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七年,九月,深夜,禁宫。
一排宫灯迅速移动着,衣裾摩擦的声响伴着匆忙的脚步声,掌灯者皆似屏着一口气跑,竟听不见喘息声……很快,宫灯在涵心殿前停下。
“哪里来的人?”殿前守卫将一众人拦在门下。
“夕宁阁安嫔产下皇子,特来禀报。”掌灯为首的,是一公鸭嗓的内侍。
“进去吧。”守卫放人,那内侍便领着一干宫人鱼贯而入。
消息传到淳熙帝面前,皇帝却头也不抬地问:“皇后何在?”
“回禀皇上,娘娘在夕宁阁。”内侍答。
“嗯,无事退下吧。”皇帝一边说着,眼睛不曾离开过面前的奏章。
内侍茫然,“皇上……您不去看看。”
皇帝方抬起头,悠悠看他一眼,又不做声地看他的奏折去了。
总管大人上来挥着拂尘赶那内侍,压着声音叱责:“皇上不是说了,有皇后娘娘在就没事了?”
“是、是……”夕宁阁的内侍战战兢兢,慌张地退了出去……
夕宁阁里,奶娘将甫出生的婴儿从产房抱出来,送入我的手里。
“皇后娘娘您看,小皇子可真漂亮。”奶娘对我笑。
我笑着看过,说道,“安嫔这次好凶险,能顺利产下皇子,实在辛苦她了。”正说着,前去传话的内侍回来了,匍匐在了我的面前。
“皇上知道了?”
“回娘娘的话,皇上知道了。”
“怎么没有来?”我虽如此问,心里却半分不疑惑。
“皇上说……有娘娘在便好了。”那内侍虚了一头的冷汗。
我笑笑,将婴儿还给奶娘,起身嘱咐左右:“好生照顾安嫔娘娘,本宫明日再来。”
“是……”众内侍宫女伏身应诺,恭送我离开夕宁阁。
一路往中工去,这么些年,宫里的道路我早已熟悉得能闭着眼睛走到每一处,大抵历朝历代都没有我这样的皇后,终日活泼的像个猴子样上蹿下跳,没事把宫廷当市井来闲逛——这是允澄的评语,可是这些年猴儿也收敛了,她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便伤了腹中的孩子。
诚然,上苍从不曾给过她这个机会。
我时常问赵嬷嬷,“为何我不能生养?”
赵嬷嬷总是温和地笑着回答说:“娘娘还年轻,慢慢来,皇上心里您最重,这就比什么都强。”
话虽如此,可连年看着后宫妃嫔生下皇子公主,那些小家伙们那么可爱,看着允澄那样喜欢孩子,我到底也希望自己,能做一个真正的母亲。
今日,安嫔又生下一个皇子,是允澄的第七个孩子,他表现得如此淡漠,大概是顾忌我的感受。曾听小宫女骄傲地与同伴说,“在这宫里,还有人敢比我们娘娘骄傲么?皇上是恨不得把娘娘捧在手心上日日揣着的呢,那些妃嫔娘娘不过是应个景儿罢。”
可是,叶乘鹤啊叶乘鹤,你真的很骄傲么?
“娘娘,李公公派人传话来,说一会子皇上来这里,您准备一下吧。”赵嬷嬷进来说,一边已有宫女捧了各式物件进来,她们伺候我换下厚重的衣衫,换了家常的袍子裹着,我最爱藕荷色,这几年益发地喜欢。长发软软地披在肩头,掠过大立镜瞧见自己的身影,驻足贴上去,唤赵嬷嬷,“拿一盏灯来。”
亮起,我瞧见镜子里那张脸——好陌生。
我已习惯了镜子里这个叶乘鹤,可心里的乘鹤,早已越去越远。
“皇上驾到……”外头一声高呼,我忙敛起袖子转身奔出,相迎,允澄款款而来。犹记得第一次在客栈瞧见他,一身淡雅的长衫,手里执一把折扇,温和儒雅,只当他是个大夫。却不知人家顶了帝王气象。
“鹤儿……”这些年,他渐渐习惯以“鹤儿”称呼我,我不晓得他是为了解除我的相思之愁,还是希望能补满父亲在我生命力留下的空白。
自从跟随允澄入京,业有七年,父亲解散慎龙寨云游四海后,更是杳无音讯,只是子骋偶尔会带些父亲的消息来告诉我,倒也有理有据叫我信服。我总装作不在乎,担心地对父亲的思念,与日俱增。可是七年来朝中大小事务繁冗艰难,允澄这个皇帝到如今也未必做得如意,我又如何敢提这些。钟夫人曾微笑着对我讲:“到底是皇后娘娘爱皇上太深。”
“你想什么,这样出神?”允澄问我,一边挽着我坐到桌边,指着桌上的小菜白粥说,“还是你了解朕,每每去别的妃嫔那里,一桌子珍馐佳肴,叫人好生腻歪。”说着便自己拿起碗筷,呼噜噜喝下半碗粥,想来是饿了。
“那孩子长得好么?”他含着一口菜就问我,时常这样随意。
我笑:“像安嫔。”
“你也不会哄一哄朕,说他像父亲?”允澄嗔笑,又留恋桌上的小菜。
我替他添满一碗白粥,说:“本来就不像,我若这样说,回头皇上看了不像,是怪我呢,还是不怪我?”
“你最有道理。”他瞪我一眼,随口说,“方才李真与我说,安嫔那个孩子和瑞元生在同一日,下个月初七正是瑞元周岁生日,而安嫔的孩子足月,本答应姮儿要为瑞元摆周岁宴的,这件事你费心张罗一下。”
“明白了。”我应下,又说,“恒贵妃极疼爱瑞元,这些年来从不曾见她这么快活过,元儿的生辰,我这个母后自然要用心了。”
允澄笑着,不语,吃罢了宵夜,又在书桌前伏案许久,我催了三四次,他方睡下。
翌日一早,允澄又去忙他的朝务,难得恒贵妃来了我这里,却是邀我一起去看安嫔那孩子,路上她问我,“小皇子的名子定了么?”
我笑说:“皇上派人去拟了。”
“哦。”恒贵妃应下,便一路无语。
恒贵妃,先帝在位时朝中第一权臣恒启丰的幼女,当年那个疯疯癫癫的女孩儿早已不见,七年来,她坚持服药彻底去了那癔症,去年膝下添了一个儿子瑞元,她整个人便益发精神了。
到了夕宁阁,我们还不能进安嫔的卧室,只隔着们问她好不好,安嫔语气惶恐,似乎有些受宠若惊。
恒贵妃抱着小皇子,笑悠悠说:“这孩子和安嫔好像。”
我看她一眼,眼窝里盛满了一份安然之态,心里有些奇怪,也不做深想。
晌午,李真那里禀报说皇帝在书房用膳叫我们不必准备,恒贵妃要回家照顾瑞元,便辞了去。我百无聊赖亦没什么胃口,便叫赵嬷嬷拿了风干的栗子来,两人在窗下剥了壳慢慢吃,顺便与她商议如何操办下个月瑞元的生日宴。赵嬷嬷却提醒我说:“明儿便是九九重阳节,各色赏赐都备好了,只怕明儿来谢恩的人络绎不绝,娘娘不妨等钟夫人进宫后一起商议,恒贵妃与钟夫人也交好。”
“说起来,我许久没见过他们夫妻了,入了秋后便不再见过。”我拍拍手上的栗子屑,撑手在窗棂上,那深秋的凉风从指尖漏过,颇凉。
岂是入了秋才不想见,这七年,他好像将我忘了一样。只有传父亲的音讯时,才见我一次,每一回都来去匆匆,甚至不抬眼正视我。而又是每一次他来,允澄必在。
容雨卉初入京时还来瞧过我几次,再往后除非皇室摆宴,就再难看见她了。
我派人去请过几次,都说忙。再后来他们有了孩子,我便更不好意思去打扰。于是这深宫的日子益发得寂寥。
骄傲?我何曾真正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