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后,江澄先去了趟礼部,高莹已经和冯兆雪一起在礼部大堂等他了,这也正常,他坐车高莹骑马,坐车终究不如骑马快,虽然他的车子是由董平南送他的玄武快马驾驶的。
江澄把有关晋封的事项交予冯兆雪负责,自己则与高莹一同负责祭天祈雨的仪式安排,祈雨大典其实很费人力物力,不说别的,光在祭天台四周树立的旗帜就多达八十一面,这八十一面旗帜上的图案是不能重复的,这些旗帜得让差役们从库房中搬出来再一一验看,凡有破损的缺角都得重新制作,光这一项就忙了小半个时辰,更遑论其他更为繁琐的事项。
在礼部忙到天黑,江澄方才回宫去,进得丽云殿,绍儿便跟他讲皇后在麟趾殿设宴,请他一回来就去赴宴。他忙换了宫装往麟趾殿去。
麟趾殿内,仍是开了两桌宴席,他进去的时候安澜一桌已经坐了薛恺悦、冷清泉、陈语易、顾琼四个,明帝桌上只有赵玉泽和董云飞,但明帝与林从、沈知柔都还没到。他看这情形,便选择坐安澜一桌的末席,他不怎么得宠又没有生育,却凭空晋了卿位,不谨慎低调些,怕是要惹人嫌的。
安澜见状就笑了:“澄之今个儿晋位坐那边桌子上去吧。”他忙赔笑道:“坐这边也一样的,臣侍正好给皇后把盏呀,就不挪动了吧?”安澜和蔼地道:“那随你。”他含笑坐下,心中的忐忑稍微消了些。
才坐下,顾琼便道:“听说景卿要去祈雨,这大太阳底下晒几个时辰,怕是要晒脱皮呀,我那有防光的膏脂,明个儿让侍儿给你送去些。”
江澄忙欠身致意道:“多谢怡卿想着,我正愁太阳大晒得慌呢。”
薛恺悦惊讶地问道:“祈雨要晒几个时辰吗?”
陈语易感叹道:“光是晒也就罢了,关键是要跪几个时辰,亏得澄之没有身孕,不然怕是吃不消呢。”
赵玉泽在旁边桌子上问道:“为何要跪几个时辰啊?”
陈语易讲解道:“历来祈雨都要两天,头一天晚上就到祭台处候着,过了子时开始行祭天礼,行完祭天礼其他人可以回去了,祈雨使就得在祭台上跪候甘霖,一般要跪到降雨为止,如果这一天始终不下雨,就得跪到日落。从丑时到日落,少说也有八个时辰呢。”
沈知柔此时已经进来坐到赵玉泽那一桌上,好奇地问道:“这八个时辰里面让用膳吗?”
安澜闻言道:“当然不能啦,要虔诚祈雨嘛,别说用膳了,在台上水都不能喝一口呢。”
董云飞惊呼道:“太阳地里跪上几个时辰,还不让吃饭喝水,这谁受得了啊?人不被晒晕,也得饿晕了吧?”
陈语易点头道:“真有晕过去的,先帝朝楚尚书的母亲楚霜以宰相出任祈雨正使,陪祭的祈雨副使是柳相的母亲柳宜金,柳大人就被晒晕过去了,侍卫们把她从祭台上抬下来的。那次祈雨最终也没能成功,楚尚书的母亲第二天就被罢相了。”
冷清泉看着江澄,关心地道:“这听起来有点吓人啊,澄之能不能不去祈雨啊?”
江澄心中感动,微笑道:“多谢琴卿关心,祈雨的差事已经定了,应该不能再改了,这本来也是礼部的职责,没法子推给别人的。”
赵玉泽问道:“祈雨那天我们可以去旁观吗?”
安澜侧首笑道:“怎么着?小玉怕澄之晕倒了没人救啊?祭台边上有太医候着呢,真晕倒了不会没人管的。”
董云飞插话道:“也不只是担心澄哥啦,祈雨这样的大仪典我们都还没见过呢,好想去看一下。”
安澜道:“小玉和云飞想去旁观的话要陛下同意才行。陛下怎么还没来?宏儿,去看看陛下在哪呢?”
一个常在安澜身边伺候的侍儿上前低声道:“皇上在剑星殿。”江澄见这个宏儿正是那日劝自己不要进殿去的侍儿,暗道这个宏儿当真是个忠厚人,在这样的场合也没有添油加醋,又用“剑星殿”三个字代替“果昭仪”,让人不至于立即对林从产生怒意,看来安澜选侍儿的眼光比早些年强多了。
顾琼看看安澜,问道:“要派人去催一下圣驾吗?”
安澜浅浅一笑,温和地道:“估计过会子就来了,用不着催的,大家先吃点瓜果吧。”
那宏儿听了便带了两个侍儿把冰镇瓜果摆了上来,江澄几个各自拿起一块慢慢品尝。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方见明帝携着林从的手迈步而入。明帝一到,在场众人除冷清泉外尽皆站起来迎接,明帝春风满面地道:“朕来迟了,让皇后和各位爱卿久等了,大家都请入席吧。”
安澜率先落座,薛恺悦和陈语易、冷清泉三个也跟着落座,四个人都坐得端端正正,顾琼的视线却看向明帝御席,江澄见状便也跟着留心,他在横座上,眼睛的余光便可看到明帝的御席。
明帝已经坐在主位上了,赵玉泽和董云飞坐在明帝右侧,沈知柔坐在左侧第一个位子上,林从站在明帝身旁,与明帝十指相扣并不落座,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
江澄心中寻思,今日是他和沈知柔的晋位宴,按理沈知柔坐在左边第一个位置上也并无不妥,但单论沈知柔和林从而言,沈知柔有恩宠,林从有家世,林从晋昭仪位分还早于沈知柔,要他坐在沈知柔肩下,他多半是不乐意的,明帝看来也说不出让林从坐在沈知柔旁边的话。
顾琼冲安澜努了努嘴,安澜瞟了一眼明帝御席,却没有开口。江澄暗道这事还要看明帝的,本来嘛,后宫中只要有两个以上的男儿就会有争斗,能不能平息争斗拢住人心,就看帝王的为人和能耐了,若是帝王是个窝囊无能的,就只能看着男儿争得头破血流,谁斗赢了就宠谁,管不了失败者的死活,若是帝王是个自私心狠的,不仅不会制止争斗,还会在男儿争斗时推波助澜,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
明帝显然不是这样子的狠心帝王,她不动声色地冲沈知柔施了个眼色,沈知柔在收到明帝的眼色后,便悄悄地向旁边挪动了一个位置,林从翩然落座,明帝也十分自然地放开了林从的手。
宴会过半,赵玉泽再次提起要去观看祈雨的话,明帝皱眉道:“玉儿最好不要去吧。”
赵玉泽娇声道:“玉儿放心不下澄澄嘛,玉儿和小云子白天去,去看看就回来,绝不招惹是非,也绝不与人搭话,陛下还不放心的话玉儿就多带几个宫侍跟着。”
明帝笑着摇头,认真地道:“不是为了这个,你们几个都是一心在朕身上的,哪个出门朕都放心的很。只是祈雨是个苦活,不光是祈雨使得在太阳下晒着,所有在祭台周边一里内的官员将领兵丁百姓都不准打伞也不准在房檐下亭子里躲着,江卿是祈雨使,朕没办法,只能狠心让他去晒了,玉儿和云儿却是没必要去陪着吃苦的。”
围观百姓也不准打伞,这倒是江澄不知道的,他闻言便劝道:“敏君和嘉昭仪还是不要去了,太阳底下祈雨,想想就知道不会有趣的,没什么好看的。”
董云飞却道:“我俩坐车去成吗?不准打伞归不准打伞,还不许男儿家坐在车里吗?我们坐在车里等,澄哥祈完雨多半就累得够呛了,正好坐上车一起回宫。”
明帝听了看了看陈语易,问道:“小语,男儿坐在车里围观应该不违反礼典吧?”
陈语易道:“这个礼典上没讲啊,臣侍也弄不清楚哎。”
安澜却十分肯定地道:“男儿家可以坐在车子里的,先帝朝最后一次祈雨的时候臣侍才十岁,跟着家中长辈去旁观过,那会子就是坐在车里看的。”
安澜这么讲,众人自无疑虑,赵玉泽开始和董云飞商量二十三那日几时出宫,带几个侍儿去。安澜则问明帝道:“陛下,祈雨副使的人选定了吗?”
明帝摇头:“姚天毫无下雨的迹象,祈雨不验,祈雨副使按例是要被降一级的,谁肯主动去做这副使啊。”
江澄道:“没有副使也无碍的吧,礼典上也没规定必须得有个副使啊。”
明帝道:“虽然礼典上没有明文规定,可以往祈雨都有副使的,少则两个多则四个,此番祈雨没有副使,祈下雨来也就罢了,祈雨不验的话,只怕会给人以口实啊。”
安澜道:“实在不行陛下便指定一两个品级低点的闲散京朝官充当祈雨副使吧。”
明帝点头,表示听进去了安澜的意见。
酒阑时周衍端着承恩牌进来请示,明帝十分从容地翻了沈知柔的牌子,沈知柔向安澜施礼后,便随着明帝先行离去。冷清泉和陈语易紧跟着告辞,安澜让侍儿们好生打着灯笼送他们俩回去。
一等明帝和两个孕夫离开,林从就不满地道:“澄哥好不容易晋个卿位,陛下居然翻知柔的牌子不翻澄哥的,这也太偏心知柔了吧?”
江澄忙道:“祈雨之前我都得斋戒呢,这怪不得陛下。”
董云飞道:“就算这次有缘故,平时呢,回京不到一个月,知柔承宠没有九回也有八回了吧?”
顾琼接话道:“算上今夜得有十回了。”
安澜正色道:“打住打住,你们俩都是大家公子呢,争这些个,不怕被侍儿笑话。”
顾琼细声细气地道:“话不是这么说啊皇后,大家公子就餐风饮露不用吃饭了?大家公子就该被冷落也不说一个字吗?横竖臣侍几个也没当着陛下的面说,在皇后这里抱怨两句都不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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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澜温言告诫道:“在本宫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千万不要给陛下使性子,陛下便是一时恩宠上有厚薄,行事还是很公允的,今个儿果昭仪当众跟知柔争位子,陛下不也没偏着知柔么?陛下这些天翻知柔的牌子勤了些,是觉得知柔正在宜女之年还没生育过,想让他给陛下诞育个公主呢。”
安澜不说这句话也就罢了,安澜此话一出,林从的不满就更强烈了:“这么说不在宜女之年的连承宠的资格都没有了?看来我这一年都别想着得宠了,我说呢,从我过了十七岁生日陛下就不翻我牌子了。”
顾琼话语如刀:“陛下大概是看臣侍生过皇子了,想着臣侍也没那个福气能再生个公主,自回京后就只去了臣侍殿里一回,看这样子多半以后连这一回也没有了,生不出公主的人哪里还值得陛下浪费恩宠呢?”
江澄听了心中一片刺痛,晋卿位的喜悦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后来安澜又说了什么,赵玉泽和顾琼又各自说了什么,薛恺悦、林从和董云飞又分别说了什么,他都没听到,就那么傻乎乎地站着,又晕乎乎地向安澜施礼离开麟趾殿。
他一路失魂落魄地走回丽云殿,进殿后听得绍儿道:“敏君殿下好,殿下怎得这么晚过我们这边来?”
他回头一看,见赵玉泽已经随他进了殿,赵玉泽冲绍儿道:“给你家主子倒杯凉茶来。”绍儿听话地去了。他傻傻地站在殿里,不甚明白地看着赵玉泽。
赵玉泽有些焦急地道:“澄澄你别听皇后和怡卿的,他俩那是因为管理六宫的权力互相较劲呢,陛下也不是那样凉薄的女儿,这几天的事都怪我,知柔四月里恩宠太盛,人人都说他要超过我了,我一时忍不住,想和他别个苗头,就跟他私底下比着笼络陛下,陛下被我和知柔搞得一个头两个大,又赶上外面一连串的婚礼,陛下里外忙活,一时间顾不上大家也是有的。我今儿早上已经跟陛下认过错了,陛下也说以后不会独宠知柔的。”
他听了点点头,可是脑中仍是晕晕的,赵玉泽看得摇头,对乔儿道:“陛下此时多半还没就寝,你去趟暖香殿,就说我在这呢,景卿不舒服,请陛下过来一趟。”
他听了觉得头脑豁然清明了,忙出言拦阻乔儿道:“不要去。”
赵玉泽点头:“看来是缓过来了,澄澄今个儿早些睡,我明个儿一早派人去暖香殿,请陛下过来看你。”
他点头,赵玉泽又嘱咐了绍儿和乔儿几句,方才回凝晖殿去。
次日乃是休沐,他刚用完早膳,便见明帝掀帘子进来了,他忙站起来迎接道:“臣侍见过陛下。”明帝一挥手将乔儿和绍儿都赶了出去,伸胳膊抱住了他,轻声道:“朕一向多情,不会独宠一两个的,这些天没过来卿这边,真不是为了别的,实在是自初三那日提及祈雨,朕就想着梁相和柳相都不能去,祈雨之任必落在卿身上,朕存了这份心思,就没敢过来扰卿斋戒,朕不能跟女神抢男儿啊。”
明帝开始讲时他尚不觉怎样,后面便忍不住笑道:“陛下这叫什么话,哪有把自家夫侍往女神那边推的?”
明帝忙道:“朕错了,朕错了,卿是朕的君卿,只能是朕一个人的夫侍,管他什么女神不女神,朕的夫侍朕先宠了再说。”说着便要揽着他进内殿。
他皱眉,忙闪到一边道:“好不容易斋戒了这么多天了,岂能功亏一篑?”
明帝叹气,收了玩笑的神色,拉过他的手,将他抱坐在宝座上,认真地道:“朕这些天真觉得对不住卿,早知道礼部尚书要祈雨,朕就该让郑卿在礼部尚书位置上多干半年。卿好不容易做到一部之长,却要因这鬼神之事罢职,朕都替卿委屈得慌。”
他夜里翻来覆去思量了一宿,此时已经释然了:“陛下不要这样讲,吃得咸鱼抵得渴,祈雨就是礼部尚书的大考,臣侍既然做了这个位置,自然就要接受这样的考验,虽说看样子多半是要失败的,但臣侍相信这一年来陛下已经足够了解臣侍了,不会弃置了臣侍的,只要陛下不让臣侍彻底离开朝堂,不管给臣侍安排个什么职位,臣侍都能继续为国效力的。”
明帝将他往怀中揽了揽,道:“像卿这样又勤勉又正派的,凰朝虽然不是绝无仅有,却也不是一抓一大把,朕又不傻,怎么舍得让卿闲置呢?只是,哎,让卿去祈雨,朕终究有一种欺负孤弱男儿的罪恶感。”
他靠在明帝肩上,软软地道:“说不定姚天女神也这么想呢,一个不忍心就把雨给臣侍降了呢?”
明帝叹息道:“这终究是不敢奢求的,求人不如求己,天助不如自助,明日早朝朕让苏卿去西部州郡赈灾去。”
他十分赞同,却也提出自己的担忧:“京中储粮也不算多了,若从京中运粮过去,一时费时费力,二来京城缺粮又需调运地方的粮食解急,不如让阿澈带足了粮票去西部购买富商大户的粮食。”
明帝蹭蹭他的额头,道:“朕也是这么想的,就怕西部大户囤积居奇,不肯售卖啊。”
他想了想道:“灾荒年月枉顾人命囤积居奇,理当严惩,陛下赐阿澈一把上方剑,阿澈必能料理了那些勒粮不售之人。”
明帝“嗯”了一声,偏头蹭蹭他的脸颊道:“朕难得来一趟,别谈公务了吧?”
他闻言便住口不谈。明帝静静地拥着他,也不说话,他并不知道明帝在想什么,但是这个宝座坐一个人有余,坐两个人却有些窄,他整个人斜靠在明帝身上,竟是少有的满足与安心,不知不觉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