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还没有出正月,虽然渐渐天气没有隆冬时节那样严寒了,但还是冷的。特别是早间的时候,看时辰已经很迟了,天色却依旧暗暗的。这个时候呵一口气,全都是白的,真正是呵气成冰。
这个时节京城的早晨是安静的,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会在这个时间起床,正是能赖床一会儿就赖床一会儿,被窝里多舒服啊!除了必须得准时准点上工的‘上班族’外,也就只有贫苦人家才会在这个时候就起来。
这个时代,经商的个体户一般不是穷苦人家,按时按点上班的也不是穷苦人家。真正的穷苦人家往往是做散工的,单独看日工资还算不错,但是他们并不是每天都能找到活儿干。这种家庭若是孩子多,或者有个天灾人祸的,立刻就会陷入到赤贫的境地。
这些贫苦人这个时候起床,有的是去人力市场上早早等着,希望能拉到活儿干。有的则是有一份不算正式的正式工,需要得早起——类似于卖水、送报纸上门、收夜香等等活计,这些活儿必须得早起,得的钱不多,但又很繁琐,一般来说不是实在找不到活儿干的穷苦人,也不会选择做这个。
京城的正月还是很冷的,大户人家就算了,特别是中等小康之家,家中有些闲钱,同时又需要自己做家务的。这个时候哪个想要起来烧热水、做早饭之类?于是买些热水洗漱,买些早饭来吃,这就成了常事。
连翘他们居住的帽子胡同住的都是小康之家,再加上有许多本就是在附近国子监念书的单身汉,更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间动灶火了。那些做生意的也看中了这个,往往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赶着驴车过来叫卖热水或者早饭。
这驴车的车斗是特制的,往往是一个特别大的大桶,通过棉被、隔空等等手段起到了保温的效果。大桶里面是分好了份的热水和热饭,谁家又需要,只要叫住驴车就行了。
连翘家里有丫头和媳妇子,当然不必吃外头的。也不是舍不得,只是做饭的张嫂子嫌弃外头伙头大多不干净,坚持自己做。既然饭都做了,烧起热水来还不是顺手的事情?
连翘这一日是特别早起了的,听着外头隐隐绰绰的叫卖声,笑着道:“原来京城的早晨是这样的,我原来都不知道呢!”
春儿将连翘洗漱完毕的残水端了出去,奇道:“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呢?每日都是这样,小姐这样有兴味,难不成这也能写进书里?”
连翘想起一些纪实文学,一边往头上比划着一根簪子,一边就点头道:“这自然是可以的...”
她心里想到了自己来京城一趟也不容易,这个时代的旅行和后世不能同日而语,既然是这样,写一篇类似‘京城见闻’的散文倒也不错。倒不是这篇散文能有什么好处,纯粹是想为这趟旅程留个纪念而已。
可能是眼看着快要回苏州了,所以有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念头了吧。不过这个念头还算靠谱,所以连翘特意记了下来,打算有空的时候去实行。
不过这都不是今天的事情,今天连翘一个早饭也是吃的匆匆忙忙的。吃完之后筷子一放,也没有交代什么,只急匆匆地给吴美娘留下一句‘我出门了’,就带着春儿和小虎上了外头已经等着的马车。
吴美娘无法,只能看着连翘的消失在院子的影壁后。继续吃早饭也吃不下去了,放下碗筷忍不住叹道:“这孩子...如今总是这样,风风火火的。这么忙碌,也不知道忙些什么,也没个女儿样。”
张嫂子过来收拾碗筷,劝慰道:“夫人何必想那样多,如今小姐顶立门户,比百个男儿还要强。这不是一般的女儿家做得到的,自然不能再用一般女儿家那一套去看。”
张嫂子只不过是普通人家妇女出来的,见识却不错。这句话听在吴美娘耳朵里,她虽然嘴里依旧有些许不赞同的样子,实际上内心已经很有些认可了。
而连翘非得这一日这么早出门,甚至前天聚会的时候还特别对宋志平说过,这一日有事,这当然是真的有事情办!
这一日和城郊玉梨班已经约好了,去看看他们排练的结果。
在此之前,从连翘给他们安排剧本开始,玉梨班就进入了另一种状态。这种状态由两个内容构成,一个是茫然,另一个是积极奋进。
茫然的原因很简单,任何一个学戏曲的,突然之间让他们转行做话剧,而且话剧还是他们听都没有听过的东西...这搁谁谁不茫然?玉梨班的迷茫完全是正常的。而连翘就是要尽可能地向他们表达清楚话剧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这些人里面只有连翘是真正见过话剧,知道话剧成品是什么样子!
对于其他人,话剧就只能想象罢了!
然而想象总是艰难的,有偏差的。这就好比现代社会新出来一款超级炫的高科技产品,产品的酷炫只要见过就能明白,也能有很具体的使用感受。但是换成是没有见过的,只听别人描述,这会有什么结果?
大概就是说的人说自己的,而听的人可能完全跑偏了吧。
连翘这边是真的挺难的,话剧这种东西,出来了之后显得很简单,但其实非常高难度!就算不提这是一个新事物,让玉梨班的人接受之后弄起来很难这一点,光光只说话剧本身的难度,这就为难死人了。
话剧本身的难度也很好理解...放在现代,让一个圈外人,组织演员,组织其他幕后,然后弄一个话剧出来(ps.这些演员和幕后也不算是专业人士),这会有什么后果?
设身处地的想想,简直到处都是雷点啊!别说弄出一个优秀的作品了,就算弄出一个完整的作品,保持话剧有开头有中间有结尾,中间没有出现演出事故,这都是烧高香了!
好在这个时代、这个国家的人没有看过话剧,所以弄出一个差不多的也就足够了,水平要求比较低......
然而尽管如此,连翘也不可能将水平无限放低,如果真的弄成那样,她又何必为了玉梨班,为了话剧这样费心?她是因为想要做出一些成绩才弄这些的,又不是为了弄这些而弄这些!
就在连翘费心指导的时候,玉梨班状态的另外一面很好的体现了出来,那就是积极奋进。
一开始是茫然,是不适应。我们原本是唱戏的,戏曲搞的好好的,忽然让我们弄什么‘话剧’,这是个什么鬼!
但好在此时的玉梨班骨干成员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剩下的这些人中并没有为了戏曲艺术而不愿意妥协的人,大多数只要保证他们吃饭的问题,他们也能将事情做下去——所以说,抱着梦想做一个事业,始终不动摇,这还是非常罕见的。在后世是这样,在这个时代更是这样。
而度过了这段‘不适应期’之后,新的苗头才开始出现。
一开始的时候他们非常看不起话剧,主要是话剧看起来门槛很低,虽然也需要训练台词之类的,但这在这些戏曲人眼中,根本约等于没有门槛。
事情开始改变,那是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早就习惯了戏曲训练强度的他们这才发现话剧远远比他们想的要复杂!
想要声音充满感情而又显得贴近生活,类似日常中人与人之间使用,这种完全相悖的要求已经够为难人的了。更不要说其他琐碎的要求,譬如声音必须饱满,不能大小不一,高低错落——才知道人在平常说话的时候有那么多毛病!
连翘在这种事上也不是很懂,但是大概的道理是能够讲清楚的。
“我们平常说话时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含糊不清,表达不明,但是因为听习惯了,又或者能够结合前后、察言观色等等,基本上不会搞错意思。但是演话剧不能这样,观众老爷离舞台是有些远的,要弄懂发生了什么,很多时候就靠听这些话。”
台词已经这样难了,动作表达也同样不简单!
话剧表演常常是这样的,需要像日常生活的举止,但是绝不能真的是日常生活的举止。实际上那些动作往往需要比日常夸张一些、情感更加外放一些。
这也是由话剧艺术表现形式所决定的,舞台只有那么大,观众离的那么远,又不能像电视电影一样拉近景镜头。很多表达电影、电视都要求细微,应为太明显了后就会显得夸张、过火!而在话剧中就不一样了,就要求夸张一些、放大一些。
有一个话剧演员的要求就很能说明问题了——话剧演员要求脸大一些,这简直和电视电影要求的小脸美人背道而驰了!但是话剧就是这样要求了,脸太小了,观众就更看不清了!
所以这些戏曲演员们,他们入了话剧的坑,这是非常不容易的,在表演的问题上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参考的。在他们之前这个国家可没有什么话剧演员!而参考日常生活中的行为举止呢?这有一些作用,但依旧不够!
至于说戏曲本身也有表现动作...emmmm,这恐怕又超过了话剧的‘夸张’,总之要在这种夸张和日常中寻找一个平衡,这很难!
等到了解话剧的艰难,以及在排练中渐渐明白话剧带给观众的审美体验和戏曲是完全不一样的后,积极奋进的情绪产生了。
话剧更接近日常生活,更容易让观众投入进去,他们作为从业者当然佷容易看出这些。虽然不确定拥有这些话剧就能成功,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已经很接近成功了——至少有成功的资本。
这些玉梨班的成员,虽然绝大多数都是咸鱼,不是咸鱼也不能容忍连翘完全推翻戏曲,弄出来个话剧让他们演。但是,即便是咸鱼也是有梦想的!如果有机会干出一番事业,谁都会有兴趣。
而现在,就等于是连翘将机会摆在了这些人面前。只要不是傻的,肯定会伸手抓住这个机会的。
这个共识产生之后,积极奋进的状态就彻底起来了。连翘也很满意这个,毕竟这些人如果真的要消极怠工,她也没什么好办法。现在他们积极认真做事,总比之前排斥抵制更加有效率,也更可能带来成功吧!
“小姐,已经到了!”马车一停下,春儿就提醒连翘,打断了连翘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