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混账现在是不是很懊恼?”文臻一边爬那个上行洞一边喃喃道,“八成在骂,要抽了我的油做蛋糕。切,我倒是可以给你,你有本事自己去做呀?”
她爬出洞,四面一望,黑沉沉冷森森,寒风吹过来,一阵打抖,顿时心情懊丧,一脚便把面前的一颗石子踢了出去,“倒霉摧的!姑娘我这下要浪迹天涯了!”
石子骨碌碌滚出,撞在旁边的石头上,引起连锁反应,一堆碎石翻的翻滚的滚,半晌才停歇,其中一块刻了痕迹的石头,更是向下一翻,趴在了泥里。
文臻可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发泄一脚,把君珂给尧羽卫留下的记号给踢乱了,更不知道自己如果老实点,也许没多久就能见到自己要找的人,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性格决定命运,性格决定对机遇的掌握。
比如,如果这次出现的是景大波,没说的,她一定不会想起来要从纳兰述手中逃跑,当然她也不会想起来主动做人质,她会一开始就热情地跑去观赏传说中的大燕四杰之首,看看是不是很帅很MAN很坚挺,当然也会第一时间发现君珂。
如果出现的是太史阑,她也不会去做人质,她更不会去观赏帅哥,她会闷声不吭没完没了的和锦衣人打架,打到君珂发现她为止,就算君珂没发现她,她假如遇见纳兰述,那也绝不会报假名字。
假名字?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除我和幺鸡之外,天下名字都垃圾!
偏偏出现的是文臻。
外表老实乖巧可爱不争不抢没个性没骨气其实一肚子坏水的文臻。
笑容是甜美的,态度是合作的,嘴是甜的,手是巧的,说话四句半有三句是假的,还有一句要打个折扣的。
老实孩子文臻小姐,在风中唉唉地叹了口气,摸摸瘪哈哈的肚子,颓丧地步入了山林。
她的身影消失在山林里,而在另一个方向,君珂跪在地上,将纳兰君让放在地上。
她必须立即给他处理伤口,否则他难免流血过多死亡。
月光下纳兰君让脸色惨白,眉宇微青,泛着一种隐隐的死色,君珂手刚碰到他的身体,便惊得一缩。
怎么这么冰?
这哪像个活人的身体?
心慌之下她赶紧去试他的呼吸,气息细弱,但好在还是有。
君珂稍稍放下心,拉开他的衣襟,解衣的时候脸红了红,手下动作却没有慢。
纳兰君让上臂折断,胸前一道刀伤,鲜血凝结,周边肌肤泛着奇异的霜白,摸上去如玉如冰,君珂皱起眉,她明明记得当时那一刀位置虽然凶险,但入肉应该不深,怎么现在看起来,比想象中要深得多?都快伤及心脏了,而且这寒气从何而来?
君珂不知道,那刀太锋利,入肉竟然自动内滑,剖开肌肉,又是天下少有的寒铁之刃,刀锋被心头血唤醒的那一刻,寒气爆发,直入肺腑,伤及五脏,很难活命,所以才有以命祭刀的说法。当时纳兰君让引刀自伤的时候是在水里,如果是在地面,君珂就能察觉那样的寒气,明白这是个怎样的可怕东西。
君珂身上有金创药,柳杏林特制极品珍藏,赶紧拿出来,不值钱似地敷了厚厚一层,也不管自己以后够不够用,又从纳兰君让身上翻到药,也病急乱投医地敷上,断臂暂时不敢处理,她得找到擅长骨科跌打的名医才行。
这么一番折腾,纳兰君让气色并没有好转,眉宇间青灰更浓,那种霾云般的灰色,像生命的蚕食者,正缓慢而不停地,吞噬掉他的生机。
君珂的心砰砰跳起来,一时只恨自己空有神医之名,其实没有柳杏林,什么都做不了,如果纳兰君让在她面前丧命,她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罪孽?
无论如何,先求医!
君珂咬牙执着纳兰君让冰凉的手,吸了口气,捏了捏他的掌心,道:“撑着,没事,我在!”
纳兰君让身子似乎轻微震了震,君珂神色一喜——他有知觉?
赶紧背起纳兰君让,她一阵风似地奔向赤罗城,一边跑一边把住他的脉门,毫不吝惜地将梵因的那一层佛门内功传递过去,每跑几步,都要低声在他耳边道:“我在!”
“我在!”
“我在!”
纳兰君让,我在,你就必须活下去!
此时天色将明,城门还没开,门外稀稀落落有一些在等候开门,君珂狂奔而来,如一道黑箭自地平线上射来,卷起身后滚滚烟尘,城门前的人瞪大眼睛,看着那一线纯黑,厉射而至,冲势快,收势更快,竟然不受惯性的约束,哧地一声,在紧闭的城门前戛然而止,靴跟摩擦地面,竟似擦出火花!
来人发髻散乱,遮住脸容,半身水湿,看起来十分狼狈,但一双眼睛,明光迥彻,看人时金光一闪。
四面百姓被这人威势所惊,呼啦一下四散。
君珂抬起头来。
她脸色苍白,一路狂奔,又不停输送真气,奔到城门前已经心跳如鼓,却一刻不敢停息,赶紧看城头铜锣。
大燕规矩,五更三刻,城门开启,鸣锣三响,自由出入。到了时辰才有城头守军鸣锣开门,现在时辰未到,那面铜锣静悄悄在城头挂着。
赤罗是小城,城墙不高,但君珂背着人光天化日也不能去闯,她估摸着,最起码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开门,眼神里焦灼之色一闪。
随即她吸口气,一脚将城门下一块石头踢起!
“当!”
石头飞射,撞上城头铜锣,铿然一声锐响,四面激荡。
百姓张大嘴——这哪来的疯子?竟然怒射城门铜锣,不知道擅自更改开门时辰,是死罪吗?
君珂哪管什么死罪不死罪,她本来就是大燕明榜追索的大逆!
抬脚连射,石块纷飞,当当当,三响!
城门后一阵响动,睡在城下值夜的守门士兵,听见锣声,步子拖拖沓沓地出来,一边开门一边咕哝道:“昨晚摸牌太迟了吧?今儿怎么开城还这么困……”
吱呀一声城门开启,这士兵只觉得面前风声一卷,好像有一团黑影过去,再一转头,那人影早已消失在路尽头。
君珂第一时间入城,抓了个人,一把塞了块银子在他掌心,便问:“本地最好的医馆在哪里?”
那人赶紧指路,君珂一把揪住人家,“带我去!”
她此时被锦衣人的改装还没去,看起来是个丑陋的妇人,眉毛一竖凶神恶煞,那人吓了一跳,赶紧乖乖带路,一边道:“大娘,其实老单的医馆虽然好,但也就是治治平常病症,算不得什么。”
君珂心中一沉,她也知道,在这样的小城,很难有什么名医,可是要离开赤罗去找别的名医,哪里还来得及?
“不过我倒是听说,本城其实有位名医,真正好大来头,姑娘你也知道,当世两大名医,南殷北柳吧?”
“什么?”君珂心神不定,关注着纳兰君让微弱的气息,随口问。
“南殷殷山成,北柳柳杏林。”那人语气满是骄傲,“殷山成现在就在我们的知县大人府中,他是知县大人的老丈人,这次专程来看知县夫人的。不过殷老有怪癖,据说一旦离开自己的医馆,便不再出手诊病,任谁也不行,哪怕你达官贵戚上门,哪怕人磕头把头磕烂,哪怕你人死在他面前,都不成。”
君珂心中一动,停住脚步,有心试试去找这个殷山成,然而眼珠一转,忽然看见墙上贴的残破的悬赏告示,赫然正是纳兰述和自己的画像,还有云雷军的几个将领。她和纳兰述的画像,画得都不太像,甚至名字也没有,该写名字的那一块,被撕掉了,只看见后面说明是叛国逆贼,捉拿者立赏五品武官职司并赏黄金万两。
这是很厚的悬赏了,给出的职位甚至比这里的知县还高,君珂眼神里却涌出疑问,悬赏画像,为什么连名字都不注明?
她不禁联想到当日锦衣人掳纳兰君让的手段,很明显燕军有高层和他勾结,那么,这个离当日事发之地不远的赤罗城,是不是也有人和锦衣人勾结?
因为勾结,所以并不希望捉拿到挟持纳兰君让的纳兰述和自己,以免破坏锦衣人的计划?
锦衣人行程方向,正是向赤罗而来,虽说附近只有这个城,但似乎也不是必须要来的理由,除非他在这城里,另有安排。
一个小城,能够主宰一切,令锦衣人有所仗恃的,也只能是知县大人,一城之主。
心念电转,君珂立刻打消了去衙门找殷山成的念头,她不能冒险,再次将伤重的纳兰君让送入虎口。
其实君珂是多虑了,事情并没有她想得复杂,那两张画像上的名字,真的就是被撕掉的。
尧羽卫多年来在冀北周围活动,周边地域其实都有渗透,主体力量虽然是三千不变,但出外执行信息搜集任务的卫士,会同时发展外线人员,一般都选那些资质好,出身惨,人品佳,在困境中挣扎的少年,往往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再进行一定的培养,这些人不多,因为必须经过忠诚的考验,但经过考验的人,都是冀北安排在各城的精干斥候奸细,伺机而动,潜伏暗藏。
所以说当初沈梦沉纳兰君让能把尧国事变消息压那么久,确实付出了相当的人力和努力。
赤罗是小城,天高皇帝远,对上头下来的指令没那么上心,也不指望在自己这靠近边境的小城里,能抓到那么重要的人物,所以只是随便在城门附近贴了几张告示,之后便没人去管,而留在赤罗城的尧羽外线人员,干脆就把这告示给撕残了,以免给主子带来麻烦。
君珂却不知道尧羽这些外线,这些人在尧羽心中也不是什么重要力量,戚真思隐约提过,君珂也没在意,此时自然想不起。
她打消了这个念头,便直奔医馆而去,没多久怏怏出来——那姓单的大夫只帮纳兰君让接了骨,然后很直接地告诉君珂,她用的金创药已经是天下一流,他也拿不出更好的外伤药来,而纳兰君让被寒气所伤的内腑,绝不是他能对付,请另请高明。
君珂心知这人说的也不是假话,只不过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此刻被拒绝,心中一沉,却终究无语。
低头看看纳兰君让,他气息更微弱,浓黑的双眉紧紧蹙起,衬得脸色惨白,想来正处于极致痛苦,拼死挣扎。
那样的苦痛挣扎里,他始终紧紧握着君珂的手,掌心如冰,森冷传递,君珂的心,也仿佛冻成了一团冰。
她在医馆门口怔了一刻,大步转身,找了家客栈,要了上房,吩咐伙计送上火盆。
将纳兰君让放在床上,君珂在医馆,已经请大夫帮他擦身换衣去掉外在的寒气,然而那内腑的冰寒,又哪里是火盆能烤热的?
屋内的温度渐渐高了起来,君珂将纳兰君让扶起,盘膝坐上床,掌心贴在他的后背。
她要试试,用梵因给的大光明内力,给纳兰君让驱出寒毒。
她本身内功不纯,三种内力天下少有,但冰纹功属寒,沈梦沉的内息属阴,两种都不适合传给纳兰君让,只能用梵因的功力。
君珂心里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她体内沈梦沉的内息和梵因的内息相互对冲,之前梵因一直压住了大光明功法,使她体内以沈梦沉内力为主,但冀北一会,梵因解掉了那层禁制,按说这一阴暗一光明的两种内功就该互斗,但随即她修炼了冰纹功,并借助了纳兰述的纯阳内力,使体内内力出现奇妙的平衡,并因为这种绝无仅有的平衡而进展迅速,但这种平衡一旦被打破,那后果必然也十分严重。
没有了梵因的大光明内力,这失衡的内力,很可能会导致她走火入魔!
但此时,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纳兰君让因为对她有情才被掳,更为护她才一路落到这境地,他要死在她面前,她这一生,又怎能心安理得活下去?
君珂脸色肃然,吸一口气,双手贴上纳兰君让后心。
内息运转,滚滚而出,过十二重楼,流奇经八脉,转入丹田。
“轰。”
君珂蓦然手一震,身子向后一仰,脸色一白,再一青,好一会,才回转颜色。
低头看看双手,冰冷僵硬,骨节都似微肿。
刚才试图运气驱寒,然而内力刚刚进入,就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凶猛寒气,给反震了回来。
君珂的内功,毕竟来路奇特,造就了她特异体质的同时,也使她功力不精纯。
这样的伤,她是无法驱除的,甚至险些被反噬受伤。
君珂颓丧地叹口气,正在想还有什么办法,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两长一短的敲击声。
“哒哒,哒。”
君珂一震,眼神惊喜,这是尧羽的暗号!
她收回双掌,飞快下床,窗户开处,却寂无人声。
君珂怔了怔,才想起自己的易容,一把撕掉,窗下花丛里传来惊喜的低呼,露出韩巧的脸。
他跟着君珂的暗记,追了来。
“是你!”君珂先是有点失望,她更希望是纳兰述,此时她虽然外表镇定,但面临纳兰君让随时可能的死亡,实在有些内心无助,不过韩巧的到来,令她眼底瞬间燃起另一层火焰。
韩巧,是尧羽卫里,最通医术第一人!
“韩巧!”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就往床前拖,“你来看看,你来看看!”
韩巧一眼就看见床上的纳兰君让,眼神一凝,冷笑道:“这家伙终于要死了么?”
君珂手一僵,刹那间如五雷轰顶,怔在了那里。
她怎么忘了!
她怎么忘记尧羽和纳兰君让,不共戴天的大仇!
要说纳兰述和尧羽最恨的人,第一个是沈梦沉,第二个就是纳兰君让!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仇恨纳兰君让还要更多些,因为就是纳兰君让为了皇权统一,才首先起意对冀北下手,不管沈梦沉最终打算如何,但就当时情形来说,纳兰君让才是主谋,而沈梦沉,只是帮凶!
更要命的是,当初在三水城小村外,对最早一批尧国天语族来报信的人,进行一个不留的截杀的,就是纳兰君让。
起因因他,过程因他,更因他同伴染血,无数人命。
这叫尧羽卫怎么可能去救他?
可是……
“韩巧……”君珂眼底浮上泪花,转头看看纳兰君让,再看看神色冷漠的韩巧,几番挣扎,终于艰难地道,“我……我知道我强人所难,那么你可不可以……先维持住他的性命,我自己……我自己再想办法?”
韩巧注视着君珂,口舌伶俐从无犹豫的君珂,此刻竟然结巴,眼神躲闪,神情为难。这不该是她出现的神情!
韩巧闭了闭眼睛。
“君姑娘。”他冷冷道,“这不该是你说出来的话。”
他的称呼已经由君老大变成君姑娘,从未有过的生疏冷漠,君珂的手,颤了颤,下意识地松开了他。
“可是……”她呐呐地,眼底晶莹闪动,“纳兰君让,是为了救我才这样……”
“君姑娘!”韩巧霍然打断了她的话。
“你怎么对得起主子!”他一转身,怒指纳兰君让,“你亲眼看见主子被人千里追杀;你亲眼看见主子单刀赴城门;你亲眼看见主子被骗跪了仇人,救了生死大仇,毁了父亲尸首,面对母亲噩耗,吐血心伤,险些丢命;你亲眼看见王爷残缺不全的尸首、王妃只剩一半的骨灰、小郡主全部折断的手脚!你亲眼看见沈梦沉将主子步步紧逼刻刻残害,受那天上地下谁也抵受不住的伤!你清楚知道,这一切是拜谁所赐?是他!”
君珂退后一步,满头乱发垂下来,她有点慌乱地抓住床栏,手背雪白无血色,迸出青筋。
“你怎么对得起尧羽卫!”韩巧悲愤地上前一步,“你亲眼看见鲁海不成人样的尸首!你亲眼看见小陆死不瞑目的头颅!你亲眼看见尧羽被红门教围攻,死去的兄弟睡满一地!你亲眼看见戚老大左右为难,不得不被迫远走,还有那许多你没亲眼看见的,一千多尧羽卫的死亡!一千多啊!一千多生死兄弟,转眼就没了!你也应该清楚知道,这一切拜谁所赐?还是他!”
君珂又退后一步,晃了一晃,撞得床栏杆一阵震动。
“我冀北安守一地,王爷从无野心,只因为势力雄厚,朝廷卧榻之侧,不敢容他安睡,就要处心积虑对付他。夺权还不够,还要拔根、害命、灭门、毁家!”韩巧上前一步,几乎指到君珂鼻子,“就这样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冀北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仇人,你要我救他!你竟然要我救他!”
他振臂,低吼,“君珂!你当我和你一样,忘恩负义,颠倒黑白吗!”
君珂闭上了眼睛,眼泪唰地流下来。
苍天无情,以万物为刍狗,戏弄人生!
此处之恩,彼处之仇,她在中间,不知去留!
韩巧脸色涨红,愤愤立在原地盯着她,君珂始终没有睁开眼,失魂落魄地在床沿坐了下去。
身侧的纳兰君让忽然动了动,君珂心中一片麻木,痛到极致反而没有感觉,茫然地望过去。
纳兰君让似乎陷入了噩梦中,身子微颤,眉间锁紧,咬牙咬得过紧,以至于腮帮都泛出铁青,他手掌握成拳,上身微微拱起,一个挣扎着要冲出去的姿势。
“火……火……”他喃喃道,君珂麻木地看着他——是做梦被火烧了么?
“让我……让我来救你……”
君珂震了震,霍然转头看着他。
当日胭脂巷那场火?转化成他念念不忘的噩梦?
“真好……”纳兰君让挣扎半晌,额上浸出微汗,却在君珂打算制止他的那一刻停下来,身子霍地一软,“……你没死,真好……”
君珂缓缓抬起手,咬住了自己的手指,阻止那一声哽咽。
韩巧冷哼一声,转过身去。
君珂绝望地看着他的背影,手指松开又蜷起,蜷起又松开。
“……钻出去……丢下你……”纳兰君让低低叹息一声,“……真想……真想……可是……不能。”
“不能。”他道。
君珂霍然跳起,脸色惨白。
他是说……他是说当时那马车,他完全可以钻出去?
不能。
不能。
不能。
何其简单,何其艰难。
今日自己苦痛为难,可他当日何尝不是?
她君珂,一样是害他被动,害他计划失败,害他面临危局的罪魁祸首,只要杀了她,他可以得回一切。甚至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只要沉默,她就会消失。
然而面对如此诱惑,他的选择,如此决然。
不能。
两字如重锤,锤得万千迷茫镜像粉碎。
床上纳兰君让声音渐低,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韩巧冷笑,转身离去。
不亲手将他碎尸万段,够客气了!
“砰。”
身后一声闷响,止住了韩巧的脚步。
他一瞬间后背汗毛都似炸起。
擅长医术的人,怎么不明白这是什么位置接触地面的声音!
韩巧低下头,浑身开始轻轻颤抖,但是他没有回头,这一回头,他自己也将无法面对!
他一闪身,便侧开了身子。
“韩巧!”君珂跪在冰冷的地上,两世为人,无数苦难,却是生平第一次屈膝,今日此时,永不忘记。
有些事不得不为,有些人不得不救,哪怕焚心挣扎,她也要尽力一试。
不尽力,怎无悔?
手指紧紧抠住青砖地缝,她看着韩巧侧开身,眼神里掠过一丝黯然,但仍然鼓足勇气,“求求你!我不要求你救他,只求你金针渡穴,将他的寒气逼离心肺,我自己带他去找医生,这不算你救他,韩巧!求求你!求求你!我,我,我给你磕头!”
她扬起脸,热泪横流,砰地一个头磕下去,重重向着地面。
一个枕头飞了过来,正堵在她额头下。
“不要为难我,我也受不起你这一拜。”韩巧背对着她,已经闪到了门边,“君珂,你不能因为要成全你的恩义,便逼我背叛尧羽,猪狗不如!”
声音重重抛下,人已经远远出门。
君珂身子一软,就势瘫了下来。
半晌,苦涩而淡淡地,笑了一下。
是了。
早知如此。
确实是强人所难,不近人情——那是对韩巧。
可是如果不求不恳,听之任之,一样不近人情——那是对纳兰君让。
“老天……”半晌她仰起脸,热泪涔涔,“为什么给我一双神眼,让我前生永生幽闭,小白鼠一样过一生?为什么如此亏待了我,这一世依旧不肯成全,遍地恩仇,纠缠难解?如果这是我君珂与生俱来的罪孽,要两世来还,为什么不让我烟消灰灭,为什么——”
她狂猛地一拳捶在地面,轰然一响,青石地面射开数十条裂缝,纵横如蛛网。
“为什么置我于人世间!”
室内诸物,嗡嗡震动,长风寂寂,撩起发丝,掠过她冰凉的脸颊。
不知何时,泪痕已干。
君珂慢慢地,坐起身来。
她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甚至没有情绪,神情漠然,只是在那样的漠然底,隐约闪动着决然的情绪。
没时间了,痛苦怒责,自怨自艾,都挽救不了纳兰君让的生命,不过一时半刻,她再找不到速战速决的办法,他就必死无疑。
君珂吸一口气,起身,把自己的脸洗干净,到床边仔细地在纳兰君让身上查找了一遍,将所有可以确认或者怀疑他身份的东西都找了出来,用自己的腰囊装好,埋在了屋外地下。甚至连纳兰君让身上质料华贵的锦袍,都让小二另找了普通衣服来换上。
然后她背起纳兰君让,出了客栈,直奔知县衙门而去,出门时,顺手揭了一张悬赏告示。
她先前进城时辰还早,此刻街上人渐渐多了,见她一个女子,竟然背着个男人公然行路,都面露惊骇之色,不多时,她身后便聚集了一群小孩,在后面不住扔石子,拍手欢唱,大声嬉笑。
君珂面不改色——这世间苦痛为难,她尝得已经够多,这算什么?
她神色冷漠,面如霜雪,黛青的眉沉沉压着剔透的眸子,偶一转眼,金光微闪,容色乍一看并不绝色,但气质特别,优雅而又有煞气,令人望过去,凛然而又震慑,一时人们忍不住纷纷跟随,却无人挑衅。
君珂直奔衙门,衙门前一排衙役正在耳房里跷腿聊天,忽然听见外头人声沸腾,有人探头一看,立即惊声道:“看,美人!咦,背个大男人的美人!”
这下子所有人都拥了过来,一个衙役立即迎了出去,“姑娘这是要……”
“砰。”
君珂一脚,便将他踢了出去,重重撞在紧闭的衙门大门上,轰然一声门竟被撞开。
四面静了一刻,谁也没想到这优雅娇俏的女子,竟会在衙门前悍然出手,还这么凶猛,一堆大人立即赶了来,将自家刚才跟在君珂后面嘲笑扔石头的孩子,搂在怀里拖回了家。
这一脚如此凶猛,衙门内响起紧急呼哨,一大群衙役扑了出来,君珂冷笑一声,直直冲入人群,拳影翻飞,指南打北,人群像开了花,不断飞出人影,跌了个满地爬。
“有人杀上衙门啦!”围观的百姓轰一声作鸟兽散,赤罗边僻小城,来个土匪都是满城震动的大事,这么多年来,何曾见过这等阵势?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赤手空拳打上一城重地,知县衙门!
衙门内外,一片沸腾,那些满地爬的衙役,慌忙回去报信,随即后院匆匆奔出来一群人,中间一个穿官服的黑胖子,还有一个青袍白髯老者。
君珂一看那青袍白髯老者,就确定那是和柳杏林齐名的殷山成,医生身上那股味道,她熟悉得很。
“大胆女贼!竟然冲撞官府重地!”中间黑胖子指着君珂,愤怒得连下巴上豆大的黑痣都在颤抖,“来人,给我拿下!打入大牢!”
衙役们轰一下扑出来。
君珂唰一下抬起手。
衙役们轰一下往后蹦。
君珂张开手,手中一张悬赏告示,她把告示贴在自己脸边,对着所有人,“嗯?”
“嗯?”大家齐齐直着眼看她。
这姑娘傻了吧,抓了个破画干嘛呢?卖画的呢?
君珂皱眉,把画像又往自己脸边靠了靠,偏头看所有人,“嗯?”
“嗯?”大家齐齐偏头看她。
哪家善堂里跑出来的女疯子?
君珂抓狂——这批二货看不出这是她的画像吗?
她抖着画像,比着自己的脸,“像不像?嗯?”
大家齐齐摇头——一根眉毛丝都不像!
众人的眼光,开始由畏惧变成怜悯,唉,好眉好貌的,却是个疯子,还是想出名想疯了?这悬赏画像是什么人?据说是大燕第一个武举女状元,文武双职司,文职供奉,武职三品,手掌军权,麾下两万云雷精锐!那得是什么人?当今之世女子第一人也当之无愧,更牛的是,这女人还造反了!听说带着两万人杀进燕京,一个晚上杀了燕京十五万人!这么个女凶神,女煞星,女霸王,女太爷,你一个女疯子,真是疯到家了才以为自己是她!
边陲小城,信息闭塞,这些小官衙役,还是接到悬赏文书之后,才知道点君珂的丰功伟绩,但传到这里,也早已离奇夸张,远离真相八万里,但不管怎样,君珂这样的身份,在这些人眼里那就是神,哪怕是造反的神,那也是神!
“呸,凭你也配是她?”那黑胖子气极反笑,“来人啊,把这疯子给我打一顿,关进去!”
君珂唰一下把告示揉烂,狠狠踩了几踩——尼玛!纳兰君让你怎么小气到这个程度,就不知道找个好点的画师画我吗?
“谁上来,谁死!”她怒气勃发,一声怒喝。
慢吞吞冲上来的衙役迅速跳开。
“闲杂人等,都给我滚出去!”君珂身影一闪,砰砰连响,接连踢走了面前三个人,其余人连滚带爬向外就跑,那黑胖子身边师爷立即冲出去,大惊连呼,“回来!回来!你们给我回来保护老爷!”唰一下也跟着衙役们跑了个干净。
此时院子中只剩下君珂面对着赤罗知县和那青袍白髯老者,那黑胖子双腿瑟瑟打抖,眼看吓得快尿裤子,那青袍老者却一直神色从容,此时才掀开眼皮,看了君珂一眼,轻轻一笑道:“有事求人,还这般嚣张?”
君珂心底一沉,最后一个希望也破灭。
武力展示,是想试探下殷山成的底。这种名医,救人无数,人人趋奉,因此自身所拥有的人脉和隐性势力,必然非常可观。殷山成这么多年,立下那条古怪的规矩,却从来没破,就说明他身边一定有人保护,否则总难免遇上强横世家,病急求医,遭遇拒绝,一旦忍不住出手强迫,这老头子没底牌,怎么应付?
如今君珂杀气腾腾而来,殷山成丝毫不为所动,就说明君珂的武力无法威胁到他,要么他自己,要么他身边,一定有仗恃。
君珂在心底叹息一声,这老头求,求不来,打,打不成,又不敢泄露纳兰君让身份,万一将他送入敌人手中,那她百死莫赎。
那么,只好用最后一个办法。
她轻轻一笑,满身煞气一收,顿时和风扑面,鲜妍优雅,对面两人立即直了眼——这姑娘怎么变脸这么快?
“谁说我是来嚣张打人的?”君珂挑挑眉,“我来送你们一场富贵!”
“胡吹大气!凭你也配送本县富贵!”黑胖子嗤之以鼻。
“倒确实和你没关系。”君珂一笑,“知县大人,劳烦你也回避一下吧。”
“胡说!这是我的地方我怎么能……”
“鑫德!”殷山成一声断喝,“你出去!”
黑胖子倒听他泰山的话,二话不说出去了。
“姑娘见笑了。”殷山成等他出去,才对君珂微微一笑,“老夫这女婿,虽然不成器,却是老夫世交之子,两家自幼恩厚,才有姻亲之好。”
君珂心想难怪,不然你家鲜花凭啥插到这堆黑牛粪上,面上却恭谨地躬躬身,笑道:“令婿诚朴,性情中人。”
她此刻心定了些,这老人在赤罗果然极有地位,而且气度俨然,有些事和他谈判,应该效果不错。
殷山成没说话,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
“刚才的话,我还没说完。”君珂注视着殷山成,“我来送一场富贵,或者,一场杀戮!”
殷山成眉毛一挑,一瞬间眼神精芒厉射,随即恢复平静,“哦?”
他眼角瞟了一眼君珂抱着的纳兰君让,露出一点隐隐的讥诮神情。
“这位是我的恩人,因为我的原因,遭受寒刃之伤,危在旦夕。如果没人在一个时辰内救他,必死无疑,我想殷老先生也看出来了。”君珂平静地道,“我知道殷老先生身在他处,从不出手救人,但是我想和殷老先生,做个交换。”
“哦?”
“我是君珂。”君珂手掌一翻,云雷军令牌落在掌心,淡淡地道,“大燕大逆,云雷统领,如假包换。”
殷山成还是神色不动,“那又如何?”
“赤罗城主不畏艰险,奋勇出手,擒获朝廷重金悬赏之大逆要犯君珂,”君珂一笑,“功勋卓著,赏黄金万两,提升三级,封妻荫子,青云直上。”
殷山成皱了皱眉头,露出点困惑的神色。
“殷大夫拒绝为君珂恩人救治,君珂怒极冲衙而去,怀恨在心,伺机潜伏,待殷山成离开赤罗后,率领云雷精锐,”君珂一口气说下去,一字字道,“攻入衙门、逢人就杀,灭知县满门,鸡、犬、不、留。”
殷山成脸上肌肉一跳,霍然抬头,盯视着她,眼神如刀,寒气逼人。
君珂淡淡一笑,“殷老明白了么?两种选择,两个结局,君珂奉上,任君选一。”
“你自愿就缚,换我救此人一命。”殷山成沉沉道,“鑫德‘擒获’你,朝廷必有厚赏。飞黄腾达,指日可期。”
“对。”
“我若不答应你,不肯为你破例,你必伺机报复,一日不成便一年,一年不成便十年,老夫不可能在赤罗呆一辈子,只要老夫离开,老夫的女儿女婿外孙一家,必将遭你毒手。”
“对。”君珂面不改色,森然道,“殷老武功不弱,但你刚才也看见了,真但要想留下君珂,在所难能,今日我这兄长若死在此地,君珂抱尸冲出衙门,异日便是赤罗知县一家的尸首,抱在殷老手中!”
“你!”
君珂昂起头,目光灼灼,毫不退让和他对视,“我相信,就算拿殷老自己的性命做威胁,也不能令您妥协,唯有血肉相连的至亲,才能令你破例;而对于我,一样可以轻掷自己性命,只为换我这恩人兄长一命。殷老,天下亲人,人同此理。”
“天下亲人,人同此理……”殷山成震了震,喃喃低语。
他似是陷入沉思,久久不语,君珂也不说话,静静抱着纳兰君让,看着他。
半晌殷山成一声长叹,闭上眼睛。
“也罢。”他悠悠道,“果然你狠,这二十年来,上至皇族,下至恶霸,从无人能令老夫破誓,然而今日,老夫不得不破。”
他一字字道,“老夫不敢,拿至亲生命作赌!”
“我也不敢,拿恩人兄长的命去冒险。”君珂惨淡地笑了笑,给纳兰君让整了整衣襟,“我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
“请殷老救人救到底,治好我这恩人兄长伤势后,不要将他留在县衙,尽快托可靠的人,妥善送出赤罗,送回临近随便哪家大城,等他醒来再离开。”
纳兰君让不能留在赤罗,只要他醒来,随便在附近哪座城,他自然知道哪些人可靠,也自然能够联系到他的部下,至此才算完全安全。
“老夫答应你。”
“多谢殷老。”君珂躬身,双手托上一块极品翡翠,“以此为诊金及一切费用所需。”
她在燕京资产雄厚,更有百年珠宝店,临出燕京时将资产整理,带出了一批最好的珠宝,锦衣人的身份,自然不屑于夺她的东西,所以一直随身带着。
殷山成没有拒绝,伸手接了,随意看看那晶莹碧绿的翡翠,淡淡道:“君姑娘,老夫听说过你,老夫在燕京的世交,说你决断勇毅,如今看来,名不虚传,以你才能心性,只要不死,将来天下,必有你一席之地。”
“殷老过奖。”君珂没有喜色,躬躬身。
殷山成接过纳兰君让,忽然道:“你可知,你一旦留下来,朝廷必定会立即处死你?”
“知道。”君珂淡淡笑了笑。
“老夫不能放你离开。”殷山成冷冷道,“你今日前来之事,迟早落入朝廷耳目,我若放你,将来我女婿,真有可能满门抄斩。”
“君珂既然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君珂轻轻道,“殷老不必为难。”
“以你声势资质,前途不可限量,可惜,可惜……”殷山成抱着纳兰君让,慢慢转身。
“殷老。”
殷山成转过身来。
“今日之事,可否不要和我这兄长提起?”君珂注视着纳兰君让,一眼而过,随即直视殷山成,“永生永世,封存于心。”
殷山成立在台阶上,深深看了她一眼。
“好。”
君珂笑了笑,弯下身,轻轻理了理纳兰君让被汗水粘湿的发。
别了,太孙殿下。
从定湖城初遇,我剖了你的肚子开始,到今日赤罗县衙,当日划下的刀痕,至此刻终于合拢。
你我之间,救与被救,从来都理不清说不明,而当一日你我为敌,这背负便越来越重,最终羁绊住我们的脚步,进不得,退不得,弃不得,断不得。
如今这样,也好。
便用这样的方式,解决这一生恩怨纠缠,从此后谁也不欠谁的,天涯之远,拂衣而过。
我现在要做的事,很好。
但望你从此后将我忘却,亦如意欢欣。
……
她的手,缓缓从纳兰君让额边退开。
拂过纳兰君让手臂的时候,昏迷中的纳兰君让手一翻,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君珂一惊——他醒了?
仔细看去,纳兰君让双目紧闭,眉头紧锁,根本没有清醒,却仿佛内心似有意识,死死抓住她的手,用冰凉的手指,扣住了她的指尖。
“君珂……”他在呢喃,“别……”
别,别,人生永在选择离别。
君珂微笑,笑出一点泪花,随即轻轻而决然地,将手指退出他的掌心。
殷山成将他抱了进去,纳兰君让的手,无力地垂在风中,手指犹自屈起,在虚空不断抓挠,像是想要抓握住那即将离开的人,永不放手。
或许那只是昏迷中的反射。
或许那已经是冥冥中的提示,纵使深度昏迷,生死熬煎,他依旧隐约感应到了那份离别的不祥,并拼尽全力,试图挽留。
然而命定的路程,如流沙前奔,一瞬间沧海桑田,再回首不见来路。
君珂立在阶下,看着他被抱入内室,重重帘幕,一一深垂,直至遮没不见。
身后,有嘈杂的声响,一大群衙役和赤罗驻军,包围住了整个院子,执着武器重枷,眼神敬畏而又诧异,畏缩而又兴奋地,慢慢靠近来。
眼前空手而立的女子,在传说里,是这个王朝最大的女性逆犯,以一人之身对抗燕京,率两万云雷冲杀国土,百战百胜,名动天北,朝廷万般追索,悬赏节节加升,终不可得。
却在今日上门、弃械、束手、就缚。
他们不明白,却期待。眼看这份天大的功劳,竟然落在了自己手里。
人群涌上,层层叠叠,重枷锁链铿然作响。
君珂笑起来。
神情朗朗,坦然自如。
压在心上的恩怨爱恨,似于此刻升腾而去,她仰首向天,于蓝天之上,飞云之间,看见淡淡的笑脸。
很多事不问对错,但求无愧于心。
闭目,弃刀,张开双手。
“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