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冲泡出好茶来,备茶、选水、烧水、配具是最基础的。
苏白芷备的是碧螺春,选的苦泉水,那九位老者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用热水冲淋茶壶,壶嘴、壶盖都有,同时又冲淋茶杯,随后即将茶壶、茶杯沥干。
几人惑然不解,便推选袁公相问:“芷儿侄女,不是说泡好茶么,你这是做什么?”
苏白芷手下动作并不停歇,埋头做事时候,浅浅开口:“这个步骤叫做温具。温具的目的是提高茶具温度,使茶叶冲泡后温度相对稳定,不使温度过快下降,这对较粗老茶叶的冲泡十分的重要。”
一边说着话,手下并不停歇,把茶托上的茶壶和茶杯按照大小顺序重新地排列好,烫杯之后,先将合适温度的水冲入杯中,然后取碧螺春投入其中,杯盖敞开。
做完这些,便伸手示意对面九位老者:“请看。”
看?……看什么?
九位老者先是一愣,随即面色怪异,各自反倒把目光投放在对面少女的面孔上,狐疑不定。
那少女眉眼不动,再示意:“九位老大儒们不觉白瓷杯和碧螺春交相辉映,茶叶沉浮,景色甚美吗?”
九位老者一听,便皆狐疑地将目光停顿在面前几盏茶杯上。
果然见此时茶叶徐徐下沉,茶叶吸了水分,叶片便舒缓展开,现出芽叶的生叶本色,芽似枪叶如旗;汤面水汽夹着茶香缕缕上升,如云蒸霞蔚。白瓷杯,青绿裹嫩的茶汤,将相辉映,别有一番志趣。
别看不就是一碗茶汤,一时之间,见者心宁意切,尘世间所有的尘嚣似乎都远离了。
见九位老者心宁神往的神情,苏白芷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这时候。突然一道灼热的目光射来,苏白芷正准备试水温,此时却觉被马蜂蛰了一口一般,纤细的手指陡然缩了回来。
那视线不用看,她就知道,定然是那个开青楼的土匪头子,现在再加一条,开青楼脑子有病的土匪头子。
恼了!
狠狠抬头,怒瞪那厮一眼,似乎是警告他:再看。再看姑奶奶挖出你两眼珠子当泡踩!
那灼热的目光顿时加了一丝热切。深情地回望她。
慢着!深……情?!见鬼了吧!
观茶汤色泽。又试了试温度,见差不多了,便将自己面前的茶杯拿起,然后……倒掉茶水?
九位老者各自吃了一惊。不知所以,还没缓过来,便见一双纤细的素手伸来自己的面前,如同先前一般,如法炮制,将杯盏中的茶水倒掉,只余下茶叶。
一灰衣老者气怒,拍案而起:“执意请我等老头子吃茶的是你,现在。茶泡好了,不让老朽们吃茶的也是你!莫非你请老朽们吃茶是假,用这等不入流的手段折辱老朽们才是你的目的!”
灰衣老者不会无的放矢,他此刻的心理几乎可以代表这九位老者的心理了。哪有人请人吃茶,茶泡好了。水温正合适了,能入口的时候,却当着人家的面,把好端端的茶水泼掉的?
简直……岂有此理!今日这个黄口小儿要是不给出个说法来,他们几个老东西老虽老矣,却是绝对的硬茬子,他们认定了事情,那就很难修改了。
袁公就问:“芷儿侄女何至于折辱我等至斯?”
苏白芷迎上袁公的视线,笑答:“何来折辱一说?这叫洗茶。九位老大人们且看。”她拿起一旁的水壶,再次倒进热水。
“这第二杯,才是喝的。二泡茶汤正浓,饮后舌本回甘,齿颊生香,余味无穷。”边倒热水边解说,老者们的怒火烧不到她这边来,她并不惶恐。
至始至终,那土匪头子一直静站一旁,没有和这些老人家们再闹出不愉快来。这一点,苏白芷还是很满意的。至少,他没有傻乎乎地再给她帮倒忙。
试了试水温,见茶汤温度凉至可以入口了,便笑容可掬地伸手示意:“请。”
便先在这些老者怒火中夹带狐疑的视线下,举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自啜了一口。耳边听着杯盏叮铃声,苏白芷径自垂着眼看着举至自己面前的橙黄带绿的茶汤,一丝笑意隐在杯盖之下。
白衣白发寿眉的德明公再也忍不住,其他人都喝茶了,但他没有,他忍不住这股子怒气,怒斥苏白芷道:
“不就是吃茶?别人上好的雨前龙井都是热水一泡就好,怎么就吃你这个品相中下的碧螺春,就这么麻烦!又是白玉钵净手,又是什么温具烫杯的,此刻还要把我等饮用的茶水泼掉,美其名曰洗茶!不让老朽吃,老朽还不屑吃呐!”
耳边却听同伴“呀”的一声惊声,感叹起来:“这二泡的茶汤果然如芷儿侄女所言,舌本回甘,齿颊生香,余味无穷。果然好茶。
……咦?不该啊,芷儿侄女,你泡那碧螺春时,老朽见它品相并不上佳,怎味道如此甘美?色香味都比得上上等的碧螺春泡出的茶汤了。你是如何做的?”
苏白芷笑望袁公,只答四个字:“如您所见。”
其实不光是袁公如此迫切期待地想知道答案,便是那其余老者皆是十分好奇。此时听苏白芷只答四字,心下顿时恍然,可不就是这四个字。
面前这少女刚才所做,都在自己这些人的眼皮子的底下,哪里能有所隐瞒?便心下打定主意,回去之后也摆弄出这番仗势下来,就能自己泡出好茶来了。想着竟然有些许兴奋。
“快尝尝,德明公,此茶味美甘甜,不品实是你的损失。”
白衣白发寿眉的德明公再不怀疑,举杯饮一口橙黄晶亮的茶汤,原先带着火气的眉眼现出一抹讶异,十分吃惊地啧啧有声打量手中的茶盏。
苏白芷看着差不多,就问:“如何,是否羞辱几位老大人?”
饶是德明公再不愿意,却也不愿意睁眼说瞎话,当下道:“此乃好茶。虽不知小家伙为何这番折腾,老朽却认为十分值得。这番折腾之后,能品到好茶。”但随即摆脸色冷哼:“好茶虽好。比不上好诗。快把他请出来。”
“不急。”苏白芷淡淡说道,那德明公一干老头子急坏了,心道:你当然不急,我们急啊。读过《明日歌》,再读《陋室铭》,那人简直就是与他们神交已久的老伙计!怎么能够不急?
却见苏白芷伸出手指向窗外:“几位老大人看到没有?此处九座竹楼,九位老大人身处其中一座,另八座也另有乾坤。”
看出德明公等人的不以为然,苏白芷浅浅一笑,扬眉笑问:“怎么?各位是不信么?不信的话。德明公不如随意用手指一座小楼。保准给众位老大人们带来惊喜无穷。”
德明公越发不信。冷哼一声,不以为然伸手指向正对面那座小竹楼。苏白芷就启唇问张崎:“看清楚了吗?”
隔着竹窗,张崎点了头,随即转身从怀中捏出一枚铜钱。向着对面那座竹楼射飞了过去。那对面守着楼的侍卫眼尖的很。飞身便接住了铜钱,随即就打开紧闭的竹窗,露出白衣胜雪的美人。
美人侧立窗前,只露出半张侧容,看不出容颜来,只觉得皮肤赛雪。
德明公等人在之前便拭目而望,此时见那竹楼里只端坐一女子。心里冷笑……“难不成这就是你这小娃儿的‘惊喜’?我等行将就木,美色早已看淡。”
忽地,听四野充斥着女子幽声泣唱: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一首诗词唱的幽怨又悲凉,听得人心有戚戚焉。
老者们品着诗,尤其那句“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此诗初听来是是一首闺怨诗,但即便如此,这诗也十分有特色。比上京城一堆的牵强附合,硬要伤悲感秋的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袁公才思敏捷,忽地就扭头看向苏白芷,抬手指向对面正中旁的一个竹楼,道:“老朽就指她了!开窗吧!”
有他先出手,那其余老者眼睛皆是一亮!一个竹楼有一首好诗,那这里这么多的竹楼岂不是……一双双眼睛贼亮起来!
苏白芷笑望这一切。双眼之中的沉着,但有这一切自在她掌握之中的自信!
如果有人问她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如果只是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大可以自己走到人前解释清除误会啊。
可是,她看的更加明白。
一来,就算她站在人前解释,也不会有人相信她。十几年的坏名声,抵不住苏白芳那样的活色生香的小美人。
有时候,她不得不承认,装可怜装柔弱确实能够得到许多人云亦云之人的同情心和谅解。她想要的不光是解释清楚误会,还原事实的真相。她想要的是在苏白芳的心里,种下心魔!
二来,“安氏书局”别想玩儿那套“友情第一,志在参与”的戏码,别以为他们可以悄然退场!参与了就是参与了,总要付出代价的。安牧善做的这件事儿就不地道,不讲究!那就别怪她小施手段,予以惩戒。
“苦泉陋室”就算不能取代“安氏书局”在大历朝的地位,也要从“安氏书局”那儿分一杯羹来。扬名,必不可少。如果面前这九位大儒肯交口称赞的话,她的“苦泉陋室”还愁不能扬名么?
你“安氏书局”家大业大,就可以不顾别人意见,蛮横地逼迫别人做出不愿意做的事情么?好啊,你“安氏书局”设局害我,我懒得解释,就干脆吞了你们“安氏书局”一部分利益作为代价!
这是教训安牧善,有些人,别招惹。
要说一下,“苦泉陋室”是苏白芷为这座竹楼群起的名字,这群竹楼群,实则是一座书肆。只是苏白芷融合了现代经销元素。“苦泉竹楼”不光光只是单纯的书肆,除了书,还有茶、酒,最重要的是,有好诗。
只是这些,九位老者还不知道,苏白芷所作,便是将这“苦泉陋室”的好,展现在九位老者面前。说一千道一万,看到的才是最真实。
所以苏白芷什么都没解释,直接用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