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意识恢复的时候,高凌风首先感到那疼痛欲裂的头上,被凉凉地镇着冰袋,然后,有一双忙碌的、女性的手在不住地挪动那冰袋的位置。他睁开眼睛,一阵恍惚,一阵朦胧,一阵心跳,一阵晕眩……有对大大的“眼睛”在恻然地凝视着他。大眼睛!梦过几千次,想过几千次,呼唤过几千次,呐喊过几千次……他伸出手去,无力地,苦恼地去碰触那张模糊的,荡漾在水雾中的面庞,嘴里低低呢喃:
“小蝉,小婢?不会是你,不可能是你,小蝉。”
他的手被一只温软的手所抓住了,然后,一个清晰的、细致的、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不,我是孟雅苹。”
孟雅苹?孟雅苹是谁?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一个很遥远的名字,一个与他无关的名字。他努力睁大眼睛,神志清醒了过来。立刻,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陌生的客厅里,那玻璃吊灯,那贴着壁纸的天花板,和他身下那软软的丝绒沙发,都告诉他这是一间讲究的房间!然后,他看到了那讲究的女主人——那唯一为他鼓掌的客人!
“这是什么地方?”
“是我家。”孟雅苹微笑着,“你晕倒了,我只好把你带回家来,医生已经看过,没什么关系,只是头上缝了几针而已。”她笑得委婉,“休养几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头上的一阵剧痛使他蹙紧了眉头,那冰袋落在地上了,他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孟雅苹慌忙用手扶住他,急急地说:
“再躺一下!”
“不。”他摇摇头,注视着孟雅苹,那长长的、卷曲的睫毛,那澄澈如水的眼睛,那经过细心妆扮的脸孔,以及那身时髦的、曳地的长裙。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他眼神阴郁地望着她,问:“你干吗要帮我?”
“我——”孟雅苹淡然地一笑。“我也不知道。人应该彼此帮助,是不是?”
“你常来夜总会,”他说,“我注意过你,为什么?”
“听你唱歌!”她答得坦率。
“哈!”他冷笑了,“这世界上还有人要听我唱歌!”
她默默地瞅了他好一会儿。
“不要因为两个酒鬼的胡闹,就否定了自己的价值。”她柔声地说。
“原来我这个人还有价值!”他自嘲地轻哼了一声,盯着她,“我的歌阴阳怪气,有什么好?”
“你的歌里有一份真挚的感情,”她坦白地看他。“我听过许多歌星唱歌,从没有像听你唱歌那样,能听出一份动人的真情。”她眼光恳切,低声问,“那个小故事,是真的吗?”
他把头转向一边,神情懊恼而抑郁。
“对不起,”她很快地说,“我不该问。”
高凌风迅速地回过头来了,他激动地,一连串地,倒水似的冲口而出:
“不!你可以问!是的,是真的!一个女孩子遗弃了我,你看到了我,我有什么地方值得女孩子爱?她的选择对了!那个品学兼优比我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她的父母毕
竟有眼光,他们早已知道我今天的下场!连免费给人唱歌都不受欢迎,你看到了,一个落魄的,十八流的卖艺者!”
孟雅苹温柔地把手放在他肩上,站在他面前,她的声音诚挚而轻柔。
“我从没听过那么美的歌!”
高凌风瞪着她。
“你撒谎!”
“决不是!”她低低地说,“那个女孩子,那个离你远去的女孩子,她实在——太没福气!”
高凌风紧紧地盯着她。
“你没有义务要安慰我!”他哑声说。
“谁说我有义务?”她挑着眉毛问。
他们彼此注视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
“我要回去了,谢谢你照顾我!”
她抓起沙发上的外衣:
“我送你回去!你这样带着伤,我实在不放心!”
他按住了她。
“不要。我们那条小巷子,会弄脏了你的衣服!”
“我去换件衣服!”
“不要!”他固执地说,“我已经没事了!”
她望着他,不敢勉强。他用手扶着包着纱布的头,一时间,感触良深。他想问她关于医药费的事,又觉得不必须了。叹了口气,他走出了屋子,她追过来,送到电梯口,他才发现,她住在一栋大厦的第十楼!属于高楼大厦,属于珠宝的女孩子,却照顾了一个落魄的卖艺者!
回到家里,在父亲紧张而惊愕的关怀下,他什么话都不愿说,躺在床上,他瞪着天花板发愣。整整三天时间,他只能像个困兽般在室内兒着圈子。
“凌风,”父亲安慰地说,“别急,等伤好了,可以再去找工作!”
“再找什么工作?”他愤愤地低吼着,“免费的唱歌我都弄砸了!我,我是什么?我这个‘大器晚成’已名副其实地变作‘一事无成’了!”
有人敲门,高凌风没好气地冲到门边。
“是谁呀?”
外面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是我,孟雅苹!”
他打开房门,惊愕地望着孟雅苹。她穿着件黑底小红花的衬衫,一件黑色长裤,脸上只薄薄地施了一点脂粉,站在那儿,亭亭玉立,清雅宜人。她手上抱着一大堆奶粉、肉松等罐头,满脸笑吟吟的。
“嗬!你这地址好难找!”她说。
高凌风把她延进小屋来,对父亲说:
“爸,这是孟小姐!”
孟雅苹慌忙行礼。
“高伯伯,我是孟雅苹,叫我雅苹就好了!我来看看高凌风的伤势!”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我带了一点点东西给你们!”
“这……这……”父亲张口结舌起来,“这怎么敢当!”他看着孟雅苹,心里可有点糊涂,高凌风一个字也没提过!从哪儿冒出这样一个又漂亮又谦和的女孩子出来?而且,她望着凌风的那眼光是相当小心翼翼,相当温柔的啊!看样子,凌风在事业上虽然不如意,在选择“女朋友”一点上,却实在有眼光呢!
“没什么,顺便带来的!”雅苹
谦虚地笑着。“抱着东西走这条长巷子,差点摔一跤!”
“谁请你这种阔小姐驾临我们这小地方!”高凌风立即接了一句。
“怎么了?”雅苹依然笑着,“见了面就给人钉子碰!那天打架的火气到今天还没消啊!”
那父亲看看雅苹,又看看凌风,陪着笑脸说:
“哎,孟小姐,你坐坐,我去巷口买红墨水,刚好墨水用完了!”
“高伯伯,”雅苹说,“我没妨碍你们吧?”
“没有,没有。你和凌风聊聊,啊?我就来!”他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高凌风看着父亲的背影,他了解父亲的心情,耸耸肩,他闷闷地说:
“爸爸把你当做第二个夏小蝉了!”
“夏小蝉?”雅苹愣了愣。
“那个离我远去的女孩子!我们曾经把她当一个公主来招待!”
“显然我不是个公主,”雅苹自嘲地笑笑,“你似乎对我一点也不欢迎!”
“别傻了!”高凌风说,“难道你希望我说一些受宠若惊之类的话吗?只因为你是著名的时装模特儿?算了!我情绪坏透了!”他在室内兜圈子,对墙壁捶了一拳。“你知道吗?那个该枪毙一百次的李经理,帮他免费唱了一个月的歌,你猜他对我说什么?他叫我赔偿打架时的一切损失,居然开了一张赔偿清单给我!”
孟雅苹深沉地看着他,低叹了一声:
“社会就是这样,凌风,等你钉子碰多了,你就知道了!你选了一条好艰苦的道路!你刚刚称我是阔小姐,你知不知道,我是个道地的穷孩子出身,十七岁从乡下来台北打天下,我不知道碰过多少钉子,流过多少眼泪,直到碰到魏佑群,才走上时装界。但是,和魏佑群常在一起,又引起了多少流言流语!这些,我都熬过来了。凌风,你别灰心,千万别灰心!夜总会多得很,并不止那一家!”
高凌风深深地凝视着孟雅苹。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雅苹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要关心我?”凌风再问。
雅苹的眼睛垂了下去。
“老实说——”她嗫嚅着,“我也不知道。”
高凌风忽然高兴了起来,振作了一下,他说:
“好!听你的,不灰心!你陪我找工作去!”他抓起外套,就要往屋外走。
“瞧你这急脾气!”雅苹笑了。“头上贴着纱布,怎么找工作?休息一段时间,我陪你去找!”
“那么——”高凌风望着屋外耀眼的阳光。“我们出去玩玩!”
“好!”
两人正走向门口,却一头撞上了父亲,高凌风望着他,他手中捧着汽水瓶和大包小包的糖果瓜子。
“我买了点汽水来!”父亲笑吟吟地说,“家里实在不像话,连杯茶都没有得喝!”
“哎哟!高伯伯,原来您是……”雅苹感动地叫着。
“我说的吧!”高凌风望着雅苹。“我爸爸把你当成小公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