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6:20。
“起来了,起来了。”紧锁着的病房门打开,护士们走进来挨个唤醒病人。有的人好像已醒了很久,正靠在床头发怔。有的人神情木然地起床叠被。“嘭嘭嘭”,有人在大力敲打厕所的门。
“怎么回事?”护士过来阻止。“37床啊,总是在里面不出来。”护士用钥匙开门进去。37床正拼命搓洗着已经发红的双手。“好了,好了,37床,你该把位置让给其他人了。”“不行,我才洗了25遍。”“……可以啦。”
小小的骚乱过后,护士长清点了人数,将病人带入饭厅。护士开始给病人发放早餐。
早餐完毕。6:50。
“大家吃完了吗?我们出操了。”护士长再次清点人数。没有错。掏出钥匙,将病人带出去做早操。
病房的门,饭厅的门,统统被锁上了。空荡的室内,似乎涌动着奇妙的信息,悄悄蔓延到每一个角落……
7:10。
打扫卫生的秦阿姨照例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日复一日例常的工作让她黑黄的老脸上显出一种漠然的疲倦。
先打开饭厅的门。一股令人不快的气息迎面扑来。秦阿姨并未皱眉。她早已习惯医院里的这种陈腐气味。她慢吞吞地又去开病房的门。和平时一样,让这终日禁锢着的房间汲取一点清新气息。
病房的锁打开。秦阿姨轻轻一推……
“啊啊啊啊……”
声嘶力竭的惨叫声,惊慌的脚步声,回荡在楼梯,常年照不进阳光的楼房,在这惊叫和脚步的振荡之中,却始终静默着,显出令人窒息的阴霾……
病房的门难得这样毫无防备地开启。一阵阴风吹过,梁上悬吊着的尸体轻轻摇晃。垂下的长发遮去了面目,但隐隐看到青白的脸色和吐出的长舌。而最触目惊心的,却是地板上鲜红的血字:
绝我生之信念者必绝己命。
又一阵阴风吹过。将病房的门吱吱呀呀地掩上。似是天也不愿看见这幕惨景……
而窗外,脚步声蜂拥而至,惊惶的人们正闻讯赶来……
作为实习医生的第一站竟是以精神病院开始的吗?危峻皱了皱眉,眼前压抑的环境已经让他有些不快,再加上他身旁的这位同伴……和他已同班快三年的同学,他却完全不记得她的名字……似乎是有些古怪的女生,印象中他从没见过她和任何女孩走在一起过……而且,长得也不漂亮呢……危峻叹了一口气,接下来整个实习的一年,他都必须和这样一个相貌平淡无奇还一直绷着个脸的女人一起吗?老天,你不能因为我长得帅就这样惩罚我呀……
身材中等,皮肤黝黑的危峻,事实上生得实在不能说是英俊。然而,那温柔得近乎轻狎的眉眼,丰润的嘴唇和挺直的鼻梁,都让他的五官带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令人看过一眼就久久不能忘怀。
“每人一把钥匙,记住,不可以弄丢,否则责任自负。”身着绿裙红鞋,脸色和声音同样阴沉的女主治医师,递过两把钥匙来,“精神病院和一般的医院不同,为了防止病人逃跑、闹事,病房和医生办公室之间用上锁的门隔开。只有医务人员才有钥匙进出。”
危峻点点头,看了一眼紧闭着的病房大门。他知道这钥匙不能遗失的重要性了,如果给某个病人捡到……危峻打了个寒噤。
“好了,”女主治有些不耐烦地道,“现在和我进去看病人吧。”
“吱呀”,在钥匙的转动之下,门被开启了, 映入眼帘的,是整齐的几排桌椅,前排的柜台上,居然还有一台电视,“这里是病人的饭厅兼休息娱乐室。”
“这门是里外都要上锁的,”服饰颜色搭配不协调的女主治的低沉嗓音在继续,“走在最后一个人锁门,这是规矩。”
“……知道了。”危峻向后望去,却见身后默不作声的女生已经掏出钥匙在锁门。
饭厅并不大,十几步开外,又是紧闭的门。
“这扇门后面才是病房。我们病区的病人都不是重病号,所以病房是公共式的。”
再次开门。
门的隔音效果显然不错。和之前死气沉沉的饭厅迥异的,门一开,嘈杂声就兜头盖脸而来。
这声音非常奇妙,有种类似于集市的喧哗——
有人在大声拍手欢笑。
有人在自言自语。
有人在交谈——如果各说各的也可以算是交谈的话。
开门的这一瞬间,危峻有种错觉,似乎满室的声音忽然停顿,人们纷纷转过脸来,种种古怪、僵硬、呆滞的眼神在自己脸上逡巡——这一瞬间,他似乎有夺门而出的冲动,冷汗已流下,他转过头去,想从身边同样对眼前陌生的同学的脸上找到同样的惊慌来抚慰自己,然而视野所见,理应更加胆怯的女生所呈现的,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靠,”他心里暗自骂了一声,“这么快就融入这鬼地方了么?”
这恼恨却消泯了他暂时的惧意。再定睛看时,病房其实并无任何异样——病人们仍然各归其位,并没有人注意进来的人。
“哈,有新的实习生来了么?”雪白的白大褂将正常人轻易构现了出来。几米开外,一张病床前的几个医生转过头来,为首的一个男医生居然俏皮地吹了一声口哨,“这下咱们的工作负担又减轻了不少。”
他身旁与之并肩的女医生看了他一眼,笑道:“可不,你又能偷懒了……”
这两人的谈笑风生和英俊俏丽终于让危峻松了一口气。还好,还是有正常人的呀……尽管,他看得清楚,这两人,尤其是前者的轻快口气和举止让女主治稍稍皱起了眉。
而另一位戴眼镜、模样沉稳的男医生,微笑着待危峻三人走近:“同学,辛苦了,我叫江林峰,是这个病区的住院总医师,以后你们有什么问题和需要,请尽管和我说。”
危峻知道,这便是要负责他们实习任务的带教老师了。真是个和气的人啊。方才紧绷着的心情放松了下来,他也笑着点点头:“江老师您好,我叫危峻。”
随后响起的,是身边一个似乎是冷冰冰,又似乎是懒洋洋的声音——“您好,我是沈凉玉。”
原来,这便是那个沈凉玉啊。危峻恍然大悟。
先后涉入几场凶杀案,在校园内引起轩然大波的女生,就是她啊。危峻抓抓脑袋,为何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呢,他只不过,是和这个人一起实习而已,不是吗?而且,实习的时间,只有……一年……不是吗?
危峻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一年啊,他该怎么来说服自己,这……“只是”……很短的时间?
就在危峻这口气还没有完全吐尽的时候,他已听到一个苍老的、不辨男女的、尖锐又鲁钝的声音响了起来:
“鬼!真的是鬼!……是愿生……愿生她回来了!……”
……
不过是精神病人的无聊呓语,不应该把警察也引了来吧?
当危峻看到医生办公室里出现了身穿制服,脸色严肃的年轻警官时,不禁这么想。
面对着不速之客,女主治也在皱眉。
“警察同志,不是已经说了没事了吗?”
“你们为什么把秦阿姨辞退了?”
“咦,医院的正常人事调动,也要经过警方的同意吗?”
“和她上次的报警事件无关?”
女主治不悦的神色一览无遗:“她老眼昏花,无故报警,为医院带来不良影响,我们没有追究,已经不错了。”
“我们来到现场时,虽然没有看到她所说的什么‘尸体’,但地下确有她所说的字迹。‘老眼昏花’,恐怕不足搪塞吧。”人民警察的涵养好的出奇,居然这样笑着说。
“……恐怕是有哪个家伙觉得这样的恶作剧很有趣,才写上那样的话的吧……”
“王医生前面刚刚断然否认秦阿姨所看见的景象,现在又臆断那为无聊人士的恶作剧,我想,你这样的话对自己都是没有说服力的吧。”警官摇头,不理会女主治一青一白的脸色,又问,“我刚才听见里面起了很大的骚乱,是什么事情呢?”
“没什么事,一个病人滑倒了。”
“王医生,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是在阻碍警方办案。”警官突然板起了面孔,其面部表情变化之快,连一直望着他的危峻都没有看清,“事实上隔着两扇门,我是完全听不到里面的动静的,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听见从里面出来的护士在说:‘24床那个老太婆又看见鬼啦!’‘还是那个死了半年的23床吗?’而据我所知,那天秦阿姨打开病房时看见的,也就是半年前在医院里自杀的23床病人吧?医院病房三番两次地闹‘鬼’,王医生不但不想搞明白事情来由,却一心想扭曲事实、掩盖真相,这又为何?我希望能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义正辞严,危峻偷眼看女主治,后者明显已慌乱起来,脸色涨红不知如何应对。目光一转,危峻惊讶发现,原来不光是女主治,她身后的那三个住院医生,也都各自有不同的表情:江林峰也是一副尴尬无奈模样;女住院医生(此时危峻已知道她姓谢,芳名逸秋)表情疑惑,目光在女主治王亚南和警官身上来回逡巡;而另一个住院——宗旭,方才还俊朗佻达的脸,不知为什么这时竟是一片漠然。在这种情况下,这份漠然,不知怎的,竟让危峻觉得有些可疑。
“这是医院方面的意思,我们也只是照办而已。”王亚南在咄咄逼人的警官面前,终于放下了先前的傲慢姿态。“希望警察同志不要让我们为难。”
“嗯。我们也希望警民互相配合。”这句话说得实在有些装腔作势,危峻心里暗笑,看了那警察一眼,不料对方正往自己这边看来,好像认识自己般的使了一个眼色,一时之间便有些莫名其妙。还好那警察很快收回眼光,仍然微笑着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看一下那个23床病人之前的病历,这应该不过分吧。”
关于之前到底发生了何事,危峻并不知道。不过这也难不倒他。只稍稍和几个小护士套了套近乎,便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原来在两个星期前,打扫病房的公务员(便是那个秦阿姨)在本应是紧锁着的病房里看见了半年前在病房悬梁自尽的女病人的鬼魂,同时还有地下留下的血一般颜色的古怪字迹。而24床,一直靠着23床的那个老病人,也已经是第二次一口认定了自己在半夜也看见了魂魄归来的23床。具体场景是这样的(当小护士惟妙惟肖地模仿老病人的声音说给危峻听着,他已觉得自己的寒毛都竖起):当24床从梦中惊醒时,赫然发现邻旁的23床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因为23床的自杀,这张床被认为不吉,此后就一直空着),人影梳着一头长发,同时嘴里小声地哼唱着“飘摇”这首曲子。24床在医院住得久了,自然认得,那人影就是已死去半年多的23床!而“飘摇”,本就是她最爱的歌。哪怕老病人抖抖霍霍藏在被中,也听见歌声在耳边飘荡直至天亮。
“她第一次,也就是在一个星期前这样说时,我们还半信半疑,今天她又这样说啦,而且还很肯定的样子!”
“是呀,太吓人了,难道这世上真有鬼么?”
两个小护士互相看了看,同时露出害怕的表情。危峻正待出言安慰(这难道不是发挥男子气概的大好机会么),却听到仿若从地底下钻出的清寒嗓音:“除了24床,还有没有别的病人也看到23床的身影,听到她的歌声呢?”
“靠!”危峻吓了一大跳。这面无表情的女生,是何时开始站在自己身后的呢?听着这样的事,再突然听到这样的声音,若非自己还算胆大,怕不是要被吓出毛病来?他好像已浑然忘记,自己在几个小时前被初入病房的场景吓得差点夺门而出的事了。
而小护士们显然是一直看见凉玉的,于是回答:“你们要是在病房看看就知道了,23床和24床恰好在房子的边角里,病房里四角有四根顶梁柱看到没?有这么粗,”说话的小护士做了个双手合抱的动作,“她们的两张床就在这柱子后面,尤其23号那张床,根本就是死角,从外面看过来,就是有人也肯定都被柱子挡住了。”
“哦。”女孩低下头沉吟着。危峻心想:嘿,这是在干吗?就听她居然又问:“那24床是因什么病住院的呢?”
“她是有比较严重的被害妄想和轻微的抑郁症……”
哈。危峻心想,有被害妄想的人说的话也可以相信么?
不过又听到护士继续说道:“……不过经过这么多年的治疗已经控制得不错了,只是因为没有家人才一直住院的。”
这么说来,她说的话又有一定的可信度罗?
危峻胡思乱想之际,却听见女主治喝斥的声音:“不工作在这里嚼什么舌根!”
于是,作鸟兽散。
第二天星期二,是规定主任查房的日子。
方主任的样子和危峻想象中有较大出入。因为着装怪异、脾气暴躁的主治,他便认为资历较深的精神科医生多少都有些神经兮兮的。而笑眯眯的主任却似乎是好脾气的模样。
精神科的主任查房和普通医院略有不同。不是进病房,而是把病人单独叫出来查问。而精神病人的问病史方法也和一般不同,采用的是问答式记录。通过询问病人一些简单的生活常识或逻辑问题,看他们有哪些方面的思维情感障碍。大部分病人只要通过简单的对话,就可以被有经验的医生诊断病情。
第一个病人进来了。这是个面色蜡黄、气色甚差的妇女。
“你好啊。”主任和气地跟她打招呼。
“哼。”
“你好像在生气吗?怎么啦?”
“我能不生气吗,来了这么个地方。”
“你是怎么来这儿的啊?”
“抬来的。”
“哦?被八台大轿抬来的?”
“哼,八台大轿抬我也不来。是他们把我绑住抬来的。”
“他们是谁?为什么绑你啊?”
“谁知道?他们想害我。他们有病。”
“他们为什么害你呀?”
“不是说了么?他们有病。”
“礼拜几来的?”
“礼拜五。”
“那来几天了?”
“一天。你不会算啊。”
“哦。叫什么名字啊?多少岁了?”
“你叫什么名字?多少岁了?”
“呵呵。我叫方胜恩。54岁。”
“王芳妹。31岁了。”
“耳朵里经常能听到什么声音么?”
“你的声音呀。”
“一个人时能听到什么声音呢?”
“别人骂我。”
“谁骂你?骂什么呢?”
“我哥哥嫂子。骂我在家里占地方。商量着怎么把我赶出去。”
“骂你的时候他们人在什么地方?”
“在上班啊。可他们不知道,我这里……”病人指着胸口,得意地一笑,“有个广播电台,能收到他们心里的声音呢。可他们谁也不知道,还以为说我的坏话我听不见呢。”
危峻听着主任和病人煞有其事的对话,觉得有点好笑。显然,这是个有被害妄想的病人,有明显的幻听症状。虽然不是精神科医生,但只要凭着从书本上学到的简单知识,他也能下判断了。再继续听下去,便有些不耐烦,而主任却仍然有条不紊地和错漏百出的病人继续对话着。这是主任的假面还是专业精神?危峻不知道。只是奇怪他在精神病院工作这么多年,难道从未对这份工作产生过惧怕与厌倦?也许是看尽人生百态后的波澜不惊。
王亚南主治用一贯平板的声音吩咐坐的离饮水机最近的宗旭给主任泡茶。
危峻转而又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这位三十好几至今仍未婚的女主治医生身上。今天她穿的又是一身耀眼的红裙,脚下蹬一双足以摔死人的高跟鞋。书上说躁狂症病人的一个特点是喜好夸张的装扮,王医生看起来也很符合该条,可看她冷淡的面孔和声音又觉得她也有抑郁症病人的倾向。危峻暗自笑了,想什么呢。
第一个病人终于结束了,下一个病人被带了进来。
危峻又犯了注意力不集中的老毛病,随着时间的推移,听查房便越来越心不在焉。坐在那里只看见主任的嘴张张合合。也许口渴了,主任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
接下来发生的事在危峻眼里好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主任的手一抖,杯子掉在地上;主任的口角抽搐,呼吸急促;主任慢慢倒下……
惊叫声,有人拨打电话叫救护车……危峻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凉玉面无表情走上前去探主任的鼻息,又凑近去嗅了嗅主任的口腔。“苦杏仁味,是氰化钾。”她站起来,摇了摇头,“没救了。”
如果还有比这镜头更荒诞的事情,那便是接下来的景象:原先和危峻一样呆若木鸡的宗旭,突然像发了疯似的冲上前推开凉玉,伏在方主任尸体(如果可以这么叫的话)上:“怎么会这样!?爸爸!怎么会这样!?”
有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杀了人。
当看见熟悉的警官出现在现场时,危峻脑海里才反映出这样的现实。
那个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警官,原来还是个头儿(危峻听见其他警察叫他“队长”)。危峻看着他面色严峻地指挥着手下在办公室里四下查看:主任的水杯、茶叶罐、饮水机、饮水机柜里的一次性水杯……危峻猜想,他们是在寻找毒药出处。
“恕我冒昧,你和主任是父子?”刑警队长问宗旭,“可是据我所知,你姓宗……”
“我虽母亲姓。”宗旭神情漠然地说。此时他已恢复了镇定,但从声音仍可听出哀恸。
“哦……这里有多少人知道你和主任的父子关系呢?”
“只有王医生……我刚来工作不到一年,不想别人认为是依靠父亲的关系才得到这份工作的。我不想别人对我有偏见。”
女主治点头证实他的说法。
不是依靠父亲,嘿,危峻心想,医院这么大,你就偏分在了父亲所管辖的病房?
想要证实自己的能力,也要别人给你机会。
“是这样啊。”队长摸着下巴沉吟,又转向主治,“王医生,你是怎么看待方主任的被害的?”
“啊?我怎么看……我什么也不知道……”失了方寸的女医生道。
“你觉得这和前些日子病房的闹鬼事件有无联系?”
“……那个?难道主任的被杀和闹鬼有关?不可能……”
“方主任之前是如何看待闹鬼事件的?”
“主任……他认为这都是无稽之谈……”
“辞退秦阿姨,阻止警方的调查,也是他的意思吗?”
“这个……有一些吧……当然这也是医院领导的想法……”
“不管主任被害的原因为何,应该都和之前鬼魂的出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凶手,也必然和此有关。”刑警队长下了一个在危峻看来有些武断的结论。然而前者后面的话却更加令他吃惊,“也就是说,凶手就是你们当中的一个人!”
“啊……”屋子里不意外地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真倒霉!”在详细地问过每一个人当时事发的经过后,危峻才被允许离开。
为什么别人的实习都是太太平平的,自己却遇上了这码子事?
他不禁把目光转向身旁的女同学。
事情发生以后,他注意到她都有着可疑的沉默。但那种沉默又似乎并不是因为思考,只是一种漫不经心。
因为下班后还是回到学校宿舍,基于是同学,他想不出任何不和对方同行的理由。
而这种同行又实在是尴尬:对方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她迈着自己不紧不慢的步伐,而他却不得不跟着她的节奏。
危峻已经完全可以想象到今后的实习生活是有多么的无趣。
“呃……”他已下决心主动打破沉默。
“沈同学,等一等!”背后却传来这样的呼喊。
危峻回头一看,是刑警队长!
被叫的人却仿佛完全没有知觉,仍自顾自地往前走。
“喂,叫你呢。”危峻提醒她。
“嗯?”对方好像刚刚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危峻,又回头看到大步追来的警察。
危峻注意到当她看清来人时,冷淡的面孔上终于出现了些许表情:女孩的小嘴撇了一撇。
她的嘴唇轻薄,大部分时间嘴角上扬,似笑非笑。
眉眼细长,眼神晶亮。
哪怕大部分时间这晶亮的眼神是散漫的。
黑色长发被随意扎起,部分散落在两鬓。
她决不能说成漂亮,但也不丑陋。五官没有什么特别,却又不能被说成平淡无奇。
她不是一个立刻被重视到的人,但也无法让人忽略。
在危峻认真打量起她的这一刻,女孩带给他的,是一种深深的迷惑感。
还好这种迷惑马上被来到眼前的警察打破。
“沈同学……凉玉……”刑警队长叫着女孩的名字,却好像并不是为了显示熟识和亲近,“哎,怎么有你在的地方,总是有谋杀案啊……”
这句话说得颇有戏谑的成分,却又是一句事实。
马上让危峻反映过来:没错!原来这一切,都是这个女孩造成的!
人们在无法解释所面临的困境时,总是习惯地把责任推究给他人。
而女孩面对这种话的反应,不过是摆了摆手:“楚队长,彼此彼此。”
“我昨天不还示意你在这个地方要多留意来着。”
危峻恍然大悟:原来昨天刑警队长那个眼神,是在向自己身后的女同学致意。
他俩显然是通过别的凶杀案相识的。
“关我什么事,留意什么?”
“因为那个鬼魂的示警啊,也可以说是预告杀人。”
“啊?”这声惊叹,却是从危峻口里发出。
这个警察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告诉沈凉玉呢,还是在有自己这么个旁听者的情况下?
他刚才还说过,凶手应该就是早上查房时在那办公室里的某一个人。换而言之,自己和沈凉玉也有嫌疑的,不是么?
“因为那个鬼魂在你俩来这里实习之前就出现了,所以你们俩可以排除。”好像在回答他的疑问似的,楚队长这么说。“而且,那个所谓的鬼魂是半年前就自杀的病人,因此,凶手可能也和那件事有关,而非最近。”
“鬼魂到底说了些什么呢?”沈凉玉问。
“不是说,是留了字。”警官出示照片。
“绝我生之信念者必绝己命。”危峻喃喃地念出声来。原来这就是护士们提到的古怪字迹。照片上略为模糊的血色痕迹给人恶心的感觉。
“看来秦阿姨看到的鬼魂也并非是天外飞仙。”女孩道。
“嗯。据她说,尸体的位置和状态和半年前自杀的23床都是一模一样。”
“这句话涵盖了两个意思。一,‘我’的确是自杀,但却是被逼迫或诱使的;二,‘我’来报仇来了,矛头就是那个始作俑者。”
“你是说主任?”
“嗯。而主任和住院医生宗旭还是父子关系,所以他也脱不了干系。”
“嗯。有没有兴趣看一下那个23床病人的病历?”警官晃了晃手里的材料。
“那就看看吧。”
“这个23床和你差不多年纪,也曾是你们医学院的学生呢。”
“不那么让人愉快的巧合。”沈凉玉翻开病历,“原来还和我同姓……沈愿生……愿生愿生,结果却成了怨生……”
现在还变成了怨灵。危峻心说。凑过去看沈愿生的照片。
照片上的愿生纤瘦、美丽,乖巧文静的模样,看不出是精神病人。
“病历上说她是精神分裂症,有抑郁倾向。药物控制得不错,但每当考试前因为紧张又会发病,所以周而复始地出入院。”警官说。
“嗯……管理她床位的,是江林峰医生。”沈凉玉翻看着病程录。“她最后一次入院,是什么情况?”
“那时她已经毕业,在你们学校附属的一家市级医院工作。按道理说发病的隐患应该解除了,却不知为什么,再次发病,而且还特别厉害。抑郁症的症状非常明显,看这,记录了她几乎已进入木僵状态,不言不语、不吃不动。”楚队长指给她看,“一天晚饭时间,病人们都在活动室吃饭,她一人却迟迟不出病房,当值班医生觉得不对劲,去看她时,她已经悬梁自尽了。”
“哦。那当日值班的医生是谁?”
“那个姓谢的女住院。”
抑郁症的病人本来就有严重的自杀倾向,这并不奇怪。危峻心想。不过……他却隐隐觉得,这几句简单的话里,又有着什么不对劲。
不知道沈凉玉是否也这么觉得,危峻只见她略略翻了翻病历,就递还给了警察。
“怎么,没兴趣?”警官笑着说。
“不是。肚子饿了。”
倒。危峻心想。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女生这种时候最大的感受。
“请你们吃饭吧。”年长的男人笑着说,似乎一点也不介意。
“毒药的来源发现了吗?”安静地吃完一碗饭后,沈凉玉问。
“没有。除了主任使用的水杯以外,没有发现别的地方也有毒。茶叶罐里没有、饮水机的水也是干净的,其他的一次性杯子……都没有。”
“凶手的目标很明确啊。”
“他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毒药放进主任的杯子的呢。”
危峻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警察发现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呃……我觉得一个人嫌疑蛮大的,但又不太可能是他……”
“说来听听。”
“……就是宗医生啊。是他给主任倒的水,所以有可能是他倒水时偷偷放进了毒药。但……他是主任的儿子……”
“除此之外,作为唯一的经手者,他这样做所冒的风险太大了。”凉玉不以为然地摇头。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毒是之前一个喝水的人放的。他把毒放在下一个一次性杯子里,而大家都知道主任查房时会喝水的……”危峻又冒出了一个想法。
“那么凶手又如何敢确定在那之前就一定没有别人喝水?不对,凶手的目的是为了愿生报仇,他不会滥杀无辜。”凉玉又慢条斯理地否决了。
“这……”危峻泄了气,“总之,凶手就是当时在屋子里的某一个人,这个范围也不太大,除去我俩,也就一个主治、三个住院了……”
“不对,楚队长前面的这个结论是错的。”凉玉摆手。
“哦?”刑警队长饶有兴趣地望着她,“有何高见?”
“你们忽略了最显而易见的事实,实际上,下毒的可能是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护士,甚至任何一个今天早上来这个病区送化验单的公务员,任何一个只要熟知主任生活习惯的人……”凉玉拿出餐巾纸擦了擦嘴巴,“现在是刚开学,九月份的天气仍然很热,一般人喝的都是饮水机的凉水。可是主任呢,他却是喝茶的,总要用热水才泡得开吧。所以毒应该是抹在了饮水机那个热水龙头上,倒水的时候将毒药冲进杯子里……你们可以去查查看那个热水龙头上还有没有毒药的残余……所以,凶手可能是有机会走进办公室的任何一个人……嗯……就是这样……”
“啊……”危峻目瞪口呆,没错,他早上也喝过饮水机里的水,也看到很多人都喝过,自然理所当然地想毒是在别的过程中投放的,是在查房的当时……“对了,水是王医生叫宗医生倒的……难道,是她想嫁祸给他……”
“不对,王医生叫他倒水,只不过是因为他坐的离饮水机最近,这是一个随机事件。凶手就是想嫁祸给为主任倒水的人。所以,这次谋杀只能让我们知道凶手把诅咒变成了现实,至于他是谁,我们还是一无所知。”凉玉脸色愉快地下了这个结论。“我们要回学校啦,楚队长,谢谢你的晚餐!”
回去的路上,危峻忧心忡忡。
“你说,凶手的范围既然有这么大,那什么时候才能找出来啊?我们还要在这实习半个月呢,想想真吓人。”
“范围不大啊,说是每一个都有可能,那不过是说说而已……”凉玉漫不经心地接口。
“什么?那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只不过是觉得那个刑警队长太武断而已。我不喜欢他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凉玉笑得欢快。“这个案子其实很简单,本可以在命案发生之前就阻止这一切的。所以说,警方无能。”
“啊?”危峻张大嘴巴。
“真讨厌啊。死了人一定会影响我们的实习,这半个月算是糟蹋了,什么也学不到。”
危峻看看女生。不该相信到这个时候,她还想着学习。
一股厌恶之情油然而生。
他讨厌她那种自以为是又漠不关心的表情,讨厌她把谋杀看的理所当然、习以为常,讨厌她明明是个女孩子,却没有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该有的天真和畏惧,更讨厌自己为什么也会身陷其中。
“哼。”他冷冷地道,“你既然这么聪明,为什么不协助警方找出真相?”
愤恨挖苦的语气令对方调过脸来。危峻确信她看清了自己眼里的情绪。
“因为那与我无关。”凉玉并无退缩示弱,她声音轻薄,神色安然,“凶手既然那么做了,必然有他实施的理由。我为什么要阻止?这世上的所谓公平正义本来就只是对弱者的束缚罢了,我才懒得插手改变。哦,不过,我可以把它写在我的小说里,这真是一个不错的素材……”
“你真是一个疯子!”危峻忍无可忍,冲她大吼一声,转身跑远。
“晕。叫那么响作甚。”凉玉无辜地掏掏耳朵。
如果可以,真不想再看到那个疯子。
第二天早上,危峻顶着两个黑眼圈来到医院。
事实上,他也知道这不可能——他在精神病院实习——却不想看到疯子?
想想也知道这话有多荒谬。
他无精打采地走进办公室。
“你迟到了。”正翻看着厚厚一堆病历的女生道,“他们已经进去早查房了。”
“那你怎么不进去?”危峻冲她扮个鬼脸。
“喂,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这一次那个24床这么笃定沈愿生的鬼魂确实回来过?”
“为什么?”明明不想和她说话,却被她突如其来的话题所吸引。
“因为……这个……”凉玉停下手里的活,从裤兜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层层打开。
“这是……头发?”三两根黑亮的长发,赫然躺在纸包中。
“嗯。24床确定愿生魂魄归来的确凿证据——这是她在愿生的床上找到的……有人扮演鬼魂夜半梳头,却扮过了头……这么长的头发,又和愿生身形肖似,是年轻女性无疑了。”
“啊……快把头发给警方,他们可以通过比照找出那个‘鬼’……”
“不要。”女生简单明确地拒绝。
“为什么?!”
“那样就不好玩了。”
“……”危峻再次确认,眼前的女孩不是常人。
她是个疯子!
“危……呃……你是叫什么来着……”
“危峻!”
“对。危峻,你想不想比警方更早知道这个女鬼是谁?”
“不想。这个女鬼可是个怨灵。我可不要做下一个被害者。”一口拒绝。
“你真是个胆小鬼。”女孩嘲笑。“女鬼就是女鬼,女鬼不是凶手。”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咦,你昨天还在怪我为什么不协助警方找出真相,今天真相就在眼前,你却不想知道。”
“不是……难道我们不能更加安全地找出真相么?”
“我们是不够安全。如果让王医生知道我们不进去查房而是在翻看病人的病历,她会有多生气?”说着令人发毛的场景,女孩的表情却是好整以暇。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危峻哀嚎。他有不好预感。这女人没经他同意,已拉他跳入同一个火坑。
“在夜半进入病房,扮演女鬼,你觉得这可能的机会能有多大?”凉玉摸着嘴唇,不知是在自问,还是问他。
“……”
“有钥匙的女医务人员只有主治王医生、住院谢逸秋和护士长,还有当天的值班护士。”
“王医生是短发,护士长体型偏胖,而沈愿生是长发、瘦削,所以她们都不可能扮的像,只有谢逸秋是长发,身材、年纪也和愿生相仿,难道是她?”危峻惊叫,“愿生自杀那天也是她值班,难道是她有问题!没错!我说为什么会觉得愿生的自杀有点不对劲呢,精神病院里每个病人的东西都会严格检查,杜绝每一样可能会伤人或者伤己的物品。这也是为什么值班医生会掉以轻心的原因吧,不担心病人有自杀的工具。愿生怎么会有能用来上吊的绳索呢?家属不可能给她带这种东西,就算带了也会被护士检查到,可能只有一个,是医院内部人员提供给她的。那就是那天值班的谢逸秋了。”
“说你傻你就是傻,扮愿生的明显是要为她报仇的人,照你这么说,谢逸秋反倒成了害她的人。你有点逻辑性好不好。”女孩嗤之以鼻。
“没……错……啊……”危峻抓头,“那……难道是哪个护士干的?”
“危峻啊……”凉玉不答,继续翻看手里的病历,“你觉得一个人伪装成精神病患者成功的机率有多少?”
“什么!?”
“这样做……真的好吗?”
“没事的。他们都去听那个国外的资深专家讲座去了,现在除了护士,我们就是这里管事的。”凉玉若无其事地道。“这是个多么自由的下午啊。”
危峻看着她懒洋洋的表情,确信自己和她在一起实习是件极其不幸的事。
“病房里现有36名病人,全为女性,其中和愿生年龄相仿,在18岁到30岁之间的共14名,天,现在年轻人真是精神病的高危人群。”凉玉一边发着感慨,一边指挥着危峻抱好那一堆她筛查后的病历,“走,我们进去,一个一个地看。”
“这个短头发,不是!”
“说不定她带假发……”
“在精神病院?这里比监狱查的都仔细。”
“……”
“这个矮而胖,不是!”
……
这样一圈看下来,又删减至只剩5人。
“哎,我少考虑了一个必要条件,这两个也不可能!”
“咦?这两个都是身材苗条、长发飘飘的少女……我看很像呀……”
“胡扯。这两个病人青春期就开始发病了,不要告诉我她们从那时就扮演到现在。装鬼者分明心智健全。”
“没错。”危峻恍然大悟,“既然是为愿生复仇而来,又是装成精神病患者的,肯定是这半年内入院的。”
“也许没有半年,很可能是近期才入院的。这也是为什么愿生死了近半年,而那个复仇者两个礼拜前才搞鬼的原因吧。”
“怪不得你会怀疑病人,原来是从这个角度考虑。可不对啊,病人哪来的钥匙出入?我听护士长说过,病人的每一次出行她都会严格点数的,绝不会有错。”
“我什么时候说过秦阿姨看到的鬼和24床看到的鬼是同一人了。”
“……可是除去病人以外还能扮成愿生模样的就只有谢医生一人了……也许还有护士……”
“危峻,你真笨。24床看到的固然是酷似愿生的少女,可秦阿姨看到的不过是吊在房梁之上,长发披面、吐着舌头的鬼魂。这样的东西,看一眼就夺路而逃了,你能看清那真是什么吗?是男是女都不能肯定呢。”
“……”危峻再次被她反驳得哑口无言。
女孩漫不经心、似乎是不加思索说出的每句话,仔细一想,却是极具逻辑性的、最接近事实的可能。
“好了,让我们来看看这最后挑拣下的三个人吧。”
温梅,女,19岁,诊断:精神分裂症。主要症状:幻听、幻嗅。被害妄想。自称家中闻见煤气味,称有人潜入其家中要害她。
梁珊,女,21岁,诊断:躁狂症。主要症状:喋喋不休,夸夸其谈,称自己是亿万富翁的女儿。
徐小小,女,22岁,诊断:抑郁症。主要症状:厌食、寡言少语、木讷呆滞。
19岁的温梅是个身材高挑、巧笑嫣然的姑娘。乍眼看去并无任何不妥,除了那眼神。一坐下来,她就用充满警惕的眼光盯着二人。“找我做什么?是不是抓住想害我的人了?”
“这个这个……”危峻用眼神示意凉玉回答这个问题,不料后者像根本没瞧见似的,任危峻眨的眼抽筋。
“搞什么嘛,”危峻嘀咕,转而笑对温梅,“那个啊,坏人暂时还没抓到,我们已经在加强注意了……”
“你骗我,”温梅冷笑,“他们已经潜入医院来了,想伺机在我的饭菜里下毒。还好我一直心存警惕,他们才没机会下手。”
“啊?”
梁珊让危峻更为头疼。
只见她穿着一身五彩斑斓的裙子,头发上别着漂亮的水钻。一坐下来,危峻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经开始炫耀自己的这一身穿着,然后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对流行的看法,对服饰的追求,一讲就是半个钟头。危峻开始还强笑着倾听,后来只注视着她嘴巴的一开一合,进入失神状态。梁珊脖子里挂着一只不知什么动物的饰物,甩着大尾巴,厉爪挥舞,随着她越讲越兴奋,身子也开始前后摆动,那饰物也似乎扭动起来,向危峻耀武扬威。可怜的男生到最后只听见头顶的风扇咔咔作响,脊背上热汗涔涔而下……
直到遇到小小,危峻才知道什么叫对牛弹琴。
和梁珊的情况完全相反,危峻使出浑身解数,先是诚恳地表示想和她聊聊,见小小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又开始讲笑话,不知是笑话不好笑还是危峻没有表演天份,笑话讲完,活动室只听见危峻自己在哈哈大笑,不但小小没反应,连凉玉都冷冷地看着他不吭声。危峻气的心里直骂娘……脸上却还不得不和颜悦色,见凉玉完全是袖手旁观的姿态,索性也不卖力了,打开病史牌,用温和的语气问小小一般的逻辑问题,诸如:今天星期几?一斤棉花和一斤铁哪个重?最喜欢什么颜色?为什么?当然没有任何回应。自言自语半个多小时,终于等到凉玉的声音:“行了行了,就这样吧。”才如获大赦,逃一般地退出来。
“我说,为啥都是我在问,你就在一边凉快?这大热天的,里面又没开空调,我容易吗我?”
一进办公室,危峻就把空调开到最低,同时再也忍不住,质问凉玉。
“我动脑筋你卖力啊。”凉玉一脸无所谓,好奇地看着危峻脸上的汗珠,“真有那么热么,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
真的,女孩干净的脸上连一滴汗星都看不到。
“你老人家那是冰肌玉骨。”危峻挖苦道。“难怪叫凉玉。”
女孩这次没有反唇相讥。她低下头看三个病人的病历:“谁是假的?你怎么看?”
“我看不出,都快给她们逼疯了。”
“还真巧,这三个人分别是江、宗、谢三个人负责的。”
“哪个是宗旭负责的呢?还是觉得他嫌疑最大啊。当然,谢逸秋也很可疑。”
“别忘记,江林峰曾是负责沈愿生床位的医生。”
“……还真一个都不能少。”
“还缺少一些信息啊。”凉玉摸着嘴唇。男生已发觉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为了这些“缺少的信息”,下班后,凉玉不知找了什么理由,拉了危峻和三个住院一起,在医院门口的餐厅吃饭。
“危峻,你不知道吧?原来三位老师都是我们的校友呢。宗医生和谢医生只比我们大三届。”凉玉快活地说。
这不奇怪。附属医院的医生绝大多数都是本校医学院毕业的学生。危峻想。他倒是注意到了另一个事实:只比我们大三届?沈愿生不也是我们学校的么?那个警察说了她本来应该刚刚参加工作……算一算……她居然和宗旭、谢逸秋是同届的?
怪不得凉玉笑得像只狐狸。
“在精神病院工作危险么?”凉玉问,“听说去年有个教授看门诊时被病人砍了三刀。”
“还好吧,我们病区的病人都没什么攻击性的。”谢逸秋笑着说。
“是啊。”江林峰也笑了,他比另两位住院应该只大了三四岁吧,气质却明显成熟不少,面孔说不上英俊,却棱角分明。君子端方。看着他的脸,危峻脑子里冒出这样的句子。
“江老师,那个23床以前是你管的吧?”凉玉开始进入正题了,“她最后一次住院,是个怎样的情景?按理她刚大学毕业,工作也不错,怎么又突然发了病?”
“是因为刚开始工作有些不适应吧,”江林峰扶了扶眼镜,“她是养女,和养父母交流比较少,也没有什么朋友,有压力自己不知怎样疏解,才酿成了悲剧吧。可惜了,好好的一个女孩。”他脸上露出医生对病人常见的惋惜。
也许是说到自杀后又闹鬼的病人,饭桌的气氛明显地低沉了下来。宗旭因为父亲的事本就没什么笑容,一直埋头吃饭。听到谈及愿生,明显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谢逸秋看了他一眼,也没吭声。
“是养女啊。那她还有什么别的亲人吗?”凉玉像没发现大家的异状似的继续问。
“没有了吧。她养父母后来又生了孩子,对她就不怎么在意了。她自杀以后,遗物他们都没来领,还放在医院储藏室呢。”
“哦?”凉玉来了兴趣,“那,老师,吃完饭你领我去看看好吗?”
“可以。”
“怎么去了这么久?有什么发现没?”危峻焦急地问。
吃完饭后他们并没回学校。江林峰带凉玉去看了愿生的遗物后也下班了。宗旭留下值班。但回到医院就闷闷不乐地把自己关进了办公室,根本没发现凉玉和危峻也在。
“哦。觉得没吃饱又出去买了包薯片。”回答危峻的,是快气炸了他的肺的理由。他咬牙切齿地低声又问了一遍,“愿生的遗物发现了什么没?”
“衣服、鞋、毛巾、洗漱用具什么的……没什么特别。”凉玉像没发现他的急躁,仍然慢条斯理,“不过,你猜愿生是用什么来上吊的?江林峰说她是把床单撕成一条条的,再绑成一根绳。而那致命的凶器在她自杀的骚乱之后居然不见了。有趣的现象。”
“这又是一个疑点啊。”不明白哪里有趣的危峻决定以后对对方的奇言怪论自动无视,“床单做成的绳索,足以支持一个人的重量么?而且护士每天整理床铺,如果事先准备,很难不被发现,如果是刚刚准备的,在别的病人出来吃饭后那么短的时间,就能做出能够成功自杀的工具,而且撕床单没有声音么?就没人听见?”
凉玉看了危峻一眼。后者马上明白自己的分析有多么多余:对方显然早已想到了。然而他还是有些兴奋地下了结论:“那个谢逸秋一定有问题。一定。”
“我们去见那个女鬼吧。”凉玉不置可否,只说了这样的一句。
“啊?你已经知道是谁了?”
“嗯。”
“能告诉我们你明明不是本市人,为何不住在当地的医院,而要到这里来呢?还有,为何送你入院的不是你的亲人,而是你的男友……梁珊?”
“哈,我父母周游世界去了。他们一路先去巴黎,再去洛杉矶,然后是……”
“恐怕你父母根本不知道你来上海是为了住精神病院吧。梁珊,知不知道只要测试你此刻的脑电波,就能知道你是否精神异常?”凉玉冷冷地说道,掏出纸包,“还有,这是你留在愿生床上的头发吧。物证在此,梁珊,你抵赖不掉的。”
“呃……”趁梁珊面色大变之间,女孩突然又掏出一枚银白色天平状的挂件,丢在桌上。
“你们在哪找到的……咦?”梁珊一见那饰物,便急急地拿起来看,待她发现不对,已经来不及。
“你错了。这并不是愿生随身佩戴的那件,只不过我从小地摊上买来蒙你的,比愿生那个要粗糙的多吧?”凉玉微笑,“你,10月7日生,天秤座;而愿生,11月16日生,她的星座就是你佩戴的那个——天蝎!我在她的病历上看过她的半身照。佩戴同种款式挂件的女孩,在同一个医院同一个病房,可不是那么凑巧的事呢。虽然不知道你俩是什么关系,但这是你俩交换的信物,没错吧?”
梁珊冷冷地望着凉玉,脸上,早已不见初见的那种躁动和轻浮。
“你们发现晚了呢,恶诅早已应验……我理当功成身退了。”
“大概12岁时,我就知道我曾经有过一个姐姐,亲姐姐,2岁大就被人贩子拐走了。我想念她,想知道她是否还活着,是否过得好。我在各个网站发帖寻找她,因为妈妈说过在她身上有个不规则的胎记,就凭着这个特征,17岁那年,我终于知晓她的下落。”
“她比我大三岁,在上海。我从苏州跑来找她,希望她回去和爸妈相认,全家团聚。可她拒绝了,说养父母对她很好,她还未报答养育之恩,而且这么多年,爸妈应该也习惯了没有她的生活,相不相认也没有关系。我当然不肯。迫于无奈,她告诉我,原来她有精神分裂症,常常发病住院,她不愿意爸妈知道她有如此难以启齿的疾患,害怕给他们带来困扰。在她的含泪请求下,我答应了。回到苏州,我们一直电邮来往,她把她的生活事无巨细地告诉我。当然,每次她一发病住院,我们就会好久失去联系,她一出院也会以最快速度通知我,怕我担心。终于,她大学毕业了,工作也不错,精神状态一直很稳定。就在我以为她快得到幸福的时候,却传来她病发入院自杀的噩耗!”
“我不能相信!姐姐曾经告诉我,原本养父母给她起名叫愿心,她得病以后,为了时刻告诫自己不要向病魔屈服,为了不让关心她,爱她的人伤心失望,她自己改名为愿生!”
“嗯……没错……愿生,原来不是怨生……愿生的意思就是不愿死……”凉玉喃喃插了一句。
梁珊冷冷看了她一眼。
“所以就算她不是被人谋害,也一定有人趁她神志不清的时候诱导了她自杀!我不能放过这个人,不能忍受那么善良、那么坚强的姐姐就这样被剥夺生命。所以我来了。我要揪出这个罪魁祸首!”
“那是谁呢?”危峻急急地问。
“你说是谁?”凉玉没好气地说。又转向梁珊,“24床所看见的鬼魂就是你对吧。你是想让害愿生的人心虚。”
“哼!”
“那秦阿姨看见的鬼魂也是你吗?”危峻问,不在乎凉玉的白眼。
“没错啊。”
“不可能……你是怎么办到的?”危峻惊呼。
“太简单了,那天,我根本没出病房,而是躲在床底下,等人都走了以后,出来装鬼。”
“不可能!护士长说了,她再三清点过人数,没有错漏。”危峻不相信如此简单。
凉玉在一边,不住冷笑。
“哼,她真的数清楚了么?每天常规清点,多少是不耐烦的吧。不过是事后发现人数不对,但怕追究她的责任,才一口咬定没错。哈哈,只有你们才相信她的话。也是,全部推到鬼魂身上,倒也干净。”梁珊不屑地说。
“真的么?不踩凳子就吊在梁上,你是怎么做到的?绳子又是哪来的?”
“我用几条毛巾扎起来干的。至于怎么吊上去的,很简单。房梁不高,人挂在那里脚离地面也只有几十公分。我把长发披散下来,遮住脸和胸部以上的身体,那天我特意换上白色的衣服,双手缩在长长的衣袖里,然后轻轻跳起,双手隔着袖子抓住毛巾,维持身体的平衡。一两分钟不成问题,不信我可以当场表演给你们看。”梁珊仰头挑衅地说。
“可是……”危峻还要追问,却被凉玉一个手势阻止了:“行了行了,该说的她都已经说了。”
“为啥不让我问完?”走出病房,危峻气呼呼地说。
“下面都是废话了。”
“你……我问你,通过脑电波真的可以证明她没有精神病而是伪装的?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本来就不可以。我诈她的。”凉玉说得天经地义。
“……”危峻无语……他早该想到的。
“无聊无聊啊……”凉玉不住摸着嘴唇。“破绽百出的废话,还有人听得津津有味、信以为真。”
“哪里有破绽了,你说说看!”
“我问你,让你混进精神病院,扮个躁狂病人,你不是学医的,你扮得像吗?生病就得吃药,精神病院为了防止病人偷偷停药,服药时都有医务人员在旁监督,而正常人服用抗躁狂药物可以出现抑郁症状,换了你你会真吃下那些药吗?”
“不会……”
“她说愿生会把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告诉她,言下之意,她之所以熟知医院里的情况,都是愿生告诉她的。但你不觉得不对吗?愿生是个坚强的女孩,精神分裂症给她带来的身心伤痛极大,她怎会把医院里的这些难以启齿的事告诉妹妹,让她替她担心?况且半夜起来梳头、唱歌,分明是愿生发病时才会有的行为,她又怎会把这些告诉妹妹?”
“梁珊说愿生一旦发病住院就会和她失去联系,可是愿生自杀以后,远在苏州的她又是如何得知愿生在医院里的情形的呢?她又如何如此肯定愿生是被人诱使自杀的而不仅仅是自身对生活绝望,就凭她对愿生不会自杀这样一种信任吗?”
“最后一点,实际上也是告诉了我们梁珊隐瞒我们的目的所在,她提到一句,‘就在我以为她快要得到幸福的时候’,不错,毕业了,工作了,精神状态稳定了,可这就算幸福了吗?一个女孩子,怎样的情况下才算‘得到幸福’?”
“……你是说……愿生有一个……恋人……?”
“又是无聊的情爱纠葛啊……”凉玉叹气,“而真相,就在这扇门背后……”他们已经走到医生办公室的门口,而凉玉指向的,就是这扇门。
“你是说……宗旭?”
打开门看到二人,宗旭脸上是明显的意外。
“这么晚了,还没回去?”
“想和你说些事情。”
“我很忙。”
“想问你……是如何喜欢上愿生的呢?”凉玉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道。
半晌无言。随后,宗旭退后,让他们进去。
门,复又关上。
“那是我们大三那年,学校举办了一次个人书法绘画展。我看到愿生参赛的作品——名叫《自省》的自画像。画中的女孩柔弱纤细,却有我从未见过的坚定眼眸。她的凛冽意志,透过画面迎面扑来,我在瞬间被其俘获。”沉浸在回忆之中,宗旭脸上露出恍惚笑容。“我爱上她,这个和我同届的女孩。然而她始终退让闪避。直到父亲严厉警告我,不要再靠近她,我这才知道,原来她竟是我父亲的病人。”
医生有责任为病人隐瞒病情。方主任却为一己之私,将事实外泄……危峻暗中叹气,他已完全可以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而那时我才明白画名的涵义——精神病人一般都缺乏自省力,她是在提醒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要丧失自己的意识,不要向自己的疾病低头。愿生愿生,怎样坚强的女孩!”宗旭激动地道。
爱一个人,如同沉溺深海。他已不可自拔。
“也许就是你的不愿放弃,让你父亲找到愿生,警告她不许和自己的儿子交往,否则就公开她是精神病人的身份。这莫须有的罪名应该就是导致愿生精神再次崩溃的直接原因吧?刚刚开始拥有充满希望的生活,就受到这样的威胁。于是,她再次发病入院。”
“而在这里工作的你,却对她更加怜爱。这让你的父亲更加忧心如焚。为了儿子的将来,他再次铤而走险……对一个资深的精神病学家来说,诱导病人,特别是抑郁的病人自杀,应该不是很难……”
“胡说!不对!根本不是!我父亲……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你敢诬蔑他!”宗俊突然粗暴地大喊。
“是么?难道你自己就没怀疑过么?”凉玉冷冷地道。“愿生的自杀,你从来没有追究过原因么?而现在你父亲的死,你也从来没有想过,是谁,恨他到要他死的地步?”
“……”宗旭无言以对。他的眼睛已变得通红。恶狠狠地注视凉玉。后者并无畏惧,也直直看着他。
“喂,你别刺激他了……”危峻小声说。
“对了,你拿走了愿生的挂件是不是?”沉默许久,凉玉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你怎么知道?”宗旭愕然。
“我在愿生的照片上看到她随身佩带这个挂件,显然珍惜已极,奇怪的是,在她的遗物之中却完全没有发现。所以怀疑被人拿去了。不过,你是什么时候拿走的呢?”凉玉摸着嘴唇笑道。一旁的危峻却觉得她笑得古怪,显然心里又有了什么策划。
“是有一天我听江师兄说要把一批病人遗留下来的东西处理掉,我一下子想到了愿生的遗物也在里面。我害怕连她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证物也完全消失,所以……”
“听警察说,愿生的鬼魂出现那天,病房的所有医务人员都和全部病人一起,到操场做早操的。是这样吗?有没有人中途离开过?”危峻明白了,原来她还是认为留下地上血字的鬼魂不是梁珊。难道还是那个谢逸秋吗?
“其实……我就是那一天去偷拿愿生的挂件的……医务人员为了防止病人出早操时出意外或逃走,是站在他们的队列四周边的:主治站在最前面,小谢和护士们站在左右方阵,我和江师兄站在最后。于是那一天,我和江师兄打了个招呼,就偷偷溜回去拿了储藏间的钥匙——那把钥匙放在护士长专有的抽屉里,而她每天上班几乎都不会离开——我先回办公室拿了储藏室的钥匙,然后去储藏室,储藏室在下一个楼面,我找了一会才找到那个挂件,正要走,忽然听到楼上起了一阵骚动,有个女人在大喊大叫着什么,想上去看看,又觉得不妥,正迟疑间,很多保安上楼了,我一惊,躲在那里等他们上去了才赶紧溜回去,连钥匙也是后来偷偷放回去的,刚巧赶上护士长就要再次查核人数……”
“是江老师相信你不会干什么坏事,才为你作证你并没有离开的对吧。”
“是。”
第二日。
“是你吧。”凉玉静静地说。
“什么?”声音的主人站在墙角的阴影里。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中午的太阳火辣辣地刺眼。危峻在一旁,挥汗如雨。他看一眼表情镇定的女孩,奇怪她是否真的是不怕热的。
女孩没有任何遮掩地站在阳光之下。周身却散发清寒。她皮肤不算白皙,在烈日之下,却反射出奇异的透明感。
“你替宗医生作不在场证明,其实根本是他为你做了不在场证明。你诱骗他去取愿生的遗物,他事先和你说好他会趁出操的时候溜走一会,你便利用了这个空档。”
“真幸运呢,储藏室和病房不在同一层,不然你们俩可要撞到了。他前脚溜你后脚也去了。躲在暗处等他拿了钥匙走后,你便进入病房装鬼,时间很紧张啊,一定要赶在秦阿姨出现便准备好,把自己挂在房梁上,和梁珊比起来,高个头的你更容易做到了……”
“杀了主任,是为愿生报仇吧?你才是愿生真正的恋人……她竟会在你的眼皮底下自杀,心痛之余,你一定产生了怀疑。你在这里工作已经好几年,一定熟悉愿生这个老病人了吧?不知不觉产生了感情……也对,按愿生的性格,一定怕拖累别人,不会轻易动心,可你,熟知她的病情,一直在她左右,你给了她康复的信心,你们相爱了。尽管这爱情,只能暂时隐藏。”
“愿生一定答应过你,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生活,放弃你,放弃自己。可是,在你们就快幸福的时候,她竟违背了自己的诺言?为什么?你很快怀疑起其他医生,当你发现宗旭对愿生的倾慕,以及主任是他父亲这个事实,你明白了……”
“和梁珊里应外合的你,试图用鬼魂的出现唤起罪恶的人的良知……可他们也只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而你也明白,愿生确实是自杀,警方,也是无能为力的……”
“别说了,沈同学。”江林峰从暗影里走出。平静的面容看不出任何感情起伏。“我会去自首。已经为愿生报了仇,我无憾。其实我本不想杀主任,可是就算愿生的魂魄出现控诉,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愧疚,我不能忍受他对愿生生命的漠视……而且,自从愿生走了以后,我对于生活的所有勇气和希望,都已经完全丧失。”
江林峰表情自若地抬头看向青天暖日。
“愿生……她辜负了我……我也不能原谅她……就像不能原谅那些人一样……”
“是吗……我只知道,能诱导她让她失去生活勇气的,除了是害怕被公布自己病情后对你的拖累以外,我想不出任何其它原因……她一定希望你能拥有更好的生活,更好的人……愿生是善良的女孩,而你们,她的爱人和妹妹,这个世上本该最体谅她的人,却以她的名义,冠以恶魔的诅咒……辜负她的人,是你。”
凉玉头也不回地离去。身后,被击溃的男人发出痛苦的呜咽……
“不用这么狠吧。”危峻尾随凉玉身后,小声说。
女孩毫无反应。连脚步声都静寂。
“你……你要通知那个警察么?”
“他会自首的。”
江林峰自首以后,所有的医务人员都大吃一惊。
宗旭尤其悔恨。因为自己一厢情愿的感情,他摧毁了别人的人生。和自己的。
而凉玉和危峻的实习继续。
半个月一晃而过。
危峻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病房。
这地方仍然是那样鬼气森森。奇怪的是他却产生了一丝留恋。
在这阴霾的楼房里,曾经埋藏过爱情……生命……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咦,这是最后一天了,该下班了,那女人跑哪去了?
算了,不找她了,自己走吧。反正明天……在另一个科室里,还要再见。
走下楼梯,穿过操场……他站住了……一颗大树之后,站着刚刚寻找的女孩。
还有谢逸秋。
他悄悄将身影隐在树后。
“……你觉得主任真的会因为儿子爱上了精神病人就违反自己的职业操守去威胁病人,甚至还诱导病人自杀吗?江林峰说,他最恨的是主任完全没有对愿生的死表现出丝毫的愧疚,主任真的如此道貌岸然?”
“呃?我……我不知道……”
“愿生悬梁自尽那天,是你值班吧?”
“嗯。我很抱歉……”
“那根愿生用来自尽的据说是床单结成的绳索,后来却不翼而飞。去哪了呢?江林峰不可能拿走,因为那有可能是让警方发现愿生是被诱杀的证据,他应该希望警方注意到这可能是想害愿生的人提供或者替愿生遮掩自杀意图的工具。宗医生开始不会想到愿生自杀有特别原因更不会拿,其他人也如此,那它到哪去了呢?”
“愿生选择了一个极好的时机自杀,一个她爱的男人,一个爱她的男人,只要他俩在,势必受到最大的关注。她很聪明,选择了你值班的时机。可是,就算没有人协助她,给她提供自尽的工具,她用床单来自尽,也没那么简单吧?”
“可是不能用刀、药一类的来自杀,因为病人不可能接触到如此危险的工具,那样就会很明显是有人从中协助。而最受怀疑的首当其冲是医生。太聪明了,用床单上吊,在一个不够关注她的医生值班时。”
“可到底是不够关注还是故意纵容?”凉玉的目光,如刀一般射在谢逸秋脸上。
两人对视良久。
“谢医生,你喜欢宗旭,对吧?”凉玉忽然笑了,尽管笑意并未反射到眼中。
“可他却不曾在意到你对他的情愫。因为,他全心全意都投射在愿生身上。而愿生,竟是一个精神病人。”
“宗旭那样不擅掩饰自己情感的人,你一定也和江林峰一样很容易发现他对愿生的感情,况且你对宗旭,应该早就十分在意。早在学校,你就发现他对愿生的追求了吧?”
“同样貌美德端的你应该也是个骄傲的人吧,却没想到会在感情上受挫。当你知道她还是精神病人这个事实的时候,那种不甘心的感觉,一定让你抓狂吧?”
“你去找愿生,对她说一些威胁的话,比如告诉她所在的工作单位她是精神病患者。愿生受不了压力再次发病住院。可是你也再次发现,这根本不会让宗旭对她死心!你的嫉妒和怨恨,终于达到了顶峰!”
“你开始诱导愿生自杀。”凉玉轻轻地说。
一直保持沉默的谢逸秋脸色已一变再变,却还力图保持镇定:“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女孩的嘴角露出冰凉笑意。
“别紧张。我并不是在指控你。没错,我刚才所说的全部,都不过是我个人的揣测,没有任何证据。”
对方的脸色稍稍缓和。
“而且,在我慢慢了解了愿生之后,”凉玉忽然摇头,“我又有了个很奇怪的想法。”
“也许愿生刚开始是确实发病了,可入院一段时间后,她清醒过来。却开始感到更加绝望。”
“原以为毕业后开始工作,少些压力就会渐渐康复的她,发现原来自己还是那么脆弱,如何能够承受进入社会后更加激烈的挑战?她对自己的病感到绝望。虽然也许并不知你为什么要威胁她,但你说要公开她的病情,不仅对她自己,对对她一往情深并且希望和她共度余生的江林峰更是莫大的伤害。”
“她可以忍受别人伤害她,却不能让人伤害她心爱的人。怎样才能让江不受伤害?只有自己离开。善良的愿生,她却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有多么错误……”
“怀着死的信念,她开始引着你诱导她自己……”凉玉下了结论。
对方低下头。两人之间弥漫着几乎要令人窒息的沉默。久久。
谢逸秋终于开始说话。
“没错,我是喜欢宗旭。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一直在他身边。这将是我对他、对自己一生的承诺。”女人一字一顿地道,语气比凉玉更冷,“你刚才所说的一切,既然知道是你自己的妄自揣测,那就最好不要到处乱说,否则,我也绝不会放过你。”姣好的脸蛋上有阴影一闪而逝,最后只剩下若无其事的笑容:“宗旭有我。不管怎样,他有我。”
这女人……危峻心脏一阵收缩,目光却没有错过女孩嘴角露出的冷冽讥诮。
“放心。我,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旁观者。”女孩倾身过去,凑在警告者耳边,危峻需得屏息凝神,才听得清寒之音在女孩口中跳跃:
“你将永生守在一个不会爱你的男人身边,眼睁睁地看着,被夺走了幸福的你最爱的人,和你一起,一生将要活在苦痛的深渊。”女孩在夕阳余晖之下仰天而笑……危峻从未见过女子有这般张扬神态……“这才是愿生,不,是你自己,对自己的恶诅。”
女孩说完,眼光一转,看着树后已目瞪口呆的危峻,嘴角上扬,露出促挟笑意。
然后她抛下已石化的女人,往医院门口走去。
“明天去衡山医院报到,你可不要迟到啊……”路上,危峻没话找话。
“你才是。”凉玉笑着接口。
“呃……能不能问一下你为什么突然会改变主意管这闲事了。”
“哦。那是因为有人冲着人家大喊大叫的模样又难看又好笑。”
“……”危峻决定闭嘴。也许还是申请不要和她一个组实习好些?
然而他转过脸去看见女孩儿抿嘴忍笑的样子……
好吧。也许,和她在一起实习一年,并不是真的那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