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日宫里最值得看的便是埋祟仪式了,江澄一早起来,乔儿伺候他用过了早膳,便问他道:“主子,今日宫中埋祟,可好看了,主子还没看过吧?要不要去看看?”他本不大有兴致,但看乔儿满脸期待,便觉不好拂了他的好意,道:“是几时开始,咱们都去瞧瞧。”
绍儿道:“上两年都是巳正开始,到巳时末就送祟出宫了。”他点头道:“知道了,到时去看。”
到了巳正时分,他带着绍儿和乔儿出了院门,依着乔儿的建议,走到剑星院外的芍药花栏边站着,等着埋祟队伍从宫道上经过。剑星院门前也站了两个侍儿,他认出来那是林从的小侍永儿和寿儿,但林从有四个侍儿,却不知那两个跑哪里去了。他刚站好,便见一支乔装队伍从御花园的方向迤逦而来。
对伍正前方是一队锣鼓,十数名御前侍卫身着统一的紫色小花绣衫,腰束玛瑙金带,足登蓝缎短靴,每人腰间挂一小皮鼓,每走两步就敲一下。随后是平日在前朝值守站岗的数十名禁军卫士,她们戴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面具,穿着各色绣锦画衣,有麒麟辟邪图案的,有云鹰巡猎图案的,有灵鹊贺喜图案的,有百鸟朝凰图案的,有紫燕舞东风图案的,更有凤凰胜凶兽图案的,她们手执金枪凤旗,保卫着后面的将军门神。
那将军却是林从所扮,他身着全幅镀金铜甲,手执七星剑,头戴紫金冠,不时挥剑做出左右驱赶的动作,威风凛凛,英气腾腾,一点不输庙中神煞。
林从身后是两个全幅甲胄的门神,乃是他的两个侍儿超群和越萃所扮,他们俩昂首挺胸地走在队伍中,丝毫不见普通男儿怯懦卑弱的神色。
其后更有一人衣着怪异,脸涂黑炭,长发披肩,头戴红巾,看不出是男是女,做八字状行走,双拳相对横于胸前,还故意左摇右晃,说不出地笨拙有趣。绍儿一见这人过来,便欢喜叫道:“判官来了,判官来了。”他便知道这是装扮的姚天神祇之一的炼狱判官了,传说中判官专司审判世人一生功过,最为公正也最为凶恶,却不料是如此诙谐形象。
这判官身后更有一个体态雍容神态慈和的侍卫,手捧稻谷,充当土地神,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侍卫系着围裙,左手执饭勺,右手拿木碗,扮演灶神,她们俩都是端端庄庄地专心走路,并不左顾右盼。她们身后又是十数名御前侍卫,却统一着粉色小花绣衫,腰束碧玉金带,足登米色缎面短靴,手执银枪凤旗,拱卫着前面的将军判官。
这一行人从御花园驱祟,一路在宫道上快步直行。乔儿向江澄解说道:“听说埋祟队伍会从安乐门出后宫,经过前朝,从长乐门绕个弯出去,到凰飞庙中埋祟。”江澄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道:“打听得够细的啊。”乔儿脸上却忽然一红,神情扭捏起来。眼看着队伍走远了,绍儿便催着回去,乔儿却还站着不动,江澄心下疑惑,碍着在外面也没说什么。
回到知春院中,便见内侍省的宫侍送来新年衣物,江澄命绍儿接过,取碎银子赏了宫侍。绍儿便劝他再去睡个睡回笼觉:“主子今夜定是要陪皇上皇后守岁的,明日午间宣德殿还有大宴,不提前睡会儿养养精神,怕是吃不消呢。”江澄点头道:“你想得周到,酉时记得叫醒我。”绍儿道:“酉时太迟了,主子还得梳妆,绍儿会在申正叫醒主子。”
晚膳江澄是与后宫众人一起随着皇帝和皇后在蕊珠殿进用的。与中秋节时相同,先帝的太君们出庆寿宫与帝后同乐。席间依旧没有歌舞,只有伶人在殿前台子上表演各种杂耍,明帝每赞一声,皇仪宫副总管周衍便着内侍往台子上撒钱。每演完一个节目,太君们必定喊放赏,皇后便命内侍们拿彩锻纱罗赏他们。从戌正开始放爆竹烟花,直放到亥时二刻。每过一刻,内侍们便齐声大喊:“万岁”,声彻云霄。亥时三刻,帝后站起来给太君们敬酒,太君们饮过后便一起回转庆寿宫光天殿,要陪着先帝御容度新年。后宫众人则随侍帝后前往明心宫麟趾殿,在皇后宫中守岁。
麟趾殿外尽是宫灯和彩绸,麟趾殿中换上了新的帷幔,挂着八面宫灯,照得殿内亮如白昼,四壁角放满了鲜花盆景。殿中间陈设又与前日不同,这回殿中围放着四张坐榻,坐榻前各有一张长桌,摆着各种菜肴水果坚果点心和茶饮,长桌中间放着一个硕大的铜炭炉,里面的炭火红红火火。帝后在最里面的坐榻上并肩坐了。赵玉泽、冷清泉、林从在左边坐榻上坐了,薛恺悦、陈语易、顾琼坐在右边的坐榻上。董云飞和沈知柔依次往明帝对面的榻上靠右坐了,江澄便坐在沈知柔左边。
明帝先抱着小公主逗乐一番,后来见小公主眼皮子打架,安澜便吩咐乳父抱小公主到内殿去睡。江澄看了心生疑问,难道薛恺悦从汤泉回宫后,小公主仍旧留在麟趾殿?他想了下昨日去碧宇殿,似乎的确没听见小公主的动静,看来安澜最近是爱极了这小公主。
明帝见韩择侍立一旁不断给铜炉添炭,便道:“炭够了,你去配殿与周衍他们一起守岁吧,每个时辰进来添一回就行。”韩择退出后,明帝便对众人道:“公主去睡了,侍儿们都在配殿,众位爱卿随意些,一年难得有这样子轻松自在的时候,不必拘束,有什么话平日不敢讲的此时尽管说,新年里言者无罪。”
冷清泉听了便率先道:“陛下对人家小择这般体贴,莫非是有意收了他?”
明帝笑嗔道:“没有的事,朕不过是觉得他伺候皇后,一年中勤快谨慎,过年了让他舒服些,况且有他们在,朕怕你们拘束了。”
顾琼道:“陛下这么说,臣侍就放心了。臣侍想问陛下,可给臣侍腹中的孩子拟好名字了?”
明帝笑着道:“朕早就想了几个名字了,只是不知是女是儿,且等孩子出生看吧,反正还有两个月。”
沈知柔问道:“明昭仪若是生个公主,陛下会晋他位分么?”
此问题一出,众人都齐看向明帝,明帝无奈道:“柔儿真是什么问题都敢问啊,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说的,祖宗朝留下的规矩,后宫生公主者,晋一级。
赵玉泽娇声道:“陛下只喜欢公主么?若生个皇子,就什么都没有么?”
明帝的声音温柔滴出水来:“皇子朕也喜欢,儿子最贴心了,祖宗朝的规矩是生皇子者不晋级,但赏赐与公主相同,玉儿若是来日给朕生个皇子,朕照公主例给双份赏赐另加双份月例。”
董云飞不满道:“若是一无所出,这辈子就没机会晋位分了么?”
明帝一笑:“云儿这才几岁,便不想给朕生养女儿了?”
安澜也不赞同地劝抚道:“嘉昭仪这个年龄,说这个话,也太早了点,你看本宫今年才怀上第一胎,你着什么急啊。”
董云飞却坚持问道:“这世上男子总有不得姚天女神青眼的,或者臣侍就是那个不幸运的呢,若臣侍一生无所出,是不是既晋不了位分也得不到双份月例啊?”
明帝想了下便决定道:“历朝后宫晋位也不只是靠生养,生女育儿,开枝散叶,延绵女嗣,得以晋封,是皇家酬功。君卿御侍长年小心柔顺侍上,谨慎无过错,或十年,或二十年,也有得晋封的,这是天子酬劳。这两种晋位,都是朝廷认可的,不会被中书封驳,不会被御史台弹劾。若是不晋位分,只给赏赐,就更容易了。云儿不必担心,即便云儿一生都无所出,朕该晋位分晋位分,该给赏赐给赏赐,绝不委屈云儿就是了。”
江澄听到此,便想到赵玉泽说他半年从昭仪晋为敏君的事,想来这属于最易招致批评的天子酬爱了,但也没听说有谁弹劾敏君,可见御史台和谏议院很给赵家面子。
明帝大概觉得问题集中在自己身上,有些吃不消,便转移话题,谈论起男儿们最感兴趣的朝臣们的婚恋来。明帝先道:“卿等可听说了,皇后的堂妹安琪小姐最近正跟家里闹呢。”
顾琼立即问道:“安琪不是定了臣侍的三弟顾玚做正夫吗?她怎么闹了,是不满意臣侍弟弟吗?”
明帝道:“就是定了你家顾玚她才闹呢,说是正夫太娇贵了,不肯容人,怕将来不睦。”
陈语易惊讶地问道:“容不容人的话都冒出来了,难道这安小姐家中已有了很多侍儿吗?”
安澜摇头道:“这恐怕不是的,安家的规矩,小姐没纳正夫之前,只准有两个侍儿服侍,若说这两个打小伺候妻主的侍儿都容不下,顾家三公子怕是不够大方吧。”
顾琼正要辩驳,明帝便道:“听说不是为了家里的这两个,而是安琪不知哪里看上了一个侍儿,想要娶回家中,安国公发话道必得顾公子同意了才行,安琪派人去顾家一问,顾公子不准,安琪回来就找安国公闹,听说祖孙两个已经好几天没说话了。”
薛恺悦奇道:“哪里来的侍儿,这么勾人心,安琪竟然为了他跟安国公对垒?”
林从边吃点心边凉凉地道:“不就是多了一个侍儿嘛,顾公子既容得家中那两个,也该容下外面的这个才是啊,为了这一个,逆了妻主的意,日后进了门,安小姐怕也不会喜欢他,妻夫不睦,内宅不安,只怕安家长辈也不会待见他了。”
江澄心中暗暗叫苦,真没想到,贺儿的婚事这么麻烦,他竟是要因此得罪安家和顾家这两个世家了。
陈语易道:“为了个侍儿跟长辈叫板,终究有些过了,安小姐何必定要这个侍儿,丢开了手另寻一个不行么?”
明帝道:“安琪怎么舍得丢开手,听说她爱惨了这个侍儿,发话道宁可与顾公子解除婚约,也绝不放弃这个侍儿。”
赵玉泽赞叹道:“安小姐这么痴情,真真让人想不到。”
董云飞认同地点头道:“听说我姐姐和关家姐妹、林家姐姐都站安小姐这边,安国公想请她们去劝劝安小姐,她们几个没一个肯去的。”
明帝笑道:“她们几个当然站安琪啦,董雯自不必说,她那个心上人就在她家附近住着,林征家的侍夫原本也是个侍儿,她还去劝安国公别太挑剔男儿的出身,说侍儿中也有大方得体的好男儿。”
林从和赵玉泽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说话。明帝奇道:“你们怎么了,怎么怪怪的?”
安澜便笑道:“陛下消息不大灵通啊,竟不知道林家小姐的侍夫原本是澄之的侍儿?”
明帝明显一愣,道:“朕还真不知道,这是几时的事啊?” Www .тt kan .Сo
江澄站起来道:“臣侍没想着欺瞒陛下,夏日进宫前臣侍觉得小侍子墨年岁不小了,带进宫来不相宜了,便将他托付了林征,没想到林征很快就收了他。”
明帝听了,很是欣悦道:“挺好的事啊,朕与阿征是两重亲戚了。”
冷清泉打趣道:“陛下还想与谁做亲戚,让臣侍也嫁个侍儿给她?”
明帝笑着叹气:“是有这么个人,但不是嫁个侍儿就可以的。可惜朕只有一个亲兄弟,也已出嫁了。”
薛恺悦敏锐地问道:“竟是要个皇子相配,什么人身份这般贵重,要陛下如此费心?”
明帝道:“镇远侯秦瑛。”
安澜道:“这果然得是个大家公子才配得上,可惜臣侍的弟弟清儿已经嫁给楚尚书家的大小姐楚宙三年了,听说敏君哥哥也嫁人了?不知道陈家语和公子可有人家了?”
赵玉泽点头道:“我家玉润哥哥去年嫁给了栖凤关守将方楼将军了。”
江澄暗暗赞叹,皇后安澜果真是明帝的贤内助,知道明帝想要笼络秦瑛,却又不放心几个亲王家,就从后宫中给她挑最合适的陈家公子做结好的人选。后宫亲党中,冷清泉和薛凯悦自不必说,赵玉泽的哥哥赵玉润、董云飞的哥哥董云逸都已经嫁人,林从只有一个亲姐姐,顾家虽有个二公子顾珃还没人家,但既有三公子顾玚不肯容人的例子,顾珃也不是个让人放心的选择,沈知柔家中也有个弟弟沈知弱待嫁,可是明帝显然对沈家不放心,为渊驱鱼的事是决不能做的,比较而言,最合适的便是陈语易家中弟弟的陈语和了。
陈语易道:“秦侯到京城有一阵子了,听说京里亲王大人们都想结好她,想把儿子嫁给她做继室的不是一个两个,可是没听说她应下哪家,莫非是心里还记挂着原来的正夫?”
安澜道:“再记挂,也是死去五六年的人了,秦侯正当壮年,难不成就此寡居?必要再娶正夫的,文卿何不给家里传个话,让陈大人主动派媒人上门提亲看看。”
陈语易刚说了一句:“男家主动提婚,这不大合适吧?”
明帝便道:“也没什么不合适的,世上人才出众又懂得体贴男儿的女子本就不多,若遇到了这样的女子,男家还不主动出击,岂不错过大好姻缘?”
陈语易也是个极聪明的,还有什么不明白,当下道:“陛下放心,臣侍新年中就给母亲传话,让她派人登门提亲。想来男儿家主动到这个地步了,秦侯也没理由拒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