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梅雨较之往年长了许多,四月都快结束了还不见消停,不乏诗兴大发之人三五成群邀约登上高楼,饮酒作诗舞弄风雅。自然,也有人受不了这份闷湿,但凡出门必要抱怨。
“这鬼天气,估计就算想杀人越货也得等等了。”韩如诩踏进酒馆时正好听到坐在门附近的两个汉子其中一人如是说,犀利的眼神立刻扫过去,那两人赶忙缩紧肩膀不敢乱说话。即使贼不出来,巡街还是照样不能耽搁,这让韩如诩心里多少有点不平。
尽管有好雨知时节一说,并不务农的他还是无法对春雨产生好感,倒是那把一直还不回去的油纸伞让他耿耿于怀,家里那些熟悉自己秉性的婢女们最近总是玩笑说大人过去从不打伞之类,让他烦躁不已。
“鬼天气,又不是哭丧。”在角落里坐下,让酒保在自己随身携带的酒壶里灌满似仙,韩如诩皱起眉望着外面缠绵的雨,忍不住咒骂道。
视线还来不及收回,一人匆忙地撞进门来,站在大堂正中掸去身上的雨水——为什么又是他?韩如诩有种脱力感,等他发现自己。
令他失望的是卫檀衣压根没注意到几步开外的他,而是径直走向柜台,将一包什物递上:“这是上次的尾款,烦请清点。”掌柜的乐呵呵地接过去:“好嘞,卫公子要不坐下稍事休息?我叫人送点热汤过来。”
韩如诩见他虽朝这边走过来,却还是目中无人般,便握拳咳了两声。目中无人的古董商终于注意到他,嘴角轻轻一勾,改变方向朝他走去。
“韩大人真是救人所急,我走到半路忽然下起雨来,没想到这就有伞可以回去。”卫檀衣说着,将靠在桌边的油纸伞提了起来。
韩如诩嘴角一阵抽搐:“那你让我如何回去?”外面飘的可不是毛毛细雨。
卫檀衣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伞并无损坏,又放了回去:“这不难,我有点东西要搬回店里,韩大人若肯帮忙,在下自当殷勤撑伞。”
这回青筋是真的突突直跳了:“自行解决。”
“好说。”热汤端了上来,顺带还有干净的白布以供擦拭淋湿的头发和衣裳。
韩如诩看着他悠然地擦着一头长发,心里却开始犯愁——这么大的雨可怎么回去?
“对了韩大人,有一事一直想问你。”擦干头发后,卫檀衣忽然敲敲桌板让他回神。
“何事?”
“韩大人是否佩戴着某件颇为珍贵的配饰?”
韩如诩一惊,下意识捉住了放在桌沿的刀:“你怎么会知道?”忽然记起不久前自己曾在他店里晕过去,不由问:“你敢搜我的身?”
“韩大人误会了,”卫檀衣莞尔一笑,“韩大人也知道我是做古董买卖的,对这一类东西一向很敏感,不过是直觉,想要求证一下罢了。”
这时,小二提着一口不大的酒坛子过来,往桌上一放:“卫公子,这是您要的东西。”
“你不是不喝酒吗?”韩如诩记得太子曾向自己抱怨眼前这人从不沾酒不懂情趣。
“韩大人如此是了解在下,真是受宠若惊,”卫檀衣接过酒坛,趁着他还没发火又道,“这是一只空坛子,同样是直觉告诉我这家酒馆里藏着宝贝,怎样,韩大人现在信了么?”
这种话信你才有鬼了。韩如诩腹诽一句。
雨势渐小,卫檀衣一手抱坛子一手握住了伞柄:“韩大人可否帮忙撑伞?”神情却像是在说你借用我的伞如此之长的时间岂能不劳而获。韩如诩既是顺阶而下也是自认倒霉,沉着脸从他手里接过伞。
二人共撑一伞悠悠返回永宁坊,路上不断有人投以好奇的目光。其实不过是大家好奇为何堂堂四品武官会替一个平民撑伞,不过在看清楚那个平民是谁后,大家似乎又坦然了。大概是有想买而买不到的宝贝在卫公子手里吧?这么想的人,看他们的目光都怪怪的,像是在说如今朝中还有几人清正廉洁,多思为百姓做事儿而不是附庸风雅。
路人如何想韩如诩自然是不知道,但是他们投过来的目光意味深长,这一点令他浑身不自在。他自认为和身旁这家伙并非朋友,只不过是自己走到哪里都会遇见的冤家而已,因而对于这样默默并肩而行的事,他感觉极不舒坦。
“这把伞可有好好照顾韩大人?”或许是感觉到身旁的人太过压抑,卫檀衣悠悠地问。
“你是不是弄反了,分明是我善待它,一把伞一无生命二无感情,何来照顾人一说?”韩如诩冷哼。
卫檀衣笑:“韩大人没听说过瓶中鲜花变成房中娇妻的神话么,这说明世上的一花一木皆有灵性,你待它好,它自然会回报你。”
韩如诩不屑一顾:“照你这么说,我每次回到家中都叫人将它擦干放好,它是不是也得感激我,为了报恩变成绝世美人到我家里来挑水做饭?”
“那不过是神话罢了。”
卫檀衣沉默了片刻,又道:“既然韩大人想看绝世美人,过些日子请到敝店来吧。”
“你!”韩如诩大惊失色,“你要做什么?”
“韩大人善待我的伞,作为主人我也该有所回报,不过如此而已。”
***
又下雨了……
今年的梅雨也下了很久,就好像旧景重现一般。
当年的禾陵已然换了面孔,百年光阴不过弹指一挥间,至今无法冲淡寄予你的遥想。
我究竟在等待什么?明知人的寿命不过短短几十年,我已等过了百十寒暑,始终未见你的身影。若非有强烈的执念,你恐怕早已灰飞烟灭,我这么痴痴的等待,也许终究不能换来什么,可若是就此离去,我又感到深深地不甘。
你赠我的金丝燕贝如今沉到了护城河底,我纵是想要游遍天涯找寻你,也只能无奈地羁留于此。
我只能藉由当年你言及满腔抱负之时的坚定,猜测你或许还漂泊在某处,若没有一个足够强大的人协助,我们便永不能相见。
我已经找到了那个人。
他和其他人不一样,虽然会说会笑,却毫无生气,如同僵尸一般冰冷。我想他或许能够帮得上我们。
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得到他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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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诗:《华山畿》,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