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凤仪宫,比冷宫也不遑多让了。
或者说,还不如冷宫。
冷宫也只是无人去,份例待遇差些。凤仪宫周围却还有跨刀的侍卫团团围着。明明是天下最为尊贵的女人的居处,如今却是萧条肃厉,整个宫里,所有的人都会下意识避开的地方。
沈皇后坐在寝殿里,对镜理妆,看着镜子里的容颜,竟有些陌生之感。
“娘娘?”心腹的宫女走进来,见沈皇后抬头,便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些黯然。
沈皇后抬了抬手,宫女便快步走了出去——她实在不敢多停留。如今沈皇后空有个皇后的名分,却已经形同废后。这凤仪宫里但凡能走的,都已经走了。剩下的她们这些,要么是沈皇后的心腹人,走不得也不敢走。要么,就是真的没有门路走不掉的。
沈皇后的性子说不上好,被封了宫后更是暴躁了不少。从前好歹还要维持着母仪天下的风范,现下,是什么都不必顾及了。
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沈皇后冷笑了一声,缓缓转过了身子。
镜子里的人眉眼依旧似往昔,但却苍老得叫她自己都不敢直视。
她抬手抚上了自己的鬓角,赫然发现,自己那头一直引以为傲的秀发之中,竟然已经掺杂了缕缕银丝,眼角处,也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深深的纹路。
怔怔地看了片刻,她猛然用力一扫,将妆台上的东西全都扫落在地,心头的恨意难以平复。
她为了萧靖做出了多少的事,若没有她,没有沈家,萧靖想做皇帝?他也配么!
不过是个空有凌云志,却优柔寡断的庶出皇子,连他父皇都不将他放在眼里!
现下他成了皇帝,朝堂中乾坤独断,便不将沈家,不将她放在眼里了?
就连她的二皇子,进宫一次,竟然都被人栽赃陷害!
沈皇后虽然被关了,但是在后宫这么多年,暗地里自然有些人手的。宫里的人如今都在传是二皇子的人害的沈慧早产,皇帝似乎也是这样看,二皇子在勤政殿前跪了一天一晚,都没有能够叫皇帝回心转意,竟是叫人拖出了宫去!
萧坤是她的儿子,有着沈家的血脉,难道就不是他萧靖的儿子么?
沈皇后不同于岑媛,她有着二十年后宫的生活,有着别的女人没有的隐忍和狠辣。岑媛想不明白的事情,沈皇后却是明白得很。沈慧的事情,她都不用去求证,也知道,这是皇帝的手笔!
他真的就那么宠爱沈慧?
沈皇后冷笑着摇头。她太了解萧靖了,如今的沈慧,不就是当年的丽贵妃?
如今萧靖对付沈家的手段,与去岁对付黎家,简直是如出一辙!
只是可叹她如今有心无力,明明知晓是怎么回事,却无法往外传出半点消息。
左思右想,却依旧无法。她被圈在宫里,儿子被关在府中,如何能够叫沈家得知这是萧靖要对沈家下手了呢?
咬了咬牙,动用了自己在宫里最后的一点儿人手,将消息送回到了沈家去。
只不过,她等来的不是承恩公府的回信儿,而是沈家在朝中被弹劾的消息。
沈家在朝中横行二十年,虽然承恩公和沈随心算是难得的理智人,尚且懂得约束家人。但当年沈家本是不显的小族,等到萧靖登基,沈皇后正位中宫,便有许多的沈姓人前来连宗认亲。这年头,讲究的便是个家族显赫。小门小户,无论如何是没有什么底气的。能够认亲到承恩公府门前的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平头百姓。或许官职不显,然人多了,却也交织成了一张大网。再加上承恩公本身是清流出身,萧靖登基后的恩科,便是他做主考,门人弟子也不在少数。故而,这么多年下来,沈家的声势也是不容小觑的。这种情势下,就算承恩公再如何约束,也总会有顾不到的时候。再者说了,人家投靠到你的门下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背靠大树好乘凉,若是半分好处没有,谁又会来依附?
所以,这些年来,沈家留下的把柄不说一抓一把,也不是没有。
这次都察院三十六名御史联名弹劾沈家,从承恩公结党营私图谋不轨欺君罔上,到世子沈随心立身不正德行不修,再到沈氏族人在祖籍强占良田欧尚人命,再到沈氏门人买官鬻爵,种种罪行,若是一一落到了实处,沈家一门灭族也不为过了。
当然,沈家也不是白给的。经营这么多年,又有皇后皇子在,自然也笼络了不少的人脉。当承恩公颤颤巍巍地出列跪倒在金殿上,并不用他自辩什么,便有人跳了出来替沈家说话。
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着下边,与承恩公求情的人中,除了六部中的官员外,竟然还有几个宗室勋贵。
两派的人彼此争论不休,初时还只不过是嘴上机锋,争论到了激烈处,竟然开始动起了拳脚。
读书人么,便是真的打了起来,也不似武将那般拳拳到肉虎虎生风。不过是你揪着我的头发,我掐着你的脖子,嘴里口沫横飞,脚底下互相踢踹,就算输人也绝不肯输阵。
“你隆熙元年的二甲十六名,正经的承恩公门生。陛下,臣参他后宅不宁,以妾充妻,嫡庶不分!”
“我呸!我还参你流连风化场所,置朝廷颜面于不顾呢!”
“我呸!”
“呸你老母!”
……
好好儿的金殿大朝会,乱成了一锅粥。
皇帝不说话,便没有人敢动。承恩公的冷汗都浸透了朝服,连连抬手擦拭。他早得了风声,会有御史弹劾自己,却没有想到两点,其一便是都察院御史竟然全体出动,联名上奏弹劾,遮掩的阵势,上次出现,还是在高祖皇帝时候出现过一次。他到底是何其有幸,能有此待遇?其二,也是最叫他心惊胆战的,便是如今的局面了。有人弹劾有人辩驳,这简直是每次大朝都会上演的,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出现过和御史当廷互殴的情况啊!
这,这……
他拼命擦着额头沁出的冷汗,咬牙切齿,将那些为沈家说话的朝臣恨了个牙根儿痒痒——这不是明晃晃地告诉皇帝,沈家在朝中结党营私?
借着擦汗的动作,他偷偷看了一眼龙椅上的皇帝。透过冠冕垂下的旒紞,承恩公能够依稀看见皇帝的脸色已经不能用愤怒来形容了,心下便是一凉。
都察院再大胆,也不会三十六名御史同时弹劾他。这件事,必然是有人指使。有胆量对付沈家,又能够指挥得都察院的人,除了那龙椅上的皇帝,还能有谁?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承恩公的脑海中,突然就闪过了这句话。
“陛下……”
他嘶哑着嗓子开口,奈何本自年迈,声音不够敞亮,又有那些人喊着骂着打着,皇帝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群臣大打出手,承恩公的带着哀求的呼唤,还这就没谁听见。
“陛下!”承恩公心下一横,凄厉喊道,“老臣对陛下之心,天地可鉴哪!”
一语说完,爬起来就往金殿上的柱子上撞去。
别看他年纪大了,身手倒是利落得很。这一下若是撞的实在了,恐怕就得是个血溅当场的结果。
幸好有个武士眼疾手快,伸手一拉。饶是如此,咚的一声闷响,承恩公的额头上还是撞出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流下。
谁也没有想到,偌大年纪的承恩公竟会当颠撞柱。这变故实在来的太快,正扭胳膊拗腿的群臣都吓住了,惊恐不已地看着承恩公的身子软软倒下去,沈随心一声悲鸣,扑过去抱住了老父,痛哭失声。
皇帝倏然站起,浑身发抖,手指着沈家父子二人,火气顶到了心肺里,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子晃了晃,猛然喷出了一口鲜血,往后就倒。
朝堂之上,顿时哭爹喊娘乱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