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亚华长舒一口气,心里在想,阿弥陀佛,抓个虱子在头上咬的差事总算没有办砸。嘴上却没有缄口,他催促道,“专家们抓紧时间发言。”
“如果撑大2、3号孔进入,花费时间至少在7个小时,由于工程震动,塌方可能性增大。”
“如果从1号孔进入,巷道挖掘距离长,土石方量大,所花时间与从2、3号孔进入差不多。”
“工程震动都存在,我建议从3号孔进入。”
“既然所花时间差不多,我建议从1号孔进入,便于作业面铺开。”
“领导说说。”杨亚华说。
李强建议,“塌方距离过长,从巷道正面进入肯定不现实;4号孔所钻位置偏离,暂停;3号孔作为联系通道;应该撑大1、2号救援孔,既能扩大作业面,又能避免救援通道单一,以防不测。”孙世华、唐市长等人均同意李强的建议。
“那就按李强的意见办。”杨亚华没有片刻犹豫,一锤定音,“我强调几点:第一,在目前还没完全摸清井内情况的前提下,要继续发扬艰苦奋战的作风,刻不容缓地抢抓救援时间;第二,多听群众意见,尽可能考虑到现场救援的复杂情况,并注意自身安全;第三,唐市长、张政委统筹组织好武警、民兵、家属力量,土洋结合,扩大作业面,尽快打通救援通道;第四,孙书记坐镇指挥部,畅通各方信息沟通渠道,回应社会关切。散会,干活!”
入夜,星星、月亮照常挂在天空,四处游荡的山风穿梭在山谷。杨亚华拉上蓝色运动服拉链,抵御阵阵松涛带来的寒意。军民打着火把奋战着,汇成逶迤绵延火龙的山谷响起震天动地的劳动号子。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杨亚华一看手机屏幕,北京号码,心中不免打鼓。遂走到僻静处,接起电话,“喂,您好!”
“我折木龙。”
“哦……折部长,您好,有何指示?”
“小杨啊,腊子山矿山情况怎样?”折木龙在电话那头打起官腔。
“矿上有31名工人被困,已查明被困位置,没有生命危险。目前,正组织军民救援,预计两小时后救援通道能打通。感谢折部长一如既往地关心白江省、腊津市!”
“你忘了,白江省是我第二故乡,关心是应该的。刚才,我跟你们老大(省委书记)通过电话。他说,你在处置腊子山矿山事故时,救援得力,维稳得力,舆情应对得当,将负面事故转化成军民团结奋战的赞歌!你们书记、省长正在赶往腊子山煤矿的路上,据说要面向全国开新闻发布会。”折部长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又没头没尾地说道,“喔,小孙没跟你添麻烦吧?”
这位折部长大有来头,原白江省委书记的他履新国家某重要部委负责人。折部长口中的“小孙”指的是孙世华,是他在白江省的大秘。折木龙透露给他的信息量很大:升为部级高官的前任与继任友好地交流过对这次事故的看法;他这个“补锅匠”在事故处置中表现尚可;在31名工人升井的深夜,省委书记、省长要站在C位营销白江省了;更重要的是折木龙很关心他大秘……杨亚华觉得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看得他背心汗涔涔的:一个将功折罪、值得反思的事故可能会被粉饰成爱心满满的赞歌,一个造成事故的幕后推手可能会逃脱纪律的处罚……这些不好预感让杨亚华感觉好累、好反感——事实呢?公平呢?如果工人不能升井,某些人还会来吗?
“快,加派人手!两个小时必须把通道打通!”短暂的沉默,杨亚华顿觉不妥,忙用现场的繁忙掩饰怠慢,但不想违心美化这位“温室花朵”,遂避实就虚地敷衍道,“喂……折部长,没有没有,孙书记不错,人长得帅,一手锦绣文章。”
“那要麻烦你这位领导在关键关口多多美言哟。”折部长将“关口”二字加了重音,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轻描淡写地说,“喔,小杨,你岳父还在青岛吧,身体还好吗?我的老领导经常叨念他这位老战友。”
“让折部长挂心了。他其他还好,就是战争年代留下的伤,像天气预报一样显示天晴落雨,晴天还好,下雨天就疼!”杨亚华知道折部长提到的这位“老领导”的滔天权势,其实与他生性耿直的岳父关系一般。折部长这时候提起他岳父,潜台词很多,重要的有一条:我有底牌的,而且清楚你的底牌。这让杨亚华更反感。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杨亚华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要为民做点事就要学会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情商,遂压住怒火,用官场标准的含糊其辞回答,“折部长,孙书记在这次事故的运筹帷幄,我相信书记、省长会看在眼里的。”
“喔,好的。小杨,到北京记着给我打电话,到我家来做客。”杨亚华听见折部长打哈欠的声音,脑海中浮现出他那张胖胖的圆脸。杨亚华明白:大领导说这样客气话往往表示结束通话的意思。“会的,折部长,到时一定来跟您汇报工作。”五秒后,杨亚华果然听到电话那头的忙音,心头很不爽——某些人做事不行,写个报告请示拎不清轻重,但琢磨人、琢磨关系门儿清。
10分钟后,孙世华出现在他面前,之前的苦瓜脸不见踪影。“接到省政府通知,省委、省政府准备在工人升井后召开新闻发布会,彰显事故涌现出了的以人为本、艰苦奋战的救援精神。现在书记、省长下高速了,杨副省长,发布会现场怎样布置,向您请示一下。”孙世华讨好地说,并适时递上纸质报告。
杨亚华浏览了一下报告,漫不经心地说,“几家央媒都要到耶。”
“是。我有个同学在新华社驻白站,我叫他招呼的几个媒体朋友。”孙世华连忙递话,好像办了一件大事一般。
“现场指挥部采访这块换成你,其余的按你提办。”杨亚华接着口述了对报告的修改意见。孙世华颇感意外、惶恐:前几次文字材料,这位杨副省长都要字斟字酌地改,改得这位名牌大学中文系硕士生开始怀疑人生,但这次文字材料却轻轻松松地过了。
他这个“绣花枕头”哪知杨副省长的心思?这次矿难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至于开发布会这种事,杨亚华认为一个熟悉新闻套路的科级干部也能安排妥当,又何必让一个副部级干部花心思呢?堵住事故漏洞,防范于未然,才是他应该做的事!他是学历史的,历史经验的响指在敲他脑袋:既然省委书记、省长到发布现场了,镁光灯下的高光时刻就要让给两个“老板”,副手应成背景板;副手再不知好歹往前凑,轻者被认为没摆正位置,甚者被怀疑有政治图谋了。谁在做事,谁能干事,走到这个层次的“老板”心中自然有数,不需杨亚华在镁光灯下画蛇添足。再说这次矿难是人为原因造成的,用工人生命给自己脸上搽粉,以杨亚华的为人做不出来。
做完事,悄悄离开,符合官场规则,也符合杨亚华的性格。
“我怕我说不清楚,杨副省长还是你接受采访吧。”孙世华假意推脱。
“怎么说不清楚?所有的材料都是从你这里出来的,你最清楚。”杨亚华此刻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我就按杨省长的指示办。”孙世华嘴上是这样谦逊的说,心中却美滋滋地盘算着:央媒多么权威,多好的宣传机会;你真谦虚还是假谦虚,反正咱家就不客气了。
杨亚华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兴匆匆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