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谷二人前来褒城的路上,未曾遭到官军的截击,反倒是赵当世派出去接应的人马在和蓝应诚初遇时,差点因为情况不明而导致两方打斗起来。闯军全体会合后,点清楚人马,万人不到。这与李自成所讲,南下前尚有一万五千之众的情况相比照,即能直观反映出重峦叠嶂的秦岭是多么严酷。
与蓝应诚同至的,还有一个惊喜,即活着回来的庞劲明与吴汝义。原来当夜他俩见赵当世及李自成成功过河,又见官军实难抵挡,就且战且退,最后一并投河。庞、吴皆识水性,借着湍急的文水顺流直下,侥幸逃过了官军的追杀。
文水的下游靠北,他们上岸后就先去了北面寻找闯军大部队,之后才又更着大部队来到褒城。
忠心的部下安然无恙,赵当世与李自成都好生欣慰,对二人的嘉勉奖励自不待提。队伍集结完毕,紧接着的核心任务,便是入川。
之所以比原定计划提早了将近半个月行动,赵、李的谈话主要涉及到了三个点。
第一点,兵粮告急。实际上,不单是赵营面临粮草将罄的尴尬处境,闯营的状况也很不乐观,尤其是在宝鸡的惨败以及秦岭内的逗留徘徊丧失消耗了大量的粮草,李自成根据吴汝义早前的报告估计,按照目前的情况,闯营也绝无法支撑下十月。计划赶不上变化,入川之事,不可再拖。
第二点,实力不济。早前,李自成的确有着在汉中组织打一仗的想法。可这个想法在遭到曹变蛟的夜袭后就被果断抛弃了。闯军的骨干精锐只有二千人,这一次的损失虽说已经不算大,可怎么样也折了四分之一,李自成不愿意继续将他们拿去硬碰硬。况且,经历了秦岭群山的折磨,新败的闯营上下锐气消失殆尽,疲惫异常。这种状态,谈何再战?他征询了赵当世的意见,赵当世的意见也不赞成继续在汉中死磕。毕竟就算赢了一场,也无法扭转大势,反正总得入川,还不如趁早离去。
第三点,天气有变。今年的气温降得比去年还快,立秋还没到,温度就颇让人感到凉意。明末的气候反常,赵当世早有见识,他担心,若继续滞留汉中,一旦冰雪骤降,封住了入川诸路,那么赵、闯二营真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是以,必须抓紧时间。
为了这件事,赵、闯二营召开了一次联合会议。此次会议颇为壮观,二营的中高级将领悉数参加,与会人员达数十人之众。最后达成定论:九月十九日开始依次撤离褒城,先去沔县与郝摇旗部碰头,然后转军宁羌州,与在那里驻扎的覃进孝部会合。
将出发日期选在九月十九是因为崇祯十年的此日乃是立秋,作为一个大节气,官军基本都会免除一日的差役与执勤,作为犒劳。这是流寇们在与官军多年的斗争中总结出的宝贵经验。
五日内,褒城上下齐心协力,做完了所有的准备工作,翌日十九日三更天,二营人马夤夜出城。扑面而来的是凉丝丝的夜风,兵士们低着头,用麻布巾裹紧了脖颈与下颊。他们沉默无言,安静的如同黑夜里蛰伏的鸟兽,与为月色所笼盖,静谧幽深的环境化为一体。
水流般的人群不断地从褒城的西门鱼贯而出,人虽多,却井然有序。“嚓嚓嚓”的脚步声混杂着牛马的低鸣以及车轮的滚动,让这个沉寂的夜晚听上去分外忙碌。偶然有军官呼骂起来,或是打了个响亮的鞭花,引起一点点的骚动,就如同将石子投入了碧水深潭,纵能激起几分浪花,却又很快消弭在平稳的浪纹之中。
行军特别是夜行军,因为消息传达的滞缓以及夜色难辨,极容易编制紊乱,造成人员的走散或队伍的前后失距。考虑到这一点,褒城的人分三批出发,头一批三更天出发,等四更天了,下一批再出,直到接近五更天,最后一批人马出城。
当最后一批人马出发时,作为头一批的张妙手等部已与出迎的郝摇旗见了面。郝摇旗同样早已打点好了沔县上下。张妙手的老本军后营以及闯营的吴汝义等部,所带的都是二营中的随军人员,他们在郝摇旗的安排下在城外用过早饭,并不停留,直接转向南下。郝摇旗留在原地,等第二批赵当世与李自成率主力部队前来后,一并行军。放在最后的,是二营的马军部队,赵营这里是韩衮的一千余骑,闯营则是李过的二千骑。
等韩、李到达沔县时,晨光熹微,沔县内外早已没有一个兵士。他们在城里抢入居民家中,草草解决了饭食,便接报东面有官军踪迹。很显然,那是南郑的官兵前来探查了。
眼下二营的大部队尚未完全离开沔县的地界,韩、李二人商议,准备反击一次:要是先撤,给南郑的官军抢住了沔县城,再急请略阳的援兵追击,对于二营的撤离计划无疑有着极大的威胁。
二人当机立断,留了千人在城内,又各率千人出城,向东面追来的官兵两翼包抄过去。这支官兵是汉中刘宇扬标下兵马,虽然都是身强体壮的良家子出身,但没有打过仗见过血,带队的守备见有敌来,第一反应就是向后撤。但是官军全是步兵,如何能快过一人双马的二营马军——李自成信守诺言,在与大部队相聚褒城后,如数拨给了赵营千匹骡马,以为酬谢——因此撤退的结果就是官军们的后路被堵,阵列因为缺乏有效指挥而完全涣散,侧翼完全暴露在了二营马军的刀锋下。
李过先做了一次尝试,党守素佯攻后方,李过则趁着官军匆忙调整的当口带着主力直冲其腹部。宛如一击中的,官军顿时阵脚大乱,惊如雀散,韩衮不失时机,挥军掩杀上去,与李过一并,直驱向东,将南郑的官兵直赶过褒水以东,确认其众肝胆俱裂,无有回头意后方才归城。此时,日头已上三竿,而二营的主力兵马,也已经出沔县进入了宁羌州地界。
覃进孝在宁羌州等待多时了。
自击溃任可先,夺下汉南三垭的最后一关白石垭后,他就牢牢掌控住了南部的局势。当时,沈应龙之所以抛下任可先,退入川中,原意是为了破釜沉舟,逼迫近在咫尺的七盘游击罗文垣做出救援的选择。可谁知罗文垣真当是铁板心一块,眼睁睁看着白石垭陷落,愣是没发一兵一卒。沈应龙怒气难消,向侯良柱申诉罗文垣的不作为,然而侯良柱非但没有为他做主,反而转过头来斥责了他一顿,并以“丧关死将之过”为理由打了沈应龙顿板子。这顿板子虽然没有打死沈应龙,却将他打灰了心。其后,沈应龙借口养伤,放下军务躲回了成都私宅,侯良柱没办法,只好将他的兵马转交给部将蒲国义统带,驻防广元。
覃进孝将汉南的诸多隘口移防给了呼九思,自带二千本部兵马入屯黄坝,在这里,他可以死死盯住目前宁羌州川陕交界处官军的唯一据点七盘关。其后,侯良柱亲自率兵抄小道北出了阳平关一次,击杀了大批呼九思手下的棒贼,但最终还是因为没有立足点而饮恨而走。侯良柱这一退,许久都未再动作,也许他等待着汉中因洪承畴的到来出现变数择机而动,只是他没有料到,洪承畴还没到汉中,流寇们先一步下了四川。
被来回蹂躏过多次的宁羌州本就残破,居民或死或逃,根本所剩无几。赵当世以覃进孝为先锋,仅一个时辰,就拿下了连州官都没有的无垣州城。二营兵马在这里停留了三天,做入川前的最后准备,却忽闻消息:侯良柱将川北所有隘口的兵马都撤回了广元集结,包括此前死死扎根在七盘关一步都不愿挪的罗文垣。
这绝对是一个极为有利的消息。
赵当世与李自成不知道侯良柱为何这么做,实质上,四川巡抚王维章同样对侯良柱的做法一头雾水。他派人找到侯良柱,质问他意欲何为,侯良柱并不理会他,依然故我。抚戎之间的矛盾,在这时候终于明白的暴露了出来。
侯良柱的本意,是集中有生力量,依托广元的险要地势阻击北来流寇。因为据他探知,这次来的,不但有着流寇中的闯王李自成还有曾经肆虐过川中的赵当世,小心谨慎的心态令他对分关把守的策略抱有怀疑。根据实际情况看来,流寇的每一次入川,分散在川北无数关口的官兵面对成群结队的流寇们很难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各关隘之间道路难行且远,难以呼应,军将们又不团结和睦、同仇敌忾,所以与其被流寇各个击破,这次还不如将他们全都召集起来,聚在必经之路广元,置于自己的亲自统帅下——与二营攻破宁羌州的差不多时刻,侯良柱已在广元凑齐了一支近七千人的大军,这之中,可供调配的野战之兵亦不少于五千。
既然有机可乘,李自成与赵当世就不打算放过这个良机。二营人马在宁羌州刮地三尺补充了一次军需,分三路入川:一路从黄坝取七盘关再南进,一路由梨树口、麦坪直驱广元,一路由阳平关过青冈坪、土门塔,向白水。这三路看似道路不通,其实最终目的所在,皆在广元。
从黄坝取七盘关再走朝天关的一路由赵当世带领,所部为先讨军郭虎头前营与先讨军覃进孝左营,合计五千人。向年赵当世曾走过这条路攻打广元,是以路径上驾轻就熟。这一路算是此次攻广元的主力。
自梨树口、麦坪直驱广元的一路由李自成带领,所部为闯营骁骑二千,这一路走的是七盘关侧的小路,轻装简行,目的是提前到达广元一带烧杀,一来造成恐怖效应,二来也为后续部队的跟进提供支援。
西去阳平关继而直走广元白水的这路由徐珲带领,所部先讨军郝摇旗右营,共两千人。这支人马预计进入白水,即沿葭萌水下广元,是为偏师。策应主力部队的同时,也严密防备自西有可能增援来的其他川军。
二营其余兵马,全都留在七盘关附近,分别由侯大贵与刘宗敏两人总领。
崇祯十年十月上旬,二闯入川之战正式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