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的失意和彷徨,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新帝登基大典后,便要操持先帝先皇后的殡礼,故而也不会有婚后的温存甜蜜,在几位太妃的协助下,乘鹤懵懵懂懂地开始主持后宫诸事,看着每一个人对自己唯诺恭敬,她如坐针毡。几位太妃个个想巴结新皇后,以保证自己未来在宫中的福禄,可她们却忽视一个小姑娘的承受力,即便是一个微笑,也似细针戳在她的肌肤,无痕却深痛。
茫然无措之际,想起了那个曾温和地挽着自己说:“叶小姐慢慢学,一切都会好。”的人。于是乘鹤硬下心肠婉拒了几位太妃的存在,将恒夫人江玉娇宣召入宫。
一别再见,眼前青涩的小姑娘已经贵为国母,曾经光芒万丈不可一世的妹妹则已往生,江玉娇的一生为夫为子为女为了宫中的妹妹,却从未见他们有一个人如乘鹤般真诚地感激自己、表达烦扰的歉意,不由得心疼这个孩子,也为了女儿的将来,便放下悼念妹妹的悲伤,竭力帮助新皇后。
前朝,允澄在容许、吕俊等手握兵权之臣的帮助下,已然稳定了京城的局势,虽然有暗流涌动,但尚不及构成威胁。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允澄登基太唐突,离京又许多时日,他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权臣集团,而如恒启丰之类欲挟幼帝令天下的老臣,则是允澄最厌恶之流,便是知道他们能以一当十,也不愿予以重用。而吕俊乃一员武将,容许则常年远离京城,京中人脉稀疏,于是诸多事务如散沙难聚,允澄几乎事事躬亲,很是疲累。
无意中听见内侍互相窃窃私语,说德恩长公主到瑾瑜皇后的梓宫时,以身怀六甲为由没有进殿门,傲然立在门外斜视瑾瑜皇后的灵位,只命令手边的小宫女进去哭一场,便冷然离去。
允澄虽气恼,却想起了一个人,便是妹夫恒聿那个京城第一人,他既为恒启丰之子,恒启丰的人脉便是他的人脉,于是唤来容许,问:“若要驸马进宫,最快需几日?”
容许却答:“中秋之前,臣已派人通知驸马,若神速,后日当归。”
允澄欣慰,但抬眸看容许时,眼底掠过一丝淡淡的神采,这样的神情以往从未在他的眼前出现,似乎自那晚母亲病逝在自己的怀里,便自然生成。
容许没有察觉,但懂得要察觉,他有条不紊地为允澄处理每一件事,心里也早已有了盘算。一朝天子一朝臣,终究不是一句玩笑话。
“宋云峰抵京后,让他直接来见朕。”允澄说完最后一句嘱咐,让容许回去休息。
容许没有当面问原因,但心底有很多疑问,按理云峰早该到京,书信中亦是这样写,却为何到现在还不见踪影?允澄直言要见他,而云峰并不曾与从前的太子来往密切,这里头一层层究竟包裹了怎样的故事,叫人费解。然纵是不安,容许唯一担心的仅是兄弟云峰。
先帝驾崩、新帝登位的消息从京城向全国一层层传播开,当消息传至杭城,已然秋风萧索,佟未和如惜皆大腹便便,只是前者身体孱弱,如惜则甚是康健。
采薇自去了宋府便再没有回来,樊阿神抱着春儿来过几次,偷偷把采薇的东西都带了走。这本是佟未的意思,她这里有柳妈妈有奶娘有接生婆,并不少采薇一双手,与其叫她在容府里遭人指点奚落,还不如离了干净。中秋之后便少在家中见到容谋,本以为他会来痴缠自己,这样干脆利落,反叫佟未奇怪。
获悉京城改天换地,孱弱的佟未半靠在床上呢喃,“怎么连一封信都不写,都不要我了?”
柳妈妈听得不真切,问她说什么,佟未只答:“朝廷里那样大的变动,我担心我爹爹。”
“还惦记二爷吧。”柳妈妈笑语,“好几回听你梦里喊二爷呢,二爷也真是的,都不记得捎封信回来。”
佟未眼圈一红,哽咽着说:“我与妈妈讲他不要我了,您还不信,这下该信了吧。您不知道那日他走得有多决绝,都不曾回头看我一眼。我可怀了……”
“二奶奶乖,咱不提这个。”柳妈妈知道孕妇的情绪本就难稳定,她这般远离丈夫,一边想念一边担忧,自然比旁人更敏感些,不能讲道理,只能哄着,“改日等二爷回来,柳妈妈也说说他,让二爷给您好好陪不是,只是这不要你的话,再不能说,叫二爷知道该伤心了。”
佟未娇滴滴地窝在柳妈妈怀里,呜咽着:“我实在太想他。”
柳妈妈嘿嘿笑:“他不来信呀,咱们写信总成吧,更叫他愧疚些,二奶奶可好?”
佟未怔怔地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末了点头,“就是啊,我也能给他写信。”说罢便扶着柳妈妈起来,在书桌前铺纸染笔,撑着脑袋寻思半天,刷刷写了起来。可又莫名地想起了当年自己偷来恒聿给容许的书信,哭湿了整张纸……想起那点点滴滴在心头丈夫对自己的好对自己的爱,不由得满心泛酸,恹恹地无力提笔,又坐在书桌前抽泣起来。
柳妈妈在一旁看着,因问过奶娘,知道佟未在京城生穆穆前并没有这样折腾的性子,如今却总爱哭爱闹,若说容许是原因,也只怕占了一半,因而心里暗暗喜,指不定少奶奶这一胎便是个男儿,故由着她去闹腾,自己只管尽心地照顾。
正想着,四荷悄声进来,在她祖母耳边说:“老太太屋里喊您过去,大奶奶说老太太气病了,谁的话也不听,想叫几位老妈妈过去劝劝。”
柳氏听得不免一叹,寻了个借口便离了佟未,一边往冯梓君屋里去,一边感慨,不知这个家何日能真正太平。
京城里,先帝先皇后的殡礼已然结束,然各路勤王的王爷却久久不曾离去,虽然允澄下令容许将他们所带的兵马拦在了城外,但这样纠集不散,终不是稳妥的事。可允澄毕竟是晚辈,即便顶着皇帝的冠冕,为了维护皇室体面,自然不能与他们拉破脸皮,更无奈皇宫之内仅他孤儿一个,倘若有母亲坐太后一位,由她出面请这些皇叔们回去,便妥当得多。而允澄若开口,便明摆了是防备他的叔伯们,不免过于被动。
这几日总见允澄愁眉不展,乘鹤亦不能安心,便偷偷请来容许,欲问前朝之事,殊不知这样,是犯了大忌。
容许自然不会对乘鹤说任何事,但叶皇后尚不成气候,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宫人们的眼皮子底下,允澄自然也会知道这件事,只是他没有当即便兴师问罪,而是唤来几位品性贤德的太妃,婉转地将他要表达的意思一概告知。
这几个正当年的女子早学会了听话听音的本事,更深谙宫中复杂繁冗的明条暗律,皇帝要她们做什么,只怕还未到允澄的面前便已明了。于是一群女人施施然来到正宫皇后的面前,较之皇帝愈加委婉的语调言辞,款款将这宫内复杂的条文告诉新皇后。
乘鹤厌恶她们这样的扭捏作态,终弃掉赔笑的面具,冷冷地告诉这些个“长辈”,“我知道了,容……”她顿了顿,清楚不能提容许已告诉她许多,“这些事情我都知道了,往后不必再麻烦各位娘娘。”
众人一愣,到底她们不是太后,到底不是皇后正牌的婆婆,如是又能说什么,唯有一位难平心中气愤,临走时带了几分笑意几分不屑道:“皇后娘娘可不能‘我’啊‘我’地说话,您要自称‘本宫’。”
乘鹤笔笔直立在殿中央,朗声回答:“本宫明白,各位太妃慢走。”
众人悻悻然离去,至此叶皇后桀骜不驯的传言便在宫中散开,她本就不高贵的出身更成为话题的作料,在宫人们添油加醋之下,许多话便越发得不堪入耳。更惊动了一些前朝老臣,他们正找不到话题来煞一煞新帝的威风,故而有意无意地提两句,戳得允澄心难平。
便在这时候,宋云峰带着兵马赶到了京城,他手上是精锐的定圻军,将士们虽有长途跋涉的劳累,可身形气质往城门前一列,便将那勤王的王爷们手下几支狐假虎威的队伍比了下去,叫人好生振奋。更让允澄高兴的是,恒聿也与他一起归来。
归来后无暇休息,二人便和容许一起被皇帝宣召议事,忙忙碌碌直到日落时分,才得了“赦令”离宫,三人一皆疲惫,云峰与恒聿更甚。
“身体大好了?别硬撑!”容许拍了拍恒聿的肩膀,显然他比从前瘦了很多,却益发显得成熟。
恒聿浅笑:“多谢大哥惦记,我早就好了,赶着回家向爹娘问安,来日再寻大哥叙旧。”他拍了拍胸口,“腾腾”声响,显得他很壮实。
云峰很少说话,默默地在一旁,直到恒聿离去,才对容许道:“大哥,我对不起叶姑娘。”
容许心头一凛,他明知云峰迟迟回京定有原因,可却怎么也猜不到,会和叶乘鹤牵扯关系,可不用多想也知道云峰做了什么,他只哑声问:“叶寨主如何?”
“叶老前辈失踪了,我寻遍各处都找不到他的踪迹,事实上在我带兵进入慎龙寨,他已经不见了。慎龙寨里已没有什么人,仿佛一早便散了去,我想……叶老前辈他料到了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所以寨子里还有……”云峰与容许往回路走,越说声音便越小,“大哥,这辈子杀过那么多敌人,从不知道握剑的手,也是会软的。”
“你?”容许眉头大皱,目光彷如黑夜明灯,然散发的却是血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