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片刻,我又继续查看电脑上的列表,时至90年代初便再没有了。我用鼠标来回上下翻滚了几次,问楚灏:
“为什么没有你祖爷爷他们跟日本人的那场呀?”
“这份应该算是三省会内部比赛的记载吧,跟外国人比的没在这里面。”这小子语气很平淡,我反倒不明白了。
“跟外国人?听你这意思跟日本人那场肯定是比了,不但如此,还有跟别的国家的交战记录?”我问他。
“这个部分嘛……我们搜集得还不完整。”他回答。
“那就先把完整的说说呗?”我看着他。
楚灏闷着没说话,想了一小会儿,就下床去他的包里拿东西。小穆文一脸兴奋的直给我使眼色,那意思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拿了个很精致的小U盘,插在电脑上,从文件夹里打开了一张图片,是一个人的照片。我们看了一眼,明显我跟小穆文都不认识,就望向他。
“这个老爷子是日本人,名叫野口恭一郎,……”从这小子此番一开口,我们想了解的那个“千古之谜”就一层层的开始拨开。
“我爷爷一直认为那次跟日本人的牌局,日本人肯定做了什么手脚,才致使我祖爷爷回来一病不起乃至去世。不过幺姑一直坚称我祖爷爷的去世跟那场牌局没有关系。后来爷爷也走了,我爸知道这事儿一直是我爷爷的心病,便想询问当事人求证爷爷的猜测,但几乎没什么进展。”
“几年前的一天,我跟我爸因为查书好还是搜索引擎好的话题争论了起来,我跟他打赌说网上什么都搜得到,他就让我搜“野口恭一”给他看。没想到搜出来个“野口恭一郎”,他盯着就看进去了,也不再搭理我,占着我的电脑在网上查这个人查了好几天,中途还谁都不让碰电脑。”
我跟小穆文再次看向那张照片。
“谁啊?”我们都问。
他点开了另一张照片,像是一本手写的册子其中的一页。他放大了一个角落,上面用毛笔竖着写着“野口恭一”,他指着这个说:
“这是我祖爷爷手记上最后有字的那一页,你们看。”
“所以你爸一直在找这个人?”我抬头问他,他点点头。
“很多方法都查不到这人,没想到一个度娘就把他给找出来了。”
我也好奇,立马百度了一下,真的有诶!还是日本麻将博物馆的创始人,大概浏览了一下百科,目测是个无公害的日本人。
楚灏指着百科上的一行字说:
“这个说法有误。”
我看着屏幕上他拿鼠标画下的那行字:
“在1990年代后期,他出资和日本的其他几个麻将爱好者一起多次到中国……”
“这里说的是他独立出资和访问的情况,其实他最早一次来中国的时间是1987年,地点是上海,来的目的是跟大陆内地的高手比一场麻将。”
听完他这话,我跟小穆文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那场演武他在!”我不禁脱口而出。
“对!”楚灏点点头。
“你小子可以啊!这都让你查到了。”我一兴奋,拍了一下他的手膀子。
“不是我小子可以,是我老子可以。”他笑着回答。
“怎么说?”我看着他。
“我爸查完了他之后,就亲自去了趟日本,找他。”
我跟小穆文眉毛一抬,嘴巴一张,对看了一眼,想必表情都是一样的,除了惊讶就是惊讶。
盲爷家真乃名门之后,一个赛着一个不简单。我们立马催促楚灏接着讲下去。
他说他爸2009年去到东京,经朋友联络给找了个在日本生活的中国人做翻译,俩人直接去了千叶县的麻将博物馆,想去见这个野口恭一郎。一开始并不顺利,毕竟人家也是一社之长,哪那么容易说见就见到。不过日本人这点还挺靠谱,你有事儿跟他反映,他就一定给你联络出个结果来。当时楚灏他爸留的要约见社长的理由是:中国闭着眼睛打麻将的老爷爷的家人来访故人。
听到这儿我觉得他爸的留言真是很机智。
还是左右等了好几天,最终野口恭一郎派来人联络,并且约了日子要接楚灏他爸到家里一叙。看来人家也真是挺重视。据说见了面之后得之盲爷已经去世多年,这位野口恭一郎显得十分难过,一边回忆一边把当年的情况都一一告诉了楚灏他爸。
他们当年是5个日本商人,都爱好麻将,在台湾那次麻将比赛里确实击败了台湾的朋友。日本曾经殖民过台湾,所以在打麻将这方面根本没有障碍。后面的事儿确实如我爸所说,是周清老爷子从中联络,但碍于当时大陆的人要到台湾十分困难,台湾人和日本人要进大陆反而相对容易些,于是三方就商定这一局去上海比。野口恭一郎说他们几个当时年轻狂妄,到上海的时候,还要求大陆来的这几位代表先得跟台湾的这几位比一轮。如果大陆代表输了的话,手下败将的手下败将,他们也就不用再比了。
所以幺姑他们一行人先跟台湾的朋友比了一轮,当时这5位日本人都在场观战。一是看看大陆代表的实力,二是怕台湾的朋友“放水”,让大陆代表轻松过关。所以幺姑他们那两圈牌其实打得一点儿也不轻松,当然最终是赢了。
第二天上午,就轮到了大陆代表和他们日本人比赛。但是赛前盲爷有话:
“开打之前我得先说几句。”大家站到桌边还没搬风,盲爷就先开口,大家都没动,听他说。“日本的这几位……麻友吧算是,从一开始就一直都是你们在提要求。赢了你们要上广播,上电视,那要是输了呢?怎么说?”
翻译把盲爷的话一字不差的用日语说了一遍。在场的人都愣住了,5个日本人小声的商议了一下,然后让翻译说:
“中国代表方面有什么要求现在可以提。”
大家都望向盲爷,老爷子微微一笑,说道:
“中国人发明麻将不是用来在牌桌上斗狠的,在麻将的文化里头娱乐是排在最末端的功能。麻将是中国的国粹,这其中的文化内涵博大精深。所以我方的要求很简单,如果我们赢了,希望日本的麻友仔细的去了解麻将文化的精髓,纠正这种入局斗狠求胜为上的认识,今后回到日本,要把中国麻将的历史和文化做正确的推介。”
盲爷的这番话说得好啊,跟上CCTV比起来,我方提出的这要求高大上指数完全可以爆表了。听得我心里头狂点赞!
日本方面听完翻译的话,据说表情拘谨了很多,想必是被盲爷的一番话给震住了。野口恭一郎伸出手来跟盲爷握手,我猜一是表示“一言为定”,另一层也是对老人家的敬重。
自打盲爷的那番话说完之后,双方原先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没有了,大家脸上的表情也比较温和。
日本人赢了台湾的朋友,麻技确实有两把刷子,在牌桌上打得也是各不相让。幺姑他们几位的出场顺序盲爷在最后,是考虑到老爷子身体不好,让他多有时间休息。
双方总番数也是不相上下,期间都没有拉开过大的分差。大番数的牌面并没有频繁出现,直到最一圈,盲爷上了桌。
日本的这几位,头一宿观战大陆代表和台湾代表的对阵时,盲爷没有参战,所以对老人家的打法不了解。加上盲爷盲打,一上桌就不睁眼,把那几位给吓得够呛,打起牌来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原本以为这老爷子可能装神弄鬼的,结果没想到,盲爷上去就连胡两把。日本人中途就喊停,跟翻译说要检查牌,那意思怀疑盲爷做手脚。幺姑他们很是生气,站起来就要跟日本人理论,盲爷一摆手示意不要动,让对方检查。
查完牌之后看日本人还是疑惑,盲爷就让翻译告诉他们这叫盲打,并且给他们科普了一下盲打的相关知识,把那几个日本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消除误解之后,牌局继续。
直到最后一把之前,双方总数相差不过三两番,真可谓不分上下。
北风底起,上牌上了没几轮,盲爷拿牌之后用手一审,笑了笑,睁开了眼睛,一抬手招呼幺姑过去搀扶他。各家都以为老爷子胡了,没想到老头把那张牌给打了出去,边打边说:
“老朽这辈子的牌都打完了。”幺姑扶盲爷站起来,盲爷把手伸向野口恭一郎,那位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看老爷子起了身,也连忙起来跟盲爷握手,老爷子笑着说:
“这位野口朋友,说过的话切莫食言哦。”
在场的日本人都盯着翻译,翻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照直翻译了盲爷的话。等他们听懂时,幺姑搀着盲爷和同行的三位大陆高人已经陆续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剩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打到一半走了是个什么意思。野口恭一郎将盲爷的牌一一翻开,是个龙七对儿,听的是绝九条。大家还是不明白啊,这又没胡牌,怎么就离桌了呢,于是野口恭一郎让剩下的人继续打。
盲爷的下家上牌之后打了一张,被盲爷的上家给碰了去,打出来之后没有人要,野口恭一郎就站起来替盲爷摸上一张。牌一翻出来,在场的都傻眼了,那是这副麻将里的最后一张九条,盲爷龙七对**胡!房间里的人再次看向门口,大家哑口无言。
野口恭一郎跟楚灏他爸说,那把牌让他记忆犹新,也是那一刻让他觉得自己很渺小,对麻将的理解非常浅薄。那一局牌,盲爷的话让他思索良多。
回到日本后,他的确重新去查阅跟麻将有关的史实和书籍。之后又多次到中国来以牌会友的切磋麻艺。但遗憾的是,经多方打听也没能再找到盲爷,他有很多问题一直很想向盲爷求教。当然他说他并没有忘记当初盲爷提出的要求,这些年他一直不遗余力的在日本推介麻将的文化,讲解麻将里所蕴含的哲学道理,希望用这样的方式去履行自己的承诺。1999年终于心愿得偿,在千叶县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麻将博物馆,他想用这样的方式将麻将的文化与更多的人分享。
楚灏他爸从野口恭一郎那里了解到了真相,也理解了老爷子和幺姑对此事守口如瓶的用意。正如老爷子所说,麻将不是用来斗狠的,延传其文化是老爷子的意愿。所以不以胜者心自居,也是不希望不明真相的后人歪曲了这场演武的意义,停止诸如“我征服了你”,“你征服了我”这样斗气的攀比。如果大家都能从麻将娱乐的功能和比试的心态中脱离出来,回溯一下麻将的历史文化,体会一下麻将对人生的启示,并将这些感悟与更多的人交流共享,这才是对麻将最好的推介和延传。
楚灏他爸原本心里是有一份仇恨之意来到日本的,却不曾想,这个野口恭一郎说起来竟然算得上是盲爷的知己了。因为一局牌,因为盲爷的一席话,这个日本人大半辈子都在做着推广麻将文化的事儿。楚灏他爸心里也感慨不已,跟这位野口恭一郎还约定,将来请他到贵阳来做客。双方那一天相谈甚欢。
后来野口恭一郎社长一直事务繁忙,加上中途几次想来都有各种原因阻断,只好搁置,最终也没有来成贵阳。2011年10月,这个野口恭一郎在日本逝世。
再回过头看这个日本老头儿的照片,我和小穆文都只是点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