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的喉头哽住了,好像一把烧红的铁棍深入了他的喉咙,并且一直深入下去。
他说不出再见,只好拼命的挥手,直到杰拉尔德那骑在马背上的矮小身躯消失在视线里。
视线越来越模糊。
妻子和母亲们装作勇敢的掩饰起眼泪,她们的丈夫和儿子脸上同样装出笑容。年纪够大的孩子们已经懂得保持沉默,只有年纪太小的孩子们无法接受爷爷、爸爸和哥哥们勇敢的谎言,哭得撕心裂肺。
瑞特摸了摸斯科特的头发,把他的手帕递过去说:“擦擦眼睛和鼻子,做个勇敢的男子汉,我的宝贝。”
总是忘记带手帕的斯科特从善如流的接过来。虽然瑞特的安慰像哄孩子一样好笑,但他不得不承认,这几句安慰的话让他觉得好多了。
他又鼓起勇气,向所有市民们一样微笑、欢呼和告别,去面对已经注定的失败。
七月份一个热浪滚滚的傍晚,这群二十五天前刚踏上战场的胡子兵和娃娃兵们,就零零散散、三五成群、源源不断的涌回亚特兰大,步履艰难的朝早已人满为患的医院挪去。
漫长的夏日黄昏热得像着了火,佩蒂姑妈的草坪上躺满了疲惫虚弱的伤员,斯科特和瑞特不得不把他们搬上自己华丽的轻便马车,一趟一趟运到医院,自己和马都累得浑身是汗。
救护马车也陆续抵达,车上装满了负伤和垂死的人们,鲜血把红色的土地染得更红了。
“回去洗个澡吧,瑞特。”斯科特疲惫不堪的咧嘴一笑,他抬起手都困难,“开战以来你第一次这么狼狈,实在令人皆大欢喜。”他瞅着瑞特挽起袖子的衬衫,衬衫和裤子上沾满了污渍、汗渍和血渍。
“肮脏和疲惫,就是战争授予我们最高的荣誉勋章!”瑞特胡乱抹了一把脸,“过来,我给你冲一冲。”
斯科特拖着沉重的步子,像身受重伤、命在旦夕的伤兵一样挪过去,颤抖的手慢慢解开扣子,解到第二颗时就再也无能为力了。
“小傻瓜。”瑞特轻哼了一声,粗暴的扯开他的扣子,那双有力的大手在他胸前停留了片刻,又毫不留情的扯开了他的裤子。
“拜托你了,瑞特。”他软绵绵的倒在黄铜浴盆里,任由瑞特把一桶水泼在他身上。
“Shit!你要煮了我吗?!”斯科特动作迟钝的从浴盆里站起来,看上去如果不是累坏了的话,他肯定会跳出来的。
“你指望我用冷水让你生病吗,宝贝?”
不知为什么,瑞特的声音听上去有一丝喑哑。
“轮到你洗了,瑞特。”
“我现在还不想洗,宝贝。”
“难道你喜欢汗水和污血在身上结块的感觉?”
“我休息一会儿就好,去睡吧,亲爱的。”
瑞特果然累了,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了。
“不,我要去医院看看。”
等斯科特走后很久,瑞特才把自己浸泡在一缸冷了的水中。
他一双乌黑的眼睛毫无疲惫之色,在黑夜里危险的发亮。
整整一下午都在搬运伤员,斯科特全身肌肉都在酸痛。他走过桃树街,疲惫不堪,觉得周围一切都那么虚幻,整个像一场噩梦。谢天谢地,斯佳丽、玫兰尼、佩蒂姑妈和小韦德都回了塔拉!尤其是他那个胆小的侄子,他可不希望童年的恐惧留给韦德难以磨灭的阴影。
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睡一觉,说不定明早醒来,一睁眼就能看到二十一世纪的阳光。
医院的床位和地面上,横七竖八躺着数不清的伤员,他们肮脏疲惫的脸看上去那么熟悉,许多人见到了斯科特还勉强笑笑,甚至挥挥手向偷运封锁线的英雄致敬。
“拜托了,米德大夫,不管你多么忙碌,请你一定拿白兰地擦擦手和手术刀吧。”斯科特低声下气的哀求,“许多人本来不会死的……他们并不是死于北方佬的枪炮,而是死于感染!”
“年轻人,你难道是认为医生的手和手术刀让他们丧命的吗?”米德大夫的胡子气得乱颤,“我是医生,而你不是!”
“我是二十一世纪来的而你不是”险些脱口而出。他定了定神,口吻严肃的说:“我命令你,米德大夫,拿白兰地消毒。”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放在米德大夫鼻子下面。
这是戴维斯总统签署的特许令。
“可以用来调动军队的特许令,居然只用来命令我一个医生?”米德大夫哭笑不得的擦了擦汗。
“我从来没想过指挥军队,而且我无意冒犯,米德大夫。”斯科特随手把特许令塞进裤袋,仿佛只是一团肮脏的手帕,“我本来就是为了医生和护士,才向戴维斯总统申请的。请让每个护士都消消毒吧,米德大夫,白兰地有很多。
不懂得消毒,是十九世纪医学众多缺陷之一。
洗手,消毒,这样简单的步骤,就能够挽救许多条人命。
尽管谢尔曼的军队日渐紧逼,亚特兰大市民的日子还是一切照旧。除了口粮日益短缺,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
当联邦第一颗炮弹落入亚特兰大城中时,瑞特和斯科特正准备去国民饭店吃饭。
他们挤过惊慌失措的人群,挤进了饭店。由于侍者在恐慌中无影无踪,瑞特只好亲手去拿啤酒和吃的。
被炸飞的尘土在窗外旋转漂浮,
又一颗炮弹在不远处爆炸,把天花板上的灰尘震落下来。有人哭喊着躲在桌子下面,有人尖叫着捂紧耳朵,有人栽倒在扔满烟头的地板上,把盘子和痰盂都撞飞了。
瑞特一动不动,除了用手捂住了酒杯。
“我可不希望宝贵的啤酒里落进灰尘。”他慢条斯理的说,好像顷刻间就能夺走他们生命的爆炸的炮弹,无非就是小孩子恶作剧点着的烟花。
具有标志性意义的第一颗炮弹炸平了一个市民的房子,炸死了这个市民和他六岁的女儿。
第二颗炮弹炸死了一个正在熨衣服的女人。
第三颗炮弹从路灯边掠过,在一个自由黑人理发师的脚下爆炸,他也不能幸免于难。
斯科特冷笑着说:“看吧,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正义战争。”
“谢尔曼是个再正直不过的将军,宝贝,对自己代表的正义深信不疑,不管多么冷酷无情的手段也动摇不了他的信念。”瑞特把手从杯口拿开,将那杯险些毁掉的啤酒倒进嘴里。
斯科特忽然想起一段话。上辈子,他从课本上读到这段话时,还热血沸腾的叫好,如今却只有沉默。
内战名将格兰特将军懂得他正在进行一场人民的战争。除非南方的军队及人民都被征服,否则战争就不会结束。
敌人的奴隶、军需品、庄稼、家畜以及武械弹药——为继续进行战争所必需的每一样东西在敌人手里,就都是敌人的每一件武器,都必须予以夺取。
格兰特将军命令谢尔曼说,除了歼灭敌人之外,还要尽你所能深入敌境内部,对他们的战争资源进行你所能够进行的一切破坏……毁掉一切可以被用来支援或供养军队的东西……把它们毁掉不必流血却能与消灭敌军产生同样的结果。
他把摧毁敌人的军事力量,同政治、经济斗争结合起来,通过用恐怖手段摧毁敌方军民从事战争的精神和士气,迫使其无条件投降。
威廉·特库赛·谢尔曼进一步发展了他的战略,把摧毁敌方的经济资源同心理攻击结合起来;把恐怖当作战争的手段之一,把敌方居民也作为打击的目标。
他主张用战争暴力摧毁敌方居民的战斗意志,使其无法继续进行战争。
他说:“我们不仅是在和敌对军队作战,而且是在和敌对人民作战。我们必须使他们不分老幼、无论贫富都感到战争的以及有组织的军队的无形力量,从而丧失继续进行战争的意志。”
谢尔曼的名言就是:战争就是地狱。对拒绝服从法律和当局的人应该毫不怜悯地消灭,“只有让他们饱尝战争的苦头,使今后几代再也不敢诉诸战争……我们一定要清除和摧毁一切障碍,有必要的话,就杀死每一个人,夺走每一寸土地,没收每一件财物。一句语,破坏我们认为应该破坏的一切东西,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让他们饱尝战争的苦头,使今后几代再也不敢诉诸战争……清除和摧毁一切障碍,有必要的话,就杀死每一个人,夺走每一寸土地,没收每一件财物……
谢尔曼确实做到了。
想着想着,斯科特的心就绞痛起来。
这样杀光、烧光、抢光的“三光”策略,与日本人当年的灭绝人性还有什么区别?
野心家们到底煽动起了多大的仇恨,才使得同一个国家的平民百姓,毫不犹豫的把武器对准了同伴?
真是荒唐又荒诞。
这时候,民众的马匹和马车已经被胡德的军队征用了,两个人步行回家。
破晓时还湛蓝宜人的天空,转眼间被大炮的硝烟笼罩,仿佛孕育着雷电的乌云沉沉低垂着盖着全城。滚滚热浪中忍冬草与玫瑰花的香气,骤然变得刺鼻得让人无法呼吸。夜色渐浓,连树蛙、纺织娘和模仿鸟都吓得不敢放开喉咙歌唱。
斯科特一回去就把自己关进卧室,瑞特无所事事,只好去赌场玩牌。
他真傻,是个头脑顽固又胆小如鼠的傻瓜。
一条冷酷强大的北方巨蟒已经包围了城市的三面,包围圈在不断收紧,向着邦联最后的藏身之地
步步紧逼。
他早该离开这座非丢不可的倒霉城市,几个礼拜、几个月前就该离开这里了。这座喧嚣、拥挤、神经紧张的城市绝对没有什么值得他逗留。
除非……除非……
他漫不经心的玩牌,慢条斯理的聊天,一口慢吞吞的查尔斯顿口音比炮火更能逼疯牌友。他输了五百块钱,又赢了一千块钱,都是一文不值的邦联纸币,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绿眼睛小黑猫今天闹了很严重的脾气,瑞特第一次摸不着头脑。小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瑞特把牌面朝下,退出了牌局,向桃树街上那座红房子走去。
炮火暂时沉寂了,可桃树街上始终得不到宁静,炮车和救护马车隆隆驶过,从掩体里撤下来的伤兵踉踉跄跄的退回城里,急行军的部队飞快的赶往战事吃紧的另一处工事增援……
佩蒂小姐、汉密尔顿太太和韦尔克斯太太早就被斯科特送回了乡下,他却仍然固执的停留在这里。
他真是个不折不扣、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他俩都是。
这么嘲笑着自己,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浮现出一双碧绿的、眼角上翘的眼睛。
1864年,战争开始的第三个年头,瑞特在亚特兰大收拾过很多次行李。
七月份收拾过三次。
那时,他想起小猫纤细的脖子——那么坚强又那么脆弱。或者他会想起那个孩子身上淡淡的奶香,闻起来就会觉得很幸福。第三次,他看着那乌黑的头发,在风中那么傲气那么放肆的飘扬……
瑞特只得一次次都苦笑着拆开行李,再去酒吧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瑞特·巴特勒在1864年感受到无数次无可奈何。
此前最后一次感受到这种无可奈何,是很多年前被父亲关进马厩的时候。
他是个自我折磨的傻瓜,他确实是。
作者有话要说:瑞特你再不表白……再不表白本文就完结了!
骗你们的- -飘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