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才蒙蒙亮,凌妙便睁开了眼。头一次,没用海棠和木槿来催她。
外边已经响起了脚步声,梧桐苑里的人都已经知道了顾氏与凌颂和离,今日一早就会离府。这里都是顾氏的心腹人,自然都是要跟着走的。因此上,都很是忙碌,有收拾行李的,有匆匆忙忙在小厨房里做早膳的,锦儿已经站在院子里指挥着了,虽然来去匆忙,倒也井然有序。
顾氏也早就起来了,正坐在妆台前梳头。
虽然一夜未曾睡好,但是她的脸上并没有丝毫的疲惫之色。相反,她本就明如秋水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光亮。
“起来了?”顾氏见到凌妙,便含笑问道,“这样早,也是头一次。”
凌妙过去站在了她的身后,见小丫鬟白术已经替顾氏梳好了头发,便伸手在首饰匣子里扒拉着看了一回,拿出一支金累丝嵌宝牡丹鬓钗,给顾氏插在了发髻上。
有天光照进来,衬得顾氏面如明珠,熠熠生辉。
凌妙仔细地端详了顾氏一番,又跑去柜子里取出了一套崭新的大红色底子绣大朵金色芙蓉花的对襟褙子,杏红色镶银丝万福苏缎长裙。这样的一身装束,若是穿在别人身上,要么落入俗套,要么便是撑不起这颜色。偏生顾氏容貌明丽,气度端庄,非但没有被颜色压了,反而被衬得华美非常,容色逼人。
“娘就该这样打扮才好看。”凌妙啧啧赞道。
顾氏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哪里好看了?一把年纪,又……”
她顿了一顿,嘴唇边溢出一抹苦笑,“又是要和离出府的人,何必这样?”
凌妙笑嘻嘻地凑在她身边,指着菱花镜里的顾氏道:“和离又不是您的错,凭什么不能光鲜了?叫我说,离了这里就是件大好事,合该着好生庆祝一番呢。”
“你这孩子……”顾氏气笑不得,点了点凌妙的额头,“外头可不许这么胡说!”
叫人听见,恐怕就要给她扣一顶大不孝的帽子了!
凌妙也不和她争论,母女两个整理好衣裳,恰好早膳准备好了。
“今日匆忙,只简单吃些吧。”锦儿一边叫小丫鬟们摆好了饭食,一边问顾氏,“吃了饭,咱们回国公府?”
顾氏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我们去别院。”
她有一处陪嫁庄子,便在京郊白鹤山下,与凌肃所在的书院离着不远。那别院不算大,但因有凌肃时常住宿,顾氏也收拾的很是精细雅致,而且别院里恰好有一处温泉,便是冬日里,也并不算太冷。
凌妙大概知道她的心思。昨日便是受人陷害,也不见英国公夫人说些什么。母女关系本就疏远,这一来更加顾氏寒心。况且英国公一心偏向庶出,对于和离的顾氏,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顾氏本就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且她手里有钱,嫁妆里铺面庄子都有,何必去看人家的脸色受气?
叫凌妙说,也是没必要的。
“娘!”
正在说着,沙哑中带着焦虑的声音响起,一袭青色衣衫的凌肃走了进来。
他早日接到顾氏出事的消息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城门关闭,他被阻在了城门外。无奈之下,只能又回了别院。但是这一夜,又哪里能睡得着?
好容易等到了天色发白,便立刻起来骑马赶到了城门口等待。一直到城门开了,才匆匆赶回了侯府。
他身子本就有些文弱,虽然经过了楚子熙的调养,已经比从前康健了许多,但是到底不如常人那般禁折腾。这一夜又是奔波又是担心忧虑,便有些着急上火,嗓子都已经哑了。骑马跑了那么长的路程,两腿也有些酸痛。
只进门后看到了顾氏和凌妙正在吃饭,二人似乎都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才稍稍放下心来。
“阿肃?”
顾氏见到凌肃疲惫的模样,大吃一惊。她原想着今日搬到别院后,再去通知凌肃的。谁知道,他竟然这个时候回来了。连忙站起来过去拉住了凌肃,见他秀雅明润的脸上有些苍白,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很显然,这孩子是知道了什么,大约是一夜未曾合眼了。
“怎么弄成了这样?”顾氏心疼极了,扬声叫人去打了热水来服侍凌肃洗漱。
凌肃扶住顾氏的手,温言道,“娘,不必忙,我没事。”
顿了一顿,才轻声指责道,“我回来晚了。”
若不是他一心想明年春闱,因此又回到了书院里,又怎么会在母亲妹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不在她们的身边?
一想到昨日顾氏和凌妙的无助,凌肃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疼的如刀砍针扎一般。
“哥哥,娘和我一会儿要搬去别院,你回来了真好!”
凌妙心思灵透,见他眼神黯淡,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过去抱住了凌肃另一只手,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着凌肃,“娘和他和离了。”
顾氏眼圈一红,扭过了头去。
“娘对不住你们兄妹两个。”
但凡能将日自己过下去,顾氏又何尝愿意因自己的缘故,叫一双儿女名声蒙羞?
但是昨日,凌颂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叫她寒心。在安阳侯府不相信自己也就罢了,夜里来到梧桐苑,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要逼着她自尽以全名节,好落个贞烈的名声!
这等的凉薄,叫她如何再忍下去?
然而也正如她很早之前的忧虑,和离容易,影响的却是凌肃凌妙兄妹两个。这,便是她无论如何不愿意看到了的。
因此面对着突然归来的儿子,顾氏心中酸涩之余,竟有些胆怯,甚至不敢去看凌肃的眼睛。
母子连心,凌肃自然也能明白顾氏的顾虑。相比于别人家,凌肃从小就看多了父亲的风流薄幸,看多了母亲的黯然神伤,看着母亲从张扬明媚逐渐变得沉默寡言,作为人子,他心中何尝好受?
他从小体弱多病,哪怕是唯一的儿子,凌颂对他也并没有什么过多的父子之情。反而是顾氏,无时不刻地守着他,母子二人的情分,自然不是凌颂可以比的。
所以他曾劝顾氏和离。
握紧了顾氏的手,让她坐在了椅子上,凌肃单膝跪下了。
“娘。”他仰头,濡慕地看着顾氏,“您不曾对不住我们。是我和妹妹绊住了您。这些年,您在侯府里步步维艰,我和妹妹都是看在眼里的。昨天的事情我虽还不清楚,但也知道,一定不是您的错。所以,无论您做什么决定,儿子都是支持的。离开了这里,您能过得更加欢悦,儿子欢喜尚且来不及。”
况且,还有凌颢那个大尾巴狼时时刻刻地盯着。从前叔嫂名分他不能如何,现下母亲和离,他还不得美到了心里去?
凌肃愤愤不平地想着。
顾氏已经是泪流满面,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她就知道,哪怕全天下的人都不相信她,取笑她,鄙夷她,儿女也依旧会站在她的身边!
凌妙见气氛低迷,连忙说道:“哥哥这样早进城,又累又饿了,娘快把他拉起来!”
顾氏回过神来,顿觉懊恼自责,“看我,竟没想到这个!”
三人吃过了早饭,外边的丫鬟仆妇以及外院的护院仆从等,也都草草吃了后继续收拾行李。梧桐苑里东西不少,既然打算立刻就走,也不可能都带走,只能先捡着贵重物品收拾。
就是这样,也几乎忙到了巳时。顾氏看了看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地方,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便打起了精神,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吧。”
带着儿女仆从,大步往外走去。
“母亲……”
梧桐苑外,站着一个身影纤瘦眉目宛然的少女。也不知道她站了多久,脸色已经有些苍白,眼中含着泪水,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
正是凌如。
见到顾氏出来,凌如上前两步,又停了下来,有些惴惴,不敢再上前。
昨天她听说了顾氏出事,原本就要来看,但是那会儿凌妙叫人关了大门,见顾氏歇息,凌如便不敢来打搅。
今日一早就听说了父亲母亲和离,顿时如遭雷击。
再听说梧桐苑那里忙着收拾东西,顾氏就要出府,她立刻带着自己的小丫鬟苦杏跑了来。待看到里边忙碌,便没敢进来。
看着这个温柔中又带着些刚强的少女,顾氏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好干巴巴地嘱咐,“往后,你照顾好自己吧。”
说着,见锦儿拿了一个锦盒出来交给凌如,温言道,“你的亲事,有你哥哥做主,且不必担心。只是我也看不到了,这个,给你做添妆。日后嫁了人,也不要委屈了自己。”
凌如只是婢女所生,生母死后也没什么私房就给她。祖母生父又是那样,谁能替她想一想?
她泪如雨下,哭着跪了下去,将怀中的小包袱双手举过了头顶,哽咽道:“女儿让母亲费心了。母亲的大恩,女儿当牛做马也报答不了半分。这是女儿亲手做的一套衣裳和一双鞋子,原本想母亲生辰时候送与您。如今,先孝顺了母亲吧。”
顾氏心中伤感,又拉着凌如安慰了一番,看看时候不早,才在凌如不舍的目光中,出了侯府。
武定侯府门前,已经停了数辆马车。
叫人惊讶的是,马车边还有二十余个精悍的男子护卫着。
而憋前,正有一人负手而立,静静地等候着。
“二叔?”凌妙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