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云普护
德妃坚持肯搬去宁寿宫居住, 她甚至也不承认自己已经成为皇太后的事实。外间纷纷传言皇帝与太后不和,进而引申至太后不满新帝,再往下说就又扯到四哥夺了十四的皇位的旧谈了。
其实林宁是把这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的。
“他还夸我做的粥可口。”
“我说‘那您就多吃一点儿。’”
“他大口大口得吃下去好多, 我都怕他噎着, 可是只要他高兴, 能吃得下去, 就好。”
“他的嘴角沾上了粥, 自己又擦不到。他是最爱干净的一个人,想必是觉得不舒服的。可还是大口大口的吃着,好像很饿的样子。”
“我用帕子去帮他擦, 他竟然一下捉住了我的手!力气好大,就好像他第一次牵我的手一样。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可是我居然记得那样分明。我知道, 他也记得的。”
“他说‘你也吃。’”
“我说‘等您好了, 您喂我吃。’”
“他居然笑了。”
“我也笑了。”
太后反复的回忆着与先皇的最后一分温存。她像个怀春的少女一般,沉浸在甜蜜的幻想中, 脸庞微红,神情羞怯。
皇帝每天来请安,太后几乎都不搭理。她已经把全副身心逗留在那一个下午了,她的时钟停止在那一刻,再也没有往前走过一个刻度。除了幻想中的老爷子之外, 她不再跟任何人交谈, 衣食起居全部像小孩子一样由人全权照顾。
“莫不是疯魔了吧?”底下人虽然三缄其口, 可是终究连四哥也忍不住私底下这样对着林宁忧叹。
心病呵, 无药可医。
可是说出去谁信呢?更何况“家丑”决不可外传。
四哥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多了一桩罪孽, 默默的背了黑锅。
太后的情况在十四返回京城之后得到了好转。虽然一样的都是亲生儿子,不管是谁带大的, 总归都是手心手背上的肉,但是,明显这个小儿子更加需要她。
她仿佛感觉到自己是一个被人所需要的人,自我的价值得到了肯定,自我的位置得到了确定,于是她终于渐渐从封闭的世界中走出来,又把全副的心思放在了失怙又失意的小儿子的身上。
四哥的情况却是越发的糟糕了。
矛盾在十四被四哥发派去守陵之后白热化。
太后很愤怒,因为她居然连十四的面都没有见到!
林宁其实也只是在灵堂之上惊鸿一瞥的看了他一眼,都没有来得及说上一句话。
灵堂上的位次其实大有玄机。二哥、八哥、九哥、十哥以及十四被分散在各个角落,四哥在中间,掌控全局,牵制着各方的力量。
在老爷子落葬之后的不久,林宁终于被正式册封为和硕仁悫公主。仪式是为了显得庄重而刻意的繁复,那么人心呢,为何不能坦荡相对?
林宁并不认为自己被折腾了这么一番下来生活会有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是四哥着急,她又不着急。不过还是顺从,并不因为现在他是大boss,什么都是他说了算。而是为了感念老爷子,虽然百无一用,可老人家毕竟煞费苦心,她没理由不识好歹。
册封仪式举行的地点选得十分不好。林宁虽然现在处处是家,处处无家,可是不在十三的亲王府,不在园子里,不在福王府,也不在宫里,跑到八竿子打不着的潜龙邸去,着实让人费解。
一桩心愿了完,林宁生出了要去给老爷子报告一声的想法。没敢告诉太后,怕她一听见老爷子又心生无穷感念,只是偷偷的去跟四哥说。
没让人通传,林宁刚跨进门槛,胤禛就闻声把头抬起来转向她。
“今儿又是为了谁?”他笑道。
林宁来找他,多半是替人求情。来的次数多了,胤禛也有了经验,一见她就摆开架势。先把叫人烦心的先说完,再说几句舒心的话。
“不为了谁,为我自己。我想去看看皇阿玛。”林宁坐下来。
胤禛眯了眼睛盯着她,半晌,才说:“这是朕给你恩赐。”
林宁挺直了脊背坐在那里,眨一下眼睛,再眨一下,跳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
她的胸腔一起一伏,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来:“我想去看皇阿玛,你管都管不着!”
胤禛一反常态的笑得鬼魅:“你想去我是管不着,你要是有这本事你就尽管去!”
林宁咬牙切齿,把帕子都快绞得扯断了,脑子飞快的转着寻思该用什么样的狠话来应对。
其实她还不太敢确定四哥的真实态度,毕竟这反常也反得太离谱了!可她这一口气被他激起,不出出来实在难受。
“师傅,这可怎么办?”小太监悄悄地退出来,焦急的问苏培盛。
苏培盛也觉得忐忑奇怪呢,突然外边的太监跑进来通报:“和硕怡亲王来啦!”
苏培盛一拍光溜溜的脑门就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打破僵局的人来啦!忙不迭的吩咐人备茶,自己跑去搬了椅子候着。这位新贵王爷的腿脚不太灵便,圣上又怕他坐得不舒服,因此命造办处特质了一把椅子专供他使用,可见皇恩浩荡,可不是怠慢得的人物。
不过这位王爷脾气极随和,不是挑剔人的主,口碑和人缘都极好。
至于里头那位公主么,她的故事那是太久远了,御前伺候的人里面除了苏培盛这个老人之外,再无人知晓,既然已经正式册封完毕,那么大家伙儿都当作是公主来伺候。个别玄机经由苏培盛提点,只是照办,不疑问不嚼舌。曾经还真有那么一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在背后偷偷的议论公主,还没传到皇帝耳朵里,苏培盛就做主将她发配到辛者库去了,保下一条小命。
你说就是这样要好的俩人,怎么今天一见面没说上三句话就闹僵了呢?
远远的一个穿着朝服的身影向这边缓慢而郑重的行来,苏培盛清了清嗓子大声通报:“启禀圣上,和硕怡亲王驾到。”
胤禛的一个“传”字还没有说出口,林宁转身就走。也不跪安,连说都不说一声,他刚才是太叫她寒心了!
苏培盛为难的来到御前:“皇上,这……”
胤禛倒好象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既不生气也不发怒:“由她去。”
“嗻!”苏培盛躬身欲退,被胤禛叫住:
“差人去把东陵那边打点好。备好车马护卫,公主要走,你们不要阻拦,沿途小心护卫。”
虽然大逆不道,可是苏培盛觉得这一刻自己好像有一点揣测到皇帝内心最隐秘的想法了。
“如珑!”十三在台阶上出声叫与他擦肩而过的林宁。
林宁虽然怒气冲冲的往外走,想了想,不能把气撒在别人身上,尤其不能撒在他身上,所以哪怕已经下到台基底了,仍旧站定,转身,笑颜以对:“允祥。”
十三作势就要从台阶上下来,林宁实在怜惜他的腿脚不灵便,赶忙叫停:“你别!”
十三便立在那里笑:“怎么,你也看不起我?”
林宁的脸上微烫:“怎么会!”心里一阵莫名的烦乱,又催促他:“你快进去吧,四哥等着你呢!”
十三道:“今儿咱们真不凑巧,我刚来你就要走。什么时候得空,咱俩聚在一块儿好好说说话。”
林宁答应着,心里却酸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是呀,真不凑巧,不凑巧的事情可不止这一件,这一生擦身而过也不止这一回。
现在好了,一个是公主,一个是亲王,从此尘归尘,土归土,这条路是他选的,可她毕竟也没有勇气去抗争,将往日的亲密尘封,名义上是兄妹,可其实从此就是没多大关系的两个人了。
从此萧郎是路人……
看着林宁的背影消失在泪眼的远处,十三掏出帕子来擦了一擦,画蛇添足的说了一句“今儿风真大”,其实是自欺欺人,连他自己好像都快相信了。
手中的那条手帕,角上绣了半朵芙蓉花样。这样的手帕他有千百张,只有一张从来没有用过。她虽然总是一时兴起,坚持不到三天,可这一次却不是,是来不及!她来不及把这朵芙蓉花绣完。她有太多的事情来不及做,来不及交代他要好好的,来不及再跟他说一次“我爱你”,来不及跟他约定生生世世,甚至连道别都来不及。原本以为天长地久的安宁幸福被生生打断,被时间狠狠冲刷,渐渐变成一种奢侈。
不过是一时怔忡,手帕被风吹跑,轻鼓鼓的,像只白色的蝴蝶,固执的追随那早已不见的身影。
“哎呀不好!”随侍的太监叫了一声,急忙去追。等他满头大汗的回来,十三已经转身进了屋内。他又巴巴的捧着送到眼前去,十三只是接过来,随手往袖中一掖,再无别的话。
也许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吧。那太监心里想着。可是为什么刚才会看起来那么的重要呢?
十三万万没想到四哥会惹林宁发那么大的火。他的印象中,四哥对林宁总是好言好语的,哪怕林宁有时任性胡闹,他也多加迁就。大多数时候,林宁跟他提要求,他哪怕不太乐意,也总是遂了她的心愿。这一次,却又是怎么个情况?
林宁回到长春宫,太后正在发火。满屋子的宫女太监齐刷刷的跪在地下,大气都不敢喘一个,直到见林宁回来了,才看见了得救的曙光。
“皇额娘,别气坏了身子。”林宁笑盈盈的走过去,侍立在太后的身后,轻巧的替她捶着肩膀。
太后却一把将她的手拂开,被气到极点,颤着嗓子道:“我知道,你也是你四哥的说客!”
林宁身子一震,待要说话。
太后又转向前面,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一干人等厉声道:“也不知道你们收了人家的什么好处,一个个的势利眼,吃里扒外!尽盼着我们母子俩死是不是?告诉你们,凤凰高枝不是那么好攀的!若是逼急了,我先拉你们几个陪葬!”
林宁大惊,印象中的德妃慈善和蔼,绝不是个严苛的人,为何今日会自她口中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她瞧瞧身前的太后,犹在气头上,喘着粗气,浑身发颤,好像连坐都坐不稳,随时可能一口气提不上来就晕厥似的!这当口上,她又不敢贸然开口劝慰,德妃好像现在连她也不信赖了。
再看地上跪着的宫人们,跪得杂,应该是太后突然发的火,所有人扔下手中的事情就跪地求饶了。这事儿不太好办,总得先找着是谁惹急了太后,问清楚原因才好对症下药。
太后兀自顺了一会儿气,手在椅子扶手上重重的拍了两下,冷笑道:“好,好得很!看来今日不整治几个是不行了!舒嬷嬷!”
“奴婢在!”舒嬷嬷站起来,垂手侍立。
太后指着跪在地上的一个宫女道:“去这贱蹄子的屋子里搜一搜,叫她今日死也死得明白!”
不一会儿,舒嬷嬷就提着一个毫不起眼的包袱回来了,往那宫女面前一扔,也不消她打开,只听那玎玎当珰的响声,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在场的众人就猜了个大概。
那宫女吓得脸色白如纸,赶紧不住的磕头求饶:“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您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太后!”
太后心烦意乱,右手中指按在太阳穴上,叹了一口气,挥挥手道:“拖出去!”
不止那宫女,林宁也急了起来,赶紧上前几步,跪在太后面前:“皇额娘!皇额娘要怪就怪儿臣吧!”
太后斜睨了一眼林宁,理顺了气,缓缓道:“如珑,你起来,我不想生你的气。”
平静下来之后,才想起眼前这人的种种好处来。
林宁跪着往前挪了一步,伏在太后的膝盖上,痛哭:“皇额娘,您不是狠心肠的人,儿臣知道您这样做自个儿心里也不好受!您这是何苦呢?儿臣或是四哥有什么做错的地方,您不要往心里去,您原谅我们,我们下次一定改正,您不要气坏了身子!”
太后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长长的指甲盖挂在她的头发上,些许生痛。
“傻孩子,你就是心眼儿太好了,处处和稀泥,有几个承你的情呢?”太后说起这些,心里都不由得隐隐生痛。
林宁含泪道:“儿臣不在乎,儿臣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和和睦睦。”
“平安,和睦……”太后苦笑了一下,拍了拍林宁的肩膀,让她回头看:“你看看,这些人有几个巴望着我们平安和睦的?今日对你言听计从的奴才,若是明日能当主子,叫她拿到往你心窝子里捅她也干得出来,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她又看着那个已经被拖到门口又放下的宫女道:“她是第一个被我查出来的,可不是唯一的一个。”说着目光一扫众人:“总还有跟她一样的,不信我们尽管试试!”
不知道太后是在说有人跟她一样收了养心殿那边的东西,还是说这些人必将跟她一样的下场,反正已经有人开始忍不住嘤嘤的哭泣。
林宁仰起脸来看着太后被岁月打磨成温润的玉一般的眼睛,问:“皇额娘,您究竟是在生气什么呢?”
“四哥有什么对您不好、不敬的地方么?还是他处心积虑的要加害于您?”
林宁问那宫女:“皇上赏你东西的时候说了什么?老实交代!”
那宫女嗫嗫:“皇上吩咐奴婢要好生伺候太后!”
这时,舒嬷嬷也上前启禀:“每回皇上来,都问奴婢们‘太后今日可安好?’、‘三餐都进了什么菜?香不香?’若是奴婢答‘太后安好’,皇上就高兴得赏东赏西。若是奴婢们答‘不太好’,皇上必然责罚,弄得奴婢们心里都惴惴的……”
“可是十四……他怎么可以对亲生兄弟这样无情!”太后道。
林宁本来还有点跟四哥赌气,不太想替他说好话,可是实话总是要说的:“十四公然顶撞四哥,四哥生气也是自然的……”
林宁擦了擦眼泪,又道:“其实别说是您,有时候儿臣也恨不得抽这个四哥两耳刮子!他有时候说话实在是气煞人,可是,一家人哪儿来的隔夜仇,气是气,气气也就过了。您放心,儿臣不是谁的狗腿子,儿臣只帮应该帮的人。”
直说得太后也笑了出来。
林宁临行前又去找了一次胤禛:“来跟您辞行。您拦不拦,我反正都是要去的。”
胤禛从堆积如山的奏折里抬起头来:“谁说要拦你了?”
林宁被哽了一下,想起自己刚对太后说过“想抽这个四哥两耳刮子”,自己就先笑了出来:“您不拦我,那我可真走了。”
胤禛挥挥手:“去吧去吧,我不送了,自己路上小心。”
林宁笑着转身往外走,又被胤禛叫住:“见了十四,跟他好好说说。让他也回来看看皇额娘,跟朕赌气窝在那儿一辈子也不是个办法。”
林宁觉得,这回总归是真的把这个四哥给看透了。绕了那么大的一圈子,至于么!
(更新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