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破竹(二)

论形势,四川“据长江上游,下临吴、楚,其势足以夺长江之险”;论富有,四川“沃野千里,土壤膏腴,果实所生,无谷而饱;女工之业,覆衣天下;名材竹斡,器械之饶,不可胜用;又有鱼盐铜铁之利,浮水转漕之便”。可如此宝地,对于现在的李自成而言,却是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

话说回来,当初李自成决意入川,也是看中的四川的诸多利好。他的出发点主要来自搜括粮秣、恢复壮大以及扯动敌势此三者。

比起几乎连年天灾的陕西、河南等地,四川虽然也承受着气候异常的副作用,但毕竟有着四川盆地这个天然的调节器,受到的影响明显较他处为轻。且从兵祸上而言,即便川中也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棒贼土寇,比起横行无忌的陕豫大寇,他们造成的破坏力无疑微乎其微。故而,离开千疮百孔、了无余粮的陕西,转进破败程度较轻的四川,是为军队补充后勤的绝佳选择。

同时,四川诸寇一盘散沙的现状,也为军队壮大提供了有利条件。陕西的流寇在官军的四面围堵下,死的死、逃的逃,唯一成规模的,只有闯营与赵营。面对尸殍千里、白骨浮野的陕西,补充兵员一直是个老大难问题。想在汉中时,若不是吸收了张妙手、熊万剑二部,新遭重创的赵营是绝对无法短期内恢复兵力的。李自成没有赵当世这个际遇,所以只能选择入川寻找机会喘息恢复。

但最为李自成看中的,还是四川的地理形势。四川多山道,尤其是川北川东,崎岖险峻,所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绝非捕风捉影。李自成在陕西给官军逼得身心俱疲,急需调整。一旦转入四川,就可以依靠地理,慢慢与官军周旋。而且他明白洪承畴身为三边总督,顾忌职权,在没有得到允许前,是不可能擅自紧追入川的,是以留给自己的机会很多。

然而,作为一个领军人物,李自成绝不是个目光短浅的人。他心里很清楚,入川虽然利好多多,但不能因此而被迷惑。实际上,在这些利好的背后,也隐含着许多危机,也正是考虑到了这些危机,李自成才会从入川的那一刻起就告诉自己,出川势在必行。

促使他下定决心不留在川中的,笼统说来,也可拎出三点大的原因。

头一点,四川非坐守之地,不进取则亡。综观古来占据四川的大大小小势力,纵有能称豪一时的,却绝少有雄霸天下者。东汉公孙述,据蜀自雄,兵败而亡;三国蜀汉,经年北伐,终为魏灭;明初明玉珍,深得蜀地人心,亦二代而亡。其他诸如李特成汉、王建前蜀、孟知祥后蜀等等盘踞川中的势力,都只能逞一时之强,终究都无法达到逐鹿天下的水准。李自成文化水平不高,但喜欢听人讲述历史典故,他在营中设有专职讲师四五人,每天只要得空,就会让他们为自己讲述古之兴亡,收益颇丰。他自己也善于总结,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四川如笼,入之,外有铁丝庇护,可也失去了作为的机会。那么如何坐川而不至于作茧自缚?大致而言,就需要另一块进取之地以为矛,与盾牌一般的四川相配。这个矛,一般说来,要么是汉中,要么是荆襄,二者得一,可觊觎天下。反过来,得二者而无四川,则亦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徒有进取之地而无进取之实力。李自成有自知之明,他既没有实力拿下四川,更没有实力再席卷汉中或荆襄。所以与其徒然自困川中,还不如早作退出打算,日后卷土重来未为晚也。

次一点,四川势力复杂。这不仅包括川中正牌官军,还包括无数散居各地的土司番部。强如明朝,开国时为了压服这些个久处荒蛮的异族时,都不免付出极大的代价,及至近代,在明朝积威数百年的情况下,还发生了奢安之乱这样声势浩大的土司叛乱,川中土人的骁悍桀骜由此可见。实际上,李自成往年游走于边境地带时,也没少和这些土人打交道,深知其众的棘手程度。可以说,纵使他李自成有实力强拿了四川,坐上了据守川中的头把交椅,这把交椅上,也必定是布满钉子荆棘。要想将屁股坐稳,一来得靠实力镇压,二来要靠时间磨合,可实力与时间,李自成现在也都没有。

末一点,四川远离角逐中心。流寇之所以兴盛不绝,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相互之间的配合与协作。虽然不同派别的流寇们很多时候会为了利益反目为仇,自相杀伤,但不可否认,大部分时候,在面临朝廷这个一致的强大敌人时,他们都会放下前嫌,同仇敌忾,利用各种方式联合呼应起来,共同抵抗官军。这“联合呼应”不单单指的是合兵合营,更多情况下,流寇们还会互换资源、情报乃至人脉等等。这就使得流寇们既散如星海,难以剿杀,又如一块铁板,能迸发出足够强的合力。四川地处西南,与目前纵横于河南、两淮等地的大部分相去倍蓗,李自成名号再响,若失去其他流寇的支持与承认,也就是个笑话。

赵当世从李自成的信上大略了解了他的想法,知晓闯营终会出川。老实讲,他是舒了一口气的。舒气,不因闯营不会与自己争四川,而是和李自成一样,赵当世也早就看透了四川对于赵营只能算作一个战略阶段的缓冲这样的本质。他最怕的就是李自成一脑袋扎进川中就不走了,那么赵营届时要抽身也必然会面临许多难处。如今李自成说明了入川的战略意图,算是与赵当世的想法不谋而合。至于往哪里出川、出川去哪里,赵当世目前与军中高层还只有个模糊的目标,不足以拿出来说道,总之有一点前提:绝不和闯营一个方向出川——利益为上的势力集团之间,无一例外都是“可同患难,不能同享福”。现在闯营与赵营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必须相互扶持、合作才能都活下去,只要度过了这个困难时期,一山不容二虎的场面想想都不会很远。这无关领导层的品行,而是领导层在客观环境下必须做出的选择。

不过说这些为时尚早,当务之急还是得在官军的围剿下搏出一片天。命没了,一切都是虚话。

赵当世从百丈关回到广元后不久,闯营与赵营已分别袭破了剑州与昭化。附近的官军全都收缩到了梓潼。此前,四川巡抚王维章为了平定为乱顺庆、保宁一带的袁韬,亲自带兵驻扎在阆中,乍闻丢城失地的讯报,如五雷轰顶。惊魂定后,立派随军的川西参政常任贤、参议张志定带部分兵力先回成都防御,同时,传檄安锦兵备道副使吴麟征火速带兵前往绵州驻守。

侯良柱大军的覆灭造成了短时间川北官军守备空虚的局面,聚在梓潼的都是些残兵败将,人少斗志也低。李自成审时度势,认为滞留梓潼不是好的选择,便与赵当世合计,闯营绕过梓潼先行,赵营则继续攻打梓潼。赵当世本来也还要等待呼九思等人来会合,答应了下来。

李自成马不停蹄,率领全军从剑州开拔,过梓潼,先占梓潼水西面的魏城,之后向西于官军尚未部署时,由魏城发散,分兵四处攻击,覆盖什邡、彭郫、新都、西充、遂宁等成都平原上各城镇。

就在闯营进入成都平原打得火热之际,呼九思与梁时政、杨三自巴州抵达了广元。赵当世取呼九思手下棒贼喜穿青衣之俗,将这支为数三千的新附军立为与老本军、先讨军平级的“青衣军”,呼九思为总兵,梁时政与杨三各为千总。后来穆公淳曾暗地里提醒赵当世,说“青衣军”之号,前朝已有,且属元末张明鉴部。张明鉴爱食人肉,暴虐凶残,其部亦是残毒备至,以此自号,恐怕有失风采。岂料这事给呼九思等人听见了,不以为忤,反而认为以此号还能体现出己部的剽悍,赵当世见当事人都没什么意见,也就不了了之。

闯营先驱,赵营职责为清理后路,赵当世于剑州整肃全军,次日,以青衣军三千人为先锋,与徐珲亲率先讨军七千人为主力,共万人南下攻打梓潼。侯大贵则作为主帅,与老本军驻扎在剑州。

剑州西南方向有大剑山等山脉横亘,能够对龙安府的官军造成障碍,但与东南方位的苍溪、阆中却有直接的通道。考虑到目前四川巡抚王维章正在阆中,所以侯大贵在赵当世走后,就派吴鸣凤带着本部二千人去剑州东南的铁山关防守。那里空扼苍溪到剑州的道径,可以为剑州提供掩护。

黑夜幽冷,战后的剑州城街道上一片萧索。

几丝寒风从空隙钻入覃施路的脖颈,她哆嗦一阵,裹紧了皮裘。

赵当世、吴鸣凤两军先后出动,剑州城的兵马瞬时间少了一半多,白天戒严,百姓足不出户,到了夜间,更是家家户户都闭紧了门窗,熄灯休息。这个时间点,还算通阔的剑州城内街道上,鬼影都没一个。

从远处不时传来的梆子声稍稍让孤身一人的覃施路安心些,她一边咒骂着,一边快速走着——她也不想在这么个寒冷黑暗的深夜出门,可是腹部的不适感还是让她决定去找居住在两条巷外的那个随军大夫要些缓解药。

听说那大夫是治疗妇疾的好手,覃施路走着暗想,若是那大夫今夜开的药没有效果,让自己白出来遭罪一番,那说不得,定是要好好抽上他一顿,砸了他的招牌,好让他之后不必再招摇撞骗去耽误别人。

一想到料理人的场面,覃施路的心情顿时好转了不少,身子似也热乎起来。她身上有王来兴给她的通行令牌,是以即使路上碰上了两拨巡夜的兵士,都顺利对付了过去。

转过一小片紫竹林,那大夫的居处已经近在眼前。覃施路本想还想着该怎么把已经入睡的大夫叫起来,却不想一眼看去,影影绰绰的竹林后,那间小屋的窗户,透着幽暗的灯火。

如此深夜,这大夫居然还没睡下,这可不像为医者擅调理起居的表现。覃施路暗自嘀咕,转想这般亦好,免去一番叫醒的口舌。

俟近小屋,一阵风吹来,覃施路顿足一避,刚要去扣门的手因此停了。她正想继续叩门,岂料屋内传来声音,说话的貌似是个中年男子:“你这药,有什么忌讳?”

另一人声音沙哑老迈,当是那大夫无疑:“这药性烈,小孩妇人都不可轻易尝试。小人适才说过,这药用在妇人月事上,只需一点,可痊血流。倘若沾染多些,反会阴气冲心,致使出血过多,命硬的挺过去从此体虚如同废人,命差些的怕是就此流血不止而死。”

“哦,原来如此,这便是我要找的那副药。”屋内,那中年人声音颇显喜悦。

那大夫咳嗽两声,似乎有些担心,问道:“不知军爷要它做什么?这药太强,寻常一点即可,无需这么多。”

“老东西,你管的事儿也挺多。”那中年人很有些恼怒,“今夜的事,但有你我知道,倘若泄露半点风声,老子先骟了你这条老狗!”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屋中传来唯唯诺诺之声。

覃施路摸不清脉络,只觉事有蹊跷,一个男子,无缘无故,来求理疗月事的药做什么?而听那大夫畏惧的口气,似乎屋中那个中年男子还颇有些来头。她正想藏入侧边的阴暗处继续听屋中动静,却不防那门突然间就给人从里头推开了。

因常年习武,她反应迅猛,退一步及时避开,才不至于给门扉砸到了脸。门一开,屋中灯火照射出来,她抬首一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正愕然望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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