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明帝心中不痛快,就有些想见明帝当面认错,然而接下来的四五日他都没有单独面圣的机会,朝堂中在白虎使臣走了之后甚为平静,大家有条不紊地办理着自己的公事,没有什么缺漏需要他单独给明帝上折子的。宫中一切如旧,自郑岚被免职后,再无人提给明帝选新人的话,明帝对宫中众人一如既往地宠爱,二十一日薛恺悦回宫,二十二日陈语易承宠,二十三日赵玉泽被明帝接回宫中,二十四日沈知柔承宠,二十五日林从被接回宫。他观察了两日,见明帝在麟趾殿用膳时也像从前一般色怡语和,便把一颗担忧的心放下了大半。
二十六日是五日大起居,他一早便赴了垂拱殿。到了临朝的时刻,尚未见到明帝的身影,他想明帝今日可能是起晚了,明帝即位以来一向勤政,这种情况比较罕见,朝臣们倒不太生气,开始三三两两的小声交谈。他刚要闭目养神,便听见林征在邀请同僚赴宴:“明晚小儿的洗三宴,柳相务必赏光。”“小儿洗三,岳尚书可不能不去哦。”“明晚家中小宴,叶大人一定要赏光哦。”
他听得一机灵,子墨生了?是个儿子?生个儿子,阿征还遍邀同僚办洗三宴?跟他一样疑惑的人不少,只见楚昀嘲讽道:“林大人如此隆重地办洗三宴,不知道的还以为林大人家里生了个女儿呢。”楚昀这话大概是说出了朝堂众人的心声,大家都盯着林征看。便见林征轩昂坦荡地道:“林家对女儿和儿子一视同仁,家父常吩咐下官道女儿儿子都是林家后人,林家怎样养女儿就怎样养儿子,是以老人家吩咐了我一定要遍邀同僚,办个体体面面的洗三宴。”
她这番话掷地有声,听得江澄和朝堂上众人瞠目结舌,好半晌,柳笙方道:“林侯这番崇论宏议让我等耳目一新啊,不管别人去不去,在下明晚必去府上沾喜气的。”
柳笙这么讲了,陈语陌等人自然跟着附和,一时间朝堂上喜气洋溢。
散朝后他先去了趟骑射苑,归来后又去了趟内侍省,把内侍省的事务理了一遍,银钱账目仔细核对了一番。这日内侍省中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有董云飞的生父生日按例应有赏赐,去年是明帝亲自吩咐了内侍省送的赏赐,今年明帝和安澜都没有特意关照,那掌管懿亲事务的官员的意思便是要省了这笔花费,他当然不能同意,吩咐一切按例办理,并特意强调了董昭仪院子中的用度排场务必要和以前一样,毕竟陛下并没有降了董昭仪的位分。内侍省官员虽不甚情愿,但他官大一级,她们也只能听命。
日暮时分,他回到了丽云殿,刚想去麟趾殿用膳,便听见院门外宫侍传报:“皇上驾到。”他忙带着绍儿和乔儿接驾。
明帝从玉辇中下来,他忙上前见礼。明帝吩咐了他免礼平身,便径直往里走,进殿后自行坐在宝座上,一语不发。他只得侍立一旁,柔声道:“陛下可是有事要吩咐臣侍?陛下有公事要臣侍做的话,让侍儿们传句话臣侍去睿思殿领旨意就是了,陛下不必亲自来的。”
明帝显然一怔,不悦地问道:“江卿这意思,朕没有公事,连丽云殿都不能来了?”
他听了便知自己说错话了,只好赔笑道:“陛下知道臣侍不是这个意思,臣侍日日盼着陛下驾临呢,只是陛下这个点过来,可用了晚膳?臣侍厨艺不佳,殿中没什么吃食可招待陛下的。”
明帝见他如此说,脸色便缓和了些,温言道:“知道你殿里没吃的,朕用了晚膳过来的,给朕倒杯茶吧。”
他听了忙让绍儿去提水壶来,亲自将柜子里苏澈前几日送他的上等明前“四时春”拿出来泡了,小心翼翼地捧着杯子呈与明帝,明帝接过茶杯,放在一边,却问道:“江卿用晚膳了没?”
他刚要答已经用过了,乔儿便道:“回陛下,宁修仪还没用晚膳呢。”
明帝吩咐道:“去御膳房给宁修仪拿晚膳来。”绍儿听了,便答应一声飞跑着去了。
他看明帝这架势,不知要待多大一会儿,但他也不好开口问的,明帝好不容易来一趟,他并不想让明帝立即离开,可是好像也没有什么话要跟明帝讲的,只好尽量没话找话:“林征得了个儿子,今天早朝前,她邀请大家明晚去洗三呢。”
明帝点了点头道:“朕知道,夜里从儿告诉朕了。”
他想想也是的,林从必然会告诉明帝的,何劳自己多嘴,但冷场更尴尬,他只好再说点别的:“安琪小姐下个月要成亲了,臣侍的小侍贺儿要成为安小姐的平夫了。”
明帝道:“这事朕听皇后说过了,回头让内侍省再给你挑个侍儿吧。”
他忙应了一声“是”,却听明帝道:“你的侍儿一个个的比你机灵多了,你这是把机灵劲儿全分给了他们吗?”
这话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只好冲着明帝尴尬地笑笑。明帝摇了摇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明前‘四时春‘,这不是宫里的茶,谁送你的?”
他见明帝脸上神情缥缈,有些弄不清明帝的意思,但这茶来历清楚,没什么不可讲的,便坦言道:“阿澈送臣侍的。”
明帝闻言便道:“回头让苏卿也送朕一些,这明前‘四时春’,朕向来喜欢,可是产量太少了,朕就没让她们进贡。”
他听了忙道:“臣侍明儿就跟阿澈讲,陛下先把臣侍这些拿去用吧。”他说着便去柜子里把茶罐子整个拿出来,给明帝轻轻放在小几上。
明帝看了眼他放在茶几上的罐子,不置可否,他只好继续侍立一旁,明帝却不再看他了,开始打量他殿里的陈设,看了几眼玉颜上便露出不悦的神情。他在一旁看着,暗暗忐忑。他这殿里的东西除了桌椅板凳这类的粗笨家伙,其他皆是从知春殿搬过来的,只是上次陈语易来过后,他将原本收藏的各地的小玩件拿出来摆放在格子上,这些小玩件大多是有趣却不值什么银子的,不知道是哪件东西惹明帝不快。他刚要开口请示,便见绍儿拿了他的晚膳过来。
明帝见了便道:“江卿且用膳。”
把明帝晾在一旁,自己用膳,总觉得不大妥当,但圣意如此,他也确实有些饿了,便索性施了一礼道:“那臣侍不恭了。”
绍儿把膳食从食盒中拿出摆放在小桌子上,他便自行用餐。明帝在宝座上坐着,他心里终究不能踏实,吃了个六七分饱,便让绍儿把饭菜端下去了。
漱了口,重新侍立在明帝身旁。便听明帝道:“江卿用得有点少啊,饭菜不合胃口吗?”
他忙道:“臣侍今日午膳用得多了些,此时不大饿呢。”
明帝瞟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了。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两人谁都没说一句话,他暗暗思索明帝今晚不知道传谁侍寝,这个点了怎得还不回去?可是若是开口问明帝几时走,倒像是自己逐客似的,这也不是他心中之所愿。可是这样子沉默实在尴尬,一眼看到了旁边的琴桌,豁出去地道:“臣侍给陛下弹上一曲吧?”
明帝一愣,点头道:“好啊,朕好像还没听过江卿弹琴呢。”
他却有些后悔了,暗道自己糊涂,自己的琴艺怎能比得上的冷清泉呢?但说都说了,也只能收摄心神去弹。好在自幼是练过的,在外任职的时候也常弹的。当下先弹了一曲《良宵引》,弹完了发觉这首曲子太简短了,接下来仍然不知道要干什么,连忙又弹了一曲,弹完了才惊觉这首分明是《长门怨》,暗骂自己今晚真是糊涂了,怎能当明帝的面弹这样哀怨的曲子,不是自己找不自在么?
当下忙转身看明帝,见凤颜上满满都是玩味的笑意。
他没办法,只好再弹了一曲《佩兰操》,弹完了便回头觑看明帝脸色,见明帝面上淡淡的,但已没有了刚才的揶揄之意,索性又弹了一曲《鹤鸣九皋》。弹完了便恭谨地走到明帝身边,柔声道:“臣侍学艺不精,污陛下凤耳了。”
明帝悠悠地道:“空谷幽兰,孤独自芳,鹤鸣于野,声达于天,此二曲可见卿的品行和志向,论熟练却不如那首长门怨,看来长门怨是江卿常弹的。”
他暗叫惭愧,忙道:“臣侍一时不察,弹错了曲子,陛下恕罪。”
明帝摇头道:“无妨,一首曲子而已。”
他看看宫漏,见已是戌时二刻了,想来明帝该走了,心下顿时觉得闷闷的,索性不再说话,明帝却看了他一眼,问道:“江卿怎么不说话了?”
他索性直言:“戌时二刻了,陛下该起驾了吧?”
明帝一愣,脸上神色又淡漠起来,站起身来生硬地道:“朕是该走了,再不走江卿该烦朕了。”
他闻言就慌了,急切地道:“臣侍哪会烦陛下,臣侍只是怕陛下传了人服侍,臣侍多留了陛下,让人家等候就不好了。”
明帝听了,神色缓和,却走到他跟前,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江卿心中仍是有朕的是不是?”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又觉得怎么回答都很委屈,干脆不回答了,轻抿下唇,无限伤感又无比可怜地看着明帝。
他听得明帝在他耳旁叹了口气后转身离开,暗道大概从此后便再也得不到明帝的恩宠了,这么一想,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正哭得伤心,却听明帝道:“怎么又哭了?朕今晚没说什么重话啊。”他一呆,迷迷糊糊地问:“陛下怎么又回来了?”
明帝无奈一笑道:“朕没说要走啊,朕只是去吩咐他们,让他们明早过来接朕。”
这么说,明帝今晚不走了?他心中的酸楚瞬间就被涌上来的甜蜜所覆盖了,痴痴地看着明帝笑,全然不管脸上还挂着泪珠。
明帝柔声道:“去洗沐吧,朕先在外间坐坐。”说着便径直拿了他书架上的一本《兵法测要》坐在书桌旁看了起来。
他忙闪进浴房,乔儿已经帮他备好了热水,他冲乔儿感激地笑笑。
洗沐后换了件轻便的系带宫袍出来,明帝已经放下了书籍,携了他的手径直进了内殿。
云收雨散的时候,还不到亥正。明帝撑起身子,坐在床上开口道:“江卿大概知道了,朕看到了那两封信。”
他闻言忙跪在床上,明帝没阻拦,只是继续道:“朕乍一看到,的确很生气,秦瑛跟朕讲,她和卿之间是她自己多情,单慕于卿,卿也跟朕讲,卿与秦卿之间没有什么,朕便信了,哪怕谣言满天飞,朕也信了卿。”
明帝说到这里,呼了口气道:“可是这才过了几天啊?书信就放到了朕的面前,朕这才知道卿原来与秦瑛曾有婚约。卿移情他人,朕还不能生气,谁让朕当年冷落了卿呢?朕也不能承认这封信是卿的笔迹,这样的证据被认可,卿在朕身边如何立足?朕不能不护着卿,可是朕心里真的很气。”
他小心看着明帝的脸色,不敢轻易接话,只是跪姿更为端正了些。
片刻后方听明帝继续道:“澄之,仅此一次,仅此一次,澄之,你胆敢再有下次,朕绝对绝对不再宠你。”
他听了也呼了口气,明帝把话得如此坦白,他干脆破罐子破摔了,问了个自己在意的问题:“陛下气臣侍曾移情他人,臣侍不敢辩解,臣侍只想斗胆问一句,在陛下心中,是不是臣侍应该永远心如止水,等着陛下宠幸,陛下若是不宠幸,臣侍便该痴痴等上一辈子,在陛下抛弃臣侍之前,臣侍绝对不能心有旁骛?一旦心有旁骛,便是罪无可恕?若是臣侍在等待的过程中去世了,陛下便觉得臣侍贞洁可爱,比曾经移情于人的臣侍更值得喜欢是不是?”
明帝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他也不管,继续问道:“陛下是觉得自己亏了是么?原本以为臣侍对陛下痴情不渝,陛下便委屈自己宠幸臣侍这样年纪又大容貌又不好的男子,如今发现这男子居然敢移情他人,陛下却又不得不包容,陛下觉得自己亏大发了是么?”
明帝愕然,片刻后方才皱眉道:“澄之,朕知道你移情是因为朕的冷落,朕也不是那等冷酷无情的帝王,朕不曾宠幸的御侍,朕都放了他们,听凭嫁娶,概不过问,朕不会到了你这便蛮不讲理,定要你为朕守上一辈子。朕既然决定包容你,便无所谓亏不亏,卿这样想,把朕看扁了。朕只是,只是”明帝说到这里,却犹豫了。
他抬头追问道:“陛下只是什么?陛下有什么话,尽管说吧,臣侍受得住。”
明帝气愤愤地道:“朕本以为澄之待朕,够一往情深了,哪知道跟秦瑛一比,卿待朕不过尔尔,卿给秦瑛写了两封书信,可是哪有只言片语给朕呢?朕一想到这里就很生气很嫉妒,妒忌的火烧在朕心里,让朕十分不舒服不痛快。”
他闻言叹了口气:“臣侍知道自己对不起陛下,不敢求陛下不生臣侍的气,唯有一物献于陛下,希望能让陛下心里好过些。”
明帝问道:“卿要给朕什么东西?”
他翻身下床,道:“就在偏殿里面,臣侍去取了来。”
进得偏殿抱出了带锁的旧檀木盒,他又找了下钥匙,便抱进殿来,直走到床前。将盒子呈给明帝,明帝不肯接,只问:“里面是什么?”
他见状便自己打开了小锁,将盒子盖翻开,露出里面一打书信和几十张小笺来,再次将盒子递向明帝。
明帝这回接了盒子,将盒子放在床前小桌上,借着桌上的灯光,随手拈其中一笺,轻轻念道:丁亥岁天祥节,有旨不准在外诸臣入京祝寿,余职位卑微,不得专折奏事,遂不能单独贺寿,闲题一阕寄情独坐空楼,不眠欲挽流年住。岁华闲度,总是痴情误。
半老红颜,难觅承恩路。愁无数,怎得君顾,怜我青春暮。
明帝把这一张放下,又从盒子中翻了一张,拿出来念道:癸未岁,陛下凤飞,有诏在外诸臣各守职,不得入京贺即位,遂作此诗以寄意独处江湖中,忆君情几重。唯恨蒲柳质,不得作乘龙。
明帝将这一张小笺放下,又拿出来一张,继续念道:己酉岁春日,余生朝,欲回宫见帝而不得,唯有题此小诗以寄意似锦繁花难解语,如烟垂柳更添愁。
此生自恨情缘浅,他日地宫侍凤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