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倒是他想不到的,他的陛下总是能够让他心生敬意,他不由得目不转睛地看着明帝,无比佩服地道:“古人云‘慈不掌兵’,臣侍这些天总想着等四国开了战,像臣侍这样心慈手软的,就不合时宜了,正发愁如何让自己变得狠决一些。哪想到陛下在非常时期仍能心存仁厚,陛下真非常人所能及。”
明帝极为自信地笑道:“战场上波谲云诡,盲目施仁是愚者之所为,可若只求制敌取胜,视人命如草芥,以狠心为英武,以滥杀为果决,那即便赢了天下又如何?百姓心存怨念,臣僚不肯归心,国家又怎能长治久安?朕是不想输了战争,可朕也不想把凰朝带领成一个冷酷无情唯利是图的国家。朕也不想看到我凰朝原本纯真善良的男儿们变成嗜血狂魔,原本忠厚正义的女儿们天人交战良心不安,只要有一分可能,朕就要尽量保留大家的赤子之心,这才是日后姚天太平清明的根本。”
他听得呆了,明帝的宏图壮志英才卓识他是早就了解到的,但仍然没有想到她能在与他国争天下甚至是生死较量的时候仍然想着保全凰朝儿女的善良本性,试问姚天几千年,如此为臣民着想的帝王又有几人?他第一次觉得他的陛下是理所应当一统姚天的。
明帝看着他笑道:“怎么忽然呆了?”他笑道:“臣侍耽于陛下,日益痴呆,还有药可医么?”
明帝凤目灼灼地看着他戏谑道:“此疾无药可医,唯朕之恩宠可少解一二。卿今晚要不要服解药啊?”
调戏不成反被调戏,果然陛下功力更高啊,他脸上发热,却说不出个“要”字。
明帝倒也没太为难他,转而问他在饶州和乐州修粮草仓的情形,他拣重点汇报了,夸赞了一番饶州和乐州地方官员的供职应心,又格外称赞了驾部员外郎沈名菡当差肯吃苦,把沈名菡每日和工部胥吏一同睡窝棚坚守现场的情形向明帝描述了下。
明帝听了便问道:“这个沈名菡是柔儿的同族吗?”他点头道:“好像是的,不过臣侍这回修草仓问过沈名菡,她说沈氏是大族,她和沈修仪是出了五服的族人,平时没什么往来的。”他说到这里忽然间想起来宫廷教旨的传闻,便道:“看来传闻果然不可信”,但这传闻涉及到沈知柔,他自觉不提为妙,于是就此顿住不言。
明帝好奇地问道:“是何传闻?卿有话尽管讲,便是讲错了也无妨,卿都不能在朕面前知无不言的话,朕还如何知道外边的情形?”说着满是期待看着他,他想了想明帝所言有理,自己既是明帝的臣子又是明帝的后宫,若也像普通臣僚那般瞻前顾后便有负明帝对他的恩宠。当下便把沈名菡本是礼部的膳部员外郎,三月初被调任为兵部驾部司员外郎,坊间传闻沈名菡之所以得美职是因为吏部尚书楚昀收到了宫中教旨一事给明帝讲了,他见明帝眉头轻锁,连忙道:“这坊间传闻多半不靠谱,这沈名菡在膳部员外郎位置上供职几年了,虽无大劳绩,居官也算勤慎,礼部自两场考试之后人多事少,兵部却缺员,楚大人把沈名菡简选出来放到兵部任职并无不妥,若说楚大人因知柔宠盛,特意提拔沈名菡讨好知柔,或许是有的,不过这也是人情之常,若说宫中传教旨给外边,那多半是没有的,知柔为人陛下是清楚的,他不是个贪权好事的人呢,又是小儿郎性情最将陛下放在心上的,这种明显会触怒陛下的事,他是断然不会去做的,何况只是个出五服的族人。”
明帝神色少霁,话中的烦恼却是依然:“朕喜欢的人都是什么样的脾性,朕还是很清楚的,在柔儿心中,只有朕的恩宠是第一重要,沈家他都不管的,女嗣他也不渴盼的,又怎会为了一个远房族人去做这等触犯宫规的事?只是此事非柔儿所为,则何以有传闻言之凿凿楚昀收了宫中教旨呢?是楚昀从中做鬼,还是有奸细宵小在造谣呢?朕以前不信朝中会有奸细,如今想来咱们能派人去玄武和白虎卧底,人家就能收买咱们的人,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若果是奸细造谣,不知是否和骚扰骑射苑的为同一批人?也不知年前进宫刺杀的刺客跟他们有无关系?”
他听了也跟着分析道:“既然骚扰骑射苑的人已经承认她们是玄武的奸细,想必凰朝有奸细的内应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只是咱们不知道究竟这内应是何人?”
明帝边啃手指边道:“楚昀会不会是?沈家会不会是?看来得派人查一下才行。”
他忙道:“要查可得悄悄的,如果是不至于打草惊蛇,如果不是不至于寒了人心。”
明帝点头道:“朕有数的。”说着拉了铃铛,周衍进来请示,明帝命他传了两名御前侍卫来。他见其中一个正是看过他练剑的五十来岁的老者,一个却是个面生的三十来岁的男子,明帝当着他的面交代了要她们去暗中查访楚昀和谁往来密切,楚昀和沈家有无交通。那两名侍卫领命去了。
他暗道明帝即位之初,对百官颇为信任,似乎并不怎么访查百官的,不然不可能不知道郑岚纵容甥女贱买百姓田产一事,便是前两年似乎也不怎么着人查问,不然也不会不知道他和秦瑛有往来的事,如今宽宏大度的明帝终于学会派人暗访了,作为臣下,当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他沉思未完,明帝便询问起饶州和乐州的守备情况,他将自己看到的知道的尽数告诉了明帝。明帝听了对乐州没有评价,只问他饶州守将邢荷新才干如何能否独当一面,他想了下道:“邢荷新武功和谋略都一般,但为人还算忠勇,若让她独自守饶州恐不能胜任,饶州对面的镇南关守将慕哲瑜智勇兼备,是个棘手的角色,好在安北关就在饶州边境,有安北关守卫饶州,饶州守将肩上的担子就小得多,是谁去守都关系不大。”
明帝听了皱眉道:“这么说来,邢荷新根本无法和赵亦秋抗衡,倘若赵亦秋有二心,饶州可就危险了。”他想了想道:“赵将军不会有二心的吧?赵家是军将旧家,世受国恩,又是椒房懿亲,她离开了凰朝还能去哪里呢?玄武和白虎哪个都不是她赵亦秋的安身之所啊。再说就算赵将军靠不住,饶州也未必就有危险,饶州下面还有坚州大营,董侯的兵马可不是装样子的。陛下莫要太过担忧了。”
明帝想了想坦言道:“朕这么说自然是有缘故的,咱们招来皇甫燕之后,玄武那边就派了不少说客去游说我朝边境将领,这个赵亦秋无女无儿,无家一身轻行动最方便,玄武就想要她投诚。昨夜玉儿跟朕讲,赵亦秋还是比较疼他的,可是玄武必然对她许以高官厚禄,在富贵诱惑面前光靠她对玉儿的那点顾念,怕是难以让她对凰朝一心一意啊。”
他听了不大认同地道:“忠臣蒙冤不投敌国,烈夫失宠绝不二嫁,微臣自玄武投奔凰朝,本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所以从不提这句古话,可这话是有道理的,内心忠诚正直之人,朝廷不加赏劝,亦自忠贞不二,稍有诱惑便变节投敌的,朝廷给再多恩赏,也无济于事。”
明帝一笑道:“澄之的意思朕懂,能否做到忠贞不二,主要在于个人品性。不过朕还是想做点什么,朕总要先尽心笼络,才能要求臣僚们对朕忠诚,若是压根不肯施恩,却苛求臣僚们尽忠报国,那就太过霸道了。朕想明儿派人去趟饶州宣旨,把赵亦秋和邢荷新都升一级,让赵亦秋由从四品的明威将军成为正四品的壮武将军,邢荷新从正六品的昭武将军,升为从五品的游击将军。”
他蓦地想起曾在礼部看到的一件有关命夫册封的公函,那是赵亦秋要求册封她的侍夫被礼部尚书郑岚所驳斥的公函,胥吏们曾向他绘声绘色地转述了郑岚当时怎样怒斥赵亦秋派来礼部走动的幕僚:“正夫尚在,竟然妄想封诰侍夫,赵亦秋这是要宠侍灭夫吗?这种事的确有先例,可先帝朝那两个被封赠的侍夫,一个是为救妻主父亲身亡,一个是给妻主生养了唯一的女儿,这赵家侍夫能比肩前人吗?我若同意了,朝廷还有礼法可言吗?她自己是侍夫生养的,便心里偏宠侍夫,可再宠也是她的房里事,朝廷不能拿外命夫的位置给她讨好小郎。”他当时原本也不以为然,认为赵亦秋做事的确荒诞,此时却又换了想法,便建言道:“陛下若是派人专程去饶州,不如把赵将军的侍夫也给册封了,把恩旨一道带过去。臣侍曾听敏君说起过,赵亦秋最宠黄姓侍夫,曾经派幕僚去礼部为这姓黄的侍夫求封诰,被郑大人给驳斥了。郑大人是为了礼法大体,持论极正。可是微臣想做事也需讲究个通权达变因时制宜,陛下此时要笼固赵将军,她无女无儿,又与正夫分居久了,心里最在意的怕就是这个侍夫了,给这侍夫体面便是给她面子,说不定能以小惠收奇效。”
明帝皱眉道:“澄之,这怕是不妥吧,赵亦秋的侍夫并无女嗣,贸然加封,只怕会让其他朝臣不满,道朕乱嫡庶之礼,有伤国本,再说若是日后文官武将们纷纷效尤,朕是加封还是不加封呢?”
他微笑道:“陛下放心吧,一来侍夫诰封比正夫低两级,像赵将军是四品官,正夫是四品恭人,侍夫只能封为六品安人,仍有嫡庶之分;二来这种事不会有很多的,肯为侍夫讨恩典的妻主本就不多,能够允许妻主为侍夫讨恩典的正夫世上也没几个的,陛下只要明旨规定为侍夫讨恩典需家主、妻主、正夫三人分别签名上表,就没几个效仿的了。家宅中的内斗向来比朝堂上的刀光剑影还要厉害呢。”
明帝揶揄地笑道:“听卿此言,不认识卿的人还以为卿长于后宫争斗呢。”
他微笑道:“臣侍是不擅长这些个,不过在陛下身边,也用不着这些个啊,陛下向来雨露均沾,后宫们哪里需要费心思花力气地去争啊斗的,没得让人看扁了。”
明帝笑得更厉害了些,命周衍将传话宫侍喊来,让他给中书舍人向锦传旨,要她连夜拟赵邢二将的迁官圣旨,那宫侍领命去了,周衍便请示道:“已经是戌时六刻了,不知陛下今晚传哪位君卿御侍服侍圣驾?”说着便有宫侍端承恩牌进来。
明帝笑着骂道:“真不会办事,当着江卿这么说,一点眼力劲都没有。”她虽是如此说,手上仍是将“宁”字牌给翻了过来,他在一旁看着倒也没觉得怎样,宫中历来规矩如此,必得御手亲自翻了牌子或是金口玉言发了话,才会被记到簿子上去,将来倘或喜得凤胎,才不会有流言蜚语。明帝转过头来问他道:“澄之今晚去紫宸殿好不好?”他自然没有异议,在何处召幸本就由天子决定,然而明帝仍然解释道:“紫宸殿更方便接收外廷消息。”他也深以为然,当下起身告退,自回丽云殿洗沐,等着七宝车来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