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千户灯, 月掩柳梢头,偶有闲雁飞过,似卷起天水一色。
姜裳回到南云院时, 恰好是窦怀启从内打开了木门, 她的视线在他脸上兜转, 与画像上之人重合, 心里思绪复杂, 脸色不明。
“小姐,奴才的脸上可是有不对的地方。”窦怀启见姜裳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太长,他退后一步, 问道。
“无事。”姜裳垂眉摇了摇头,进了院里才发现自己的房间正亮着灯光。
“小姐, 夫人来了。”
窦怀启话音刚落, 房门处有女人踱步走到门槛处, 身姿妙曼,只是嗓音带了些沧桑。“回来了?还不快些进屋, 这外面风大,若是着凉了怎么办?”
来人正是大夫人孟青容。
她的视线转到窦怀启身上时又道。“你且先退下。”
“是。”窦怀启低头应道,临走时又小心的瞥了眼姜裳,却发现姜裳连个眼角都没有给自己,已径直走到了孟夫人身旁。
“娘亲, 这么晚了, 怎么来了, 可是有何事?”姜裳堆起笑脸朝着孟青容的方向走去。
“你表哥前段日子来信说是要来汴丘一趟, 算算日子明日午时后, 许是就要到了,你表哥与你关系极好, 这是他成亲以来第一次来汴丘,娘亲想着你应想多与他相处几日,所以派人去书院替你告了假。”
孟青容声音一顿,由着姜裳挽着她的手臂往屋内走去。“可是我却听说,我们姜大小姐,已经有好几日只去半天了,看来我这派人告假似乎没什么用处。”
孟青容说完后,伸出左手食指往姜裳的额头上一戳。“要是让你爹爹知道了,你可就没好果子吃了。”
“呵呵,瞧娘亲的话,女儿不是有事吗?”姜裳拉了拉孟青容的衣袖,撒娇道。
“什么事?太子妃要见你,不也只今日一次吗,瞧把你自己说的比官员还要忙碌。”孟青容笑了笑,她一向宠爱自己的这个女儿,所以也没有过多的指责,反而关心道。“今日晚膳可有用好?”
姜裳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太子妃对我可好了,特地请人做了好些美味,瞧裳儿这肚子,就差撑得走不动路了。”
“呵呵。”孟青容低头捂着帕子笑了笑,“明个若是你表哥来了,可不准这样,没个大家闺秀的模样。”
姜裳听话的点点头,二人又说了些体己话,瞧着天色不早了,孟青容也没再多说,起身离开时摸了摸姜裳的头。“裳儿,娘亲从不曾盼你有些什么大的成就,书院若你愿意去便去,不愿意就算了,我姜家养你不成问题,万不能如你二妹一般,今日我去西水院见了你二娘,脸色苍白,神色也不怎么好,临行的大夫都说她思虑太过,损伤身子。也不知你二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好断了她这样苦不堪言的日子。”
孟青容有感而发,又见姜裳端坐在座椅上,灯光照在她的右脸颊上,眉眼间已有他日后的芳华。
姜裳不知娘亲为何呆呆的瞧着自己,右手仍然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她的头。就见孟青容突然弯腰,亲了自己脸颊一下。
“裳儿快要长大了,也不知会便宜哪家的少年郎啊。”
“娘!”姜裳起身时,孟青容已走到门外,身上披着的小袍划着月牙形弧度,入进黑夜里,只瞧得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姜裳这才发现娘亲的身形已有所消瘦,又忆起今日太子妃邀她入宫之事,右手蜷缩成团。
看来,窦怀启之事不能再拖了。
将他留在府中,于自己亦或是于他而言,皆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司音,打水来让我洗漱,今日有些乏了,想要早些歇息。”
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等洗漱后,姜裳唤退司音等人,待屋子里只剩她一人时,她方才吹熄灯光,从床榻下拖出那个大箱子,借着月光,凭着铜镜,梳洗打扮起来。
最后将那恶鬼的面具一戴,便如飞燕朝着西边飞去。
一路上凭借着对路径的熟悉,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姜裳已驻步在酒楼下。
抬头望去,她却眉头一紧。
狄李一行人的窗户是开着的,窗户里一片黑暗,窗户外的坠子却自顾自的在风中晃荡。
他们分明没有离开,这个时辰他们也决计不会上床睡觉。
姜裳抿了抿嘴唇,而后从一旁的墙沿上,借着轻功跳进了狄李他们的房间里。
房间里一片寂静,连人的呼吸声也不存在。
姜裳这下才觉得有所不对,她上前点燃油灯,发现这屋子里的衣物箱子皆在。
手指从桌面上滑过,已起了薄薄的一层灰尘。
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姜裳在这屋子里踱步,她这次来找狄李,本意不过是想要借他们出关时,将窦怀启也带着离开。
可这下好了,这屋子里是灰尘有,包袱有,喝剩的半壶酒也在,可就是人瞧不见了。
姜裳正烦心,就听见房门外的过道处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凌乱,没有章法,不像是会武功的人,但姜裳还是迅速的靠近门的一侧,弯下身子来。
“叩叩。”
房门外的人正敲门,敲了三下停了,一年轻的声音道。“各位老爷,既然你们回来了,就请将这几日的房钱给清了吧。”
声音顿了顿,见没有人答应,那人又道。
“我家掌柜的说了,虽然你们去了赌场,许是输得有些多,以至于你们今日用了别的方法进屋,但……房钱是肯定要给的,你们也是老客了,也知我们的不易,还劳烦心地好些,将前几日的房钱请了吧。”
姜裳这才明白这几人是去赌场了,心里一松,从怀间掏出锭银子,又将门开了个小缝,将银子送了出去。
那门外的人一见送出来这么大锭银子,脸上一喜慌忙将银子接了过来,还似抽了自己两下嘴。“原来各位大爷是赢了钱,怪不得这几日没有回来,许是今日太晚了,大爷们怕吵着掌柜,方才□□进来的吧,都怪我这张贱嘴,没办法,这天字最好的房都给了各位大爷,几日未见各位回来,有些心急。还望大爷们明日在‘千金赌坊’能再大赢一把。”
说到最后这店小二似乎才发现房内的人并未搭理他。
他又只好道,“那小的就先下去了,有事尽管吩咐。”
听房外的人脚步声远去,姜裳才站起了身子,她扭了扭脖子,看来只能明日再来了。
只是……她想了想,这窦怀启的画像都落入了太子妃等人的手中,再让他张扬着他那张俊朗的脸,岂不危险。
姜裳想了想走到屋中一旁的大木箱里,那是装杂物的箱子,她在里面一通翻找,终于找到了个能遮脸的皮面具。
这面具不知是用什么皮质做成的,虽然薄如蝉翼,但摸着却很有质感,正反面又很光滑。
她走到桌子旁,找了张纸,又取来毛笔,自己研了点墨,留了张纸条。
“帮你们付了房钱,取了一面具,两清。”
而后收拾好笔墨,姜裳右手拿着皮面具,从窗台处跃了出去。
……
第二日阳光都照进了屋子里,温暖的光芒打在姜裳的背脊上,她又翻了个身。
许是阳光太刺眼了,她才打着哈欠坐起身来。
看见西边的窗户正大开着,许是昨天回来太晚了,她忘了关窗了。
她翻身下了床,往西窗走去,却见窗台处正放着几根手指粗细的一束花。
花朵小小的,像是金色的铃铛。
姜裳拿起这束花,细细一看,是迎春花,也不知是谁采来放到自己窗台上的。
她随手将迎春花搁回原处,穿了件应景的嫩黄色百花长裙,招来司音进来替她洗漱。
“小姐,今个天气太好了。”
司音端着盆水进来时,脸上带着笑,见姜裳正坐在铜镜处,散着黑发。
“可是天气还是比不上小姐的笑容美。”司音由衷的赞叹了一句。
“司音,不要以为你这么夸奖小姐我,我今天就会放你出去听说书。”
“小姐!奴婢都是说的真心话,没有半分虚假。”
二人打趣着,时间倒是过得快。
昨夜里孟青容提起江尚天今日将到姜府,果不其然,刚到未时,前院的婢女便来请姜裳了。
姜裳收起手上的闲书,带着司音往前院赶去,在南云院外,守了一上午的窦怀启也从后面默默跟上。
前厅处,姜宏朗上朝了,只孟青容一人陪着江尚天说着闲话。
姜裳从远处看去,见前厅里坐了三人,两男一女。
坐在正位的女人是孟青容,右侧边靠孟青容一点的是穿着蓝衣的江尚天。江尚天旁边还坐着个沉默不语的少年,十六岁的年纪。
“表哥!”姜裳远远的唤着江尚天的名字,许多年未见,姜裳激动的提起裙摆就往前厅跑去。
若把前尘之事加在一起,也已有□□年未见了。
“裳儿!怎么这么几年没见,还是毛毛躁躁的,没个淑女的模样?”江尚天看着姜裳朝他奔来的样子,哑然失笑道,可话虽这么说,他却早早的站了起来,待姜裳奔至自己面前时,方揉了揉她的头,指着一旁的少年道。
“这是你二表哥,很多年没见了,以前你们不是常在一起玩吗?”
姜裳其实已经有些记不得江尚天身侧的这个人了,但他提起是二表哥,她隐隐有点记忆。似乎姓江名辙。
江辙应也看出来了,站起身道。“表妹,许久未见,我们都已不是小时候的样子了。”
“呵呵是呢,二表哥越发俊朗了。”
倒是江尚天在一旁指了指姜裳,“你可是越爱吹捧人了,怎么不见你夸奖下表哥耀人的风采。”
“不敢,我怕表嫂听见了说我说假话。”
一时间前厅里欢笑声起,姜裳跟着坐到左侧的位子上,与众人闲聊起来。
“裳儿,前几年我托人送来一只像蚕蛹的东西,你可有将它好生养起。”
姜裳摇了摇头,那时她的确有细看信纸上的内容,但一看将这虫子弄出来后,要半月喂一次毒物,便放弃了。
“你这孩子,这东西可是我早年间去关外游历时寻到的,能辨万毒,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压箱子的物件了。”
江尚天提及此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表哥送我了,便是我的,休想再要回去!”姜裳笑着做了个鬼脸。
她也是此刻才想起这东西有什么用处。
窦怀启马上就要离她远去,前路漫漫,多一个能辨万毒的物件的确算件好事,看来晚些日子她还得将那东西给翻出来。
她是一心惦记着窦怀启。
可那窦怀启正与其他仆人在大厅外候着。
他冷眼看着厅内的一切,又听见周围的婢女说着“瞧小姐与那二公子真是郎才女貌,又从小青梅竹马。此次大公子将他带来,莫不是想要亲上加亲。”
议论声虽小,却全落入窦怀启耳中。
他冷哼一声,突然忆起一事。
姜裳当年救他回来,是因为自己与她朋友相似……
那个朋友莫不是就是……
他突然觉得那前厅坐着的那人有些碍眼。
许是他的眼光太过凛冽,前厅的江辙偏头朝着窦怀启看去,只是眼神有些许不解。
这人为什么这般盯着自己。
他当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