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命?!”
墨汀风与宋微尘闻言皆是一惊,央着老婆婆细说。
一番聊下来,这才知道黄珍芸的丈夫是顶替别人上的战场——彼时战事吃紧,那家人老母突发中风瘫痪在床,媳妇又临盆在即,而且据稳婆说胎儿是横位在宫,生产风险极高,那家男人实在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去参军。
可是按照规定,他们家必须出一个适龄男丁。眼看出征日子逼近,便日日来求邻居援手,也就是黄珍芸家。
这黄家村往上数都出自一个族谱根系,多少沾点亲戚,平日里相处又极好,确实都没拿对方当外人。
“按说芸姐家之前已经出过一名亲族去参军,她丈夫可以不去,但是架不住那家人苦苦哀求,最终还是答应了。”老婆婆呷了口粗茶。
“虽然那家人确实可怜,可那是战场,人命关天出了事怎么办?居然答应了?!”
宋微尘大为震撼,理解无能。
“我当时也差不多跟你一样的反应。”老人笑了起来,一口牙倒是意外的好。
“不过据说那家男人应的是火头军,保后勤避前线,所以性命无虞。而且短则三月长则半年,战争必定结束,他就能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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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接着剥玉米粒,宋微尘也学着拿了一根想帮忙,不过显然无比笨拙,墨汀风实在看不下去,默默将其手里的玉米棒拿走自己弄,塞给她一杯热茶。
老婆婆看在眼里,直夸找了个好郎君,还说芸姐当年跟她的夫君恐怕也是如此相爱,倒让宋微尘红了脸,直央着老人接着说当年事。
听到此处他们二人早已明白,黄珍芸极大概率就是黄阿婆,她丈夫替人从军必定出了岔子,否则她也不会去鬼市。
后来的事情其实不难猜,到了出征那日,黄珍芸的丈夫顶替邻居家的男人去了,报的是那个男人的姓名和生辰。因为彼时征丁,府衙都有各家各户的预备登记信息,若不如此便对不上。
可她丈夫到南境没多久就彻底断了消息。
三个月后听说那里发生一场恶战死伤无数,黄珍芸惊骇不已,她求同乡老道士用玄术寻她夫君何处,但找了几次都是同一个结果,她夫君就在家里,哪里也不曾去。
最初不解,后来才弄明白,因他是顶替别人去的前线,属于“借命”,而那个人本身并没有离开村子,所以寻无可寻。
若要找到她丈夫,必须去他母亲生他的地方重新“立命”,将其信息归位,才能重新定元神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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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丈夫的母亲是丹霞镇人氏,生他时恰逢在娘家待产,所以黄珍芸才来了丹霞镇,神神秘秘的只说是有高人指点,必须要到这里来重新定锚才能找到她夫君。
很快黄珍芸就买下了与老婆婆家间邻的房子一个人住,用她的说法,若不独立成户就不能上报她丈夫的参军信息。
“芸姐日常以上山采药制药卖药为生,她的药灵得很,慕名来找她买药材和看病的人越来越多,其实日子过得很舒服。加之长得漂亮,村里好几个单身汉对她动了心思,不过都被狠狠的拒绝了。”
“也不知芸姐用了什么法子,过了不到半年就在府衙成功报上了她夫君的姓名和生辰,估计没少打点走关系。那时南境那场大战还在持续,陆续还有人被征召,她夫君的名字就放在里面一起入了册。”
“难道,太奶奶又借了别人的命?”
宋微尘一脸惊讶。暗忖黄阿婆莫不是为了找到她丈夫,有样学样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老人摇头否认了她的说法,实际上那次一同前去南境的人中并没有谁被“借命”,而是随行队伍的行李里多了一个穿着他丈夫生辰的“草人”。
老人低头沉吟了一下,“我记得很清楚,芸姐成功报上名字的那天喜滋滋的来找我,说还有180天,再过180天就能看见她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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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天?有什么说法吗?”宋微尘越听越好奇。
老人摇摇头,她哪里知道这些。
倒是墨汀风若有所思,180天?莫不是以一天对应一年?因为每隔180年九大行星会合一次,亘古不变,也就是我们所谓的“九星连珠”。另外,“三元九运”一次循环也是180年。
不过他随即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若是如此,同样都是落回北斗九星里的一白贪狼星,又何须等这180天的轮回?他暗自摇摇头,不明其意。
总之在180天后的那个夜里,黄珍芸悄悄地离开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亦如没人知道她是“客从何处来”。
她就像个秘密,带着某种强烈而具体的目的性,一旦达成,丝毫不留念的销声匿迹。
“后来再也没有见过芸姐,有时候还怪想她,特别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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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放下手中的玉米棒子,定定地端详宋微尘。
“小姑娘,你太爷爷是谁?芸姐后来找到她丈夫了吗?还是……改嫁了?”
宋微尘不知为何有些难过,她想起了黄阿婆描述的和她夫君生活在一起的场景,想来那是真实发生过的曾经。“老婆婆,我太奶奶找到太爷爷了……没改嫁,一直都是他。”
宋微尘眼圈红了,再说话时有些哽咽。她想起了那个在鬼市孑然一身待了七十多年的黄阿婆,至今说起她夫君,脸上还是那般幸福模样。
“我太奶奶在院子里种了一棵很大的金合欢树,太爷爷在开花的季节终于回家了。”
“他们后来生活的地方三面环山,一面抱湖,太奶奶喜欢吃红烧鱼,太爷爷经常会去湖里给太奶奶捕鱼做菜,夏夜的晚上他们会坐在院子里,伴着萤火虫看星星,两人从未红过脸,恩爱了一辈子。”
“欸,好,好啊。”老人原本不再清亮的眼神,此刻也亮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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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作别老人出来时已近傍晚,残阳如血洒在天上,宋微尘替黄阿婆一时伤情,假装仰头看落日,实则在努力把眼泪憋回去。
她替她说了个美丽的谎。黄阿婆之所以会在鬼市待一辈子,肯定是没找到她丈夫,或者找到时已是一抔黄土,所以才会在平阳一直守着陪着。
天晓得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在那样终日潮湿又不见阳光的地方,想象着他们环山抱湖的故居,等着院子里那棵永远不会再开花的树发出春芽。
她一定很懊悔答应了邻居的请求,她一定无数次深夜梦回,想在她丈夫出征那一天死命拉住他的手,绝不让他出发。
人生自是有情痴。
宋微尘不觉已泪流了满脸。
墨汀风从身后温柔抱住了宋微尘,“别难过,你最后给黄阿婆编织的人生故事结尾,她一定很喜欢。”
她快速掸了一下眼睛,“不是我编的,那是阿婆告诉我的。我相信在某个平行时空,他们一定从未分开过,一定相守相爱了一辈子。”
“微微,我们在这个时空再也不分开了,也相守相爱一辈子好不好?”
墨汀风的语气里透着浓浓的忧伤,那么甜又那么忧伤,听得人扼腕。
宋微尘没有办法回应,她说不出那个“好”字。两人心里都无比清楚,只要前世印记无解,他们很快就会面临永远的分离。
“墨汀风。”
“嗯?”
“墨汀风。”
“乖,我在。”
“墨汀风。”
“微微,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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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微尘一遍遍叫他的名字,只觉得叫不够,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难过,许是见落日将尽,许是见孤雁独行,许是被黄阿婆的故事牵动了心绪。
“如果有一天你彻底忘了我,我叫你的名字,你还会出现,还会回应我吗?”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我,我叫你的名字,你还会出现,还会回应我吗?”
“如果有一天你我变成了敌人,我叫你的名字,你还会出现,还会回应我吗?”
……
墨汀风心都要碎了,他将宋微尘转过来抱在怀里,“小傻瓜你在胡说什么,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忘了你,都永远对你有呼必应。”
“我还没问完。”宋微尘眼泪大滴落下。
“如果有一天,你我天人永隔,我再也不能叫出你的名字,你还会记得我吗?”
“不,如果有那样的一天,你千万不要像黄阿婆那样一辈子守在平阳。我不希望你记得……我希望你永远忘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