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福背上的雷弹袋子滑出的那一刻,一条街上,一个骁骑军官正轻佻地抬起向正仪的下巴。君珂暗叫要糟,还没来得及拉开那军官,向正仪已经霍然抬头,眼底怒火一闪。
随即她一个肘拳便顶上了那个军官的下巴!
砰然一声血水四溅,飞出了三颗牙齿,向正仪在那军官的惨叫声里,一巴掌把他的牙齿和他的人一起拍出了三丈外。
君珂叹气——这位公主在这种时候反应总是这么快。
她也来不及思考,立刻拔剑,那军官砰然落地,一声大叫,四面的士兵立即都抬头看过来。还有很多人奔了过来。
君珂一抬手,披风飞起,将那小乞丐远远送了出去,随即脚跟一磕马身,便要冲进对方人群。
“轰!”
蓦然一声大响,远方腾起一团黑云,翻着血红的光,耀亮半边天际,响声一声接一声,地面开始微微震动,黑云也越聚越大,翻出滚滚浓烟,看方向,在城北的某个位置。
巨响和异动惊得所有人都一呆,马上要打的架都忘记了,骁骑营怔了一会儿,蓦然有骁骑军官骑马飞奔而来,大声狂呼,“是盟民区!所有人集合救援,立即!”
再也没有人记得向正仪和君珂,连绵不断的爆炸惊得士兵们都失了魂,纷纷上马,马鞭连抽,一阵风似的去了。
四面很快恢复寂静,向正仪还没反应过来,维持着一个半挥拳的姿势愣愣地道:“怎么回事?”
君珂早已脸色惨变,瞪着那个方向——那是十三盟民亲属聚居地域,她常派人去慰问自然熟悉,看那边黑云烟火和被风传来的隐隐惨叫哭喊,好像发生了很大的灾难。
这个时候全是老弱妇孺的盟民亲属怎么会出事?
朝廷?还是……
君珂激灵灵打个寒战,竟然不敢再想。
向正仪却没想到那么多,看见黑云眼睛一亮,一把抓住了君珂的手,激动地嚷:“纳兰!一定是纳兰!我们过去!我们过去找他!”
君珂心底一凉,霍然转头看她,连声音都变了——“纳兰?”
她眼神瞬间如霜似雪,向正仪一抬眼对上,竟然浑身一冷,愕然道:“现在能在燕京闹事,会在燕京闹事,除了纳兰,还有谁?”
她飞快地牵起君珂的缰绳,道:“你愣着干嘛?走啊!”
君珂又是浑身一颤——对,现在有能力有理由在燕京闹出这么大动静的,只有纳兰述,可是,为什么要是云雷家属?
一个声音立即在心底告诉她——为什么不是?云雷军对朝廷本就不满,之所以还服膺管束,完全是因为软肋握住朝廷手中,而他们的亲人,就是这个软肋。
只要将这个牵系斩断,嫁祸朝廷,不仅立刻可以动荡燕京,还可以让悲愤的云雷军倒戈一击,真正成为闯出燕京回到冀北的最大助力。
合情合理的推测,因为太合情合理,让人越想心中越冷。
君珂勒马,神情有些迟疑,她突然开始害怕面对真相,如果真的看见纳兰对云雷盟民下手,她将立即陷入焚心的为难。
然而她随即便甩了甩头——这世上合情合理却未必如此的事情太多,何必呆在这里揣测?
“走!”
两人直奔爆炸来源处,越靠近心越凉——这么密集的爆炸?听声音就像是不凡火器,这东西相当珍贵,只有皇家军队才有,云雷军都不配备。再说就算大燕要去攻打南齐,也不太可能一次性投入这么多吧?
君珂知道纳兰述的尧羽卫虽然有少量火药之类的东西,但一向备而不用,动静太大,不符合尧羽卫潜行的风格,而且这东西市面上也没法买。
君珂刹那间心中竟然一喜——不是纳兰?
爆炸声连绵不绝,隐约听见仿佛地狱倾覆般的惨呼,一声声荡在夜空下烟云里,哀绝可怕,听得人浑身发愣肌肤生栗,连向正仪那样浑浑噩噩的人都愣住了,有点腿软的扶住了墙,喃喃道:“天啊……”
君珂脸色惨白,手指震颤险些握不住剑,她抬头看看浴血天色,仿佛看见一刹间,血色遮没燕京,进而蔓延山河四海,风雷乍起!
然而两人此刻也无法再前进一步,几乎燕京所有的武装力量,都被大爆炸惊动,各自服色的士兵,建制整齐地从各个方向源源不断地奔来,如细流汇入大海,将那段出事的地区所有入口堵得严严实实。
君珂躲在暗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低声对向正仪道:“我们在这里等一等,这里离北策门很近,他们也许是打算从北策门走,这么大的动静,如果……如果纳兰的人真的在这里,必然还要想办法冲出来,我们也可以接应。”
“好。”
爆炸声响起的那一刻,在和属下计议定出城计划的纳兰述,正在问:“小戚呢?”
随即一声巨响,他手中地图一颤。
将地图一扔,纳兰述一步抢出屋外,抬头看一眼那出事方向,顿时脸色大变。
想也不想一声厉喝:“戚真思!”
“回主子,头领说她肚子不好……”
“胡扯!”纳兰述铁青着脸立在院子中,远处的火光映得他脸色变幻,肃杀沉凝,尧羽卫很少见到他这样的神情,都惊得不敢言语。
在睡觉的幺鸡突然从屋子里奔出来,扑在墙上冲着那方向一阵狂嚎,爪子躁动不安地在墙上抓挠,抓下层层墙皮。
纳兰述也从没见过这懒狗这种紧张而又兴奋的反应,这血脉如狮的异犬,是不是嗅见了冲天而起的血腥?黑暗燕京,乍生血海,惊起了它隐藏在血液里的野性?
若在平时,这样嚎必然惊动他人注意,此刻全城却都笼罩在惊人的爆炸声里,什么声音都被淹没。幺鸡嚎了一阵,霍然转身,撞进旁边一间偏房,拖出一个人来。
纳兰述一看是红砚,脸色一白。
怎么给她进了城!
小戚遇见了她,知道了鲁海的死讯,然后……
纳兰述抬头望着那方向——戚真思,你疯了!
“主子……”
“我们离开。”纳兰述闭上眼睛,语气已经沉缓下来,“燕京出事,正是离开的最好机会,不用执行刚才的计划了,所有人——”
“在。”
“这样的爆炸,必然要惊动全城军队,从最近的路赶来,城西南的骁骑营,应该会穿过七里巷过来,”纳兰述的手指在地图上飞快点划,“城东的九城兵马司应该从燕台过来,九蒙旗营有一半人在拱卫皇宫,这些人绝不会离开原地,剩下的人和江南郡的士兵,可能从东南方向的中洲大道过来,如此,就有了一个汇聚点。”他手指有力地在地图上一点,“延喜街,所有兵力唯一可能的交汇处,住户很少,街道狭窄,有几家铺面,一个篾器铺,一个铁匠,还有一家大量养鸡,你们去三组人,一组接应,一组在高处射箭压制,一组先进铁匠铺,这种小铺子一般会大量打制铁钉,你们全部取出来,栽在路上,不要密集地栽,分散开来。再进那家养鸡的,把他家所有的鸡偷出来,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总之不许任何鸡发出声音,最后进篾器铺,把他家筐子笼子篓子统统用上,把鸡装进去,每个筐子塞个爆竹。下面该做什么,知道了?”
“知道!”
“我就一个要求。”纳兰述竖起手指,“不可恋战,保全实力。不管效果如何,是否真正造成混乱,你们都是出手即走,然后下东四街咱们买的宅子里那个小地道,出来后应该就可以和我们汇合。”
“是!”
地图收了起来,这是全天下最为细密的燕京地图,御书房里挂着的那幅也远远不能比,大到皇宫街道有多宽,小到一家铺子卖什么货,全部有详细注明,恶趣味的尧羽卫,甚至连柳咬咬的新居都标注了出来,并特意用红线划出了可以隐蔽迂回到她香闺的十八条路线。
尧羽卫看似整天东游西荡,其实是天下最警惕的一群,逛遍燕京的同时就是在画地图,可惜他们在燕京时间太短,不然只怕连燕京地下到底有多少条地道,也能全部摸出来。
可以说如果有足够的力量,靠这副地图,在燕京城内暗杀潜伏攻其不备,是有机会掀翻整个燕京的。然而在此刻筹谋已久早有防备,以倾国之力来阻挡他们的燕京,区区三百人,只能想着活命了。尧羽卫们觉得很光荣——用十万以上大军来对付他们三百人,很有面子哪。
“主子。”有人忍不住提出疑问,“我们何必要绊住这些军队?很明显这样的爆炸,城中有人大量伤亡,尸首不可能留在城内,必将运出城外化人场,我们装成尸体被抬出去,那么多人,一定没人细细查看,不是更省力?”
“谁说一定会抬出去?”纳兰述眸子也如那爆炸处黑云升腾,寒光凛冽,“没听过万人坑?”
那护卫惊得一呆。
“城门绝不轻开。”纳兰述已经转身,“如果是我,我会就地掩埋这些尸首,哪怕焚出空地挖出万人坑!我会这么做,纳兰君让,沈梦沉自然也会!”
四面一片静寂,上位者的立场,有时不是这些嬉游自在的护卫能懂。
掏出怀中西洋表看了看,纳兰述微微叹息一声——小珂应该不会来了。
这样也好。
他并不希望她来,但害怕她来,她若奔来燕京,和他失散,以她的性子,乱闯燕京,很可能有危机。
所以他冒险在这里多等了一刻,但如今看来,应该没有等下去的必要了。
纳兰述并不太担心君珂的安全,君珂有才能,人人笼络,人人用得着,在燕京朋友比敌人多,皇帝就算看在她的异能份上,也不会太难为她。
小珂又为人平和大度,从不下杀手,就算她和燕京守卫力量冲突,只要她不杀人,自然有人保她。
他的最大敌人们,对小珂都有一份香火情在,虽然这香火情平日里令他恨得牙痒,此刻却觉得当真再好不过。
小珂儿。
但望你从此在没有我的燕京,过得更好。
大步到正门前,纳兰述突然拉开门,手指在门上铜环上一拂,那铜环里有道浅浅的缝,一样东西被塞了进去。
他的指尖有点留恋地抚过光滑的黄铜门鼻,姿势缱绻——这门环,小珂儿曾经一次次地触过。
或许此去再无机会触及她的指尖,便这样抚摸着她触过的门环,也当最后一次,邂逅过她的温暖。
带着血腥气的夜风里,纳兰述微微仰起头,掌心按在门环上,仿佛正在将她的手指,轻轻握在掌心。
铁血之夜,温柔心情。
随即他转身,腰杆在夜色里比标枪还直。
“走吧。”
花坛里缓缓现出地道口,泥土伪装得天衣无缝,这是尧羽卫不打招呼在君珂宅子里挖的地道,虽然没能一直挖出城,但出来的地方,谁也想不到。
这个地道连君珂都不知道,因为刚刚完工,纳兰述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将幺鸡和红砚先放了下去,尧羽卫并无逃亡的紧张,不知道鲁海和兄弟们死讯的他们,此时还有心情开玩笑。
“老鲁不知道怎么样了。”有人笑道,“这家伙从来没受伤躺倒过,这次可怂了,我得好好捶他几拳。”
“主子,大个子那个皮糙肉厚的,会躺倒应该伤得不轻吧?他现在是在云雷大营?”
纳兰述在黑暗里沉默,随即微笑,眼神晶亮闪烁。
“是的。”他温和地拍拍那护卫肩膀,“他在。”
顿了顿,他轻轻道:“一直都在。”
一刻钟后,某处的地面缓缓浮起,一双警惕的眼睛四面观察无人后,轻轻跃出。
他蹲身于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哨声,人们一个接一个跃出来,最后出来的是幺鸡。
幺鸡一落地,便动了动鼻子——好熟悉的骚气。
再一转头。
尼玛!
为什么是茅坑!
幺鸡圆溜溜的眼珠子瞪着自己出来的地方——开在一个巨大的粪缸之下。
纳兰述捂着鼻子,挑挑眉——不从厕所出来,难道能从沈梦沉书房出来吗?
没错,这里是沈相府。
燕京最不可能被挖个地道抵达的地方。
但是尧羽卫做到了。
正如沈梦沉喜欢偷偷摸摸琢磨尧羽卫一般,尧羽卫也很早就对沈相大人表示了充分的兴趣,这种满身鬼兮兮味道的人,哪怕和尧羽卫没关系,他们也想扒了皮看看,何况还是敌人。
但是沈相府看似布局简单,却当真不愧燕京仅次于皇宫最严谨难入的地方——沈相府四面民居迁走,守卫水泼不进,到处都有防地下震动的吊锤,而且据说建造时,深挖地基,铺上巨石,根本无法挖穿。
尧羽卫遇上了这硬骨头,也一筹莫展,却又禁不住心痒痒——一个人防到了这个地步,必然是有秘密的,有秘密叫尧羽卫不去偷,他们是睡不着的。
结果却从君珂这里找到了灵感。
来源于君珂有次和他们吹嘘《绝代双骄》,江玉郎在萧咪咪的宫中挖地道,就是在厕所里。
一个地方防备再严密,也防不到茅坑。
果然成功,但众人也不敢轻易启用,沈梦沉的地方,轻易进去只会打草惊蛇,这地道挖得艰难,却只能在最关键时刻用一次。
就是今天。
主持此次针对冀北事件的核心人物,除了皇帝外,就是纳兰君让和沈梦沉,所以两人此刻必然要在燕京主持大局,为了避免被人攻击挟制找到漏洞,两人身边也一定铜墙铁壁,万军难入。
府里自然相对空虚。
纳兰述带着人直扑沈梦沉书房,他并不指望在沈梦沉这里找到能挟制他的东西,这人绝不会把重要东西单独留下,他另有打算。
他进了沈梦沉书房,示意其余人潜伏守望,自己匆匆找了件沈梦沉的袍子套上,把头发束成沈梦沉式样,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块东西,在香炉里点燃。
轻烟很快散出,凝而不散,气味浓郁而古怪,书房旁边的树上,一只鸟忽然轻啼一声,随即扑扇着翅膀飞走。
纳兰述不出所料地笑了笑。
果然如此!
香炉里烟气袅袅一线笔直,纳兰述眼底神情讥诮。
这香块,是他当初和红门教姑冲突时,从教姑们身上取来的。
当时那翠衣女子说起沈梦沉,他立刻警惕,抓起翠衣女子逼问时,发现她腰间有块形状特别的玉,顺手取了下来,事后一看,里面藏着香料。
尧羽卫一直怀疑红门教和沈梦沉有关系——别人会以为红门教姑伺候沈梦沉,不过是燕京风气,但纳兰述可不这么认为,以沈梦沉的阴沉谨慎,会让这种女子接近?
接近,必然有别的理由。
比如,通消息什么的。
而且事后,连尧羽卫也查不出红门教的具体来历,以及他们的首脑,就说明这首脑绝不是一般人。
联想到红门教各地都势力庞大,唯独燕京还没有染指,这是不是某些人还不想惊动朝廷?
红门教喜欢走上层官宦路线,美色惑人,这也很像沈梦沉会做的事。
如今一试便中,这香料果然是沈梦沉联络红门教的媒介,点燃香料,那只怪鸟闻香便会报讯,召唤在京红门教徒前来,真是不动声色好办法。
不多时,窗外衣袂带风声响,有人在外轻轻敲了敲窗子。
纳兰述也不和他对暗号,衣袖一挥开了窗子,那人一愣,却没摸清状况,在窗外恭谨地弯下身去。
屋内烟气沉沉,那种香料色泽浓郁,遮住人的颜面神情。
纳兰述没有开口,却用了传音——只有凝气传音,声音逼成一线,才难以辨别。这是高深武功,君珂就还没学会,但沈梦沉一定会的。
“我这里刚失了盗。”纳兰述一开口就是劲爆,震得那人一愣,“为防还有敌人潜伏,现在开始,你我传音对话。”
“是。”那人果然也能传音,低低问,“敢问主子,何处何物被盗?”
“我想将全燕教徒重新调整,刚刚自己拟了名单和职位分布。”纳兰述不清楚沈梦沉到底有没有红门教徒名单,换了个不被人怀疑的说法,“不料刚刚拟好,城北出事,我出去得匆忙,等我回来,东西已经不见了。”
“这可如何是好!”那人大惊失色。
“我那自拟名单,并不齐全,还有我自己做的记号和添注,别人不易看懂。”纳兰述学着沈梦沉淡而懒的语气,“我料着,这些人拿了这些半通不通的东西去,一时看不懂,反而更加心痒,必将冒险再回来一次,所以,你将手头本教所有重要资料留下,我要在这里设下诱饵,请君入瓮。”
“这……”那人有点犹豫。
“嗯?”纳兰述不说话,烟气里半边眼风飞过来,那人朦朦胧胧看见,忙躬下身,“是,属下不是质疑主子妙计,而是东西重要,不在手边。需要主子稍候,马上取来。”
“那是自然。”纳兰述看看沙漏,“速去,我还得布置一番,还要赶回城北主持指挥。”
“是。”
那人领命而去,转身时怀中什么东西躁动地一拱,他奇怪地按了按,道:“灵狐莫闹!”随即离去。
纳兰述等他一走,立即推窗低喝,“幺鸡你藏远点!回到地道里去!”
幺鸡委屈地摇摇尾巴,回去钻茅坑——这破红门教的黄鼠狼,鼻子可真灵,哥就放个屁,你也知道了……
不到半刻钟,那人便回来了,纳兰述挑眉——果然沈梦沉的老巢还真就在附近。
深垂的帐幕里,远远示意那人将册子放下,纳兰述传音道:“你且去,这里的事有我处理,今夜燕京大变,咱们的人不宜久留,暂且先全部撤出城外,我留了带你们出城的人,你们去延喜街接应一下他,然后他会带你们出城。”
“是。”
眼看那人身影没入黑暗,纳兰述唇角浮现一丝冷笑。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君子报仇,一刻也嫌迟!
我现在狼狈躲藏逃燕京,但走之前,也得给你送上礼物!
“立刻重抄半份名单。然后等下退回地道时,把地道出口边缘修整。”纳兰述一边吩咐一边重新回到地道口,“纳兰君让的护卫日常会是什么样的行事风格,你们就按什么样的风格布置,要留下蛛丝马迹,但又不能太明显,你们知道怎么做?”
“放心。”
重新下了地道,往回走,走不出几米,推开一扇伪装了浮土的门,赫然又是个岔道口。
尧羽卫一向喜欢逆反思维,他们的地道也是复杂的,这是为了防止地道被发现的应对,从沈相府茅坑地道口就算追下去,也只能追到君珂宅子里。
他们当然不会回去。
这地道的出口,也一样,谁都想不到。
这边尧羽卫纳兰述再进地道,那边君珂和向正仪在盟民集中区外围已经等得不耐烦,向正仪不住探头,问:“你确定他们会冲出来?发生这么大的事,他们应该早就跑了吧。”
君珂想想也是,在这里傻等不是办法,只好叹口气,道:“那我们想别的办法。”
向正仪却又望着源源不断的人流犹豫了,忽然道:“君珂,燕京现在关紧城门,我们固然难出,可附近边军也难进。朝廷用十多万的兵力,锁住了几个要害和往城门的那条路,但正因为这样,所以不能处处照顾得到,如果燕京频频出事,或者出了大事,兵力不得不调配多处,咱们就有了机会。”
“像这样的大事,我宁可它不要出……”君珂摇摇头,突然瞪大眼睛,“公主,你想干嘛?”
向正仪拉着她就走,“我有办法了!”
君珂大急——这位一根筋莽撞公主,能有什么好办法?不要招惹大祸!
眼看着向正仪逆着人流跑出去,她正在犹豫,忽然看见沈梦沉在一堆人护拥之下策马而来,火光里那人衣袖翻飞,人人看见地狱般的盟民区都脸色惨变,他只是脸上失了惯有的笑意,将银色大氅拢了拢,遮住破裂的衣衫,夜色下眸子冷光闪烁,更像一只隐匿在雪地里的白狐。
君珂看见他立即转身就走——等不到纳兰述的人,又杀不了这个人,不走做什么?
她们的身影刚刚没入黑暗离开盟民区,爆炸刚刚止住的盟民区一间屋子后院的水沟下,青石板微微一动,出来一个人。
正是纳兰述。
尧羽卫鱼贯跟了出来。
第二条地道的出口,在盟民区。
盟民区是燕京第二个相对奇异安全的居住区域,长久以来因为盟民抱团难缠的特性,他们自主形成的集中居住区,虽然没有自治,但也隐隐就是燕京城中一小国,外来人很难进入,当地官府查户登记人口什么的,也自有盟民的长老去办,官府对里面四通八达的小巷不熟,云雷军建立后,盟民区虽然还是对外人排斥,但尧羽卫只要揣个云雷军的令牌,就自然会引起盟民的亲切感,所以尧羽卫轻而易举在盟民区买了空屋,将地道修出一条岔道,修到这里。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出事,应该是沈梦沉来处理。纳兰君让主力应该在城门。”纳兰述在一地血腥雷火气息里,脸色微白,“马上延喜街就应该有动静,消息传过来,无论如何沈梦沉都会过去,因为红门教徒有暴露的危险。
等他一走,我们立刻就走!”
“是。”
雷暴已歇,夜风里飘荡着垂死者的呻吟和浓郁的血型气息,中人欲呕,燕京多年无战事,这样大规模死亡的惨景,燕京士兵也从来没见过,被冲击得失控颤栗,连向沈梦沉回报都语不成声,“……相相……爷,盟……盟民区……被炸……请问……如何……如何救治……”
沈梦沉高踞马上,静静聆听风里的动静,良久没有笑意地一笑,“狠,够狠。佩服。”
随即他淡淡道:“救治?救治什么?有必要救治反贼家属吗?”
“可是……”九城兵马司的一位指挥瞠目结舌,“云雷军不是反贼啊……”
“马上他们就是了。”沈梦沉淡淡道,“传令,九城兵马司所有兵员进入盟民区,在广场挖坑,将所有尸体就地掩埋。”
“不……不清点了?”
沈梦沉一眼斜瞟过去,人人噤声低头。
“骁骑营及九蒙撤出,不用再过来,不要留在这里给人钻空子。只留九城兵马司和江南郡军,把守住所有出入的小巷,所有人和尸体,都不许离开此处。”
“是。”
沈梦沉还要吩咐什么,蓦然一骑飞奔而来,老远滚鞍下马,“相爷!不好了!前来查看的各路后续军队,在延喜街被堵住了!”
“慢慢说。”沈梦沉眉头一皱。
那人连说带比,众人脸上神情渐渐目瞪口呆——这样也可以?
盟民区爆炸,那么大的动静,所有人都以为纳兰述的三百卫一定全部出动,所以各处军队分散的力量立刻聚拢而来,先赶到的是附近的,其余的便如纳兰述所料,在延喜街出现汇合,然后刚到街口,便有人抱脚惨呼滚倒在地,各军大惊,以为中了暗器尧羽卫来袭,正好看见对面街口也来人了,顿时就冲杀上去,随即头顶上一轮射箭,却不是向着人,而是向着所有的火把,箭无虚发,很快一片漆黑,众人发现头顶还有敌人,顿时更加惊慌,来不及询问便混战一团,混战里不知哪里滚出许多篾笼子,里面关着鸡鸭鹅,有人大叫:“看我的飞天裂变雷火神兽!”,点燃了爆竹把篾笼子滚出去,顿时劈啪乱响羽毛纷飞格格乱叫,各军阵型立即大乱。
众人都不知道“飞天裂变雷火神兽”是个什么玩意,但对尧羽卫却都隐隐听闻,知道这家护卫古怪多手段多,而且众人都发现了城北这惊天动地的爆炸,自发认为肯定是尧羽卫合力干的,难道就是这个“飞天裂变雷火神兽”的手笔?
这一想便眼前一黑——在城北偌大的盟民区能搞出那样的动静,自己这些人不也完蛋?
眼前黑暗、羽翅乱飞、什么东西在脚下乱滚,劈啪乱响,令人听了恐慌。
众人不敢乱砍,不小心踩着了只觉得轻飘飘不着力,只隐约有啪地一声,然后便有什么东西格格乱叫在脸上乱扑,好容易抓下来,一身的腥气和鸡毛。
人一旦失去冷静也就失去正确判断的机会。众军一乱,队形不稳,后面的不知道前面的发生了什么,拼命要向前挤,前面的觉得不对,却被后面的压住,指挥官发觉不对拼命弹压,一个九蒙旗营副将刚刚举起手,大叫:“听我命令,全体——”话还没说完,忽觉有人抓住了他举起的手,狠狠往后一拗,随即手腕一凉,咔嚓一声,手靠上了冰凉的铁柱,一挣挣不开,这才发现,自己被个什么古怪的圆环,给铐在了身边铁匠铺门口一根铁柱上。
压阵的一个九城兵马司堂官,也在大叫:“全体后撤——后撤——”也是话没说完,便听“噗。”一声。
刹那间弥漫出刺鼻呛人气体,后队的人顿时倒了一片——辣椒水上阵了。
闹了好一阵,各军的人在这短暂时辰内受伤无数,大部分来自于混战自相残杀,好容易发觉头顶没人,点起火把,对面一照,顿时脸色铁青。
众人憋着一股气整军,发誓要给尧羽卫好看,刚刚收拾好残余,忽见一批人蹈空而来,这批人轻功极好,身姿诡异,各军一见,自然认定是尧羽,现在全城武装力量,除了兵就是贼,没什么说的,那位还铐在铁匠柱子上的指挥官当即下令:“射!”
一轮齐射,前来“等人带出京城”的红门教徒,哪里想得到迎面的不是带路者,而是杀手,本来武功不弱,却因为没有防备,当即割稻子般栽倒一批。
红门教徒行踪隐秘武功诡异,建教至今除自作主张伏击纳兰述那次,至今没有太大伤损,一下子损失这么多,那个头领眼睛都红了——这样的失误,他会被教主万刑劈身!
这人还算头脑清醒,发现不对不敢恋战,连忙后撤,但一肚子恼火的各军怎么肯依?当即追上不依不饶,双方就在延喜街附近展开了混战。
报信的军官将情形匆匆说完,沈梦沉一开始还神色如常,但听到来了一群身法诡异的人之后,眼神骤然一变。
又听了几句,他霍然截断来人的话,转头看看盟民区,又看看延喜街方向。
此刻沈梦沉从一系列事件推断,这都是纳兰述的连环计,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纳兰述就在这附近,等着他离开,去救他的红门教。然后自己脱身。
这是阳谋。
明着摆出来,让你明知有问题,却还不得不中计。
沈梦沉眼神闪过一丝阴鸷。
好,好小子。
以往多少还是小看了你,爱玩,也能玩出这许多花招!
今日且输你一次——但你离真正的赢,还差得远。
“延喜街大军汇集,不可擅自动武,我去调停。”此时红门教伤亡还是小事,但绝不能落入朝廷之手,沈梦沉匆匆交代,“你等把守此处,不可轻忽。”
“是。”
沈梦沉又俯下身,和一个亲随说了几句,那人点头,飞快消失在夜色里。
冷冷仰首,看了盟民区一眼,男子玉般的肌肤在夜色火光里莹然光洁,眼角飞出艳而凌厉的弧度,随即毫不犹豫转身,策马而去。
盟民区里,抓了个千里眼侦测动静的晏希,木然道:“走了。”
纳兰述冷笑一声。
随即他回头,对无声无息出现在自己身后的戚真思和丑福,冷冷道:“两位还能坦然踏入此地?”
丑福握紧拳,戚真思却傲然昂起下巴,道:“为什么不?”
少女满面黑灰,衣衫凌乱,这辈子也从没这么狼狈过。
纳兰述却一眼瞟见了她唇上斑斑血迹——她自己咬的。
“我有罪,你可以将我万刀分尸,也可以等我死后下阿鼻地狱。”戚真思狞狠地道,“但我没错。”
沉默半晌,纳兰述淡淡道:“你没错,我有罪。”说完衣袍一掀,跪倒在地。
向着盟民被杀的万人场。
众人震慑无声——纳兰述嬉笑不拘而内有傲骨,除了父母之外,不跪天地佛祖,谁的邪也不信。十四岁一场重病,冀北都说怕是巫蛊厌胜,要寻高僧禳解,王妃亲自带他进冀北第一名寺,佛前他却拂袖而走,称病死也不跪。就这样一个人,如今却对着那尸山跪了。
“冀北纳兰述。”长风里,夜空下,那男子声音清凉,如金属相击,“今借六万盟民性命一用。并以冀北存亡起誓:他日事成,纳兰述但有一席之地,必终生护佑盟民一族。冤魂六万,当未远走,若有怨恚——”
他一字字道:“请但记纳兰一人。”
缓缓俯身,贴额于地。
“此告,以闻。”
一直倔强昂着头的戚真思,眼泪唰地落下来。
晏希默默过去,递上一块雪白的手帕,戚真思狠狠擦脸,趁纳兰述等人不注意,咬破手指,用血写上自己名字,将手帕埋在地下。
这是尧国风俗,在死者往生之地埋下血写的名字,代表承担一切罪孽。
纳兰述再也没看戚真思一眼,当先向外走,晏希走在最后,在所有人转过巷角之后,他回头,挖出那块手帕,涂去戚真思的名字,默默写上自己的名字。
走在最后的丑福疑惑地看他,晏希面无表情地道:“我向她诉爱,你要看?”
丑福立即默默地走了过去……
纳兰述等人人数虽然不少,但便如沈梦沉所料,只要他不在,其余指挥官,挡不住尧羽卫要逃脱。
要按沈梦沉的意思,受伤的几千人,重伤如此,不必去救,就地解决好了,但纳兰君让传回来的消息是就地救治,沈梦沉也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所以当九城兵马司的士兵开始往外运送伤员的时候,尧羽卫们往尸堆里一钻,涂点鲜血化点妆,分散开来,就成了“重伤人群”,被一一抬了出去,堆放在地等候全城医生赶来救治,士兵看守稍有疏忽,这些“重伤员”们就翻身而起溜了出去,小半个时辰后,在附近一条巷子汇齐。
可以说现在的燕京虽然全城皆兵,但纳兰述如果只是想带几个精英逃出去,根本不必这么费事,但他要带着三百人一起走,尽量不减员,难度就成倍增加,首先就注定了路线选择的受限,就像现在,明知沈梦沉一定猜得着他们要从北策门走,他们也不得不从北策门出去,好容易三百员带到了这里,不可能再迂回绕路逃生。
“沈梦沉现在忙于隐藏他的势力,善后延喜街那边的事情,他不会去城门,城门守着的一定是纳兰君让的势力。”纳兰述淡淡道,“当然,沈梦沉也一定会提醒纳兰君让,最起码在杀我这件事上,他两人绝对一致。”
“十万兵力散在燕京。盟民区去了一部分,延喜街困了一部分,御林军拱卫皇宫不会动,骁骑营损失惨重也搭不上手,其余九蒙旗营和江南郡军,分散把守八个城门,现在他们接到命令到北策门汇聚,其余七个城门必定薄弱,我们要不要声东击西?”
“不。”出乎戚真思意料,纳兰述一口否决,“所有人不得分散,来,一起来;走,一起走。”
“是。”
“我们可以……”纳兰述拿出北策门附近地形图,正要和属下们简单交代下接下来的计划,蓦然一队骑兵风驰电掣而过,众人急忙掩藏身形,那队人却是直奔北策门而去,当先一人手中挑着个黑乌乌的圆形东西,高喊:“罪魁伏首!
高悬城门!”
“罪魁伏首!高悬城门!”刹时间全城骑兵穿梭,都在高喊这句话。
尧羽卫们一愕,纳兰述霍然变色。
“糟了!”他脸色铁青,“小珂一定在城里!他们用我的脑袋引她,再用她来引我!”
尧羽卫默默无语——您的脑袋还在您脖子上呢。
纳兰述闭上了眼睛。
半晌道:“来不及了……直接去北策门!”
纳兰述说得一点也不错,另一个方向,君珂向正仪,也听见了这样的欢呼。
两人都第一时间呆住了,刹那间转首对望,都看见对方脸色惨白。
君珂眼前一黑,身子一晃靠在墙上,突觉脑中炸痛,一时竟不能思考。
纳兰死了?纳兰死了?
怎么会?
向正仪却笔直立着,发了一阵呆,惨白的脸色,渐渐泛上了森冷的青气。
然后她二话不说便冲了出去,奔向那骑兵去往的方向。
“小心有诈——”君珂一伸手没能抓住炮弹般冲出去的她,赶紧追了上去。
向着,北策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