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回去了,你怕是还得来打仗”老头子说道。
这太对了!我回去之后不得回部队吗?他们占了我们的土地,残害了我们的同胞,怎么会不打仗?那我很可能要和战友们一起上战场,甚至很可能再次打到他们的腹地来。
如果这样,这个正在修建的工事就是个麻烦!
我反复思考了很久,决定带着老头子悄然离开是最好的选择。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冲动再让他陪着冒险。我的冲动就是:用手雷炸了那个尚未成型的阵地。
这样的念头暗示着我已经接受了再次杀回这里的命运,而且还有些兴奋,开始想象着和战友们一起冲向他们,用子弹宣泄着所有的怨恨,让鲜血来证明他们的愚蠢。想到这些,不知什么时候留在记忆中的一句话猛然浮现出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这句话貌似历史很久了,我们的祖先用无数鲜血证实过,而现在,该轮到我们这一代的军人来阐述它的意义了。
我在各种凌乱的思绪里熬过了白天和大半个夜晚,终于能够迷糊的睡去了。老头子已经在梦乡里安详很久了,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在这种规律的声响中,我梦见了很多景象:
草屋的油灯、阿姨的忙碌、大姐的欣喜……。
突然的爆炸声让我从梦中惊醒,发现夜色已经开始消退,该是清晨了。四下里一打量,心突突的直跳:
老头子不见了!
我迅速爬到洞口,从瞄准镜里看到那个山坡上烟雾弥漫,又或者是光线太暗辨别不清,也可能是晨雾笼罩了山头。
我一寸一寸的检视着对面,很快发现了动静:一个人影正在迅速滑下山沟。我定睛看去:可不就是老头子。
他去炸了那个工事!我很快发现自己腰间的手雷少了两颗。这是一个绝对超出我意料的突发状况,我只在心底暗暗动过这个念头,老头子为什么会断然付诸行动?他不是军人,只是倒霉的普通百姓而已。
我还在疑惑,他就靠近了洞口。
“拿上东西,我们走”老头子用着绝对的命令口吻。
我赶紧拿上干粮袋子,连同那支没有了子弹的枪,跟上了老头子。
“这家伙不要了”老头子接过那支空枪,随手扔进了草丛。
“干嘛要去炸那个”我不解的问。
“心疼手雷了?”老头子反问道。
“不是,是危险”我有些埋怨道。
“没危险,附近都没人,那里的人全完了”老头子满不在乎。
“你去的时候就很危险”我提高的声音。
“不炸掉,以后我们的部队要打过来,那得牺牲多少孩子?”老头子反问道。
我无言以对,这是什么样的想法?已然将尚未发生的事情看做了必然,而且开始了前期准备。
“炮兵几发炮弹就解决了,你犯不着这样的”许久之后,我低声的说道。
“那就给部队省些炮弹呗”老头子似乎有点孩子气。
“你现在炸了,他们还能再修建”我接着说道。
“他们干他们的,我做我的”老头子很倔强。
“我是觉得这样冒险没必要”我继续说道。
“没必要?他们几个民兵都那样欺负人,只要是对付他们,我就觉得很有必要。”老头子突然很气愤。
我马上意识到他的心底已经有了愤怒的火种,那几个民兵怎样欺辱了那些同胞是我所不知道的,尽管他们已经死去了,老头子的怒火却仍旧熊熊的烧着。我没再说话,因为说什么都是苍白的、多余的。这并非不可理喻的事情,我不止一次的用子弹宣泄过怒火,老头子为什么就不可以?
山林一片片退向我们身后,老头子身形消瘦却健步如飞。我紧紧的跟随着他,蓦然觉得陌生,这与我之前接触的那个精明、狡黠、爱开玩笑的老头子似乎判若两人。
“怎么对他们都不过分,畜生!”老头子半天之后冒出一句话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解释自己的冒险。
“是,他们太没人性”我附和道。
“回去别和梅儿她们讲啊,就算你讲了我也不承认,她们也不会信”老头子话锋一转,回头看着我乐呵呵的笑。
这才是我熟悉的那个老头子,我只得连连点头。
老头子似乎非常熟悉路线,带着我很快翻越了好多个山坡,我们一步不停的直到黄昏,才停了下来。
再往前就是开阔的地方了,没有地方藏身的,要借这最后的山坡歇歇脚,恢复恢复体力。我赞同了他的意见,找到合适的地方后,把肉干、饼干、罐头摆了出来。老头子依然是抽了一点肉干,对罐头和饼干毫无兴趣。
“这个味道好”我指了指罐头。
“你这孩子,就不会留着带给梅儿?她为你白操心了”。老头子说道,笑容又跟了上来。
“好,饼干也给她留着”我连连点头。
“我成家的时候花了一头牛的价钱,你就这点东西还得我开口要”老头子摇头叹道。
我只能尴尬的笑着。
“对了,你给了好多钱,哪来的?”老头子突然又严肃了起来。
“镇子上那两个家伙的”我说道。
“就是不太干净”我紧接着补充道。
“干净,你给的就干净,在他们身上才不干净呢”老头子大声的说道。
我又只能微笑着算是回应。
“要是能换成金银带回去就好了,等不打仗了,你就可以用来修修房子,好好过日子了。”老头子慢悠悠的说着。
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瞬间填满了胸腔,我原本只是想用那钱帮助他们渡过困境,怎能料到他居然是这般心思。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可以奇妙到不能解释的地步。
“他们国家的钱还是用在这里的好,真要回去了,退伍之后我总会挣到点钱修房子的。”我随后回应道。
“一定要回去!我没儿子,就盼个踏实的女婿,几十年了,不可以出问题!”老头子的语气坚决而蛮横。这哪是世人能够左右的呢?别说是个人一辈子的愿望,就算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几辈子积攒下的希望也是架不住炮火的洗礼的。历代皇族沉醉过多少“万岁”的希冀,结果不都是血染江山颜色变、命丧纷争史书叹?
脑袋笨的人一旦开始思考,就容易困顿。我开始眯着眼,渐渐接近梦境。
这一夜,无论半醒着或是在梦中,我都很想很想大姐。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夜的念想全都是愉悦的、欣喜的、满怀希望的。
接下来的两天都很平淡,对于我而言,这种只需稍加小心的赶路基本等于放松身心。书上说春去了还会回来、花谢了很能再开,这种轻松自然也不能持续太久。
老头子带我来到的是又一片深山老林,数十年的时间让他对半个越南的地形都了然于胸。对于忘却了原始能力的人类,大山腹地是危险的,但眼下这等乱世,离开人群才是最大的安全,蛇虫毒兽与人类自身的危险比起来,似乎又算不得什么了。
我们在午后的光景靠近了一个隐藏在参天古树下的岩洞,老头子脚步愈发的快,我知道目的地近在眼前了,那空想了无数次的音容就将出现在眼前,心跳又开始突突的,眼睛又一阵阵恍惚了。
岩洞里因为隐蔽,潮气很重,置身于内,凉气就四处包围了过来。然而却很安静,出奇的安静,安静到我能清晰的听到老头子的喘气。
零星的一些遗留物品散落在四周,一个念头闪现了出来:
糟糕!大姐她们不见了!
我这才发现老头子的异常,一动不动的伫立着,呼吸沉重得像拉煤的火车头,神情呆滞,恍若灵魂走失了一般。
怔怔的看着洞里昏暗的一切,我丝毫不能想象发生了什么状况,老头子一向是精明、沉着的,此时却慢慢摊坐在地上了。这让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既然老头子都毫无头绪了,说明事情绝不正常,一定发生了意外!而在这危机四伏的邪恶国度、在这茫茫大山包围之中,任何意外都叫人心惊胆战。
“她们可能去了别的山洞吧?”我问老头子,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想想这附近有别的洞没?”。老头子半天没有反应,我只能再次相问。绝望是很可怕的力量,两个人同时陷入绝望就将更加可怕,我必须设法保持希望、挖掘希望,必须将老头子拉出绝望的漩涡,哪怕只是暂时的。
无论我怎么发问、怎么引导,老头子就如同石雕木刻一般毫无动静。这样的时间形同酷刑,已经日薄西山了,山风钻进洞里愈发冰凉,我开始感觉到无力,那些琢磨出来的希望一点点在丧失。
老头子终于行动了,他猛然站了起来,径直走了出去。我紧随其后,一步不落的跟着。是担心,也是新的希望。
现实很无情的消耗着我们的气力,我们在山坡上眺望,在山沟里搜寻,直到月亮挂上树梢,昏暗、疲惫和失望又渐渐困住了我们。老头子终于倒下了,倒在山谷里的一棵枯树边。
没有言语、没有生气!
对我递过去的肉干完全视而不见,我只能希望他能喝上一口水,水壶竟然也是空的。
我摸到谷底,发现这竟然是一个溪水充沛的山沟,两边的岩壁之间夹着一片狭长的沙滩,溪水在这里汇聚成一个足有半腰深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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