这半途杀来的小小风波总算过去,隔日起来便是冬至,宫中筹备好久终得一场宫宴。
上头励精图治的祖宗主子自有好些事情要做,祭一回祖又面见一回朝臣,这一天好不容易过去,等赏到底下这些人时,已将要至晚间。
临光这一日有暇,只在正仪堂内做些杂事,左右祖宗主子用不到人时断断想不起她,宫廷内苑那起子事情也烦不到她头上来,她乐得清闲,只等着博金来领她一同往司礼监那宴会去。
等不得许多时候,只是在日头稍稍偏过琉璃瓦时,博金便来正仪堂内寻人。他当抵是自馆中过来,推门而入就是极轻的足音,隐约听见他朝着那守门的小太监一声笑,帘子一掀,他已提足进来了。
今日是为了应景,这人特特新换上一件银珠色的冬袍子,平素皂衫一派老成持重,目下没了那闷死人的颜色压着,倒显出几分浮夸张扬来。好似是京中高门,哪户人家娇养着的世家子,出得门来觅芳寻艳。
临光在案后瞧见,不动声色将眉头拧得紧,可思来想去,一番话到了出口就自然而然变成,“你今日倒是随意。”
言罢站起身,也不等着他多说话,理一理外衣就将欲行。
这边博金悠闲自得,自入了正仪堂就止不住的四下张望,闻听此言方才端端站正,眸光在案上一扫,最后瞧向两手空空的临光,“总是比不过我们女官,事多冗杂,一日都不得闲。”
旁人听来或是有些戏谑之意,可临光耳朵是个能辨好坏的,听过也不往心里去,只就手合好案上正看到一半的书册,浑然不大在意,“年末事多,我看你能清闲到几时。”
越步跨案而出,可未走上两步,袖口却叫那边博金一揽,牵绊住了。
她惊诧,回眼瞧过去,“目下时候不早,司礼监却不近,再不走恐是要迟——”
话没说完,轻轻松松就叫博金截了去,“你莫不成要空着手去?”颇有些嫌色,也不晓得遮掩遮掩,大大方方便摆在面上,倒是难得直白。
临光一噎,很有些说不出话来,可她又是个不甘示弱的,面目一板便瞪过去,“你又怎的知晓我空着手去?”
这样色厉内荏到话都说不完全,落在旁人眼里,十成十是个死鸭子嘴硬的势态,又底气不足,真是要笑死人。
果真博金立时笑起来,不给面子斜睨她一眼,“瞧你这样,还真是叫我猜中。”一笑,眼底眉间心思藏不住。
临光一默,只觉哑口无言。
平白跟他置什么气呢,她素来是个大度能容的,便是抵不上那肚子里头能撑船的宰相,总也还是差不离,不跟他计较。
博金笑够,这方敛眉肃容,好似赦下一个大恩德,开恩道,“走吧,知晓你想不到,早几日便替你想好了。”一时又要做善人老爷,桥也给她架好路也给她铺好,面目一转便将先前那可恶嘴脸忘个干净,这人真是个浑不吝。
临光很想推拒,可她是个没骨气的,反应过来已跟着博金出了正仪堂,五迷三道晕头晕脑模样。
出得正仪堂来,自然有那伺候的小太监低眉顺目跟上,两人各自穿一衫新做的姜黄衫子,手里头再捧上红漆方木盒两个,一行人浩浩荡荡要往司礼监去。
临光倒是好奇,回眼瞧那小太监片刻,旋即目视前方,不大放得下心,“虽之你做事是不会出什么纰漏的,然则我还是不大宽心——”
那边博金心不在焉,拈一朵花又摘一片叶,只恨不得招猫逗狗,闻言停下手,兴味十足抬眉,“不宽心什么,左右什么事也不会出,有提督镇住场子,料定也无人敢掀出什么妖风。”
话虽是如此说,可临光同这人说的万万不在一个节点上,她左耳听右耳冒,只挑拣着紧要的说,“妖风不妖风尚且不提,可这眼下就有一桩,我却不明白……”
“说来听听,或是能解,”他顿一顿,眉头皱了皱,“原你一路思量,都在想些不大在路子的东西!”
什么不在路子,临光暗暗白他一眼,对他这口无遮拦已司空见惯,也不如何惊怪,斟字酌句便道,“往司礼监中去,论理我二人只要备两份礼便可,你这处却备下四份,真是叫人不得不多猜多想。”
往年司礼监中也有宴,她却是近些年才得了那出场子的脸面,拢共去过两回,还俱都是随着博金一同去的。头两年也是这般,不是没那心思挑选备礼,便是事多压到宴前方才省起。可她记得清清楚楚,从来都是一人一礼,何曾多出两份来,这真是迫得人要深思。
那边等不到她深思完,博金便先露一个老底,“昨日不曾同你说,今日司礼监中那韩大人也会去,”好似恐她不知不晓,犹自温声又道,“便是头几日在司礼监瞧见过的,下雪那回,说要往立身馆中来走马上任的,本先说是还有几天才来,不曾想竟是来得这样快……”
“咔”一声响,是脚下枯枝断,临光默默听完这话,也不见神色如何变换,随意便接口道,“竟是如此,这倒说得通了……”
可心思沉浮似比海深,全都敛在细细长长一双眉下,眼珠子也漆黑,一动不动连半点端倪都不露。
这人已呆,任是心潮起伏汹涌,也听不进去旁的话了。
博金瞧她一眼,当她是想起那日司礼监中叫人不大开怀的事来,抿一抿唇将要出口的话又压了回去。
不消得片刻,几人行过高旧的宫墙,穿过齐整青瓦下,拱门那一转,已到司礼监。
这地方临光不常来,一月里请安来上三两回便是极限,余下时候没召唤也不来惹人嫌,可就是这样一个一堆子腌臜奴才的地方,对她倒是熟稔热络。
打眼一瞧是廊下一排子过去的小太监,三五个听差溜须拍马的功夫精进独到,瞧见人来躬身就上前作一个礼,谄笑道,“女官同博金大人来得巧,奴婢几个正念叨……”
这话真假参半,横竖是作不得真的,临光也没放在心上,点一点头就罢。
反是博金要同他们说几句话,“真是油嘴滑舌,提督知晓了看饶得过你们?”声色不大严厉,话音一转便将话岔开了去,“这时辰人可来得齐全?”
那领头的小太监机灵,先是讨好一样赔着笑欠身,道,“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提督大人大德,奴婢小人物是不敢去叨扰提督的……”又听见博金后头一句,也不见如何思索,信口就禀道,“大人勿忧,两位来得巧着呢,这时候提督也未到,不过是几位司礼监识得的大人们在……”
言低眉顺目又退后一步,真是十足的好眼色。
博金倒是不拘褒奖,赞他一句,“真是个伶俐人。”提足去了。
临光随着他来,自然也要跟上。
身后满园子萧条委顿,身前过一道门槛却是人间极难得的热络场景,明晃晃的光,脆生生的笑,还有那美酒佳肴伴着舞姬低声的唱,一齐汇入眼里耳里,好似自凄冷仙宫跌落入了凡尘。
临光甫一入内,瞧见这等热闹,忍不住就微微有些怔愣,可等不得她想些旁的,那边早有眼尖的过来攀谈。
是个眼生的,不识得,不过自然不必要她操心,自有博金站出一步,将那人挡了去。
耳听得那人熟络笑道,“两位来得倒是时候,这立身馆可是比我们近着些,便是躲懒贪闲旁人都不知……”话中夹枪带棒,来者不善。
可博金也不是个省心的,闻言一张脸笑开,暗刀子戳人这功夫早精纯熟手,“冯掌司这是说的哪里话,莫不成天子眼下还想要躲懒不成?”
啧,牙尖嘴利到讨人嫌,这宫廷内苑也鲜少有人这般不看人情了。
临光正欲笑,可唇尚且未勾起,冯掌司已是极大的不乐意,“立身馆中人竟是这样不讲道理,好大的帽子扣下来,莫不是欺负我内书堂没人!”只差呼天抢地,面目一板一肃,极尽尖酸刻薄模样。
合着今日不是来者不善,全然是来了个找茬生事的,临光站于博金身后,不退不进,只冷眼一瞧,便将堂内那作壁上观瞧好戏的诸多面目看入眼里。
自然也有那等着落井下石使绊子的,谁又知道谁,全都披着一张假面,戴着笑。
她想通此节,霎时有些滋味难言,可等不到她分神伤春悲秋,却闻身后极沉缓一声笑,“说来冯掌司才是,谁都瞧得清楚,这是欺负我立身馆无人,还要反咬一口?”
所有的熙攘喧闹声都蓦然消失不见,她侧眉一抬头,望见一张昨日将将见过的脸。
偏眸子漆黑如墨,浅浅淡淡漾上一点笑,映出来满室辉煌的影。这人亦是回望她,无声道,“女官,别来无恙?”同昨日一模一样的话。
真他娘的欠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