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天高云阔,长风万里送雁归。
晨雾刚散,郧阳城门便已打开。
靠近码头的食肆内,皆是人头攒动。
“三合汤,三合汤!”
“酸浆杂合面喽~”
“伙计,来碗米花茶。”
干活的脚力,准备上船的船工,城里的马车夫…各色人等会聚一堂,很是热闹。
如今的郧阳府,远比往日更繁华。
原因也很简单,朝廷大军出动,荆襄山区的山民,全都被赶了出来。
按照郧阳巡抚原逡的方法,所有山民,全都打散安置,一座座新村也拔地而起。
鄂州乃鱼米之乡,只要扛过前两年,虽说不上衣食富贵,但百姓至少也能安定下来。
而且这次,朝廷也下了旨,免去郧阳府各地三年税赋,并且后两年也会有减免。
这天下万事,都脱不开一个钱字。
朝廷如今有了新路,办事自然阔气。
时至今日,迁出的山民已有百万之众,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哪儿都需要钱,哪儿也都能挣钱。
郧阳巡抚原逡,是出了名的治理能臣,一系列法令颁布下来后,郧阳周边虽百废待兴,但已有生机勃勃之景象。
各地的商人、货郎们,同样蜂拥而来。
此外还有个原因,不好明着说。
原本前段时间,郧阳府阴云密布,二十万大军驻扎,实行宵禁,往来排查极其严苛。
还有那心思不正者,设卡索要好处。
军队离开后,商贸才恢复正常。
而远方的战事,则成了饭馆闲谈。
“土司城大军夜袭宜昌,死了不少人,还好都尉司千户原克俭提前示警,黄梅雷家子弟半夜烧粮,城中百姓奋起反抗,才堪堪守住…”
“秭归县大捷,朝廷用了震天雷火炮,听说对面几个山头都被削平…”
“听说江上有鼍神守护?”
“那是,老夫还亲眼见了,一头鱼怪正要作祟,顶翻过往船只,结果被十几头鼍龙撕成了碎片…”
“这么灵,看来以后要多拜拜…”
“你说,这乱子啥时候能平息啊?”
“谁知道呢…”
普通百姓都是这样,只要刀子没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远方的战火,就和戏文没什么区别。
战局变化并不重要。
出现个什么英雄好汉,才让人津津乐道。
…………
“要过江了。”
江浙商会内,黄千户同样在说此事。
他不紧不慢喝了口茶,又用手绢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虽满脸虚弱,但掌印千户的气势,却越发显露。
“黄大人没事吧。”李衍沉声询问道。
“没事。”
黄千户摇了摇头,“之前进山,被人偷袭伤了肺经,今后怕是不能动手,和个废人一样。”
李衍哑然失笑,“大人动的是脑子,动手之事自然有其他人。在下认识武当山的王静修,其医术精湛,不如为你引荐一番?”
“那就有劳了。”
黄千户也没推辞。
他虽然位高权重,在郧阳府也是排前几号的人物,但跟王静修这种高道,还真没什么交情。
说完这些,他又继续开口道:“朝廷二十万大军压境,土司城接连战败,已退入山中,依托地形之利,继续周旋。”
“本官估摸着皇上的意思,是要趁着这次平乱,完成改土归流,甚至攻略整个苗疆。”
李衍若有所思,“如此一来,时间就长了。”
黄千户又喝了口茶,点头道:“若要南疆安定,苗疆就必须彻底掌握,陛下宏图大略,肯定不会再留下隐患。”
“不过大军渡江后,长江一带也会安稳,你若要入蜀,过段时间正好。”
说着,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巴蜀那边的情况,有些复杂。我听到一些消息,成都王有些不安分,那边的都尉司可能也有问题。”
“伱若去了,千万要小心。”
“哦?”
李衍瞳孔一缩,拱手道:“多谢大人提醒。”
他和黄千户的关系算是不错。
对方借助他的情报,一路平步青云,进入镇抚司衙门,或许有困难,但在这郧阳算是到了头。
对方说这话,肯定不是无的放矢。
黄千户也是百忙之人,说完这些事后,当即起身告辞,带着几名手下阔步离开。
待他们走后,李衍才摘下门框上吊着的三才镇魔钱刀穗。
此番回到郧阳,李衍一行人本打算找客栈落脚,并未想着来江浙商会。
毕竟憋宝人林公子说过,这江浙商会的陈家,可不是什么善类,看似和气,也经常会给些小恩小惠,但一不小心,就会被对方算计。
但许多事,总是不由人。
来到郧阳后他们才发现,各地商人前来,城中大大小小客栈,都已挤满,再加上漕帮长老韩坤盛情邀请,就又来了江浙商会。
不过李衍却多了个心眼。
让王道玄在房间内,布了个风水小局,只要谈论要事时,将三才镇魔钱悬挂于门框上,便会干扰神通探查,防止人偷听。
果然,没过多久,商会少东家陈继祖便跑来敲门,依旧是那副儒雅模样,“李少侠,家父今晚设宴,邀请城中商贾,韩长老也会去,不知您…”
“实在抱歉。”
李衍微笑道:“今晚武当有位前辈要来,在下要前去相见,明天还要去衙门办事,这段时间实在忙不过来。”
陈继祖面色不变,“也好,李少侠您忙。”
说罢,就拱手告辞离开。
李衍眼睛微眯,关上了房门。
他知道这些人用意。
因为西南之战,总坛位于洞庭湖的排教,已失去朝廷信任,内部也有些混乱。
毕竟排教中,也有土司城的势力掺和。
漕帮看到了机会,便要整合力量,趁机过江,染指排教地盘。
这种事,李衍实在不愿意掺和。
江湖争斗,初期看似获利不少,相信漕帮也会花费大代价拉拢,然而一旦牵扯其中,就会越陷越深,被人牵着鼻子走路。
他的麻烦已经够多。
赵长生、鬼教、酆都阴司、九天应元雷府…种种迷雾笼罩,李衍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想到这儿,李衍转身从床下拉出一个硕大的木箱子,打开后,里面赫然是避尘龙珠与那枚龙角。还有一个盒子,放着神农架挖来的宝药。
扛起箱子,又检查了一下周围,李衍便关上房门,离开江浙商会,向着城隍庙而去。
来到郧阳没多久,便有消息传来,保康县的战斗已经结束,长江通行的时间还不确定。
于是,沙里飞等人便筹集了一些物资,并且聘请了一些工匠,重返神农架。
他们要给山神“驺虞”送些贡品,再让人给其修个简单的神庙。
一来是感谢山神“驺虞”当时的帮助,二来也是想和其打好关系,寻找神农架中宝药。
其他山神已死,如今的“驺虞”便是神农架中唯一山神,没了阻碍和牵制,无论力量和势力,都会飞速提升,将来也算一方大佬。
有其相助,神农架已不再危险。
因此,这次李衍并没跟着去,而是留在郧阳,应付各方势力,为蜀中之行做准备。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商会二楼两道目光收回,并且关上了窗户。
房内,正是商会陈家父子。
“父亲,这李衍怕是不会答应。”
陈继祖无奈摇头道。
“那是自然。”
他父亲陈元清抚须道:“今时不同往日,此人虽游走江湖,但往来结交皆身份不俗,想借其之力,韩坤怕是想多了。”
陈继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父亲莫怪,依我看来,咱们对其还是避而远之的好。”
“此人太能惹事,几次三番与鬼教敌对,江湖绿林道上,对其悬赏越来越高,若牵扯太深,反倒会受其所累。”
陈元清眼中满是欣慰,抚须道:“这些年历练,我儿确实长大了不少。”
“但有些事,你还没看清楚。若只着眼一地,便会看不清大势,出现误判。”
“这次西南之战,待开土归流结束后,朝廷就会彻底控制苗疆,扫除神州隐患,震慑各地豪强。”
“他们,才是本土派最大的依仗,天下大乱之时,便揭竿而起,无论朝代如何更迭,这些人无非是换个山头朝拜,就连孔家和龙虎山也一样。”
“朝廷与地方的恩怨,从古至今不曾断绝,朝廷既要安抚,也要打压。”
“此次西南之乱,虽说损失不少,但也给了皇上一个由头,趁机发难。”
“所以,这场仗才打的不紧不慢。”
“所以,朝廷任由战火向着西南各州蔓延。”
“所以,漕帮才敢出手对付排教。”
“南方富庶,宗族势力庞大,法脉众多,如我陈家这种家族,大大小小有几十个。”
“皇上真正的目标,是咱们!”
听得此言,陈继祖忽觉背后发凉,颤声道:“咱们可是开海派,一直支持皇上啊。”
“哈哈哈…”
陈元清摇头嗤笑:“开海之事,虽说受益之人不少,但真正有资格玩儿的,哪个不是地方豪强?”
“所谓开海派、地方派,其实都一样,无非是利益之争,如今开海派已占据上风,咱们这位陛下有机会坐视不理?”
“没看到地方派一些人,皆在看笑话么?”
“杀几个土司算什么,待到将来皇上整顿江南,杀得滚滚人头落地,就没多少人能笑得出来了!”
陈继祖脸色发白,“那…那该怎么办?”
陈元清微笑道:“自然是早点投靠皇上,因此这次,老夫才会全力支持漕帮。”
陈继祖只觉额头冒汗,咬牙道:“若狡兔死,走狗烹,该如何是好?”
陈元清面色平静,看了看窗外,“陛下宏图大志,可惜,年纪也就比老夫小几岁。”
“将来如何,我们都看不到了…”
…………
李衍自然不知道,陈家父子背后谋划,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
人人都在算计,但都身处局中,在神州大地,从来不缺各种野心家。
他在郧阳街道阔步而行,能明显感觉到,郧阳城越发热闹,到处都在大拆大建。
街上行人众多,龙蛇混杂。
如今的他,无论在江湖还是玄门中,名声都不小,因此不断有人拱手示意。
当然,暗中的窥视更多。
李衍也不在意,背着木盒来到城隍庙。
人还未到,郧阳执法堂的谷寒子,便带着几名道人出来迎接。
“李少侠,师叔已经来了。”
谷寒子脸上满是热情。
从李衍初来鄂州,在上津城见其一面后,谷寒子就对其很是上心。
事实证明,他眼光不错。
李衍几次出手,都帮真武宫解决了大麻烦。
“道长客气了。”
“哪里的话,几位师伯都在里面,李少侠请。”
将李衍迎入城隍庙后,谷寒子这才转身,眼神冰冷,扫视街道周围,见一群人低头离开,这才一声冷哼,返回城隍庙。
李衍身上的宝物惊人,即便放在木盒中,也挡不住神通探查,吸引了不少视线。
来到城隍庙,进入一座偏殿后,李衍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连忙拱手道:“见过诸位前辈,见过掌教。”
他派人传信,一是通知王静修前来取药,二是与真武宫商议,这战利品该如何处理。
没想到,不仅王静修、御龙子,就连武当山掌教玉蟾子,也在殿内。
“哈哈哈…”
王静修老道满脸笑容,“小友大义,其实你拿走蛟宝,我等也无话可说。老夫自然要来看着,别让他们占你便宜。”
御龙子淡淡一瞥,“师弟别乱说话。”
说罢,这才对着李衍开口道:“无论避尘珠还是蛟角,皆有大用,小友几次相助,我武当自然不会亏待。”
“避尘珠要取走,到五龙宫,在真武龙窟布置风水阵,至于这蛟角,我等会添一些灵材,送往青城,请一位道友帮你铸造法器。”
“小友觉得,这安排可行?”
“多谢前辈。”
李衍闻言大喜,此事确实出乎意料。
连真武宫都要请人铸造法器,可想而知,出手之人肯定不一般。
“此事,随后会有人与你交待。”
御龙子说完后,便带着王静修离开了大殿,并且关上殿门,将周围道士带走。
在此过程中,掌教玉蟾子始终没有说话。
李衍知道,对方让御龙子退下,肯定有单独与他说。
果然,玉蟾子开口第一句话,就让李衍大吃一惊。
“贫道设局,可惜让赵长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