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 翁太医来了。”阿乔向十三禀报道。
“快请他进来。”
早有人扶着颤巍巍的翁太医远远过来,阿乔则转身出去沏茶了。
见礼之后,翁太医将一个纸包从医箱里取出来, 放到桌上, 当着十三的面打开, 竟是一包药渣, 看来已经十分陈旧了。
“什么结果?”十三急切的询问。
翁太医一手捻着山羊胡须, 一手拨了拨那些药渣,慢慢道:“都是补孕妇体虚的药材,不过有极少量的□□。”
“这我知道。您上次说的那个事情是个什么结果?”
翁太医接过小徒弟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 故作糊涂道:“老夫上次说过什么?”
十三看了一眼翁太医的小徒弟,道:“请这位小兄弟下去休息, 好好招待, 我和翁太医有些话要说。”
阿乔于是领了那小徒弟出去。关上门, 屋子里只剩下十三和翁太医两个人。翁太医遂取出另外一包药渣来,道:“刚才是出事前一天的药渣, 这一包才是当天的,除了□□之外,还有红花,剂量可比□□大多了。”
“是因为红花?”十三惊道。
翁太医点点头道:“是,红花, 堕胎药。”
送走翁太医之后, 十三暗自思忖:会是谁?除了明月之外, 还有谁有这般歹毒的蛇蝎心肠?
“我回来了。”林宁携着夜风走进屋子。
十三在灯下转过身来:“回来啦, 今儿怎么这么晚?”
林宁怕他又胡思乱想, 所以只是回答:“多陪了一会儿皇阿玛。”
其余过程一概不提。他大概很快就会从别的渠道得知这一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至少她不会告诉他。
“皇阿玛赏的?”
林宁见十三一直在盯着自己手里这件大氅看, 便“唔”了一声算是带过。她越来越觉得这钢丝走得艰难,一步走偏,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尤其是看见大哥和八哥的惨痛教训之后。唉,她还叫他们一声“哥”,可是天下之大,却容不下她心底的这一点小小的温情。
她忽然觉得烦躁不堪,便转身走到山字屏背后。十三却跟了进来。他的脚步轻巧,总是吓唬她,林宁说他像猫,可是转念又想起来老虎走路也是没有声音的。她实在没有心情玩闹,便把他推出去:“我要洗澡。”
他扶着屏风笑:“都没叫人准备热水,你洗个什么澡?”
林宁忽然觉得心口一凉,大约是光线的缘故,她只觉得眼前的十三很陌生,好像从来不曾相识一般。
她抚了抚心口,把那口寒气压下去。嘴角挂起笑容来,娉娉婷婷的走过去,轻巧的扯住十三的袖子,道:“你去帮我叫嘛。”
偶尔使点小手段魅惑一下他,不过今次的效果似乎不如往常明显,虽然十三还是乖乖的出去替她叫水了,林宁还是觉得这屏风后面的小小空间里冰冷凝滞。
日子都不好过啊。在这时代的大背景里,想要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
胤禩的厄运并没有就此结束。
暴风雨之后,林宁趁着短暂的宁静去走访了一趟八福晋。八福晋是一个太骄傲的人,如今落了魄,面子上仍是绷着。
其实林宁心知肚明她不好过,所以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陪着她静静地坐着。她乐意锦上添花,更乐意雪中送炭,虽然目前这势态她实在无能为力。阳光是不太好了,哪怕再丰沛,照在人身上也不觉得暖。林宁坐了半晌,觉得脚底心都凉透了,勉力起身告辞。
她缓缓地行进在已显凋敝的院子里,因为活动的缘故,身上也渐渐暖起来了。半路上被人拦住了:“十三福晋,八爷请您书房说话。”
八哥?林宁略一错神,旋即跟他去了。
“如再有一人称道你好,朕即斩之!”
“废黜太子时即已传旨,诸皇子中如有钻营谋为皇太子者,即为国之贼,必置之于法。此后胤褆曾奏称胤禩好,是为结党妄窥君权。胤禩柔奸成性,妄畜大志,朕素深知,著将其锁拿交与议政处审理。”
“八阿哥胤禩向来奸诈,你们如果以他为朕之子而徇情枉法、为其开脱罪责,朕断不允!”
“胤礽被废之时,胤禩趁隙处处沽名,欺诳众人,希冀为皇太子。他自幼性奸心妄,曾袒护乳母之夫雅齐布、擅责御史雍泰,朕闻知后将雅齐布发往蒙古,因使胤禩生怨,纠合同党,妄行作乱,欺世盗名;又与欲为先祖复仇的褚英后人苏努结党、败坏国事。”
“如果再像皇八子这样不遵教诲,日后朕寿终之日,必将导致将灵柩停于乾清宫内,而你们兄弟之间束甲执刃相互斗争的结局。”
……
其实胤禩的字写得不错,间架得宜,笔触劲辣,只是不是老爷子偏爱的董其昌。然而这一行行写下来,字字成灰,如同人心。
“八哥。”林宁轻轻的敲了敲大开的门。
胤禩抬头,将那写满字的榜纸揉作一团,道:“进来坐。”
吃茶啊,秘色釉的杯子捧在手里,水汽亭袅上来,迷蒙了人的眼睛。恍惚中,阳光那样暖,徐缓的风传来断断续续的咿呀声,那台上正热闹,台下亦是欢腾,八福晋忙得不可开交,可还是见缝插针的跑到后院来招呼她:“跟我到前面来!老躲在这里可不像十三福晋的样子……”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时时萦绕在身边,仿佛从来不曾走过,然而那些日子却再也回不来了吧。
“大哥还好吗?”许久,胤禩才启齿发问,仿佛经过了无数的徘徊与挣扎,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
他没有问老爷子好不好,没有问太子好不好,没有问十三好不好,没有问十四好不好。
他只是问大哥好不好。
那个两面三刀,出卖了他的大哥,他现在问她:他还好吗?
林宁的鼻子都酸了。
许久,她才回答:“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轻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皇阿玛没有让我去看过大哥。”
“连你也不让看……”胤禩理了理长袍的下摆,声音一下就低落下去:“你知道吗?我很想知道自己的结局……”
“不会的!八哥,你不会这样的!”林宁激动起来,茶水都泼了出来,可是已经凉了,落在手背上,顺着皓腕滑了下去,滴滴落在衣服上。
胤禩取出手帕递给她,林宁这才慌慌张张的收拾残局。
胤禩好像冷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浅,在唇边转瞬即逝,声音柔和却没有温度:“不会什么?”
他看着林宁,叹了口气:“很多事情,你先顾好自己吧。”
林宁埋着头,水滴落在衣服上:“我知道,八哥,我都知道。我所做之事绝不会牵连旁人,你放心。”
“你先放下自己的心吧。”
放心?谈何容易。
大哥如今的情形并不是最坏,命运将会以最惨烈的方式为每个人画上句号。
除了等待之外,我们还能做点什么?
“要出门吗?”十三进屋来,如意正在收拾东西。
林宁正把棋子放进棋盒里。昨晚和十三下的残局,到最后,两个人都筋疲力尽,无以为继,只好任由那黑白的经络在棋盘上狰狞蜿蜒。
棋由心生。会是怎样的心情才指引着棋局走到这样的地步?
林宁只是觉得渺茫,回首处,往事历历在目,却只觉得万事万物都是虚无。
林宁用手扶住额头,这棋现在看来,下得真不是一般的头痛啊。这一手,若能轻灵的脱先……哪怕是跳,或是飞,局面也会开朗许多。
然而偏偏是粘!
最笨重,最执着的,最想不开的下法:不肯弃,哪怕是一起死,也不肯独活。
当时的自己,心里是这样想着的吗?
记不起来了,当时的感觉,如今只是回想头也会痛,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往前看。走出去了就不能回头,在迈出第一步之前,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了吗?哪怕罪无可恕……
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被原谅。
“我带硕兰一起去园子里好不好?”晚上的时候,林宁躺在十三的身边,手指缠着他的辫梢玩。
黑暗中,他的呼吸悠长而匀停。
可是她知道他没有睡着。他骗不了她。
“随便,你想带她去就带去好了。”半晌,十三终于翻了个身,背对着林宁。
林宁伸手从背后环抱住他,把侧脸紧紧的贴在他宽阔厚实的背上:“十三,我不会离开你的。”
你也,你也不要离开我啊。
丝丝的冰凉从背后浸来,十三忽然觉得酸痛,像是剧烈的运动之后第二早晨起来的那种违和感。莫名的酸痛与无力。太累了啊。今时今日,你我的命运自己能掌握多少?
还妄图去改变别人的命运。
真是天真又无知的想法。
也只有你,这样傻的人,也只有你了。
十三终于还是忍不住,把林宁搂进怀中。
“你瘦了啊。”
“你胖了。”
“都是你把我养得这么好。”
“呵呵。”
“蓉儿。”
“嗯?”
“回来吧,如果有你,哪怕是最艰难的日子,我也能安然度过。”
林宁缄默,眼前的夜色为何如同墨一样,深重得化不开呀。
“不后悔吗?”
“不后悔。”我所做的一切,从没想过会被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