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平没有另外两个朋友的尴尬,得以专注于此时的连翘——这个时候她既让人害怕,又让人着迷。
从她的话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来,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一个男子,加上她的小说,可以知道她是真的了解男子可以怎样虚伪矫饰、薄情寡义。这样的一个女子,有见识、有头脑,而且还非常有行动力,对于男人来说,确实是一个过于可怕的对手了。
但同时她又是让人着迷的。
因为难得,所以昂贵。因为美丽,所以珍惜。当连翘展露出自己的光芒的时候,旁观的人是能够感受到的,她身上那种浑然的自信,昂扬向上的气度,那有多么难得,又有多美丽。
难得而且美丽的东西,注定这是稀世珍宝。是的,或许这个稀世珍宝有些可怕了,但是这依旧是稀世珍宝,如果有可能将之收藏,成为自己一个人所独有的。那么哪怕是觉得可怕的那些人,恐怕也不会犹豫,只会迫不及待地出手。
谁让那是稀世珍宝呢。
只不过这种专注也没有多久,实在觉得台上的戏不感兴趣了。梁百岁提议道:“不然我想办法带你们到后台去看看吧,见见玉官儿。”
类似他这种已经开始花大价钱捧角儿的,班主都认识了,从后台进去看看自己的爱豆,真不是一件多难的事情!更何况他们几个都是作者,算是半个公众人物了,班主不管认不认得他们,名号打出来,总归是要给面子的。
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班主一见梁百岁立刻欢喜的要不得:“梁先生是来见玉官儿的罢?玉官儿如今正在上妆,压轴的大戏她也要在其中串个小丫头的角色呢!”
梁百岁大为惊喜:“什么!玉官儿都要在压轴戏上串角色了?”
语气就像是自家大丫头出息了一样,喜滋滋的。不过也不怪这样,压轴戏可以说是一个戏班子最重要的戏,唱主角的当然都是自家班里的台柱子,再不然就是从外头请来的明星。就连配角也是精挑细选的,要么是资历足够老,实力也很强,只是没有出头的。要么就是寄予厚望的新人,玉官儿很明显就属于后者。
梁百岁乐了一会儿,就开始给班主介绍连翘他们三人。班主一听,竟是三位小说业的大神,立刻殷勤了很多。不仅没有拦着他们进后台,还亲自带路,殷勤的不得了。
表面上看戏班子和写小说的作者没有什么利害关系,不必那样。但实际上这种戏班对知名作者都是很讨好的,一方面自然是垂涎知名作者手上的报纸资源,这些戏班可是很需要报纸宣传的。另一方面在于作者本身随时能变身剧本作者,谁知道什么时候对方就能帮上忙呢,结个善缘总没有坏事。
戏班子前台是光鲜亮丽的地方,后台却非常乱。主要是现在是前面还在演戏的时候,后台整理行头的,穿戏装的,化妆的,调试乐器的...还有人在其中来来去去,越发地乱了。
班主直接将他们带到了一个靠近里面的位置,这里旁边还开了一扇小门,对着一个院子。按理说,这就是戏园子的后院了,驻扎在戏园子的戏班往往就住在后院里,后院宽敞的场地也给他们排练提供了地方。
这个位置放了一排梳妆台,每个梳妆台前都有一个小凳子,此时坐了好几个正在上妆的戏子。其中就有那位玉官儿——他们一色都穿着白色中衣,重重的油彩妆容已经卸掉了,此时正在重新化新的。连翘当然认不出谁是刚才唱《绵绵恨》的玉官儿,但是梁百岁认识就可以了!
梁百岁勉励了玉官儿几句,又和她说一些戏曲上的事情。连翘听的没什么意思,思绪就渐渐发散开了,忽然,从旁边的通后院的小门里听到一段若隐若现的唱腔。这实在是太容易被捕捉到了,不是因为唱的太好,惊为天人。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唱的太烂了!
连翘不敢相信,这可是戏园子的后院,在这后面练习的都应该是专业的吧,可是这个唱腔、这个唱腔,实在是太像一个笑话了!
一时好奇,连翘便站在门口去看。这一下就正好看到院子一个角落,一株梧桐树底下有两个人,一个穿长衫的中年男子正在拉胡琴。另一个是个年轻女子,手上做着动作,随着胡琴唱词。只看样子,像是戏班子很常见的景象。
连翘这一看就更觉得奇怪了,因为她注意到那个年轻女子动作十分熟练,姿态说是曼妙也不为过,一看就非常专业,不可能是外行人!但是,但是那样的歌声...算是什么?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知不觉连翘已经出了校门,站在廊下离梧桐树更近地地方看。而随着观察,她倒是慢慢沉迷于那个年轻女子的表演了!
是的,唱的是很烂,但是姿态、眼神,甚至声音里的情感,这些都是无可挑剔的。非要说的话,除开声音,她是连翘在这个世界看到的最好的戏子了。
她并不认为自己的判断就是正确的,因为做出这样的评价凭借的是她上辈子的审美。她其实没有太在意唱腔或者舞姿那种东西,那种东西她也品味不出多少妙处。真正让她觉得好的是这个女孩子的‘演技’,没错,连翘从一个戏曲工作者身上看到了演员的素质。
这样说或许很难理解,毕竟戏曲和后世一般意义上的演员,电影演员、电视演员,甚至话剧演员虽然同称演员,但差别是很大的。相比之下,戏曲更接近歌手和舞者的结合,其中又以歌手为主。最早的看戏不叫看戏,叫听戏,这就说明问题了。
但是正如百老汇的歌舞剧演员身上能看出演技一样,其实戏曲演员身上也可以,只是这种属于电影、电视、话剧演员的素质,很难从戏曲演员身上看到...难得罢了。
而在这个时代,没有电影、电视、话剧,想要看到这种素质,更难了。因为在后世,戏曲演员常常接触电影电视这些东西,多多少少有一些模仿的意思,这种天赋可能不自觉地表现出来,这个时代就不太可能发生这种事了。
拉胡琴的和唱戏的那个都看见了连翘,但是都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丝毫不为之所动,依旧是关注着自己的事情。
一出唱完了,那女子额头冒着细汗,于是停下来用手巾擦汗,并且端了一碗茶喝。
连翘笑着点点头,道:“老板跳舞真好看。”
虽然连翘觉得对方声音也挺有感情的,但也知道按照戏曲的要求,那是完全不合格的。为了防止自己的夸赞像是说反话,所以只提了对方舞蹈部分很好。
那年轻姑娘这才放下茶盏,对连翘回了个礼,谦虚道:“跳的不好,小姐谬赞了。”
连翘的穿着打扮一看就不像是戏班子的姑娘,这年轻女子也不欲多说,一声招呼之后略作休息,竟是要继续唱的样子。
连翘听她说话的口音仿佛是苏州那边的,便多问了一句:“老板是苏州人?”
年轻女子点点头:“正是呢,我们这个班子都是苏州来的!小姐也是苏州人?口音听不大出来呢!”
的确,这是这个世界连翘留给她的财产之一,一口非常流利,几乎听不出口音的官话。从这可以看出来了,连翘不愧是书院里成绩很好的一个,学习的时候一定很认真。这个时代虽然也有注音的手段,但相比后世的拼音那是麻烦的多的存在!
古代拥有一口完全听不出口音的官话,那一定是要下大力气的!
连翘刻意切换了苏州口音说话,对方原本颇为冷淡的神色一下软化了很多——不管怎么说,千里之外遇到家乡人,这总是人开心的。
略说了几句话,连翘知道他们是一个苏州来京城讨生活的戏班子,在这个时代,戏班子外出讨生活、积攒名气,这是非常常见的事情。这个名为玉梨班的戏班子也不例外,是这个时代北漂戏班的一员。
而这个年轻女子叫陈小官,也是戏班子很常用的取名。
连翘也自我介绍:“我本姓连,今岁才随着母亲来京城探亲的,大约要住一段时间,等到明年才能回苏州。”
听到连翘说回苏州的事情,陈小官露出有些羡慕的表情,但很快将这眼神收了起来。只是又寒暄了几句,然后又投入到练习中去了。
连翘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再次确认对方身上真的有那种属于演员的气质,心里啧啧称奇。觉得对方只要稍作改变,演个话剧什么,一定能掀起时代的改变。
嗯...嗯嗯!?话剧,连翘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说起来对方的嗓子这么差,看来是老天爷不赏饭吃,这时候依旧坚持唱戏是很让人感动啦,但是并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啊。
如果让对方去演话剧的话,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这绝对是个演话剧的好苗子啊!
然而这些事情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人家戏班子做的好好的,又不会做话剧团。至于说陈小官本人,只有她一个人的话肯定也做不成话剧。
连翘不欲多事,于是看了一会儿,估计后台梁百岁他们那边差不多了,于是静静地转身离开。
只是在连翘转身离开的时候,身后的胡琴声和戏腔同时戛然而止了。连翘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看到的是三个人进来了,领头的是一个穿绸缎衣服,手上拿了一把川扇的四五十岁男子,身后则站了两个像是随从模样的青衣青年。
连翘只听那个原本一言不发只是拉胡琴的男子,弯着腰,恳求道:“请于老板再宽限一些日子吧,等我们玉梨班找到合适的地方,一定尽快搬出去,绝不让于老板为难。”
那穿绸缎衣服的男子,却是有些不耐烦了:“什么叫做不让我为难,如今你们已经让我为难了!海棠馆往常都要驻扎三个戏班子这才能周转的过来,只能说恰好够住而已。地方只有那么大,你们占着地方呢,其他与我们定了约的戏班子该怎么办?”
陈小官忍不住道:“我们也是定了约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