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房间不大,却很丰富,带蚊帐的床、油漆过的木箱、挂衣服的架子……。但凡卧室该有的几乎是一应俱全。两支硕大的红蜡烛冒着长长的火苗,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摇曳不定,把房间照得格外的亮堂,也格外的温暖。女人跟了进来,撩开了蚊帐,扶我躺下。厚厚的铺垫给我的背部传递着无限的软乎,让我禁不住就要迷睡过去。
一阵凉丝丝的感觉从皮肤断断续续的传来,我凝神去感受,才猛然清醒了一些:女人正用毛巾一点点的擦拭我的身体,朦胧里,女人穿着艳红艳红的贴身衬衣,不知道是因为这红色的渲染,还是烛光的映照,她的脸带着温润的绯红,又似乎水灵灵的透着娇嫩,像极了细雨后的牡丹。这是一种动人的美,我能想起的可与之相比的似乎只有两、三副景象:一种是夜色尚浅时的深山里,草屋里的灯光从背后勾勒出大姐依在门边等候的身影,只有轮廓不见细节,但却总有一种隐隐的力量直透心房;另一种是外婆家的乡下,也是连绵的山,但得是春风暖过,艳山红花开,一簇一簇的如同燃烧的烈焰,像是一副简单的画,墨绿的背景,火红的妖艳,让人怔怔的忘却用怎样的词汇去叹服这非人间的天工之作;又或者如神情迷离时独自跨坐练江桥头,在皓月皎洁之下傻傻的盯着水里那精灵一样的月影,什么都不必想,心里总是满满当当的。
我沉浸在遐想里不久,女人开始一点点除去我的衣服,似乎不能够醒来,也使不上气力,我就这么任由她摆布。
直到烛光突然熄灭,一个光滑、饱满的身体贴在了我的身上,一股莫名的烈焰吞噬了所有知觉。而后是那游离在生死边缘的挣扎、喘息、膨胀……。如同一支沉寂千年的古琴在芊芊细手弹拨之下,荡漾起丝丝音律,时而如鱼儿戏水,时而如鸟过山林,渐渐像疾风掠过山谷,时而横冲直撞、时而盘旋冲突,终于靠近了山梁呼啸而去。
我在这山风呜呜之中依稀听得女人沉重的气息和呓语般的呢喃。而后都安静了、松懈了。
这是一种似曾梦过的感受,就是在那重伤康复之际,以至于在某一个瞬间里,我分辨不清是躺在床上还是蜷在那岩洞里,又或者包括这点思忖,也都是在梦里。
梦总会醒!
我在一大早醒来,发现了真实的一切,女人就躺在我身边,而我果真一丝不挂。这让我如同猛然陷入了无边的泥沼,急切的想要找出逃生的方向。事实已经无可改变,但并不意味着就此完结。
悄然的穿好衣服,径直来到水塘边,天色极早,夜幕尚在将去欲留的挣扎。村落在这时候只能露着大致的轮廓,除却不知疲倦的蛐蛐,一切还都在安详的睡梦中。洗漱之后,我在水边坐了下来,开始尝试理清头绪。
倘若山洞里的记忆是纯粹的梦境,那昨夜的景象却是真真切切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丰盛的晚餐、那欣喜得如同道贺的敬酒,还有那荡漾的烛光渐渐让我醒悟了过来:一个年轻的寡妇、一对失去儿子的老人、一个没有了父亲的孩童一起遭遇了一个无处安身的难民,这太容易被理解成某种上天的暗示。百姓对于家庭完整的维护恰巧盯上了这种暗示。于是一切都合乎情理,惟独我自个尚云里雾里。
糟糕!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他们期盼并为之付诸行动的美好愿望遭遇到的却是一个欺瞒了身份的通缉犯、敌国的军人。尽管山村几乎与世隔绝,没有外力来揭露其中隐情,但问题是我却不能,不能连同自己一同陷入不得已的谎言,不能忘却部队、不能忘却对大姐一家的牵挂。
我可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完全没有主意,也不能继续思考,呆坐着看着水里倒映的一切渐渐明晰,天亮了。
池塘边陆续有人来取水,我偷偷看去,似乎他们看我的眼神的都有些怪异,我已经明白真相了,也就理解了这种态度。那不过是普通村民对一个就要完全加入他们之中的外人的好奇。只是我明白了他们的心思,他们又怎么能想得到我的心事?
男孩一路小跑的来到池塘边,距离我很近的时候停了下来,不再靠近,用手指着房子的方向,嘟囔着。
他显然尚未完全接受,我也懂得这种微妙的安排,让孩子来喊我回屋,可怜的心思。我既没能想出解决问题的方法,就只能牵着孩子的手一同回去,至少,让这个渴望完整的家庭有短暂的欣喜。
老头子发现了我对收音机的兴趣,将它放到了我和女人的卧室。我开始有更多的时间来做尝试了。然而我对这玩意知之甚少,转换位置、扯动天线、用手握住天线……。用了很多办法,传出来的声音依旧是我无法明白的语言。很沮丧,但并不打算就此放弃。
接下来的几天,女人对我格外的照顾周到,白天不难应对,可到了夜晚,一切都安静了下去,每每听得见彼此的心跳。我得承认:当摆脱了粗布农衣的束缚,用风姿绰约来形容眼前的这个女人,一点也不算过分。再加上那份温婉体贴,任钢铁浇铸的内心都无法纹丝不动。女人用她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她的心思,我虽是榆木脑袋的大头兵,也不难明白其中暗示。只是迷糊里大错筑成,清醒时怎还敢造次?
每天换一种方式摆弄着收音机、每晚挖空心思躲过女人的热情,除此之外,我似乎渐渐接受了这种生活。有些时候,甚至会以这个家的角度去考虑明天该做些什么?这种念头闪过之后让我自己都惊讶不已。但好在总有一个声音萦绕耳边,提醒着自己该做的、尚未做的。提醒着自己,眼下这一切就只能当做一场短暂的梦。
重复的失望让我对收音机失去了希望,越来越难以抗拒的温情促使我必须尽快计划,计划着怎样离开。
我最后的想法竟然只是打算帮这个家里多准备下一些柴火,然后悄然离去。他们并不缺柴火,但是除了这个,我还能怎么表达呢?这是必须完成的任务,用来为自己换取一点点的心安。
我连续两天从山里带回一捆又一捆的柴火,老头子自然欣喜,女人却有些疑惑了,这诚然与她夜里屡屡遭受的冷遇有关,只是外人并不知晓。
执行柴火计划后的第三天的下午,我从山林中回来,靠近村落的时候感觉到了异样。眼前的村落不再是往日的安详,似乎透着喧闹与不安。无需留神查看,我就发现:出事了!
村里的人都被集中在池塘边上,几个角上都是端着AK的越南军人。有两个不是军人的家伙正在挨个查看村民,稍加注意,我发现这俩混蛋就是那夜里挖坟的贼人。
这景象可不就是日本鬼子进村搜查游击队员?他们的目标是谁?自然就是我!
前些日子的安逸带来的混沌思绪顿时消失殆尽,亡命丛林的状态瞬间降临。我慢慢放下柴火,朝藏枪的草丛摸去。上苍体恤,不算太远。
我终于可以在瞄准镜里清晰的看到池塘边上的一切,老老少少都在枪口下战栗不安,老头子被绑在半截干枯的树干上。
愤懑一瞬间填满了我的胸腔,恨他们、也恨自己。这是纯粹的造孽,将祸水泼向了无辜的人,给这天赐一般的村落带来了灭顶之灾。他们开始拷打老人,怒火使我的眼睛开始恍惚,又一明一暗的闪烁不定了。但并不妨碍我清晰的看见老头子倔强的眼光不时扫过周围山坡,被疼痛绷紧了的表情带着强烈的不屑,似乎想要传递什么信息给山坡上的某个人,似乎他知道我就藏在某个草丛后面,所以用这种方式来叮嘱我:不要出来,不要管我!
我一一数去,穿军装的一共是十五个人。距离三百米、微风……,我暗暗调整着射击诸元。
老头子的不屈很快迫使他们转移了注意,女人和他的孩子被拉了出来。几个士兵轮番推搡着女人,不时撕下女人的衣衫。另几个士兵将孩子整个按在池塘里,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将他们的注意力转移过来,那里的人都是无辜的。
然而我还是迟了,他们的暴行激起了村民的**,几支AK同时喷出了火苗,好些个村民随即倒下了。
这一幕让我肝胆俱裂,手里的枪不由自主的响起。
满满的一个弹匣被我一口气打光,我在瞄准镜里看到了倒下的士兵,慌乱的村民,女人扑过去护着老人,孩子已经挣脱了出来。另有一些士兵从房屋里陆续跑了出来。他们不止十五个,我之前没有发现还有士兵在搜查房屋。
管不了多少个了,不能再让这里的人因我丧命。
他们迅速用村民做掩护,仔细搜寻我的位置。子弹陆续落在我的附近,我全然不顾,按部就班的拔下弹匣,一颗一颗的填装子弹。装上弹匣、将子弹上膛后,我发现情形没有任何变化,一些士兵躲在屋后胡乱开枪,来不及躲去房屋的士兵已然紧紧抓着村民当掩护。
这叫什么事?为了一个敌国的士兵射杀互为同胞的无辜村民,为了对付一个通缉犯,用百姓做人质。什么样的逻辑能够解释这种行为?我无法理解,但我深信:没有一种动物会做出类似的举动!
也许太过靠近池塘了,有一股血流滑了进去,在池塘边缘弥漫出暗红的色泽。只是不清楚是村民的血还是士兵的血。刚才那一匣子弹情急之下浪费严重,倒下的士兵只有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