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叔年纪只有我的零头,看上去却冷静得可怕,不论我问他的是用餐了否还是宫主在何处,他一概以冷冷的眼光扫我一眼,低头仍旧对着怀里的象牙发呆。
那象牙从他被师父抱回来那天起就没离开过他的怀抱,以至于我连看也没法看明白,到底有什么稀奇的。偶尔我从庭院中路过,会看到师叔偷懒不练功,坐在台阶上,小手一遍遍抚摸那象牙。这让我越发好奇。
师父擅长的飞檐走壁我一丝不落地全都继承了,只是宫主不愿我做杀手,才叮嘱师父培养我做飞贼——是的,如果我真想看那象牙的秘密,轻轻松松就能得手,哪怕师叔夜里睡觉也抱着它。
这么想,我也就这么做了,深夜蝉鸣正盛时,我偷偷溜出厢房,踏着夜色来到师叔的房外。由于天气炎热,宫中也无隐患,师叔房间的窗户大敞着,我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并未惊动他。
师叔睡着了,如我所料地紧紧抱着象牙,却把被子踢到了床下。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象牙换成了一早准备好的木桩,师叔睡得极沉,自然完全不知。我来到窗边,就着月光端详起手中的象牙。
触感既为粗糙,乍以为是年代久远所致,细看方才发现,那象牙上竟密密麻麻刻满了沟壑,阴影处黑色蜿蜒,看得人全身止不住地起鸡皮疙瘩。
还待细看,师叔竟然哼哼一声醒了过来,这种时候就算是宫主只怕也无法在一瞬间将木桩和象牙换回来,所以我只得愣愣地看着师叔扔掉木桩,在漆黑的房间里瞪着我。
“请师叔责罚。”我乖乖地物归原主,单膝跪下请罚。
师叔不说话,不用抬头也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戳在我天灵盖上,头皮发寒。
良久,师叔开口说:“你起来。”这是他入宫以来,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声音还稚嫩得很,语调却老气横秋。
我起身后他又拍了拍床让我坐下,一连串的举动让我倍感他的心思难以捉摸,又不敢违抗,只好坐下来。
“恕丞。”
“是,师叔。”
“你死过吗?”
我没管住自己的嘴,哈的一声反问回去。我要是死过,还能坐在这儿么,这什么话。
师叔没理会我的不解,又问:“你见过死人吗?”
“见过,虽然师父告诫我少杀生,但是……”“我说的不是尸体,是死人。”
他脸上毫无表情,只一双眼睛明亮:“本来已经死了的人,还站在你面前。你见过吗?”随着问话,他转头看我。
拜托,请不要绷着个脸说这么可怕的事!
“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师叔不顾我嘴角抽搐,又问,“成千上万的鬼,到了夜晚,就会像赶集似的出来游荡,有的缺胳膊断腿,有的怀里抱着自己的脑袋,有的……”
“弟子知错!求师叔别再说了!”
***
“我~是~鬼~”
“哇!”
“啊哈哈哈哈哈……”
顾屏鸾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吓得脸色煞白的恕丞:“哈哈哈原来你怕鬼是真的啊,唉哟哟!”
恕丞脸色由白转黑,瞪着这个只比自己大了一岁、却总是把自己当成小弟弟的女人。身为抚琴宫准三宫主,生活中的乐趣有三,逼卫檀衣穿红色,和裴少音斗嘴,还有就是没事儿总来捉弄自己。
“顾师姐,请不要笑了,”眼瞧她笑得快喘不上气,恕丞一脸严肃地道,“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笑的。”
顾屏鸾又笑了一阵,深吸了几口气才算平静下来,以手掩口咳了几声。恕丞不明所以,望着她。
“我说恕丞啊,做贼的不能怕鬼,否则以后你怎么走夜路?天一黑那可真到处是鬼啊,你要不改改,只怕到时候逃得出人的手,逃不出鬼的爪哦。”
恕丞面上微有怒意:“顾师姐管好自己的事就行,我怎么走夜路不劳你操心。”
顾屏鸾无所谓地耸耸肩,抱起胳膊:“姐姐是担心你啊,你这没良心的家伙。”见他不领情,又道:“其实多亏了你,檀衣终于肯开口说话了,宫主高兴得不得了,正拉着他在暖玉堂里细细问话呢。”
想到那晚上恐怖的遭遇,恕丞仍旧一脸不快。自己被师叔几句话吓得落荒而逃,真是太不应该了,但要说壮起胆子继续听,又太过勉强。过去从不觉得自己怕鬼,看来根本就是卫檀衣这古怪的小孩太吓人。
“恕丞,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老实回答我。”顾屏鸾突然收敛起了神色,郑重其事地道。
“嗯。”心不在焉地。
“你那晚上潜进他房里,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比如说有没有什么奇怪的现象,或者檀衣在做奇怪的事之类的。”
奇怪的现象?
恕丞瞥了她一眼,确定她不是在套自己的话等着开玩笑,才说:“是有些奇怪,师叔原本睡得很安静,一动也不动,后来却毫无来由地醒了过来,但是我保证,我并没有发出任何响动。”这是最令他疑惑不解的地方,也确实是最吓人的一点。
顾屏鸾微微颔首:“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
“其实恕丞,”顾屏鸾挨着他坐下来,“不光是你,就连我也觉得檀衣这孩子古古怪怪的,还那么小的年纪,虽说惨遭灭门,也不至于对旁人给予的温情毫无反应。不论我再怎么对他好,他全都当作理所当然似的就接受了,连一个感激的眼神都不给我。”
那是因为你总强迫他穿他不想穿的衣服。恕丞在心里默默地说。
“又一次宫主让我去找他,说是他的功课没有完成,我找遍了整个抚琴宫都没见着他的影子,最后你猜他在哪儿?”
恕丞摇头,这种问题他根本不需要回答,因为顾屏鸾看也没看他就继续说:“他跑到赤龙潭去了,我用子母蜂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水面上——真的是躺在水面上,完全没有沉下去过的迹象,衣服都是干的。潭边的桃花开得正艳,零零散散洒在水面上,那景致简直美到恐怖,我几乎要怀疑这孩子究竟是不是人类。”
***
这天,宫里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虽是这么说,也仅仅是对于宫中上层的我们而言是大事。小师叔总是抱在怀里的象牙莫名其妙地断开了。
事情发生时,我和裴少音在师父坟前烧香,急匆匆奔来告诉我们这件事的是顾屏鸾,看她的样子我起初还以为是宫主出事儿了,结果她说的是“檀衣那孩子看起来不大对劲,你们快跟我来”。
这天宫主有事下山去,交代顾屏鸾照顾师叔和师姑。顾师姐一向骄傲霸气,从不会轻易低头,这次却慌慌张张地跑来找我们,裴少音二话不说,收拾好东西就跟着她回去了。
我完成祭祀回到宫中,宫主也早已返回,大家都在师叔房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宫主很少发怒,这回却意外地显得很生气,“谁摔坏了檀衣的象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