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未顿感一丝暖意,虽只是回个客栈,却有人掌灯相待,是何等窝心的事,忙叫采薇给了一块碎银子喊他买酒喝。继而才进了门,往屋子里走。
甫拾级而上,正要拐弯进自己的屋子,却见赵鼎天从一旁大嫂的屋子里出来,面上笑容不展,甚至颇有几分怨怒。又见孟筱悦跟着闪出身子,止于门前,只听她垂着脸低声说:“你早些休息吧,那些事情,真真莫再提了。容家家法森严,你以为我只是一般人家里的寡妇?”
采薇那里没忍住,低呼了一声,引得了二人的注意,一时间四人僵在回廊之上,皆不知所措。
而佟未心里的疑惑已全解开了,仅听嫂嫂口中这一个“你”字,便是多少情愫含在里头,虽有些高兴,却也莫名地觉着心里沉甸甸,沉甸甸的。
“不要紧的,二奶奶是好人。”孟筱悦竟是最镇定的那一个,伸手推一把赵鼎天,“你快些走吧,就算是为了我好,快些走吧,明日就带着兄弟们离了这里。”说罢就转身进屋,将房门重重地关上,已表明了意思——此刻连佟未也不想见。
赵鼎天无奈,只得离去,行至佟未身边,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正要擦肩而过,却听佟未说:“赵局主可有空暇,我们说两句话可好?”
赵鼎天滞了滞,无声地点头。
“薇儿,去看看穆穆,让奶娘歇息吧。”佟未支开采薇,抬手引路,“赵局主,我们楼下坐坐如何?”
“好,夫人先请。”赵鼎天很从容,立到楼梯旁让佟未先走。
佟未含笑点头,缓缓下了楼,那店小二正锁了门要回屋,见了两人不免奇怪:“赵爷和容夫人这是要出去?”
“我们就坐坐,可还有热水?沏杯粗茶给我们就好,还有你手里的灯,留给我吧,一会儿我带去屋子里。”佟未笑盈盈,颇喜欢这小二的憨厚热情。
“热水有,只是茶叶都叫掌柜锁起来,容夫人若不介意,我那里攒了些茶末子。”那小二一边引两人到桌前,翻下椅子叫他们落座,一边这般说。
赵鼎天却道:“不妨,容夫人要喝茶,你尽管倒来便是了。”
佟未不语,那小二已乐颠颠下去,片刻工夫送上来一盏茶,斟了两碗,本打算坐一边伺候,却被佟未打发去睡,于是空荡荡的大堂里,唯有佟未、赵鼎天,和那一盏昏暗的油灯。
茶香袅袅,佟未伸手触及那温热的茶碗,蓦地笑了,“我做什么要喝茶,连一杯茶都端不起。”
赵鼎天盯着佟未的手看了半日,忍不住问:“夫人受过伤?”
佟未苦笑,点了点头,伸出左手露出那一道伤痕,“赵局主是江湖人,我也不是那扭捏的小女子,就不必介意了。就是因这道伤痕,加之我彼时失血太多,才落下这病。”
“夫人的手腕能否活动?”赵鼎天问。
佟未答:“一切都好,这伤痕早好了,只是不明白为何十指无力,一杯茶都好似千斤重。”
“大夫如何说,能否恢复?”赵鼎天问。
“呵……随缘吧,京城的大夫都摇头。”佟未浅笑,眸子停在他那双冷峻微凹的眼睛上,那眼神里透出的真诚和善意,叫人动容。不禁笑了,“赵局主,我们好像岔开话题了。”
赵鼎天方又显出几分局促,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又觉得不好意思,对佟未抱歉:“真是不好意思,我先喝了。”
“无妨。”
“那容夫人与在下……”
佟未微笑:“方才您和家嫂的话,我都听见了。”
赵鼎天眼神忽闪,移至他处。
“敢问赵局主可有家室?”佟未道。
“赵某开的是镖局,四海漂泊,并无妻儿牵绊。家中仅一老母,有丫头老妈子照顾,如今仍耳聪目明,且温和善良,不似……”赵鼎天忽感言语鲁莽,停住了。
佟未却笑:“不似我家婆婆那般厉害?想大嫂温和如水,又内敛冷静,断不会与外人提这些事,若猜得不错,一些家里的琐事都是楚楚那孩子告诉您的?”
“的确是楚楚说的,但夫人也明白,小孩子不会说谎。”赵鼎天没有看佟未,只管摩挲手里的茶碗。
佟未笑道:“赵局主是可怜大嫂?”
那一边无声。
佟未又问:“赵局主至今没有婚配,是因为您怕自己走南闯北的无法顾及家事?”
“有一些,但并不是全部。”赵鼎天很被动,沉吟片刻,反问佟未,“容夫人为何问这些?”
佟未笑道:“大嫂心里很明白,我容家虽有婆婆在上,但能做主管事儿的却是我家二爷。二爷对大嫂素来尊敬,即便是大嫂想……”她轻轻一笑,希望赵鼎天能轻松一些,“我们就不说明了,只是想告诉赵局主,容家即便有家法,那也是虚设的门面对人对事,如若大嫂当真有心离开,谁也不能拦她。故而一切都在大嫂自己,还望赵局主三思。”
“三思?”赵鼎天不明白。
佟未点头,“正如我方才问赵局主,您对我家大嫂是同情可怜,还是真心喜欢,您一时给不了答案。然这件事我们容家能帮的,就是放大嫂走,其他的事情,就全在你们自己了。”
“容夫人似乎不拘泥礼教家法,高门大户里的少奶奶改嫁,可是能惊天动地闹得满城风雨的。”赵鼎天摇头苦笑,“我本想筱悦若能答应,不管你们容家如何阻拦,也定要带她和楚楚走,可惜如今……筱悦她不肯点头。”他忽而起了念头,憧憬地看着佟未,“夫人如此心善,是否能助我劝说筱悦。”
佟未摇头,款款起身,对赵鼎天笑道:“虽说是成人之美的好事,可旁人插手太多,只会将事情越弄越糟,我这个二奶奶是能替二爷表个态,只要二嫂点头,家法礼数绝不是难以逾越的鸿沟。但我们不能劝她,我们越是企图劝服她说服她,大嫂心里就会越感到愧疚,如此,您以为她还会点头吗?赵局主,倘若您当真怜我大嫂,也不想她为难吧。话至此,再请您三思。”
说罢离了座位,欲上楼,又回身笑:“我手上不方便,这里桌子椅子还请您收拾一下,那盏灯我亦是拿不了,您或是熄灭了,或是带回屋子里去,烦劳赵局主。”
“哪里!”赵鼎天客气地回应,却是坐于椅子上动也不动,竟不曾看一眼佟未。
佟未并不计较,缓缓上了楼梯,每走一步都会想一想自己方才说的话,忽而笑了,暗自道:“佟未啊,你果然是变了,若是从前,一定咋咋呼呼敲锣打鼓地要想法子送大嫂走了。”
上了楼,立在黑暗里,便很容易能看到那昏黄油灯旁坐着的赵鼎天。
看着他,想到大嫂,想到雨卉,甚至……想到了恒聿和德恩,佟未的嘴角忽而勾起了微笑,在一个“情”字上,自己当真是幸福的。
翌日,天未亮,佟未便被屋外嘈杂的声响吵醒,间歇听到有人低呵:“轻点,店里其他人都睡着,莫吵了人家。”
起床来用手肘推开窗户,外头灰蒙蒙的,就着灯笼的红光看到,是洹海镖局的车队在装货,似乎是要走了。
身后的房门被推开,见采薇裹了袍子点了蜡烛进来,瞧见自己便叹:“我不放心来看看你,就知道你一定会被惊醒。”
“嘘,穆穆还睡着。”佟未笑,招手叫采薇来看,低声道,“这个赵局主是聪明的,不枉费我昨晚一番口舌。”
“怎么了?”采薇不甚明白。
“且看日后吧。”佟未一笑带过,不愿多说,轻轻一叹,“过些日子我们也该回去了,容家还有一大堆麻烦事等着我们呢。”说着回身,却听采薇那里自顾自地嘀咕,“怪可惜了,就这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