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聚餐是老爷子亲自主持的最后一个大型活动, 从此以后,一应的祭祀典礼全数交给了三哥和四哥,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把丝毫的心神精力用在这些地方了。
十四却在新年过后不久接到了返回西北督军的旨意, 朝野上下, 闻此一片哗然。
早春, 正是草长莺飞, 万物复苏的天气。十四的神情却俱是黯然萧瑟之意。
“这么快?”连林宁也觉得惊讶。老爷子不是向来最宠爱这个小儿子么?为何此时又如此的决绝狠心了?
“再快也得等开了春再走。不过临行之前的准备工作杂乱繁琐, 忙起来可能连跟你辞行都忘了,先来跟你说一声,到时候别生我的气。”十四说着笑了一下, 可是笑容也是勉强的。
这一别,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君命难违, 都是身不由己的人啊。
林宁心中动容, 想要对这个十四弟说些什么。还未等到她开口, 十四便抢白道:“身为臣子,活着一日便理所应当为君父尽责一日。我没事, 能为皇阿玛分忧解难,我特高兴!真的,你什么都别说,寡言淡味的话说起来没意思,我不爱听。”
林宁便只能把一肚子的话咽进肚子里。
十四看了她许久, 终于长叹出一口气, 十分歉疚的说:“真是对不住, 把你带回来, 也没让你过上什么好日子……”
林宁打断他:“寡言淡味的话你别说, 我也不爱听。”
十四又笑了一下:“你就暂且委屈一下,安心的过吧。今后, 哥儿几个不论是谁,都不会亏待你的。不过我是不可能了……”
这话说的,不止他红了眼睛,林宁心里也不好受起来。
局势在十四再次从德胜门走出去的时候开始豁然明朗起来,大哥、二哥、八哥的相继出局,十四的离去,仅存的硕果只有四哥而已了。
四哥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仍然是淡定的、从容的、冰清玉洁的、一尘不染的。他除了奉命主持一些礼仪性的活动之外,甚至表现得比以往更加的沉浸在诵经声中不能自拔。仿佛在对所有的支持者与反对者无声的呐喊:不要来打扰我的清修,我早已不再留恋这个污浊的俗世。
然而欲盖而弥彰,他在清修之余上的请安折子数量明显的增多。以至于经林宁之手转交到老爷子手上的时候,她都情不自禁的萌生出擅自扣留下一部分的冲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大事将至,异象丛生。
康熙六十一年的夏末,老爷子再也无力去塞外行围。他自从四月移驾至畅春园之后,甚至连紫禁城也没有回去过一趟。
十一月十三日,老爷子命陪伴在身侧的德妃回去休息,没多久,便传召林宁。油尽灯枯的老人把筋脉虬结的手覆在林宁光洁如玉的手背上,轻轻的拍了一下,说:“你不要怕,没什么好怕的,皇阿玛都替你安排好了。你呀,第一是仁,第二是悫,皇阿玛早准备好了册封你的圣旨,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大清的和硕仁悫公主,你叫如珑,记住了,你叫如珑。”
泪水顺着林宁的脸庞滚落下来,滴在老爷子布满色斑的苍老的大手上。她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了,在漫长得看不到尽头黑暗里,她已经流尽了三生三世的眼泪,纵使伤心成灰,她也再也不会留下一滴泪水。然而,她现在仍旧为老爷子对她的最后一份仁慈而落泪。仿佛久旱逢甘霖,她的心仍然是柔软得不能触碰的。
老爷子的手扶上林宁的头顶:“傻孩子,哭什么。皇阿玛余威犹烈,保得住你的。”
为什么他总是能把握住她最脆弱之处,句句字字都如利刀,只向着那一处去?
“皇阿玛,您是天子,您是圣君,您万寿无疆的!”林宁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她跪在地上拼命的磕头:“儿臣恭祝皇阿玛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一遍一遍的放声大喊,喊得声音都哑了,可是她顾不得喉咙充血的肿痛,她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并不是喊给眼前这令她又爱又恨的老人听的。她要这漫天的诸佛,要环伺在这屋子里的黑白无常听见:求求你们,放过我的皇阿玛!多给他一些时间!他还有很多事业未成,很多心愿未了!
没有了他,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好啦,好啦,蓉儿,不要喊啦,没有用的。”
老人气若游丝,声音微不可闻。
林宁赶忙连滚带爬的来到他的身边:“皇阿玛,您要什么?”
“你,你去帮我把,把……拿来……”
老人的手颤抖的指向某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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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宁听不清,把耳朵凑到老爷子的唇边。
“那边,那边……”
林宁顺着老爷子指的方向看去,是立橱,她走过去,指着最顶上左边的抽屉问:“是这个吗?”
老爷子艰难的点了点头,林宁立即拉开抽屉,里面是一只小小的木匣子,林宁把它拿出来,来到床边,把它放进老爷子的手里。老爷子虚弱的把它往林宁的方向推了一推,林宁有些不解,问道:“皇阿玛,是赏给珑儿的吗?”
老爷子居然用嘴唇的形状纠正她:“蓉儿。”
林宁的眼泪又夺眶而出:“皇阿玛,不管是蓉儿,还是珑儿,都永远是您的女儿!”
老爷子嘴角噙着笑,点了点头,然后便闭上了眼睛。
林宁的心猛地一惊,她不知道是该大哭还是大喊,握着木匣子的手还悬停在半空中,犹豫着要不要去触碰一下安详的老人。直到老人的喉中发出“咕噜咕噜”类似于痰卡住的声音,她才松出一口气来。仿佛漂泊的灵魂又有了寄托。
不忍心再打扰,静静的退身出去,招手让宫女、太监、御医们进去伺候。那一个小小的木匣子,她悄悄地掖在怀中,外面的人一个也没有看到。
她有些累了,可是不想回去休息,便去德妃处,母女两人歪在暖炕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
德妃也是忧心忡忡,其实她更多的担心是老爷子如果真的突然撒手西去,远在西北的十四怎么办?
老爷子的遗诏,据说是有的,只是谁也没有看到。哪怕那上面真的写着十四的名字,等他接到消息,快马加鞭的赶回来少说也要一个月。一个月,这中间能发生多少的变故?十四若不能领兵哗变,回到京城就是送羊入虎口。反正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德妃兀自盘算着,心里有疑惑又有凄怆,与林宁的话题便无以为继了。
林宁也有些心不在焉。那个小木匣子还揣在她的怀里。她想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好几次掏出来,又忽然失去了勇气。会是什么呢?会是什么呢?
两个小宫女打起门帘子进来,在外间悄声的议论着:“今儿外头怎么乱糟糟的?”
“谁知道呢,下午凤儿姐姐陪着娘娘出去了一趟,说净是些生面孔呢!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啧啧,好不吓人!”
林宁敏锐的捕捉到德妃的脸色变了变。
她是坐暖轿来回的,因此并没有见到实际情形,也没去注意那么多。此刻回想起来,确实不同寻常。
她再抬头去看德妃。德妃毕竟是在宫禁中久经沙场的老人了,此刻已经强自镇定下来。她拉过林宁的手,和蔼可亲道:“好孩子,你替额娘去看一看。”
林宁的眼中净是惊恐,她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德妃,仿佛是在向德妃求证: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对不对?
德妃保养得很好的手抚了抚林宁的手,细腻的皮肤相触,却是透彻骨髓的冰凉。
德妃仍旧若无其事的微笑:“好孩子,别怕。去看一看,求个心安。”
无论是哪一方,都不会伤害林宁的,德妃笃信这一点。
沿路倒没有见到多少戍卫,林宁只觉得这寂静不同寻常。再往前去,大宫门前杵着的那两排钉子似的侍卫却是的的确确的生面孔。
林宁一见那些明晃晃的武器就心惊肉跳,赶紧转身往回走。
“喂,什么人!”有侍卫看见林宁的身影喊了出来。
林宁只是装作没听见,快步离去。
侍卫们也没有穷追上来,仿佛有头领似的人物在训话:“许是哪个主子跟前伺候的宫女,回都回去了,就别去管她。今儿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上头有令,一个苍蝇不许飞进来,也不许一个苍蝇飞出去,知道不?”
林宁拐进小路,在竹丛后头,听见那些侍卫们震天价的大喊:“知道!”
“格格,格格!”如意从后头轻轻捉住了林宁的手。
林宁这才发现自己不自觉的攥紧了身前的竹枝,不知是因为恐惧、气愤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着,扯得那竹丛也是沙沙作响。此时并没有起风,在这样呆下去恐会引起宫门处的侍卫们生疑,林宁赶紧同如意走开了。
走到自认为安全的地带,林宁吩咐如意道:“你先回去吧。”
“格格你呢?”
“我得去看看皇阿玛。你先回去,别管我。”
“格格!”如意的眼神里满是拒意,握住林宁的手更加的紧了,仿佛是要把她拖回去。
林宁也是坚持。
“那我跟你一起去。我们一人退一步。”
“站住,什么人!”
其实离着老爷子的住处还有一段距离,可是林宁已经能够感受到铁桶似的森严戍卫。此刻,她心意已决,无惧无畏的硬要往这铁桶里闯。
“喂,叫你呢!听不见吗?”两三个侍卫手持着武器逼过来,林宁并没有放缓脚步,径直往前去。直到被人堵在面前,她才停下来,眼神扫过周围人的脸庞:“我要见皇阿玛。”
“皇阿玛?”这个称呼一时威慑到武夫们,然而他们很快哄堂大笑起来:“皇阿玛?你是谁?谁是你的皇阿玛?”
如意上前一步,朗声道:“见了公主还不下跪!”
偏有人不信邪,轻佻的反问她:“公主?什么公主?”
如意语塞,垂下头来偷偷去看林宁。
林宁道:“和硕仁悫公主。”
侍卫们见这两个弱女子形迹可疑又可笑,全然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又是一场哄堂大笑:“和硕什么公主来着?哈哈哈哈……”
“仁悫公主!”
“我大清朝有这么一位公主吗?我怎么没听过?”
“哎哟,怎么这么巧?爷我也没听过哎!”
“真是笑死人了!不知道是哪个宫里的宫女吧!少在这里说笑话,小心掉脑袋,赶紧回去伺候好你家主子吧!”
“你们!”如意平生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林宁挡下她:“如意,你先回去。”
“格格!”如意带着哭腔叫出来,立即被人揪住了小辫子:
“哟,刚才不还说是公主呢吗?怎么这会儿又变成格格了?我看你们是相当公主想疯了吧?”
“哈哈哈哈……”
如意实在气不过,刚想上前去辩白,被林宁向后推了一把:“叫你回去听不见么!”
“是呀,赶紧回去伺候好自家的主子吧,少在爷面前丢人现眼!”
林宁往前迈了一大步,对挡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卫兵说:“麻烦你让一下,我要去见皇阿玛。”
在诡谲而压抑的气氛下,猖狂的笑声渐渐息止。
林宁从人群的夹缝中艰难而坚定的挤过去。
一个卫兵急起来,推了她一把:“喂,干什么!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林宁一个踉跄,不过还是稳住身形,往前迈出了步子。
“叫你回去!”又一个人过来,推了她一下。
“我不管你们是谁的人,我一个弱女子,不会对任何人构成任何威胁,你们放我进去,让我见皇阿玛一面!”林宁还在执拗的想要突破戍卫的屏障。
她其实并不指望真的能见到老爷子。只是眼前这森严于寻常百倍的戍卫让她心生不安。老爷子现在虚弱得躺在床上,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这算是什么?变相的软禁?
还是……夺宫?
这两个字林宁光是想想就不寒而栗!
不管是四哥,还是八哥,她只想告诉这些人:求求你们了,不要那么着急,就让皇阿玛安然的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吧!是非成败其实早有定局,你们不要让老人家死不瞑目!
“跟你说了不行了!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公主,我们都不可能放你过去。你回去吧,别逼我们用强!”一个人出来好言相劝,许多的人也不忍心对女子下重手,纷纷附和着。
一个看上去军衔较高的人站出来道:“你快别在这儿为难我们了!快回去吧,你一个女人,干嘛非来掺和主子们的事情?”
“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林宁在强烈的漩涡之中仍然冷静而准确的抓住对方话语中的漏洞。
“我们这些奴才怎么知道!总之不关你的事儿,快回去!”稍微缓和下来的气氛瞬间又紧张起来。
看着眼前这十来个人越来越阴沉的脸色,林宁心想自己大概是真的触及了什么禁忌的东西,然而事到如今她怎么能够回去!
“不能见皇阿玛,那就让我见你们的主子,我有话要同他讲!”
侍卫们的怒气顿时高涨,一个手重的把她推攘在地,恨恨的骂道:“跟你说好话你不听,非要人绑了你扔去池塘里喂鱼是不是?”
说着另一个侍卫俯身上前来要捉她的手,林宁拼命的挥舞着手臂挣扎,却仍旧逃脱不了被制服的结果。
“放手!你们究竟是谁的人!”林宁惊道。
如意拼上前来想要救林宁脱困,然而她没有功夫也没有力气,只能哭喊:“你们不要命了么!谁敢伤害格格,日后必叫他百倍偿还!”
这一批禁军中颇有一些出生高贵的豪门子弟,起初的大意与方才的怒气过去之后,有人开始寻思回味起来:
“等一下!这女人看起来好生面熟,倒像是在哪里见过。”
“哪里见过?莫不是在梦里见过?要不就是在窑子里……”一个生得粗野的,满口不堪入耳之辞,他一手擒着林宁的手腕,一手按在她的肩头,将她的手臂反折起来,压在身下。
那努力回想的卫兵倒是文雅得有些木讷:“这倒不是,你让我再想想,真是在哪里见过的……”
“你想什么想!赶紧把人弄走,一会儿有人来看见了就不好了!”林宁的另一只手臂也被反折到背后,两只手被并在一起被人攥住,然后便立即被粗暴的提起来。
“你们究竟想把我带到哪儿去!”身处在危机之中,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大喊起来:“四哥!八哥!救命啊!”
“闭嘴!”有人从背后捂住了林宁的嘴,阻止她发出任何声音。
“格格!”
“把那个丫头也抓起来,一块儿弄走!”
“等一下!万一她真的是公主……”
“没见识,我大清朝哪儿来的她这样一位公主!”
“等一下!我想起来了,她,她是十三阿哥福晋!”
“哈哈哈哈,连个笑话也说不像样!十三阿哥的福晋我见过,没有长成她这个样子的……”
推攘之间,另有人过来,是个内监,皱着眉道:“怎么回事?”
“苏公公!”霎时间,在场的人除了抓着林宁和如意的两个都恭敬的向那内监请安。
苏培盛!
难道是四哥?
林宁如坠冰潭之底,浑身凉得好像连血液都停止流动了。
“苏公公,底下人的事情,您老人何必费心……”又一个人过来,盛装的武甲,装饰多于实用,处处的考究显示着主人的身份。
林宁只觉得眼熟,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所有的意识仿佛都回来了一般,趁着禁锢她的人手上稍松,她赶紧大喊起来:“苏培盛,隆科多,你们不认得我了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林宁的身上。抓着她的人恨恨地低声咒骂着,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顺势屈膝在她的膝盖后一顶,林宁吃痛,无力的向地上跪下去。
“住手!”苏培盛尖细的嗓子吊起来:“公主!”
“福晋!”隆科多也认出了林宁。
身后的人吓得手一松,林宁整个人滚到在地上,因为疼痛而迸溅出来的眼泪混在泥土里。她的衣服、脸上看起来都很脏,整个人狼狈不堪。
苏培盛赶上两步把她半搂半扶的扶起来,吓得声音都颤抖了:“哎哟我的公主喂,您怎么会在这里?怎么弄得这个样子?叫奴才怎么向主子交代哟?”
“我要见四哥!”
这一出闹剧究竟是怎么回事?总要叫始作俑者给个说法!
“这……”苏培盛迟疑着。
林宁正要发作,便见一群人跌跌撞撞的往这边跑来,边跑边哭边喊:“康熙皇帝驾崩啦!康熙皇帝驾崩啦!”
披麻戴孝,素黄与缟白扑入眼帘,林宁怔了半天,两行眼泪无知无觉的从眼眶里涌出来,顺着面庞滑落。更多的眼泪,滴在身上、地上,她仿佛没有任何知觉似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听不懂周围的人在说些什么。
皇阿玛,皇阿玛他怎么了?
驾崩?
驾……崩……
“康熙皇帝驾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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