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自然是免不得被孟青容说了几句。
姜裳腆着张小孩子的脸,笑着撒了会儿娇,孟青容也就不再多说,而是捏了捏她的脸颊。
“裳儿,今日为娘总觉得你有些地方不对劲,太过乖巧了。”
姜裳心下一惊,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听孟青容小声道,“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咱们家毕竟不是普通平民,与人交往,步步惊心,如履薄冰。你若总是爱闹……唉,我与你说这些,有何用处。你不过是个小孩罢了。”
孟青容说完,就将姜裳抱到怀里,顺了顺她的头发,这种温暖安心的感觉,姜裳不记得有多久没有感受过了,也不知是不是昨日真的入了恶气,睡意席卷。
车窗摇晃间,孟青容偏头看着帘外细风卷雪,耳侧是马蹄声踏着雪地的声音。右手指在姜裳的脸颊上抚过,不知在思虑着什么。
……
姜裳是被鸦红抱着身子往前走动时摇醒的。
她打了个哈欠,下巴仍然枕在鸦红的肩膀上。“鸦红,我娘呢。”
“回大小姐的话,夫人今个刚回府,就被二夫人给拦下来了,听说是二小姐风寒加重了,大夫人只得先去西水院瞧瞧,走时特地嘱咐奴婢将小姐送回院子了再离开。”
鸦红说着话,似乎生怕姜裳冻着了,伸出只右手,将姜裳的披风给压了压。“小姐,快到了,桃春也早已差人备好了晚膳。”
“嗯。”
不知是不是这八岁身子的缘故,姜裳总觉得仍有困意,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今日白日里买下的那个奴才呢,我唤桃春将人带到我屋子里去,人在吗?”
鸦红细细想了想,“应是在的,若是不在,奴婢再去唤他过来见主子。”
“嗯唔。”姜裳应了应,透过鸦红的肩膀朝外看去,此刻天已半黑,伸手出去时,还能感觉到雪落在掌心后缓慢融化。
许是下小雪了,也难怪鸦红脚上动作极快的往院子里赶去。这是怕她也如姜烟烟一样得了风寒。
姜烟烟……她怎么会有事?
姜裳轻哼了声,上辈子的姜烟烟像是有人暗地里相助一般,看着柔柔弱弱,却半分亏也不曾咽。哪像她,空会几招舞鞭的手段,谁也对付不了,还得劳烦爹爹请个侍卫成天跟着。
“到了,小姐。”
姜裳回头一望,自己那小院子前,正站着平日里侍候自己的两个小丫鬟。
身后木窗里透露的暖光打在她二人身上,竟让姜裳陡生隔世之感。
“鸦红,我自己走吧。”姜裳拍了拍鸦红的肩膀,示意她将自己放下。
鸦红应了声,半蹲下身子,将姜裳放到地面上,等她站立好了,方后退一步,替姜裳拉了拉披风。
“你二人,也已在府上待了半年了,这天冷地冻的,别让大小姐生了风寒。”
“诺。”
“小姐,那奴婢先行退下了。”
“嗯。”姜裳点了点头,自己提起裙摆往屋子里走去,那两个小丫鬟见状,吓得也顾不上跟鸦红作礼,慌忙跟在姜裳身后。
姜裳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屋子里走去。这雪越发大了,都没过了石板小径。
身后的丫鬟总算是有了点眼力,匆匆跑到石阶上,推开了门。
屋子里的热气扑面而来,姜裳觉得身上一暖,左脚便已跨进了门内。
屋子里的香炉徐徐升着烟,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香气,姜裳鼻子一皱,“这哪来的味,太浓了。”
“回大小姐的话,这是麝香,早先桃春姐姐特地将调制后的香粉带来,说是大夫人怕小姐又做噩梦,特地买来的。”
回话的是姜裳身旁十二三岁的丫鬟司凉。
长相乖巧,回话时低着头,小声道。
“嗯,奶娘人呢?”姜裳若是没记错,自己这下才八岁,奶娘可得还有好几年呢,怎么不见人影。
“回小姐的话,黄氏最近家里有事,怕还得有小半月才能回来呢。”
姜裳此刻正站在门口,一面冷风呼啸,一面热风熏人,抬头看去前面的桃木桌上正摆放着晚膳,就是不见窦怀启,心里有些着急。“桃春带来的那个小孩呢?”
司凉有些诧异,那孩子不是前半柱香里已经被送到屋子里来了吗?来时还特地嘱托过他,小姐为上,须得听从,此刻她环顾一圈。
屋子里一片空荡,哪里有那小孩的人影。
“小姐,是司凉的错,司凉早先将人带来了,哪里知道人逃了。”
司凉话才出口,人已经跪了下来。
姜裳只觉头疼,她要的是那人,既然人逃了,她跪着有什么用。
“行了,你起来吧,你跟着司音一起出去找找,说不定他仍在府上。”
“诺。”
司凉慌忙起身,带着司音就往外面快步走去。
一时间屋子里徒留满室香味,姜裳仍是皱了皱鼻子,两风交替的吹着,惹得她身子不舒服,索性转身,用力的将格扇门关上。
这边门外风声好不容易被木门关住,姜裳就觉得自己脖颈处一凉。
有什么东西正抵着自己。
“说,你是谁?为何知道我的名。”
说话的人离她不远,姜裳甚至还能感受到那人的喘气声扑在自己的脖颈处。一下一下,却让她心凉。
若是没猜错,这脖颈处横着的东西怕是个尖锐物。
她低头小心瞥了眼,见是根约有小拇指粗细的竹子,竹头似被人用小刀磨过,异常锋利。
“说!你到底是谁!”
姜裳心里暗叫一声大意了。原来他早就候在门后,就等这一刻了。早知道自己还是不应该唤出他名字,应装作不识。
可又觉得若是不这样做,他还免不了要多吃些苦头,这样想来,她又觉得自己的做法,虽不妥当,但也不至于后悔。
现下则必须稳住窦怀启这小孩。
姜裳眼睛一翻,似想到了个主意。她声音颤抖。装作被吓到了,“我……我是姜家大小姐。至于你……你真的也叫怀启吗?淮河的淮?乞求的乞?”
窦怀启一听这名,分明不是自己的名字,莫不是她认错了人?手上握着的竹子,也不免微微拉离了姜裳的脖子处。
看来有用,姜裳便装作语气低沉的道。“我以前有个玩伴,他就叫窦淮乞,后来离开了汴丘,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我还以为你就是他呢,还估摸着怎么这么瘦。”
窦怀启这才确定这小孩子是认错了人。并不是知晓自己的名,心里松了片刻,也是,她不过是这楚国的一个小孩,哪里会认识他。犹豫间便将竹子收了回来。
竹节刚一离开姜裳的脖子,姜裳便立刻往后一撞,然后慌忙转身,正面对着窦怀启。
只见那藕荷色小袍一晃,窦怀启被撞的连退好几步,仍然收不住身子,一屁股给坐到了地面上。
手上的竹节也落到地面上,发出“啪嗒”一声响。
窦怀启已经一日未进食了,今日被桃春带回姜府,只顾着替他梳洗,却忘了问他要不要食物,加之他早先以为,这个不曾谋面过的小姐,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时惊恐,哪里还有心力去关心饥饱。
此刻知道一切都是误会,他也松下心神,只是肚子里的饥饿和身上的无力,让他一时起不来身。
为了这根竹节,他可是拿着石头磨了快一个下午,结果却没什么用处,这令他有些恼怒。
“喂,你怎么了?”姜裳见他久久没起来,还以为将自己的救命恩人给撞疼了。
小心翼翼的挪到窦怀启的面前,用鞋子踢了踢这人的裤腿。
果然,人要衣装马要鞍。
姜裳见窦怀启虽然仍是小脸惨白,可眉眼生得端正,此刻倒也瞧得出几分年少时的俊朗。
穿的虽是件白色的麻衣,但也比之前的尚不裹身要好。
只是这麻衣……
姜裳摇了摇头,这是她的恩人,她要好生对待,改日再叫人重新给他做一套。
“喂,你到底怎么了?”
姜裳的小鞋子踢的窦怀启烦心,他伸了根手指轻轻敲了下她的鞋面。
“喂,这么点力气?饿了?”
还是沉默,姜裳却觉得自己在窦怀启的脸上,看见了一抹红晕。
细细想了想,也许他还没用膳呢,毕竟桃春带他回来的时候,不是饭点,哪里会有厨子再给他亲自做饭。
姜裳叹了声气,觉得这窦怀启似乎除了身子变小了,年纪变轻了,哪里都没变。
还是如以前一般沉默。
她收回脚,朝着桃木桌走去,见满桌的菜肴尚有热气,便拿起自己的瓷碗,加了些菜,又从一旁的炖鸡身上,扒拉了根鸡腿下来,硬塞到了瓷碗上。
然后端着碗,走回了窦怀启的身旁。
她先是伸手将这碗递出去,可见窦怀启抬头暼她时,似有受辱,她也不知这是为何,但见他不喜,她只得将手收了回来,一屁股坐到了地面上。
“喂,张嘴。”姜裳夹了一块菜,递到窦怀启的嘴边。“唉,也不知谁才是主子。”
窦怀启脸上一红,抬头飞快的瞥了眼姜裳,然后飞快的咬过那根菜。
姜裳见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叹了声气,伸手将窦怀启的左手拉到瓷碗旁,让他抓着。
“你自己吃,方便一些。”
窦怀启也是太饿了,没有多说,接过瓷碗,便飞快吃着。
“诶!你吃慢点,一会哽住了怎么办。”姜裳有些担心,起身从桃木桌上又舀了碗鸡汤,端到窦怀启的面前等着。
“你要知道,不论你以前是谁,那都不重要了,关键是你现在是谁。我知道你出身书香世家,受不了为奴的苦,但若是被他人看见你之前那般对我,你就免不得被好一顿责骂,重的还会被杖罚。”姜裳在那里絮絮叨叨的。
“但是你放心,以后我护着你,只要你恪守本分,以后我一定让你过得比他人要好。我也不会将你当做奴才来看。你……”
面前的这人,正是八岁的年纪,脸庞尚且带着些许稚嫩,说话却又条理清楚,她穿着的那件藕荷色小袍,有一半已经覆在地面上,惹了尘埃。
右手上正端着碗鸡汤,说话时,老神在在。每一句话也皆是为他着想。
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处境,早先动手,也算是他一时惊慌。
而面前这人,却没有丝毫生气。
窦怀启觉得自己也许是好运的。
“你叫什么名字。”
姜裳说的正开心,陡然被人打断,她眼睛一眯,“我告诉你也行,你得先告诉我。”
窦怀启思考了下,自己的假名已经暴露了,那便直说也无事。
“我姓窦,名怀启。怀抱的怀,启程的启。”
“嗯,我姓姜名裳。你背地里可以叫我裳儿,但是明面上还是得唤我小姐,不然被娘亲和管家听见了,你可不好受。”
窦怀启觉得眼前这人,乖巧中带了点小机灵,眼睛有神,滴溜溜转着时,又让人觉得异常可爱。
此时寒风深重压扇门,轻烟缭缭燃满室,佳人在侧,巧笑若兮。
有些人,一见面,便知此生春秋皆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