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嗯?”胤禵应声回过头来, 专注的看着仿佛在阳光下散发着光芒的女子。
“要不要来赛一圈?”林宁双腿轻夹马腹,手上控着缰绳,让马儿缓缓的踱着步子及至与胤禵并肩而列。
胤禵爽朗的笑道:“好啊, 不过一会儿输了可不许恼。”
林宁微微抿着嘴:“胜负还未可知呢, 少说大话。”
胤禵笑着并不答话, 已经开始做出发的准备了。
林宁突然出声叫他:“看你这样子, 总觉得还是个小孩子呢。”
大概的人的记忆总是不自觉的停留在初次见面的时刻吧。
胤禵一晃神, 马儿已经冲了出去,他赶紧拉紧缰绳将马头调转回来,说:“我好像比你还大吧。”
确实, 他是属龙的,福蓉是属小蛇的, 大了一岁多呢。可是不是这样算的, 林宁在现代活了二十年, 在这个时空又生活了二十年,虽然样子并没有大变, 不显老,可她的确已经是一个四十岁的老人了。
“你不当我的十三嫂,以后就管我叫一声‘哥’吧。别人我管不了,反正我是要认你的。”
说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呢?
林宁一放缰绳,策马长驱。胤禵还在措手不及的时候, 她已经跑出去好远了。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身畔的湖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碎光, 晃得人眼花缭乱, 离开黄土高原之后, 水也摆脱了泥土的浑浊,好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轻松了, 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
然而这样短暂的逃避的日子就快要结束了。
离京城越近,这身躯便越沉重,林宁几乎忘记了怎样呼吸,怎样心跳。
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却在一夕之间被人从坟墓中挖掘出来,要怎么样才能重新活下去呢?她不知道。
胤禵也不知道,他只是奉命将她带回去,一路上好言且耐心的劝慰,却没有实际的办法。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还在遥远的前方等待着。
十月的天气,在下了一整夜的雨之后,开始冷了起来。从天堂般的金秋时节到寒意沁人的冬天,这转变,只用了一夜雨的时间。
林宁早起的时候,加了一层衣裳,明知道自己扛不住,也就不去硬抗。
仆役在门外清扫,扫把拖在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响声。窗户没有支起来,林宁就望着那影影绰绰的白棉纸,想:这一夜的风和雨不知道又打落了多少残花枯叶。
胤禵并没有直接把她带回京城,而是将她放在郊外的庄园里。这一住,就是三四天,昨天傍晚,胤禵来看她的时候,给她带来了一件紫貂皮的大氅,说:“皇阿玛吩咐的:要变天了。”
“皇阿玛。”这三个字,如有千钧重,压在心头。
衣是旧衣,城也是故城。人,该如何去应对呢
“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林宁有些故意的问。
胤禵并没有回答,只是说:“你只管安心去,什么都不要多想。”
他刻意的回避着“皇阿玛”这个称呼,因为眼前的林宁就像一茎在风中无助摇摆的小花,再也承担不起任何一点刺激与打击了。他的手拂过她的耳畔,帮她把一些细碎的头发拢到耳后去。这个细微而暧昧的动作让林宁不由自主的避了一避。他像被烫了一样赶紧抽回自己的手,然而那手肘在空中挥到一半,又生生停住,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越是掩饰,越是显出非凡的刻意来。
她和他居然同时往后退了一步,两个人中间隔开数尺的距离,都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有些惊恐的望着对方。
这大概是林宁有生以来干过的最傻最蠢的一件事情。
她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胤禵倒有些恼怒起来,瞪着她:“你笑什么?”
林宁兀自莞尔:“没笑什么。”
胤禵道:“有什么好笑的!”
确实没什么好笑的,一点也不好笑。
林宁走过去,伸手拍了拍胤禵的肩膀,小声但是发自肺腑的说了一句:“谢谢你。”
这不是刻意的想要掩饰什么,无论是谁都可以听出她语气里的那一份真诚。她是真的想要感谢他:忽然之间,仿佛即使面前是千难万险都可以安然笑对了。
林宁站在朱红色的宫门外等候。十月末的风那样大,那样冷,吹在脸上好像刀子在割一样。头顶上,厚重的、乌黑的云层翻卷着,真是近,离天越是近的地方,越是比任何人都能感受到这负担的沉重。从来没有思考过,从来没有意识到过,自己是何等渺小、何等无力的存在。
汉白玉堆砌的台基那样高,丹陛之上数条龙在江牙云海里狰狞的翻腾着,在拱卫着什么。站在这里,仿佛真的可以将全天下尽收眼底似的。当一个人终于站到这位置的时候,他是否会看见在他的背后又多少张被泪水浸泡的笑脸,他的心底是否连那仅剩的温柔的一席也不得不清空让位。午夜梦回的时候,他是否会回忆起曾经拥有过的那些闪亮的日子。端坐在永恒的黑暗之中,他是否也会嗟叹这命运钦定的荣幸是一分凄艳,一分悲壮?
该该是怎样的一种觉悟与决绝啊?
林宁理解不了,她永远也理解不了。
她以为自己死过一次,行尸走肉的活了这些年,如今是新生了。
然而她不过是从泥土里钻出来的蝉蛹。她没变过,从来没有,丝毫没有。
“元寿阿哥,您慢点儿,等等老奴!”一个太监追着一个孩子从乾清宫里出来。
林宁侧头,见那孩子不过十岁上下,却异常老沉持重的样子。他站定,教训跟随的太监:“这里不是高声喧哗的地方!下午的课要迟到了,你不赶紧着点儿,还来浪费时间!”
那太监一边掌嘴说“该死”,一边紧紧的跟随他的小主子快步的走着。
林宁微微皱起眉头,心想:元寿阿哥?是谁?
那孩子走到林宁面前,也是目不斜视,及至走出去好几步,方才忽然倒回来,神情有些奇异的看着她:“你是谁?”
林宁实在是不喜欢这种他的这种小大人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个孩子。她微微躬身,目光与他齐平,笑着反问他:“你又是谁?”
那孩子目不转睛,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他身后的太监有些着急,见了林宁想请安又不知道该如何个请法,想提醒一下他的小主子快误了时间又没那个胆量,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有人来替他解了围:“元寿阿哥,上书房的时间快到了。”
那小孩冲来人恭敬的行礼:“张师傅。”
那人也依礼相还。
林宁仔细端详来人,终于回想起来:“张廷玉张大人!”
张廷玉便又波澜不兴的向她行礼:“奴才参见公主。公主殿下别来无恙否?”
“公主?”元寿阿哥闻言回头看向林宁,眼神不再是方才那透露着友善和好奇的奇异,而是一种更加难以言喻的复杂。
林宁也是一头雾水。
张廷玉的神情倒是仿佛只是见了一位寻常旧人一般,向林宁告辞,领了元寿阿哥往书房去。
林宁怔怔的站在乾清宫外,不多时,便有人出来传她进去面圣。
散乱铺陈的白纸上龙飞凤舞的写着一个个“珑”字。
康熙的耳朵敏锐的扑捉到衣袂窸窣的微小声响,抬起头来唤了一声:“如珑,你来啦?”
这屋子里再没有旁的人了,林宁立即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她以福蓉的身份在这个时空生活了八年,又用林宁这个名字苟延残喘了十一年,“如珑”,现在这就是她的新名字吗?
眼前的老爷子真的是很老很老了,哪怕他已经虚弱到连林宁见了都心生怜悯之情,仍旧表现出强大的控制力。他要她走,她便不得不走;他要她回来,所以她现在必须站在这里;他希望看到一个好儿媳,她便是他的好儿媳;他说他想要一个女儿,那么她便是他最乖巧的女儿;现在,她不再是福王爷家的蓉格格,不再是十三阿哥府的嫡福晋,而是一位他遗落在沧海之中的名叫“如珑”的公主。
她回来了。
他把一切都替她安排好了。
“封号什么的都不是最重要的,你放心,皇阿玛一定会为你安排得妥妥当当,你只管安心的住下来,一切都有皇阿玛在……”
“皇阿玛。”林宁跪下来,像她十一年前最后一次见他一样,重重地叩头。她知道她是应该要谢恩的,所以在他也回想起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之前,她适时的表现出自己的柔弱与依恋:“儿臣回来了!皇阿玛,您可安好?”
“好,好,一切都好!”这是一个慈父,看见久别归来的女儿,他的激动难以言表,只能反复的说着“好”。
生活的新篇章就此揭开了,如同水面再度回复平静,那颗惊起涟漪与波涛的石子已经沉到水底,在阳光照不透的地方,永远的沉睡,无人再提起了。
林宁仍旧被安排在郊外的园子里居住,时不常的被接进宫去陪着老爷子聊天下棋解闷。她虽然已经获得公主的身份,然而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存在,她不在公开场合露面,每天见到的人也只是来来去去那几个。
闲来无事的时候,她在屋子里做着简单的运动,等待阳光透过窗户照到自己的身上。她吃很少的东西,喝大量的水,像是一条被捞上岸的鱼,没有挣扎的。她不再是行走在阳光底下的福蓉,也不是送去温暖的林宁,她是被拉回到黑暗中陪着老爷子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的如珑。她觉得自己也正在一天一天的死去。
身边的人,都在随着那个绝望的老人一天一天的死去。
包括眼前的这个孩子。不,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孩子,他挥霍了他的生命,已经提前进入了三十岁。
“元寿参见姑爸爸,请姑爸爸安。”幼年时期的乾隆规规矩矩的。在林宁的眼中,他就是一团乌云,她却看不见他的金边。
“起来吧,元寿阿哥,来姑爸爸这里坐。”林宁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弘历脱了鞋爬上炕,在垫子上规规矩矩的端坐着,双手很别扭的并排放在膝盖上。
“你不觉得累吗?”林宁歪坐着。
“君子慎独。”弘历不带任何感情的回答。
“可你现在并不是一个人。”林宁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教坏小孩子的坏人,弘历的一本正经让她觉得很无趣,所以她垮下脸来,瞪着他:“你的皇玛法是一个很累很累的人,他不要一个让他一刻也不能放松,觉得更累的人。”
弘历微微侧过身子,正视着林宁,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笑出来:“让皇阿玛放松难道不是姑爸爸的职责吗?弘历只想让皇玛法省心,替皇玛法分忧。”
你个小P孩儿能让人省什么心,分个P忧!
林宁翻翻白眼,彻底承认自己被打败,决定从此再也不要把弘历找来训话了。
她教不好他,他也不认同她想让他改变成的那样子。
OK,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自从回到京城,林宁连十四也不常见到。
年三十的那天下午,只有她和张廷玉还在园子里呆着。她忽然不晓得是从哪里来的兴致,一个人跑去马厩里牵了两匹马出来,刚走到老张的院子门口,见他衣冠整齐的出来。
“公主。”他叫了她一声,私底下,不见礼。
林宁看着他的补服朝珠,眼睛轻轻的一扫,远处恭候着的马车,忽然就觉得很无趣。
“您这是?”老张是个狐狸样的人,最是灵醒,看着林宁的举止神情,不需只言片语,一切都已了然于心。
林宁怎么会不知道!
“哦,闲得无聊,来找你骑马。你要出去啊,那算了,我回去罢。”
她说完了转身就走,好像小女孩子在赌气。其实心里面坦荡荡的透出空虚。
回了房,也是说不出的冷清。宫女们个个轻声细气的,大概是觉得她心情不好,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来招惹。
室内的光线并不太好,林宁命人把灯都点上,一阵忙碌,旋又回复平静。其实天气不太好,根本不适合骑马。可是不骑马又能做些什么呢?
开阔处,风很大,从四面吹来,好像很寂寞似的,见了人就急忙奔过来,团团围住。
林宁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看着从口里呼出的白雾,心里的那份不安逸并没有纾解多少。她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再接再厉的冲上一座小坡,放眼望去,茫茫一片,好像一切都尽收眼底,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她从园子里跑出来也有好一会儿,此时急急忙忙的赶回去。就好像在笼子里关久了的金丝雀,开了门,飞出去,没多久,又不安定,又想念。
虽然此时园子里并没有多少人在,她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所以在垂花门外下了马,拖着缰绳往里走。候在门内的如意闻声赶紧开了门出来,接过缰绳,迎着林宁往里走。
林宁的身形顿了顿,忽然道:“如意,你先把马牵进去。”
如意的眼睛瞟了一瞟,远远处,一个模糊的身影。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的往里走,帮林宁虚掩着门。
“四哥!”林宁先出声叫住胤禛:“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胤禛点了点头。
“有何贵干?”
林宁和胤禛之间,隔着三步的距离,不远也不近。这距离,让她可以安稳的站着说话,并不想走得更近一些或是往后多退几步。她对眼前这人的感情却是说不清道不明,面对他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感激,或是觉得愤怒,或许都想,或许都不想。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那漫长的河流,把一切都洗得褪了色。曾经鲜明的情感,她想要拾起来,仿佛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事情。
林宁的眼神不再闪烁,她说话的时候,她缄默的时候,不再又数不清的情绪在那双清澈的眼眸中纷乱的飞过。她只是,定定的,像是在看着你,又像不是。偶尔流露出的些许情怀,也不再炽烈,倒像是,倒像是燃烧过后的灰烬,发出幽幽的红光。
又或者,只是模糊不清。
胤禛的嘴角抿得很紧,嘴唇却是抑制不住的颤抖着。他吸了吸鼻子,头不由自主的偏了偏,眼睛努力的向上看,好像很不满意自己此刻的表现。
面颊却被林宁的双手捧住,纤细的手指,软软的指腹,冰凉的,渐渐透出温热的触感。
她固执的踮起脚肩来,伸出双臂,捧住他的脸。一丝冰凉落在指尖,顺着指缝向下滑落。
“四哥,你不要觉得内疚。我和十三,我们都很感激你。”
林宁的话语很柔软,很温柔,捧在脸上的手让人觉得安心,这份安心又生出依恋。
“你救了我,又帮我照顾十三,让我们两个都活到了现在。只要还活着,就有再见的希望。哪怕从此不能在一起,远远地看上一眼,知道对方安好,便也无憾。四哥,你知道吗,这些年来,我就是这样活过来的。我想十三,他和我看着同样的天空,碧蓝的天空中好像浮现出他的一双眼睛,是带着笑意的眼神,我就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无论什么,我都不怕。所以,四哥,你不要这样子。我一直以来,都是崇敬和感激着你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