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小受伤以后,同事朋友都陆陆续续来看他,相处得好的几个人甚至隔一两天就来陪他聊天解闷,讲些外面发生的趣事。
苏娘子尚怪自春和小岑,被儿子救了也不知道报恩,连看都不来看一眼。
苏家小直说:“算了算了,我也是顺手救的他们,也不图回报。”倪粉粉只是忧愁地看了婆婆一眼。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自从那天晚上小岑酒后讲出了当年柏紫春落水的秘密后,没过几天,码头上的人就都知道了这件事,没过了几天,西坊里的街坊们也陆续知道了这件事。
人人皆道怪不得自春回来之后,对以前的朋友都很照顾,唯独就是不帮衬苏家小,也从不跟他来往;怪不得自春“死”了以后,苏家小一心要娶章十十,原来如此。
本来苏家小在柏紫春死后想娶章十十的事已经被大家遗忘了,这下又被当做谋杀证据翻了出来,苏娘子尚不知道,苏大郎已经听说了。
苏大郎正在码头上帮着人理货,像小儿媳妇一样,隔着一堆货包听见了几个人的议论,老头子怒火上炎,老脸滚烫,扔下手里的活,怒冲冲直奔小儿子的家。
苏娘子正带着孙女孙子在院子里拣菜,看见丈夫脸色通红,进门来直奔里屋,她知道这是丈夫发火的先兆,忙扔下菜也跟了进去。
苏家小正挪动身子,试着坐起身来,看见爹走了进来,刚堆起笑容叫了一声“爹”,就见老父抡起巴掌,朝自己脸上狠狠打来。
这一耳光打得重,苏家小一下子被打倒在枕头上,苏娘子跟着进来,见丈夫话也不说就开打,忙上前攀住丈夫的手:“大郎,大郎,你这是做什么?家小身上还有伤。”
苏大郎鼻孔掀动,直喷怒火:“打死算了!有这样的儿子,我脸都被他丢尽了!”
苏娘子忙问:“什么事?”
苏大郎直瞪着儿子,看着他一脸茫然,顿时鬼火直冒,上前又要动手,苏娘子死死拉住丈夫的手:“儿子身上还有伤,你真要把他打死?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苏大郎看着儿子受伤的手脚,一顿脚:“唉,你问问他,当年柏紫春是不是他害死的?”
苏娘子急了:“那柏紫春不是没死吗?”
“没死?没死那是他运气好,也是你儿子运气好,要是死了你儿子可就罪孽大了。”
听到爹提起自己当年谋杀柏紫春的事,苏家小正挣扎着打算问父亲为什么打自己的势子软了下去,没想到,这一天终于来了,还是在自己受伤卧床不起的时候。
看见儿子听了自己的话以后一脸灰败,嘴唇蠕动着,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眼睛也从怒气冲冲瞪着自己变成了不知看着门外的哪个地方去了,这分明是自承有罪的样子。
苏大郎肩膀垂了下来,这个从小满乖的儿子,怎么长大了倒生出这许多事情来,还尽是些不省心的事。
“怎么办?这事很快就会在西坊传开,别说孩子们了,就是你我这两张老脸要往哪里搁呀?”
“那柏紫春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苏娘子犹自为儿子强辩。
“你这个蠢婆娘!要不是你儿子那时候把柏紫春打到水里去,他娘会疯、他媳妇会去卖唱嫁人、他们两口子会过了六七年才成亲?怕娃娃早就有盼儿大了。”
苏娘子想起柏紫春死后章柏两家人的经历,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她颤抖着看向儿子,儿子却不敢看她。
苏大郎越想越气,眼睛四下搜寻,看见了顶门闩,冲过去抓起来就回身打儿子,苏娘
子护子心切,急忙挺身挡住丈夫,拉着那门闩。
倪粉粉回来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看见儿媳回来,老两口停住手,相互望望,不知该说什么好。
倪粉粉看看公公的怒气,看看婆婆的阻拦,心里约莫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说话,把吓得哇哇哭的两个孩子拉到厨房里去。
“去,你去跟媳妇解释!我可没脸告诉她。”苏大郎想想小儿媳的贤惠,心里一阵难受,将来她可要顶住更多的白眼和闲话。
还没等苏娘子说话,倪粉粉已经回到房里来了。
她轻轻掩上门:“我已经知道了。”
看着儿媳平静的脸,苏家两老愣住了:“你知道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前些天的一个晚上,有人到饭铺里喝酒,边喝边就在说这件事。”
“哎哟,你怎么不先告诉我一声?”苏娘子一下子嚷了起来。
“婆婆,我怕你知道了难受。”苏娘子顿时哑口无言。
苏大郎耷拉着肩膀:“走吧,老婆子,回家去。”苏娘子望望儿子,望望媳妇,也不知留下能做些什么,只好跟着丈夫回家去。
屋子里只剩下了苏家小两口子。
倪粉粉慢慢走到床前,像公公一样,举起手来,劈头盖脸就向丈夫打去。
此时的倪粉粉,就像一个发了疯的女人,两颊通红,眼里喷着火,苏家小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他从来没见她发过火。
他躺在床上,几乎没有躲避的可能、躲避的空间,只能用那只完好的手舞动着,徒劳地想阻拦着这个从来对他俯首帖耳的女人的怒气。
倪粉粉也从来不知道自己内心会孕育出那么多的怒火,她的眼睛里雾了起来,看着苏家小的脸模糊了,这个男人,从认识他起自己就没有过自我,一颗心全在他身上,他却是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的凶手,为一个女人单相思就杀害自己多年的好友,害得两个家庭穷苦潦倒,这还是人吗?
现如今,自己每天去上工都要忍受着别人探究、同情、嘲笑、讽刺等等的目光,甚至有人言语试探她:“苏二嫂,你每天晚上躺在苏家小旁边睡得着吗?”
老板娘颜氏闻听就斥责那人:“你不知道老娘我最恨有人调戏我店里的妇人,赶快吃完赶快滚。”
倪粉粉感激地看了看颜氏,她眼里分明是同情而无奈的目光。
所以,当她说自己不舒服想回家的时候,颜氏没说什么就同意了。
回家的路上,她一路走就一路想,这份工是再也做不下去的了。
看见公婆因为这事突然显得苍老的脸,倪粉粉怒从心头起,生平第一次打了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倪粉粉没再去饭铺干活,整天呆在家里,公婆也不大过来了,朋友们也不来了,随着天气的转凉,家里益发显得冷清。
苏家小可以起身了,拄着拐杖在家里慢慢地走动,他不太敢出门,怕对着街坊邻里的眼睛。
之前本来心里就开始后悔当年做的事,现在好了,不用后悔了,光是想想人们的眼光和流言就足以将他想迈出院门的脚步阻挡回去。
从打了丈夫的那天起,倪粉粉再也没有跟丈夫说过话。
快过新年的时候,苏家小终于可以抛开拐杖走路了,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他得养活自己、养活一家人。
苏家小微跛着回到商行里,任老板客气地告诉他,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商行还得继续营业,所以新找了一个管事:“苏管事,不好意思了,你再去别家问问看,实在没有
去处了,你再回到我这里来。”
这话说的,他苏家小能回去吗?
一连找了几天工作,人家都是以手头不缺人、没那么多工要做来回复他,苏家小装作看不见那些人对自己避若蛇蝎,冷言冷语,沉默着走了一家又一家,天黑了才木着脸回到家。
倪粉粉也不问,照旧做饭做女红,手头节蓄已经所剩无几,她开始产生了带着孩子回娘家去的念头,回娘家总好过在这里忍受别人的白眼。
晚饭快做好了,两个孩子还不见踪影,倪粉粉有点心烦,盼儿怎么那么不懂事,天这么晚了,又这么冷,还带着弟弟在外面疯跑。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哭声,倪粉粉听出是儿子的声音,心里一惊,急忙跑出厨房,苏家小也闻声从里屋走了出来。
苏盼儿背着弟弟,一面走进院子一面说:“弟弟,别哭。我们没做错什么,别怕,下次姐姐再收拾他们。”
倪粉粉接过儿子,问女儿:“怎么回事?”
苏盼儿恨恨地说:“刚才我们在街前玩得好好的,小牛就来抢弟弟的东西,还把弟弟推到地上,我上去骂他,他就说爹是杀人凶手,说我们将来也是坏人。我就跟他打了一架,抢回弟弟的东西。”
倪粉粉一看,女儿脸上还有一条伤痕,是刚才打架时留下的。
她回头看了看丈夫,两人的眼光交汇,苏家小羞愧得几乎想钻到地底下去,自己的罪行不但牵连了父母、老婆,现在连孩子也身受其害。
日前,大嫂小米来过两次,都偷偷告诉他们,苏家两老现在在街坊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平时人缘不错的公公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天蹲在家里唉声叹气。
倪粉粉对女儿说:“盼儿,你做得对。”
新年到了,苏家小还是没有找到工作,过年那天,饭桌上的肉、菜都是倪粉粉当了自己的首饰买的,那包不知是谁送来的银子她不敢动用。
看见过年丰盛的饭菜,两个孩子高兴地欢呼,倪粉粉看着丈夫那消瘦的身体和满脸的胡子,他已经落魄到了不修边幅的地步。
桌上还是有一壶酒的,这是苏家很久没有见过的东西了,苏家小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瞬间把酒喝个精光。
倪粉粉带了孩子在院子里放鞭炮,她不想跟丈夫说话。
孩子们高兴得很,没有发现父母的哀愁,终于在闹腾了很久之后才肯歇下。
倪粉粉回到里屋的时候,苏家小已经先睡了,她吹熄了灯,小心地躺了下来。
黑暗里,倪粉粉听见了一声压抑的抽泣,接着,苏家小翻过身来,抱住了她。
“粉粉,对不起,我牵连了你们……”
“我那时大概是被恶魔缠住了,一时间头脑发热,才做出那样的事……这些年我心里渐渐越来越不好受,又不能跟别人说,所以才变着法子消遣鬼混……想忘记这事……”
“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粉粉,我在这里已经没有活路了……我这两天甚至想去死……可是,我死了你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我不能让你们替我受罪……”
“粉粉,我该怎么办……”
男人压抑的哭声撕裂了倪粉粉的心,这个男人,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到底还是有心的,她伸手抱住苏家小的身子,轻轻拍着他,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苏家小哭了许久,酒意渐渐上来,他终于睡着了。
倪粉粉却一夜没有睡着,在丈夫终于幡然悔悟、终于顾及到家人的时候,她要想办法,她不能放弃,她得撑起这个家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