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个泪流满面的结局, 如果不是,那是因为你没有看到最后。
胤禵最烦周围的人跟他说四川话,那一条舌头好像永远也捋不直, 清脆得好像唱歌一样, 可是说快了他就一个字也听不懂。
到京城去呆过两年的他更不待见。该卷的时候不卷, 不该卷的时候瞎卷, 半官半川, 用他们四川话怎么说来着?“椒盐”,对了,就是这两个字。
四川产的辣椒和花椒, 每每让他难堪,一想起来就脸红脖子粗。
说起这个, 他倒想起一个人来。多年不见了, 也不知道她在四川过得好不好。
“哎哟, 啷个是个塌鼻子哟?丑丑,我们是个小丑丑……”
“小娃儿都不得鼻梁, 长大了就长出来了……”
女子说话的声音,玎玎珰珰,好像珠玉洒落在银盘上。
不可能吧?
胤禵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一步跨进门槛,定住了片刻, 终于思量出自己刚才到底在想什么, 转身便追出去。
“十四爷……”随从喊了一声, 跟到门口, 那豹子一样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远处了。
胤禵一口气追出去两条巷子, 女子清丽的衣角在巷子的转角处一转,移出了视线, 他提起一口气,又往前赶了两步,却堪堪停在了巷子口。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心脏跳得又急又烈,好像战鼓擂动。
不可能吧,不可能吧,不可能吧……
他一直这样反复的想着。然而另一个声音在心里响起:没错,就是她!就是他要找到的那个人,错不了!
他痛苦的咽下一口唾沫,理了理衣袍,坚定的迈出了脚步。
“福蓉!”
已经上了车的林宁的身形顿了一顿,猛地转头,清亮的眼眸里起了惊涛骇浪。
片刻之后,她强自镇定下来,微笑道:“您认错人了。”
还是没变呵。
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连个谎话都说不圆。
胤禵大大咧咧的跟着她跳上车:“能遇见个说官话说得不错的人也不容易,咱俩今儿得好好叙叙旧。”
林宁的脸色一时青一时白,手里抱着的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吓了一跳,手足无措间只好把孩子交给随行的丫鬟抱着。
胤禵探过身去瞅了瞅那孩子,应该刚出生没多久,脸皮都还是乌红发皱的。他不知道为什么特别高兴,都有些忘乎所以了:“你的?”
林宁瞧了他一眼:“是我的。”
胤禵没想到她还会接茬:“和谁生的?”
“不知道。”
马车在一座很大的宅邸的偏门前面停下来,林宁下了车,胤禵跟着她。她停在台阶下,回头略带愠意的看着他:“你到底想跟我到几时?”
胤禵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齿:“就算前线打了败仗,我把你带回去也算大功一件。”
林宁倒抽一口冷气。胤禵这两年在外辗转,晒黑了不少,显得那一口牙齿特别的白。此刻在林宁的眼中却如虎口一般,森森的闪着寒光。
她转身往里走,甩下一句话:“跟你说了你认错人了!”
胤禵也不拦她,只是一路跟过去。丫鬟抢在他面前想关门,被他一挡,也就无可奈何的败下阵来。他便如入无人之境,在林宁身边转悠,絮叨:
“你别傻了!老爷子是想你了才会让我来找你来的!真的,难道我还会害你不成?”
“其实老爷子没生过你气!要不他怎么到现在还心心念念的惦记着你?”
“你跟我回去吧,老爷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你别等到想见也见不着的时候再来后悔!”
“当年那个事儿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有一点我可以保证,对你下手的绝对不是老爷子!老爷子要真是想除掉你,他会找四哥?他找四哥就是想放你一条生路!要不然他找谁也不会找四哥来把你弄走!”
林宁突然回头望了胤禵一眼。胤禵满腔的话便生生噎在了肚子里。
“你别再说下去了。这些年,我都忘记了。”
周遭的空气仿佛也随着林宁的眼眶一起,渐渐的濡湿起来。
胤禵一时间只觉得连喘口气都困难,好半天,他才笑了一下:“是吗?你真的忘了吗?”
林宁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像座石像一般寂然无声。
胤禵将自己摊开在椅子上,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仰面朝天,望着天花板出神。
“当年查你的人太多了,你做的那点子事情谁不知道?说起来老爷子还是最后知道的一个。他哪怕再生气,他本来都是想放过你的,只要你不闹事,他就能当作不知道,可你偏偏要自己往枪口上撞,谁也救不了你!八哥那事儿我对你有愧,可我想,就算不是为了八哥,今后你总会因为别的谁去自寻死路,也许是为了二哥、也许是为了四哥、也许是为了我……我想了这么多,我也没觉得心里好受一点儿。如果可以,我是真想补偿一下你。”
他顿了一顿,又说:“老爷子是真想你了,他真让我来找你来,你跟我回家吧,啊?”
回,家……
一提起这两个字,林宁的眼泪就落下来了。她还有家可以回吗?哪里才是她的家呢?
她吸了吸鼻子,很努力的说:“你把一个死人带回去有什么用?”
胤禵的眼神很恳切,像是某种最弱小的动物在向她哀求一样:“算我求你,十三嫂。”
你的十三嫂已经在十一年前死了。
她已经死在十一年前了!
“我们今天不要说这些,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儿,真是难得……”胤禵过了好久才努力让自己从这个话题中走出来,他想说些别的,比如开心的、幸福的什么事情,然而总是无能为力,不知不觉的就开始唏嘘。
林宁也是唏嘘不已:“是啊,真是难得……”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
其实久别之后的激动与兴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烈,林宁,这么多年以来一直生活在金丝鸟笼,一步也没有迈出过。
从一个牢笼里被放出来,却发现自己仍旧身处在另一个更大的牢笼里,这样的感觉,有谁知道呢?天下之大,竟无一处不是桎梏!
“你做点儿什么给我吃吧?我饿了。”胤禵其实没怎么变,依然不时的流露出一些孩子气,有些可怜巴巴的望着林宁。
林宁叹了一口气才笑出来:“你想吃什么?”
“玉米肠。”林宁走了之后,胤禵就再也没有尝过玉米肠的那种清甜的滋味,因为没有人会作。
“今年的玉米还没有出来呢,我这儿倒是有点儿老玉米,是晒干了拿来磨粉的,只怕你不好嚼。”
“那就随便做点儿别的什么,我是真饿了。”胤禵到达成都没几天,见天的都是应酬,肉里来酒里去,油腻不说,往往下来还得自己找补。这不,刚从提督街吃了一顿回来,还没来得及吩咐行驿里的厨房准备吃的呢,就追着林宁出来了,他是真饿了,肚子都开始咕咕叫了。
林宁也听到了,所以站起来说:“那就给你下碗面吧。”
走廊下边搭着好大的一个架子,爬满了豌豆苗。成都难得有这样好的太阳,林宁站在架子前面,仰起脸来,微微眯起眼睛,一双素手在藤蔓与叶子之间灵巧的穿梭,只捡最尖端的那一小截嫩芽掐。
胤禵在一边看着,笑道:“你倒是会吃,这一小把下来,整个架子上的豌豆苗都被你掐了个遍。”
林宁一手捏着一小把豌豆尖,一手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说:“哦,原来不是你吃,是我要吃呀。”
胤禵咧开嘴笑道:“今儿我也饱饱口福。自打出了京城,我就没吃过一顿好东西。”
林宁笑起来:“说得好像真的是来打仗的一样。”
一句话噎得胤禵登时就跳了起来:“你别小看我,我这是代天子出征!”
林宁赶紧好言安抚他:“我知道,老百姓都说你是‘大将军王’,都称颂你和皇阿玛……”
林宁突然掐断了话头,好像她掐那些豌豆苗一样,生生的,干脆利落。“皇阿玛”这三个字她好久没有叫过了,好像她真的已经死在十一年前,现在的自己跟从前的生命没有任何关系了似的。可是一见到胤禵,她又叫得那么顺口……
胤禵倒是没注意到她的微妙变化,只是继续嚷嚷着:“皇阿玛给了我密旨,我现在的身份就是钦差大臣,我现在就带你走,年羹尧他敢说个‘不’字……”
林宁的脸色都变了。
说曹操,曹操到。
“年大人到!”通传的声音翻过低矮的院墙,打断了胤禵的话。
“他来干什么?”胤禵蹙眉凝目,右手下意识的往腰间移去,攥住了自己的佩剑。
一时风云际会,剑拔弩张。
还是年羹尧这个赳赳武夫先扯了圆场:“哟,十四皇子!奴才正说选个良辰吉日请您赏光寒舍呢,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真是太巧了!”
胤禵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年总督贵人多事,又要总管川陕两省的事务,又要写折子请安,还要去祠堂烧香,没空是应该的。”
这一席话说得真是不留半分情面了,尤其是牵扯到八旗兵给年羹尧建生祠的事情,可是太险了。林宁急得暗暗的扯了扯胤禵的袖子。
“十四皇子真是拿奴才开玩笑,奴才就是有九个脑袋也不敢怠慢代御驾亲征的十四皇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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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禵对年羹尧的巴结求全无动于衷:“年总督又不是猫怎么会有九条命。不过年总督战功卓越,战场上来去可是凶险,年总督想来应该格外受命运眷顾……”
林宁故意大声的咳嗽,打断这段暗藏机锋的对话。
年羹尧是个顺杆儿爬的主,见林宁有意成全,便乐得哈哈一笑,把话往她身上扯。只见他竖起两道粗犷的眉毛,故作责备的说:“春秀,你是怎么伺候的?让林小姐在这风口上站着,着凉了怎么办?快扶林小姐回房去歇着!”
名叫春秀的丫鬟赶上来搀扶林宁。林宁顺从地跟着她往屋里走。进了屋关上门爱吵吵爱打打,总比在这院子里光天化日之下对峙好。
胤禵忽然伸手一把抓住林宁的胳膊,拉得林宁一个踉跄。她抬头又惊恐又疑惑的看向胤禵,胤禵却只是瞪着年羹尧:“你刚才叫她什么?”
年羹尧装模作样:“‘林小姐’啊,有什么错吗,十四皇子?”
“林小姐?”胤禵冷笑一声,抓着林宁的大手不住的收紧,疼得林宁从牙缝里不停的抽气。她伸手去扳胤禵的手指:“你放手!”
“我不放!”胤禵抓着她就甩了一下,甩得林宁东倒西歪,又被胤禵大力的扯住。她虽然穿着家常的绣花鞋,可仍是不小心磕在花坛边堆砌的鹅卵石上,扭到了。
“你干什么!”年羹尧见状就要上来跟他抢夺林宁。
胤禵早已卡住他的身位,将随身的御赐宝剑横在身前,大喝一声:“我倒想问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年羹尧面对尚方宝剑不敢造次,虽然躬身长揖,仍是说:“这位确实是林宁林小姐。”
“胡说!”胤禵一脚将年羹尧踹翻在地:“你可看清楚了,此乃御赐之物,如有谎言便是欺君罔上!”
年羹尧赶紧跪下磕头:“奴才不敢!只是十三阿哥福晋确实已经死了!此女确实是林宁林小姐!”
“我杀了你这个狗奴才!”胤禵盛怒之下,拔剑出鞘。
寒光闪过,仿佛这十一年的时光吉光片羽的从眼前掠过。
胤禵永远也不会忘记,在那个柳絮纷飞的季节,他接到十三嫂的死讯,只说是因为小产,失血过多,死在了郊外的园子里。
明明知道这绝对不是真相,却也只能迫于压力不了了之。
转眼十一年都过去了,多少惊涛骇浪走过来,其实他心中不是不庆幸的,也许她正在某个遥远的地方,过着宁静的日子。虽然林宁的生死一直未卜,但他宁愿相信她远离了争斗,她和他仰望着同样的天空,然而再也没有风云诡谲的景色,只是一片永远的风平浪静。
只有这样,他的心里才会稍稍好受些。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间听见十三哥对四哥说:“四哥,谢谢你,哪怕是谎话,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他的心里,莫名其妙的咯噔一下。
出征之前,皇阿玛把他叫去,让他去找蓉儿。苍老而虚弱的皇阿玛,坐在龙椅的最深处,那阳光永远也照射不到的地方,神志清明的吩咐他秘密的去找到蓉儿,把她带回来见皇阿玛最后一面。
胤禵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皇阿玛,您不要这样讲!儿子一定去找到蓉儿,把她带回来陪着您!”
她果然还没有死!
是四哥把她藏起来了。也许是想保护她,也许是出于某种私心。
他能把她藏到哪里去?
胤禵骑着马走出德胜门的那一瞬间,自信满满的想:这次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她带回来!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带回一个“死人”的后果是什么。
答疑:
关于第三卷结尾的“惊喜”,之前我其实有铺垫,但是可能不明显,这一章说了一点,可能仍然有些筒子会不理解,那我就来解释一下。
其实纠结的问题不外乎两个:
首先,老爷子为什么突然转变态度,要杀林宁。
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看到,其实是因为林宁之前犯了错,老爷子一直被蒙在鼓里,很晚才知道。虽然林宁犯的这个错让老爷子很不能接受,但是他也不准备追究,只要林宁安分守己,他可以当做不知道。偏偏林宁毫不知情的非要替八哥求情,老爷子本来正在气头上,所以盛怒之下,叫来了四哥。
他叫四哥也不是想杀林宁。老人家明察秋毫,他不会不知道四哥对林宁的感情。所以他叫四哥来是想让四哥把林宁弄走,京城不能呆了,随便你把她送到什么地方去。
老爷子执意要送走林宁除了她犯了大错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他不能再让林宁留在自己身边了,所有人都看到他对林宁的格外恩宠,林宁其实是站在风口浪尖上,虽然自己极力的保护她不受伤害,可是她总是有意无意的让人利用。她贪恋着他同样贪恋的那一份亲情,可是亲情之于政治是必要的牺牲这个道理她却不明白。所以老爷子要把她送走,让她远离这趟浑水。
好了,现在四哥是奉老爷子的命令要送林宁走了,这个事情不急,可以慢慢来。那么又是谁在半路上伏击了林宁呢?
这是个小伏笔,我后面还要用到,各位可以尽情的发挥想象,谁最有嫌疑。
第二个问题就是:林宁到底犯了什么错,让老爷子容不得她?
这个问题其实是条很长的线,我从第三卷的第一章就开始埋。
关键人物是明月,还记得吗?那个害林宁流产的丫鬟。一切要从她说起。
明月最初是十三的丫鬟。林宁出走之后,十三把她抓回来,最初的一段时间是把林宁藏起来了的,那个时候,明月被派去服侍林宁,可见她还是比较得十三的信任的。而且她对十三也是心存爱慕之心的,这个我在几个地方都有提到,不信的童鞋可以去找找。
明月看到了在失去林宁的那一段时间里,十三的痛苦以及绝望。所以在这个可怜的封建女子的眼中,林宁根本就是个妖女。她是恨林宁的。
林宁怀孕之后,由于明月给她下的□□的作用,胎儿肯定是致畸的,所以不可能生下来。她实在是太滥好人了,虽然可以对瓜尔佳氏凶一凶,但是涉及到人命,到底是于心不忍。如果想要保明月,就不能把明月下毒的事情告诉十三,只能自己买了红花来打掉。她对于计谋其实是天真可笑的,后来事态的发展根本不是她可以控制得了的,明月最终还是没能保住。
这件事情对她自己也造成了心理阴影,更何况纸包不住火。此时林宁已经得到老爷子的厚爱,处在风口浪尖之上,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关注。十三出于关心,调查了她流产的事情,已经发现明月其实并不是害她流产的直接凶手。
同样的,除了十三,出于各种原因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的人并不在少数。很明显八哥、十四他们都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但是由于林宁的所作所为一直来说对他们还是有利的,所以没有借题发挥。而且出于关心,他们其实也是不想林宁栽在这个事情上头的。所以八哥会说“你先放下自己的心”,十四会说“你小心把自个儿赔进去”之类的话。
有人会说了,这件事情真的那么严重吗?林宁对自己的亲生孩子下手的事情在外人眼里,那就是十恶不赦,这种事情历史上谁干过?武则天啊,以退为进,用亲生孩子的性命作筹码而博取同情。林宁不是因此而得到老爷子更多的关爱了吗?老爷子不是唯一信任的人呢就是她了吗?这是多么让人不寒而栗的状况啊!这就是林宁走向覆灭的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