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雨声唆唆,风打屋前的一棵歪脖子柳树。夜沉如墨,纵是石灯上的亮光恍如白昼,也被这雨气所困,映不出三米以外的景况。
窦怀启将下巴埋进新的布衾里,睁着眼看着前面的窗纸,身旁是他人的呼噜声。
这是他进姜府的第一晚。
按理说,这些天的逃亡,他身心俱疲,饶是这地方狭窄,吵闹如街市,他也应是睡得着的。
可睁着眼,脑海里却是今日种种。
乳娘已逝,三千里漫漫路已耗去他所有的钱物,前无出路,后有追兵。他听从乳娘临去前的嘱托,卖身葬母,将自己投进这深宅大院中,以期追兵糊涂,喘一时之气。
可……
他眉头紧缩,藏在布衾下的右手蓦地握紧。
这姜府的大小姐姜裳,却有些奇怪,先是将自己的名唤了出来,虽说后面她的解释似乎是认错了人。可他分明与这人不相识,这大小姐的举动却又是处处为他着想。
到底是真心亦或是假意。
他此刻尚不能分辨,只是不论如何他都得在心里默念,替自己敲钟。“莫被这楚国的女子所欺瞒。”
屋外雨声渐渐重了,石板被敲击得似变了声,有些乌哑,混着窗棂的轻响声,睡意从眼皮落下,压得他睁不开眼,沉沉的睡去了。
……
“喂,起来了。”
第二日,寅时刚到,窦怀启就被人恶劣的用脚从背后踢醒。
他捂着后背,挣扎着起了身,见是睡在自己身旁的一个大高个,估计十几岁的年纪,脸上充满了不耐烦。
“还不起来!灶房都忙活着呢,就你在这睡觉。快去干活。”
这大高个又瘦又高,脸上眉毛浓盛,倒吊着,一副凶样。
“呦!我们的小李也能这么威风,想当管事了?”不知是对面通铺的哪个人出声高呼道,引得其他下人都哈哈一笑。
李叶见被人嗤笑,不服气的又哼了声,右腿一使劲,又踹到窦怀启的腰上。
“笑个屁,凭什么他一破小孩就能盖新的布衾,我们就只能盖前些年的旧被子。妈的。”
说着,脚上一动,似乎又要踹到窦怀启的身上,却见窦怀启正冷冷的盯着他,眼神阴冷,像是条黑蛇。
脚上一停,李叶可不想承认自己心里犯怵了,嘴上不消停的呸了声,就自顾自的下床干活了。
握紧的右手掌心应已起了月牙印,背后被李叶踹过的地方,隐隐作疼。窦怀启始终没有说话,眼神也如之前一般的深冷。
周遭的空气都似静默了一般,也没有人再上前,下人们自顾自的穿好衣服,就准备去忙了。
窦怀启的右手从握紧到放松,大概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听见管事的在外面催促,虽不知一会要做什么,但窦怀启还是抓紧时间,学着他人的模样,洗漱穿衣。
见外面天冷,自己又没有什么保暖的衣物,索性多穿了条亵裤。反正对于身材瘦小的他来说,多穿一条也没有太大问题。
本就是深冬时节。
外面还是一片漆黑,窦怀启跟着下人一路小跑,跑到庭院的空地上时,已经有早到的下人按着横竖方向排好。
窦怀启只得跟着后来的下人站到最后一排。
李管家正站在下人们的前面,左右各有两个奴婢,手持绢布所做的灯笼,站立在侧。
“行了,也不瞧着时候,虽说已是季冬,老爷上朝的时间也已缓了缓,可你们这些个奴才万不能懈怠。行了,干活去吧。”
窦怀启见周围的下人们如飞鸟般四散而去,偏偏只有他一人,不知道做些什么,呆愣在地。
“喂,你,说你呢,怎么不去干活!别以为你年纪小就不用做事了!”
李管家也不知这屁大的小孩是谁带进府的,上前一步借着灯光,打量了下窦怀启。
“我……”窦怀启想到姜裳,可又想这管事的既然不知道,想来这姜大小姐是没有给手下的人交代。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管家见他支支吾吾的,抬头一看时辰,老爷已经快要起了,他可没这功夫跟个小孩浪费时间。“行了,既然不知道,就跟着那边的下人去灶房里帮忙。”
窦怀启应了声,朝着右手边的方向跑去。
这一日早上,算是营营逐逐,不可开交。窦怀启连口热饭都没能吃上,只顾着在灶房里打着下手。
又偏因为他从未做过这种下人的活计,摔碎了几个瓷碗,被切菜的大娘一脸不耐烦的赶了出去。
窦怀启叹了声气,走到灶房外角落的一块石板上,石板上有些残雪,他双手一扫,便就地盘腿而坐。四周树丛比他坐起来的身子还要高,他见这屋子里似乎始终没有停歇,只得在外安静候着,也因此,他错过了早食,又错过了午膳。
抬头看着远方的天空时,窦怀启心里一阵心酸,自己竟然沦落到如此的地步,而他除了努力适应以外,别无办法,因为他只有自己。
而那位姜家大小姐……
窦怀启觉得自己昨日肯定是被她逗弄了,可又想到自己换的那床新布衾,指不定也是大小姐吩咐的,一时有些糊涂了。
他哪里知道,这姜裳今日正准备和娘亲商议书童的事,倒不是故意冷着他。
……
晚些时候,终于有人来找他了。
窦怀启刚从角落里出来,就见司凉带着个裁缝在这灶房周围张望。
“喂!就是你小孩!快过来!”
司凉这一唤,就有下人往这边看着。
窦怀启不知发生了什么,往前走了几步。
“赵末,这就是主子吩咐要做衣裳的小孩,你先替他量量尺寸,至于成衣的布料与花色,你大可,以其他官家书童的服饰为基础。”司凉对着一旁的裁缝这般吩咐道,说完转头一看,见窦怀启身上满是泥屑,不免皱了皱眉。
“一会量好尺寸,将自己身上的污泥拍一拍,再到南云院里来。”
“南云院是?”
“哎呦,主子待你如此好,你竟不知南云院是哪里?”
窦怀启觉得自己应该知道了,许就是那个姜家大小姐的院子吧。
度量尺寸的时候,窦怀启觉得有人的视线在他身上注视,只是这视线太过凶狠,他背脊一冷,四处看去时,却又不见谁在看他。
难道是他的感觉出了错?
他歪着头思索了下,昨日还是不应该听姜大小姐的话,将那竹节给扔了。要不自己再去找一节来磨尖前端?
等赵裁缝量好尺寸离开后,窦怀启记起司凉的话,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和泥巴,朝南云院走去。
期间不知道往哪里走,便与他人询问,倒也算走得顺利。
而姜裳……
用完了午膳,正躺在庭院的贵妃榻上消食,身上盖着厚重的小锦被,右手边的案几上放着些桂花糖蒸栗糕,还配了壶清茶。
可姜裳现在肚子撑得圆鼓鼓的,哪里有闲心品尝。
今日早先时候,她已经和娘亲商议了书童之事,娘亲自然不会有异议,又陪着她玩闹了一上午,才回了若庭院。
她估计姜父对她提议之事,也不会拒绝,索性唤了司凉找了平日里替家里做衣的赵裁缝。
只是不知自己会不会着急了些,姜裳眯着眼看着天空,浑浑的。
“姜……大小姐。”窦怀启从院前的拱门处转过来时,便看见姜裳盖着小寸的锦被,躺在贵妃榻里,像只小狐狸,尤其是她眯着眼的时候就更像了。
“啊,你来了啊。”姜裳偏头看去,见窦怀启穿的上衣单薄,裤子像是穿了两条。裤腿处还有些泥巴,她有些好奇,“你今天做什么了?”
“嗯……洗碗。”
“洗碗怎么会有泥沾到裤子上。”她伸出根手指指了指窦怀启的裤腿。
窦怀启低头看了下,果然有泥。
“我把碗打碎了,就去外面坐着了。”
“这么冷的天?你坐着不冷吗?”姜裳怀疑的看了眼窦怀启。“你转过去我看看。”
依言,窦怀启转过身,刚转过去就听身后某人噗嗤的笑了一声。
“哈哈哈哈窦怀启你是笨蛋吗?屁股上的裤子都被雪打湿了,这么冷的天,你没有感觉吗?”
身后人的哈哈大笑让窦怀启红了脸,他慌忙转过身,支支吾吾的道。“我……我穿得有点厚,没有什么感觉。”
他穿着套普通的下人服饰,脑后扎着个发髻,有些松,往下垮着。发髻扎得不是很好,应是他自己扎的。
红着脸低着眉,脸上却又严肃得不行,姜裳一下就想起临死时那人的模样,也是这般严肃,可那时眼里还藏着些温柔。
她叹了声气,招手将人唤到面前来。
窦怀启不解,但还是顺从的走到姜裳的面前停住了。
就见本是躺着的姜裳突然坐起身来,而后站了起来,那小巧的锦被就被她推到一边。
随后,人已走到窦怀启身旁。
姜裳伸手将窦怀启拉到贵妃榻的中间坐了下来,又将锦被取过来堆到他的大腿上。
“你等等,饿了就吃些糕点。”说完,便用她的小短腿往屋子里跑去。
“噫,大小姐怎么进来了。”说话的是正在洒扫地面的司音,司凉听声也抬头看了眼,还没说话,就见姜裳跑到梳妆台,抓了把木梳子,然后又往外面跑。
“啊,没,我梳梳头发。”姜裳嗯嗯应了声,就没影了。
司凉有些不解,自家小姐的发髻明明梳得极为整洁,哪里还需要再梳。
又说那姜裳哪里是要替自己梳。
她气喘吁吁的跑到窦怀启的身旁,将那把木梳拿出来晃了晃。“来!我教你梳发!”
窦怀启想要拒绝,可人已经把他头发散开,替他梳理起来。
“嗯……这点这样,左边要平……”
姜裳心里一喜,还好上辈子与三皇子定了婚约之后,娘亲有教过自己,虽说不曾替人梳过,但……应是……还是……可以的。
嗯……
姜裳的小手梳了快一柱香的时间,窦怀启的头发才勉强算是个发髻。哼!比他自己扎得好多了!至少……嗯……它很紧!
姜裳确定扎的很紧,因为窦怀启甚至有委婉的表示可以松点,她自然也满足了这个小小的要求!
见着那个如小山包一样大小的发髻,姜裳非常满意,嗯……扎的虽然不好……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窦怀启的话,出现的时间有些微妙。
姜裳心里一沉,看来这人始终是不信任自己的,眼珠一转,决定半假掺真的说道。
“因为我曾有一朋友,他与你年纪相仿,长相相似,每当我看见你,便似瞧见了他,所以我对你好,他可得算上功劳。”姜裳语气有些惆怅。
“所以你便在闹市里将我救了回来,又待我这般好?”
窦怀启接话接得很快。
“嗯。”姜裳只得应了句,只盼这人不再提这事了。
一时间窦怀启没有多言,只是谨慎心重,仍没有完全信任她,久久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