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奉宁二十二年春。
转眼已到三月中,仲春走过便是暮春,草木色泽更为浓艳,那一份姹紫嫣红的热闹,却将尧国边卡三涧堡的灰色城墙,衬托出几分灰暗来。
作为尧国靠近羯胡的边境之城,三涧堡长年经受着羯胡的骚扰,城内驻军算是尧国主力军队里相当有战斗力的一支,守卫整个尧国东线的东辰大营也在附近,总军力十五万。
边远的关卡之城,没有受到当前尧国境内如火如荼的内战所影响,依旧按部就班地执行守关的任务。
只是值守的士兵,在巡逻间歇,在晚间休息,或者各种空闲时间里,最近总会聚在一起,低低谈论着尧国近来的大乱,谈论那石界关惊动天下的一幕,谈论行走在草原上,现在正向这个方向慢慢接近的军队。
这样的谈论,总会因为军官的立即呵斥驱赶而结束,但昔日人心稳定的三涧堡守军,那种压抑期待而又紧张的气氛,已经渐渐笼罩下来。
三月十七,晴。
一大早一队士兵上城楼换岗,互相取笑着对方的眼屎,其中一人无意中对远处一望,顿时一呆。
其余人看见他眼神,立即收了嬉笑,慢慢转过身去。
前方,地平线上,不知何时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头,骑兵在前,步兵在后,青白红黄四色方阵整整齐齐,远远看去,像一片巨大的彩色云团,缓缓逼近。
尧国守兵,惊掉了手中的长枪。
“冀北联军来了!”
几乎立刻,镇守三涧堡的最高长官,东辰大营一位副将便抢上了城楼,并迅速令人传报后方三里的东辰大营备战。
所有人手据城墙,凝神盯着逼近的大军,眼神越来越凝重。
骑兵神情彪悍,身后背的竟然是连弩重弓!
步兵脚步轻捷,脚下沙尘不惊,很多人都有轻功!
血烈军红衫如火、冀北铁军青衣如铁、天语尧羽渺若飞云、黄沙囚徒狂暴如风沙。
四色军团,几乎集合了任何一个国家梦寐以求,最具武力特色的士兵!
四色军团虽然人数不一,但都有一个令人看了心中发寒的共同点——杀气!
经过血战杀过人历过无数战阵才能造就的杀气。
“快看,那是什么!”城门之上忽然有人惊呼。
不用他喊,每个人眼神已经露出震惊之色。
骑兵之后,步兵之前,有一道长长的银色的队伍,没有像其余士兵一样组成方阵,而是长长拉开,像一道防护的铁板,隔在了骑兵和步兵之间。
这种队列很犯忌,但是当人们看到那些银色战士,顿时觉得,这样的人,走什么样的队列,都已经无关紧要。
那是天生的城墙,移动的战车,看一眼便觉得山岳雄立,撞上去便必然头破血流。
野牛族的士兵,一身薄甲,薄甲里露出虬结的肌肉,每个人都在八尺以上,每一步都轰然有声,在尧国城关之前,落下深深的脚印。
三涧堡上,每个人都在倒抽长气。
这样的士兵,怕是自己的擂炮轰出去,都未必能炸死吧?
三涧堡的城门,能够抵得住他们全力一冲吗?
这个惊恐的念头还没转完,忽然又听见一声长嚎。
“嗷唔!”
声达云霄,雄壮如斯!
城头上没有准备的士兵,被震得一个踉跄,还没站稳,就听见底下嗥声迭起,如潮水般泼天盖地而来!
“群狼!”有人嘶声惊叫。
巨大的军阵两翼,犹如忽然出现两道移动的箭头一般,驰出两队狼群,卷着腥气的风,扬着苍黑的尾,爪子激扬起漫天的尘土,獠牙利齿,碧眼森森,向城上沉声咆哮。
最前面一只黑色巨狼上,赫然还坐着一只白色的狼……城门上那位副将揉揉眼睛,才看清楚了那不是狼,是条白色的大狗。
那狗坐在狼背上,专心啃一只羊腿,时不时撕块肉条塞到“坐骑”嘴里作为犒赏,看见城头上方目光灼灼盯着它的士兵们,自我感觉很好地,伸出爪子,勾了勾。
眼神和手势是能够超越种族的最好沟通媒介,一瞬间城头上所有人都读懂了它的意思——
“下来受死!”
……
“狼军……天啊,真的是狼军……”有人低低吸气,“上次有人说狼军我还不信,羯胡的狼最凶残狡猾,怎么可能被统御,可是……天啊……”
“闭嘴!”那个副将立即叱喝,“不过几匹狼,慌张什么?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没人说话了,但一张张脸上,分明露出了绝望不甘的神情。
兵力本就悬殊,对方还全是精兵奇兵,拿什么来抵挡?
没有战士愿意打注定要败的仗,何况和将士心目中女神一般的镇国公主后代打,更是提不起兴致来。
大军在关卡城门前五十丈外,缓缓停住,一声长喝之后,所有队列立止,所有人鸦雀无声。
这种令行禁止的号召力和控制力,令城上所有人心又沉了沉。
大军止步,并没有第一时间摆出战斗队列,连狼军都退了下去,随即底下人群左右一分,两骑长驰而出。
两骑都是神骏无伦的腾云豹,一匹纯黑,一匹雪白,纯黑马上少年白衣如雪,雪白马上少女黑衣如铁。
看上去鲜明得像一对黑白双煞……
纳兰述守孝,不是穿白就是穿黑,而君珂恶搞,他穿白她就穿黑,他穿黑她就穿白。
冀北联军看见这一对黑白双煞驰出去的时候,脸上都露出温暖而又好笑的神情。
城头上的尧国士兵,却紧张了。
那两骑连袂而来,万军无声,黑马略略朝前半个马头,马上少年,飞起的衣袂迢迢如流水,素净衣衫不掩明丽容颜,周身并无装饰,只用白玉簪束起乌发,簪头上黑曜石乌光流转,和他光艳而又沉凝的眼眸相呼应,他微微仰首看来,每个人都觉得被笼罩在那样通透的目光里,一刻惊艳,绝代风华。
这就是名动天下的镇国公主的唯一爱子,那位同样传奇的天语之主,尧国国公,冀北之子,纳兰述?
众人目光再转向白马上的黑衣少女,少女并不如传说中那般绝色,也不如众人想象中凌厉逼人,她甚至是轻软的,娇俏的,玉兰春华一般莹洁馥郁,沉肃的黑衣不能掩去气质中的灵动温醇,只令她更令人注目,众人注目她微笑扬鞭的姿态,优雅得令人不忍移目,只一个轻轻动作,便也让人觉得,无需容颜,依旧绝色。
城上起了赞叹之声——这就是近来名动天下,名气比纳兰述尤有过之,少年称王,夺一国之政,与纳兰述同掌冀北联军的君珂?
一瞬间人人心里都掠过四个字:名不虚传。
赞叹归赞叹,城头上都已经做出了警戒备战的姿态,两位联军主帅联袂而来,肯定不是拉家常或叙旧。
众目睽睽下,纳兰述开口了,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城上城下。
“终于……回到了尧国。”
他的语气轻轻感叹,淡淡沧桑,城上士兵面面相觑,再也没想到第一句不是威胁不是邀战,竟然是这么一句云淡风轻,当真如家常一般的话。
“六年前我离开尧国,曾以为此生再无机会归来,六年后我回来,依旧没有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归。”
“纳兰述!”城头上那位常副将探出头来,大声怒喝,“你是尧国盛国公,你算半个尧国人,尧国水土曾养育了你,如今你却带着大军,绕道到尧国东线关卡边境,你是要造反吗?”
“咻!”
白光一闪,飞羽横空,一支重箭自尧羽队列中电射而出,瞬间逼向常副将!
常副将一句未完,厉箭已至,他魂飞魄散,慌忙要躲,然而那箭来势快得可怕,“夺”地一声响在头顶,那副将眼睛一闭,心中大叫“完了!”
半晌却没等到黑暗或疼痛,他颤颤睁开眼,伸手一摸,头盔上牢牢嵌着一支箭,只差三分,便入他眉心。
常副将的冷汗,哗啦啦滴下来。
“大帅说话,不得插嘴!”底下发箭的尧羽卫,长声冷喝。
城头上静得一点声音都不敢有。
纳兰述就好像没看见这一幕,自顾自仰首看城楼,“我是半个尧国人,我在尧国长大,出生至今,我在尧国呆的年数,已经超过了冀北,在我内心深处,尧国也是我的家乡。”
城头沉默。
“没有人愿意,以铁蹄践踏家乡的土地,以战刀屠杀家乡的人民。”
城上人怔了怔。纳兰述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不想打吗?
“然而纳兰述身负血海深仇,我父横死,我母自焚,兄妹尽丧,冀北沦亡,母妃临终遗命,令我挽救被华昌欲待篡夺的尧国,救百姓于战乱水火。”纳兰述神情冷硬,一字字道,“母命不可违,我率大军三十万,自大燕出,入西鄂羯胡,辗转数千里,今日逼到这三涧堡下,自然不是来饮茶吃饭,今日我长剑所指之处,但有一分抵抗,必不惜溅血三丈!”
“但有一分抵抗,必不惜溅血三丈!”冀北联军齐喝,声震屋瓦,三涧堡城墙都似在轻颤。
城头尧国士兵失色。
“五个月前。”纳兰述杀气腾腾说完,忽然又换了口风,“母妃也曾经走近尧国,试图挽救王族之倾。”
四面静默。他一旦提起尧国那位人人尊崇的镇国公主,便没有人敢再打断他。
“然而在石界关下,”纳兰述声音忽转悲愤,“她遭伏,被拒,已进阔别二十年尧国土地,却在最后一刻不得已被迫退出,于大燕和尧国之间,皑皑雪地之上,搭长梯,架高塔,只为看尧国土地一眼,只为看尧国父老一眼,却为尧军城头所阻,万千百姓被堵于城内,不得与她相望。”
成王妃当日石界关前自焚,导致尧国大乱,尧国境内对此事严禁谈论,尧国这些边疆官兵虽然隐约听说了一些,但今日城上,才第一次完整听到了当日一幕。
出自于公主亲子口中,无人质疑,一些士兵往前靠靠,已经忘记,对方的箭,是可以射到城上的。
“家母,”纳兰述顿了顿,闭上眼睛,“二十年前一腔碧血怒溅金殿,挚诚为国,却为朝臣所忌,不得不自请远嫁抱琴出关;二十年后听闻尧国遭遇大难千里回奔,却依旧被阻于故土之外,不得履足一步;无奈之下,只得伐木架楼,登高一曲,望城、掷琴、作别、自焚,临终遗命,求归故土,死士以肉身越尧军杀阵,终将骨灰一半,扬于关城之下。”
他语气凝重沉冷,一字字咬得分明,万军凝然静听,只觉得被那简练而又肃穆的述说,带回了当日石界关下,热血沸腾而又苍凉悲壮的一幕,眼前腾跃起熊熊大火,头顶遍洒下苍苍骨灰!
城头士兵,眼底有泪!
“她最后只说了一句话,”纳兰述蓦然仰头高呼,“生不能与民共苦,死将与国同殉!”
“公主!”
尧羽卫齐齐一个转身,向石界关方向,默然躬身。
冀北联军所有人,连桀骜不驯的黄沙罪徒,都同时微转身体,手按胸膛,微微俯身。
“公主!”城头上也一声高喝,尧国士兵丢下手中弓箭,凝立向石界关。
“今日,她再次回来。”纳兰述面色清冷,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绣包裹,君珂递过一只玉盒,纳兰述慎重地将包裹,放在了盒子里。
“当日石界关下,家母只留下一半骨灰。”纳兰述缓缓道,“她回归故土的心愿,终究没有完成。如今,我带着她回来,却不知遭遇的,是否是再一次拒绝?是否会再一次让她看见,她所深爱的、为之奉献一切的故土和百姓,将她拒于门外?”
他忽然微微躬身,将玉盒捧起,高举过头!
“她已归来,谁予成全?”
冀北联军刀锋齐指,无数利器雪光汇聚,直逼城门,“她已归来,让她回家!”
城头上一阵死寂,人人呆望着一直躬身捧着母亲骨灰不动的纳兰述。那位常副将醒过神来,一把拔掉头盔上的箭簇,跳脚大叫,“别听他的!别听他的!开城放敌是死罪!给我打,给我——”
“哧。”
和刚才飞箭落盔也差不多声响,只是那一次是示威,这一次,却是夺命。
常副将的身子,还维持着那个跳脚高叫的姿态,表情却已经渐渐凝固,他艰难地转过身来,看见身后,士兵都已经远远退开,每个人的神情憎恶而冷漠,看见自己背后,一个老兵,正将一柄血淋淋的刀,从自己后心里抽出来。
“呸。”那老兵一口唾沫,凶狠地吐在了他的脸上,“你自己下地府去打吧!底下的军队你他妈的没看见?底下说的话你没听见?老子开城也许死,不开城一定死,可不会陪你找死!”
常副将睁大眼睛,似乎听懂,又似乎永远不会明白,但已经不需要他明白了,他轰然坠落,溅起尘灰。
“开城!”那个老兵手一挥,“趁东辰大营的人还没赶过来,快!”
士兵们一溜烟奔了下去。
城下,纳兰述缓缓收起骨灰盒,坐直身体,神色淡定,并无惊喜。
身侧君珂,笑意骄傲。
纳兰城下攻心,先摆出阵仗夺人之气;再表明态度动人之心;然后武力威胁破人之志;最后奉母骨灰入人以情。杀气、温情、武力、悲壮场景,挚诚之请,终于成就一场不起硝烟的胜利战局。
不费一兵一卒,先收东线边境第一城,这样的下城,比大军一场大战破城更有力,这会让尧国皇室和华昌王,清楚地看到人心向背,看到纳兰述一语破坚城的巨大影响力!
轧轧连响,吊桥放下,巨大的城门开启,尧国士兵为表诚意,连武器都没有带下城。
城门后,宽阔的道路,一路延伸向尧国内陆。
冀北联军欢呼声起。
巨大的欢呼声里,君珂清晰地听见,紧紧抱着成王妃骨灰的纳兰述,仰首云天,低低轻喊。
“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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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奉宁二十二年三月十七,冀北联军不动一兵,破东部边城三涧堡,败东线大营十万驰援守军。之后兵锋直下,直入尧国内陆!
这个消息,以风一般的速度,迅速传遍整个大陆。
冀北成王府。
“……三涧堡城下,纳兰述奉母骨灰,躬身相求,终得城而去……”一封军报,静静躺在桌上。
“纳兰述性子也太软了吧?”一人冷笑,“坐拥大军,何必还要求全?一军主帅当面求敌,也不怕杀了自己威风?”
“你懂什么?”沈梦沉坐在书房黑暗里,笑意淡而冷,“坐拥大军,足可一战而下,却依旧能够折节求让,保存实力,不做无谓牺牲,这才是真正枭雄。但凡枭雄者,无一不能忍。能忍自己,必然能狠他人,纳兰述,配做我的对手。”
对面,假纳兰迁叹息一声。
“一直想将他折在西鄂羯胡路上,终究被他一次次逃了过去。”沈梦沉难得地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他一入尧国,必将势如破竹,顺风顺水,尧国全境,论人心,论军力,论手腕,无人是他对手,而他一旦坐拥尧国,站稳脚跟,第一件事便是……复仇。”
假纳兰迁颤了颤。
“所以,你要加快脚步了。”沈梦沉的笑,令假纳兰述畏缩地退了退,“我需要一个完整的冀北,用以和纳兰述对抗,”他悠悠望着尧国方向,“到了那一天,当我用冀北的兵,来和纳兰述争夺天下时,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
“……三十万大军列于城下,尧国士兵自愿开城,入城迎面接战东辰大营十万军,一战而下……”这一封军报,躺在皇太孙的书房里。
“纳兰述真是精滑。”崇仁宫一位谋士叹息,“不过看来这人取巧之心甚重,不足为虑。”
“如果他没有实力而求恳于城下,那叫无用;足可一战而胜却以情夺城,那叫智慧。”皇太孙冷然高坐,一句话便否定了那位谋士的看法。
他眉头微微拧起,看着面前的大燕舆图,冀北那一块,已经用阴影画了出来,那块位置,朝廷还在梦想着收回国有,但他已经知道,不可能了。
当初和沈梦沉定计对付冀北,但当冀北成王当真被杀,削藩却又出现了变数,连他也没有想到,沈梦沉竟然丝毫不顾忌沈家,在冀北留了后手,杀了成王却又立了纳兰迁,眼看着那所谓的青阳郡守,注定要成为一个幌子,眼看着冀北之内必然有沈梦沉阴谋操手,也许很快就会变成冀北沈氏,但是现在,竟然就真的无能为力。
朝廷即将和东堂开战,无力他顾,皇祖父现在还不信沈梦沉有反意,虽然按照他的上书,调集南线军队对青阳地区进行了一系列控制,但终究因为青阳郡的地形而有所限制。
由此可见,沈梦沉当真筹谋已久,连当初燕京事变里所谓的处置不力,想必也是他故意的,只为了有个机会好甩掉右相头衔,顺利出京夺冀北。
纳兰君让对沈梦沉自然早有戒备之心,但在他看来,沈梦沉是沈家人,握住沈家,沈梦沉怎敢轻举妄动?历年沈梦沉也显示出对沈家的看重和维护,因为他被贬出京,沈家人都还在京城,纳兰君让便不曾疑心,谁知道那只狐狸,当真从一开始就在作假!
这藩,眼看是削不掉了。
舆图之上,冀北青阳,连绵成一片阴影,原本的属国尧国,也是一片独立的阴影区域,完全浑然一体的大燕江山,此刻终于显出了分裂的趋势。
“铁骑起,金瓯缺啊……”年轻的皇太孙,在大燕舆图之下,发出了一声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沧桑的叹息。
……
同样的,措辞各异内容相近的军报,也落在了各国的案头——西鄂羯胡已经不算,东堂南齐大荒泽,也在第一时间读完了尧国的变动。
“到哪里哪里就乱。”东堂某座富丽建筑内,一个少女啃着水晶凤爪,碎骨乱飞,想了想,转转眼珠自言自语,“打下尧国很容易了吧?她也该有空了吧?是不是该发出点信号,叫她来看看我呢?”
“神兽狼领大人?什么狗屁名字?”南齐殿堂之上,身姿笔挺的少年,啪地一下将军报扔开,“它叫尤里·沙利克·阿列克谢耶维奇·波戈洛夫斯基!”
一群侍女惊吓地低下头,不明白冰山元帅大人怎么忽然就变成了暴龙。
“来人!”
一队侍卫快步走进,神态恭谨。
“和陛下说一声,我要发国书给尧国。”
“啊?”
“我要严厉谴责尧国!”少年快步走开,看样子酝酿“措辞严厉,充满威胁”的“谴责书”去了。
留下侍卫面面相觑——最近,尧国有得罪元帅大人吗?
……
“好无聊!好无聊……”大荒泽皇宫里,女王陛下挥舞着BRA,用黑丝勒住一个美貌太监,“快,继续献策,想办法帮我把那家伙推倒!”
太监拼命挣扎,碰到桌子,军报掉了下来,女王随意瞥了一眼,忽然眼睛一亮。
“对了,听说小透视桃花不错啊,啧啧,那丫头没胸没屁股还没风情,怎么这么吃香?是不是大燕男人好搞定?哦我听说大燕女人稀少?来人呀……”
侍从应声而上,听见女王陛下兴致勃勃吩咐,“拿笔墨来!”
侍从面面相觑——女王陛下不是说她最讨厌笔墨纸砚,看见书本就要打瞌睡,看见方块字就想杀人的吗?
当然,没人敢质疑女王陛下的指令,上一个敢质疑的,听说骨头都化灰了。
“讨教讨教,嘿嘿……”女王陛下猥琐的笑声,从空旷的大殿深处,远远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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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奉宁二十二年三月十九,冀北联军出三涧堡,破东辰大营十万军,其中三万溃逃,三万直接倒戈,之后尧国东部腹地几乎袒露于冀北联军之前,三月二十四,破则戎城;三月二十七,破勉阳府、四月初三,下东坎县,一路高歌猛进,收复失地,几乎没有遇见什么有组织性的抵抗,军队无伤损,还在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军报雪片似地飞往围困京城的华昌王军营里,这让心存侥幸的华昌王及其臣属大惊失色,在他们的预计里,冀北联军不该来这么快,来了以后也不该挺进速度这么迅猛,自以为只要加紧攻下京城,占据王座,掌握群臣,号令军队,还是有把握将冀北联军阻挡在尧国内陆的,谁知道如今混乱的尧国,正需要一个领袖来指引方向,纳兰述的到来,他独特的身份,比尧国出身的华昌王更有归属感,这使他的军队挺进尧国内陆,如一柄利刃划裂白纸一般轻易。
但华昌王还是没有立即从京城撤军,赶回老家和嫡系汇合保存力量,他继续死熬在京城之下,是因为,在他内心里,纳兰述现在看似势如破竹,但是,未必能过得去华昌郡!
此时大军已经进入内陆,终于攻近华昌王老巢华昌郡,大军总人数已经达到四十万,在华昌郡沙金河前,联军终于遇到了进入尧国以来,第一次有规模的抵抗。
被打散的华昌王军队二十万,在沙金河河岸集结,摆出誓死一战的阵势,这支军队气焰嚣张,态度高傲,并扬言纳兰述必将止步于此,沙金河岸,定是四十万逆军埋骨之地。
与此同时,在京城之外的华昌王也信心满满,认为自己完全没有必要放弃京城南下,沙金河岸,华昌必胜。
这是华昌王的嫡系军队,和他生死荣辱共存,没可能再被策反,策反了也没人敢收。
而纳兰述也下了命令——必须要全盘夺下华昌郡。
这不仅是因为华昌王早年就曾求娶他的母亲,导致他母亲后来远嫁,双方本就有过节,还因为华昌郡内现在有巨大的祖母绿矿,把那个东西抢到手,对未来的好处无可估量。
联军上下都跃跃欲试,积极请战,毕竟进入尧国以来,卯足劲想大战一场的士兵们,却因为纳兰述威望太高,尧国人心所向,几乎没有打架的机会,这让人人都觉得手痒心痒,再说,没有战功,哪有升迁?
冀北联军的士兵想练手,新加入的尧国士兵想立功,将领会议上卷袖子捋胳膊抢成一团,研究了半天都没个结果,纳兰述捧着个脑袋心想手下人太多也不是好事啊……
这边还没抢出结果,最后纳兰述拍案怒喝,硬性指派了黄沙军为先锋,才将热火朝天的众人压下去,决定明日一早河上架桥,向对岸展开冲锋,速战速决。
但战斗,是在半夜打响的。
起因是对方偷袭,并用两个时辰,造出了一座可供士兵越过的浮桥!
这听起来很奇迹,冀北大军就在对岸,沿着河岸梭巡不休,谁能在他们眼皮底下,搭建浮桥?
不得不说,因为有钱,华昌王的这支嫡系队伍,装备之精良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他们竟然有“潜水服”!
这当然不是尧国能制造出的东西,这是华昌王不惜重金,从南齐购买的秘密装备,是南齐最新的战争用品,至今没有对外公布,华昌王砸下巨资,想尽办法,才买下了一百套,早就准备在那里,专用于将来对付纳兰述进行偷袭。
那种利用南齐特殊材料制作的轻便通风式潜水服,当然不能和现代潜水服比,但也勉强可以在水下潜伏半个时辰左右,面料油滑,入水无声且更利于游动,由来自南方精于水性的士兵轮番穿着,潜入水下搭建浮桥,桥由铁链和木板组成,在岸上就已经钻好孔配好铁榫,只要在水下组装便可,桥身位于水下将近一尺,不易被对岸发现,而且也淹不过华昌士兵专门配备的高腰长靴。
沙金河宽约二十五丈,不算大河,两岸声息隐约可闻,在这种情形下作业,自然十分小心,华昌这边以帐篷做掩护,将早已准备好的所有铁链木板材料悄然下水,一旦过了河中间往冀北联军这里延伸时,所有水下士兵的动作,更加轻微。
天色渐渐黯了下来,沙金河水质本来就不好,此刻更加混沌不清,就算有人站到河边,想要看见水下那些穿着变色潜水衣的士兵,都不太容易。
因为准备明日冲锋,今天大家都早早开饭准备休息,联军将领观察到对岸虽然紧张,但是没什么异常,都放下心来,各自休整。
此时水下一尺的浮桥,已经搭建了一多半,带队的将领透过水晶遮眼镜,看着一派安详的联军营地,眼底露出一丝冷笑。
叫你们现在酣然高卧!
等下你们看见我们的士兵突然“登萍渡水,飘然而来”,还不得惊掉你们的魂!
营地的灯火,一盏盏灭了,巡哨却更严密些。
君珂从一座帐篷里走出来,手里端着喝剩的药汤。
她刚刚去看了步妍,对这个为救她而重伤的侍女,君珂很有愧疚之心,见她身侧没人照顾,还因为受伤不能侍候女皇被频频喝骂,更动了恻隐之心,百忙之中总要抽空去照顾她一下。
步妍是个很温柔的女子,温柔得近乎羞怯,但令君珂惊喜的是,她虽然是奴仆之身,但才华内蕴,学识丰富,对尧国风俗人情十分通晓,和她交谈,令人如沐春风,而且性格也十分细致体贴,她比君珂大一岁,言谈中关心淡淡流露,却又不令人觉得逾越或肉麻,只让人觉得温暖,时常让君珂错觉,仿佛面前坐着一位姐姐。
君珂在四人党里本就年纪最小,一直视那三位如姐,如今友朋失散,机缘巧合遇见步妍,被引起内心深处的渴望,看步妍便倍加亲切。
其实女皇出身皇家,学识自然也不弱,但她的性情却给她的分数打了折扣,君珂一向对她近而远之,好在女皇最近很安分,见她袒护步妍,也没敢说什么。
君珂端着药碗出来,心中却想着步妍刚才说的话。
“大帅夺下这江山是迟早的事,说句逾越的话,虽然女皇陛下还痴心不死,但大尧的皇位,只怕她还真坐不下,不过……咱们尧皇即位之前都有个规矩,要由星宿司的四位大能,为日后国运和皇权承继卜卦……这个卜卦结果,咱们尧国上下,还是很信奉的,早年也有位帝王,卜运说他即位不祥,他不信邪,强硬登基,结果后来果然没好下场,连带尧国大乱十年……”
步妍这番话,看似东拉西扯,在说古史,但里面的提醒之意,十分清楚。
卜卦……君珂笑笑,将一国气运寄托于虚无飘渺神权星宿,果然在哪朝哪代都不可避免。
不过……越是虚无缥缈,越好故弄玄虚,不是吗?
君珂收起心思,正准备回去睡觉,身边的幺鸡,忽然夹着尾巴颠颠地向河边跑。
君珂一看它那夹着的腚就知道,这货一定是乱七八糟东西吃多了,又拉肚子了,没好气地喝道:“别拉到河里去,人家还要在那里取水喝!”
幺鸡听而不闻,一屁股在河边蹲下,撅着腚,几乎屁股刚刚翘起,黄河便一泻而下——哗啦啦。
幺鸡浑身一颤,爪尖过电般神经质一抖,圆溜溜的黑眼珠子瞬间眯起,神情仿佛抽了大烟。
爽啊,爽啊。
这世上最爽的肯定不是什么马杀鸡啊。
这世上最爽的是拉肚子然后立即有马桶啊!
幺鸡发出一声痛快地呻吟,将屁股往后凑了凑,虚虚浮在水面——拉到水里最好了,通风,凉快!
哗啦啦。
狗屎从天而降。
正落在底下“作业”的一位士兵头上。
那士兵先期潜入联军这边的岸边,正将铁链牵过来准备在河岸下固定,蓦然头顶有东西落下,以为被发现敌袭,惊得身子一窜,随即便感觉到四面水质浑浊发黄,还有一股令人欲呕的恶臭,他惊慌恶心之下,身子立即向后一退。
他这一退,动静便大了些。
此时君珂因为怕幺鸡拉肚子拉出问题,又见它屁股冲河水,便走过来查看,揪住幺鸡颈毛更要将它拽开,忽然隐约觉得水面好像有点不对。
她一惊,立即运足目力看向对岸,没什么动静。
无意中眼光一落,落向了水底,随即她大惊失色。
人!
好多人!
好多穿着有点像“潜水服”衣服的人!
君珂一瞬间险些以为自己回到了现代或者遇见了外星人,然而转眼她就看见了水下的木板铁链和搭建了一大半,已经快要延伸到这边的浮桥!
君珂二话不说,抬手就放出了示警的响箭!
“咻”一声烟花爆射,在漆黑夜空里炸开,整个冀北联军军营,瞬间被惊动!
哨兵纷纷赶至,帐篷灯火亮起,人们往河边靠拢,此时水下的人知道不好,偷袭计划已经失败,无奈之下立即往回撤,其中有位士兵,看见头顶晃动的幺鸡的大白屁股,水下看不清楚还以为是来追击的敌人,抬手就戳出一刀。
幺鸡刚拉完屎要站起,忽听水下一响,低头一看,黑色的水波哗啦溅起,亮出白色的刀尖,一股寒气逼臀而来,一惊之下嗷地窜起,但已经慢了一步,刀尖狠狠扎进了它的屁股一公分……
“嗷唔!”
幺鸡出离愤怒了。
它受伤了!
它屁股受伤了!
它竟然屁股受伤了!
神兽狼领大人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
幺鸡在它啸傲天下,最意气风发的时刻,遭受了狗生最重大的挫折和伤害!
谁!动了!我的!屁股!
出离愤怒的幺鸡大人,嗷地一声大叫,旋风般在半空一个打转,屁股鲜血滴洒,心头也在洒血,它在半空看见水下的敌人,立即一个转身,白光一闪,爪尖腾跃,大头朝下,噗通一声已经扎进了水里,蒲扇般的巴掌一挥,那个倒霉的士兵的脑袋立即给挥出了三百六十度……
这一挥还远远不够平息幺鸡大人的怒火,它蹿进水中,顺着那建了一大半的水下浮桥,追上所有的水下作业施工队员,挨次一个个巴掌地煽过去……
水下不断腾起串串泡沫和血色浓浆,水边君珂同学傻站着,目瞪口呆。
幺鸡同志,不会游泳啊……
由此可见,极度的愤怒,和极度的险境一样,都可以使人爆发出超越实力的力量……
幺鸡意气愤发,一路直游到对岸,对岸此时已经发觉不对,步兵骑兵都严阵以待,眼看着黑暗里水波一阵涌动,水下咕嘟嘟冒泡之声不绝,却再没见到那群水下工兵出现,一个将领心疼那一百套价值连城的“潜水神衣”,连叫,“想办法把人找出来!死了衣服也要剥下来!”
当即有人准备冒险下水,刚到岸边,就看见水面上分开一条白线,一个巨大的东西载沉载浮地奔了过来,那姿态他第一感觉是奔跑,随即便觉得不对劲——水里怎么奔?这个念头刚从脑海中掠过,便听见“哗啦”一声大响,面前水波涌起,矗立如水晶墙,水晶墙瞬间被一个白色的巨大身影穿透,那身影巨大的爪子狠狠一挥,然后便是“啪”地一声。
之后对于这个倒霉士兵,自然什么都没有了。
幺鸡神掌,从无活口。
华昌军也没有了——没有了神智。
他们怔怔地看着魔神一般从水中冲出的幺鸡,它将巨大的身影覆盖在众人头顶,阴影之下,爪尖寒芒闪烁。
“杀了它!杀了这条狗!”一个将领心中一跳,忽然便想起传说中的“神兽狼领大人”,立即下令。
幺鸡身在半空,睨视下方,蓦然仰头,向天怒吼。
“嗷唔!”
音浪滚滚地在华昌军头顶传开,士兵被震得脸色发白脚下不稳也罢了,骑兵的马,却在一瞬间陷入了疯狂的慌乱。
一部分马惊慌软倒,任主人怎么踢打都再起不了身,一部分屎尿齐流,瑟瑟发抖,更多的则陷入恐惧发狂状态,扬头长嘶,摆尾甩臀,狂奔乱跳,将身上的骑兵,一个个重重颠下来,随即不管不顾,成群结队从那些倒霉的士兵身上踏过,呼啸着四处乱冲,岸边原本打算去偷袭的士兵已经密集列阵,此时躲避不及,顿时被冲被撞被踩被踏,惨叫逃跑尖叫怒骂响遍河岸,无数人在黑暗中被踩踏至死,华昌军队还未开战,就陷入战败末世一般的乱局。
幺鸡一吼,群马炸营!
而此时,对岸纳兰述已经下令士兵下水,将只差最后几步的水下浮桥搭起,先锋军队顺着华昌军辛辛苦苦半夜搭就的路,立即冲了过来!
长靴溅水,寒刀向月,竖起的刀尖流转森冷的光,一张张狰狞大笑的脸,杀气逼人。
偷袭不成,又被幺鸡搅乱战阵的华昌军,兵败如山倒。
激战一昼夜,华昌军扔下两万余具尸体,七万多俘虏,其余人仓皇逃奔,散入山林各处,再也没有了和纳兰述对抗的本钱。
拒马沙金河边,气势汹汹要在内陆给纳兰述一个教训,让他永远驻马华昌阵前的有钱有势力的华昌军,居然这么快就败亡,也大出所有人的意料,即使是最优秀的军人,也认为,这一场战役,华昌军占据地利,且有雄厚财力支持,没个十天半月打不下来。
然而事实上,一夜之间换乾坤。
这一战,史称“沙金之战”。被称为纳兰述覆灭华昌势力的神奇定鼎之战。后世很多史学家苦研一个谜题——那从未在任何战役里出现过,而冀北联军也不可能发现的水下吊桥,那绝顶的偷袭良法,到底是怎么被发现的?
这个答案被秘密封锁,而这一战,在参与冀北联军这一役的士兵私下流传里的另一个名称,才可以让人寻到真相。
“拉稀刺股惹的祸”。
简称“股祸”。
华昌王如果将来地下有知,知道这一仗的内幕,不知道会不会气得在棺材里吐血?
因为一条狗拉肚子。
所以二十万华昌军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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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金之战后,国内最大的一股抵抗势力也被扫荡,纳兰述行军如火,直奔京城,与此同时,一直停留在京城外百里义军也开始了动作,挥师北上,与南下的冀北联军,遥相呼应,对京城之外的华昌王军队,展开钳角包围之势。
此时华昌王接到华昌郡老本营败亡消息,大惊失色,无奈之下,只得放弃已经包围了几个月的京城,开始撤军。
再不撤,冀北联军、义军、连同京城内的守卫军队一起夹击,不出两三战,便要全部交代在此地。
然而,就在华昌王即将灰溜溜整军退出的前一夜,尧国都城之内,忽然发生了一些变化,当夜,一些神秘来客拜访了华昌王的军营,第二日,华昌王一改近日的颓丧阴沉,精神大振,并宣布暂停撤军。
华昌军中有些重要将领发现,那晚那些来客,仿佛竟然来自被包围了很久的尧国京城。
华昌王死赖不走,三日后,冀北联军大军开到,正面对上尧国大地上最后一个死敌。
纳兰述君珂在城下驻马,隔着华昌大军,遥遥看向远处那座青灰色的城池。
两人都是第一次直面尧国都城,眼神复杂,君珂是充满终于抵达的喜悦,纳兰述目光闪烁,淡淡冷漠,深深野望。
随即两人便听见了丧钟声响,袅袅低沉,三十六声,传遍整个战场。
尧国京城城头上,所有旗帜被缓缓降下,再升起来的时候,每面旗帜上都缝上了白布。
这是帝王崩驾,全国举丧的标志。
纳兰述眯起了眼睛——尧皇早已驾崩,但因为城内皇权争夺,至今秘不发丧,如今在冀北联军到达城下这一天,都城忽然举丧,这是巧合,还是别有意味?
京城内的局势,已有变动?
远处城墙上,有人举着两面大旗,努力挥舞,对两边军队,遥遥打着旗语。
“先帝驾崩,新君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