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牌作为每个金武馆的“官印”,只在特别正式或者是紧要的时候才会出现,所以平日里是难见的。万伯说“三省会”各大有名望的武馆宝牌只有一回齐现身,说起这唯一的一回,老爷子至今仍激动不已。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此后中华大地生灵涂炭。从1938年2月到1943年8月的五年间,重庆更是遭到了日军218次轰炸,出动飞机9000多架次,投弹11500枚以上。别说精武馆了,就连日常的生活也难保全。战事紧张,时局混乱,“三省会”也无法再一年一聚,甚至一度武馆间曾中断联络。武馆关的关,避的避,已无有昔日客朋满座的景象。
一天,一位此前时常往返重庆贵阳的商人敲开了熙保馆的大门,梅爷一见是故人,而且还是从重庆辗转而来,看他只身只带了个破箱子,以为此人落难逃亡至此,便把客人请进馆内吩咐家人以上宾相待。
等客人定下神之后,梅爷刚想开口问问成都重庆那些老友们的境况,那人便从衣内拿出一封书信递给他,梅爷连忙拆看。
书信是成都及重庆的几位馆首所写,主要内容是,日寇猖獗,重庆屡遭轰炸,武馆已不复存在,有几位馆首未曾躲过劫难已经辞世。现下还在的几位馆首已近暮年,有心报国却杀敌无门。此一时闻听国军前往云贵争兵,及采办前线急需的物资,尤其药材。因此特将自家武馆的积蓄拿出,托付给这位信得过的好友,带往贵州。烦请贵州“三省会”各馆馆首用这些钱去采办医药用品,并将药品亲自送往军中,为抗日尽己之绵力。
信末没有署名,只有五张宝牌印。看着谢家的扇面幺鸡,黄家的篆字牌九万,朱家的三通宝三筒……梅熙保不禁老泪纵横。感叹几位馆首虽身在险境却还能有如此这般大义,梅爷当即取出熙保馆的宝牌西风,盖在了五张宝牌印之后,并拿出自家积蓄也投入到药品的采办中。
书信带着宝牌印就这样在贵州武馆间传递,药品越采办越多,一车一车的都运回贵阳,由熙保馆和怡清馆负责点收。但是随着货物而来的货品清单都只有药品名目和宝牌印,并无单价及总价。货品不少,却没有一家武馆索要货款。黔北仁怀市的怀仁馆采购不到药品,情急之下竟然送了十车茅台酒到贵阳,货品清单只有一行“茅台,可消毒,可壮胆”,右下角留了怀仁馆的龙纹白板印。
就这样,短短十日,由熙保馆和怡清馆点收的药品已经相当可观。梅爷派出去找打听在云贵征集物资的国军队伍的人也回来了,打探到了部队的详细位置,约定下了交货品的具体地点和时间。由梅爷亲自押货,熙保馆和怡清馆的伙计们一齐上阵,带着四川武馆馆首们的嘱托和贵州武馆一沓子盖有宝牌印的清单以及几十车货品上路了,最终是将药品及四川各馆的积蓄交到了国军军官手中。
唯一让梅爷没有想到的是,那位军官从衣服里也掏出了一沓子盖有宝牌印的货品清单和一封与梅爷手上一样的信。梅爷一张张的细看这些从云南各地云集到此的清单,看着那些曾经在演武会上各家展示的宝牌留下的印记,想起昔日的这些朋友兄弟,不禁泪流。就连那位国军军官也为“三省会”各馆竟如此忠义而感佩不已。
这只国军正是隶属于国民军第46军的175师524团,后在广西四峡坳之战中坚守不退,直至肉搏,击退了日军,阵亡人数约为日军阵亡人数的三倍。
别说万伯说起来激动万分,就连我这个听者都不时的眨眼止泪。前辈们触动我的当然不止是一点感动和敬佩,还有很多复杂的心情一时难以言明。
“从那以后,就像是条不成文的规矩,但凡遇到什么大事,只要三省会成员们想要出力,那么居中安排操持,就是当年演武胜出的那家武馆的事儿。当然,获胜的武馆也有权利倡议各家,比如赈个灾什么的,反正呢,只要于民有利,各家通常都会响应。”万伯总结到。
“所以说”万伯收回思绪扭头看着我说:
“你现在知道赢得演武的人得到的是什么了吧?”
“照您老这么说的话,应该是下一年的主办权和倡议权?”
“老哥你看,年轻人好斗,以胜负为重,只看得到‘权’呐。” 万伯笑着对对坐的老头儿说完,回头看着我:“终局胜出的魁首,得到的那是各家的敬重。其后认同他主事,得到的那是各家的信任。赢得钱财易,赢得敬重难。这挣钱的事儿大伙儿听你的,容易。可要是出钱的事儿大伙儿还听你的,难呐。”
我曾经想象过的“三省会”,是演武的玩家打牌的时候会摆个pose,大喊出个什么名堂才打下牌来,然后麻将落地生风,小宇宙横扫桌面这样的场景。赢了能有金银无数,都是大家高昂的参赛“报名费”。可现如今,我才知道我爸为什么不愿向我提及这些事儿了。前辈们留下的这些规矩和故事,我爸他们是敬重的,或许还曾一心想坚守,想延续。“三省会”在他们心里有很重的分量,重到不愿提及,不愿于不懂麻将的人分享,甚至不愿意告诉“现实”的年轻人这些前辈们的故事。我猜老爸之所以对我避而不提,是害怕我听完这些后对“三省会”的各种表现出不理解或者不屑,他一定会对我有些失望,但却无法收拾那样的失望,所以索性不去提及。
近一个下午的时间,万伯才回答完了我第一个问题。时至饭点儿,我坚持要请他老人家吃饭,更重要的是想要问最关键的两件事儿:小十字之战和幺姑他们跟日本人的对战。万伯一下午说得高兴,对我的邀请并没有推辞,于是就按他老人家的意思,我们在茶馆附近找了家饭店,我还专门要了个小包间,就继续在饭桌上接着聊。
我要了瓶赖茅,因为记得老爸说过,现在茅台在市面上假的多。赖茅也是茅酒的一种,相对名气大的茅台酒,赖茅名气小很多,自然造假赖茅的也就少,所以自家喝酒喝赖茅要把稳些。万伯一看见酒,笑得像个萌版的小怪物见到了奥特曼似得。见我不喝,他便自己忙活着开瓶斟酒,桌上的菜那是瞟都没瞟一眼。
等他心满意足的饮下一杯后,我边为他蓄满酒杯边问:
“万伯,听说您跟我爸在小十字大战来闹事儿的梅老九,幺姑他们当时是去跟日本人打麻将去了。小十字那场都说我爸一战成名,牌局您肯定记得,都怎么打的呀?还有幺姑他们后来是输是赢啊?”
万伯吞下半口酒,垫了口宫爆板筋:
“嗯,板筋的火候儿不错。这酒要一口一口的品,菜要一口一口的吃,你这一大桌子行七郎八的都往我嘴里塞,那哪儿行啊。”
“不好意思啊万伯!不好意思,我这……着急了,您慢慢吃,慢慢说。”我赶紧对刚才的无礼向万伯道歉。
“这梅老九为什么来闹事儿你知道吧?”万伯问。
“不知道。”
“那这梅老九是谁,你知道吧?”
“不知道”我还是摇头。
“幺姑姑掌的是哪家馆你知道吧?”
“呃……这个……也不知道”整个一问三不知。
“所以说嘛,酒得一口一口的品嘛。看样子我还得给你从头缕,先说小十字的事儿吧。”
“好,好,您说您说。”我一脸兴奋,连忙应声,放下筷子端坐在那里。
“说了一个下午,梅老九你不知道,他老爹梅熙保总应该知道了吧。”
“啊!?梅老九是梅爷的儿子!”我一脸惊讶,梅老爷子麻艺不凡,又这么忠义,熙保馆还是黔中七宝馆之一,怎么能生了梅老九这么个混混呢?
“那……梅老九是梅爷的第九个儿子?”
“那倒不是。梅爷有两女一子,小儿子就是梅老九。这小子生下来九斤多,所以梅家上下打小都喊他‘小老九’。这皇帝爱长子,百姓宠幺儿,梅老九从小被老爷子给惯坏了,长大了专横跋扈的。加上一帮混混总爱跟着他,大哥长大哥短的喊着,更是把这小子给捧得幺不倒台(“找不着北”的意思)。后来梅爷身体不行了,但是儿子这个样子又怎能执掌熙保馆呢。老爷子怕儿子拿了宝牌以后,出去惹祸,会败坏熙保馆的名声,更怕他万一去到云南四川两省祸害三省会的其他馆友,会毁了黔中七宝馆的声誉。所以临终前将宝牌和熙保馆的管理权一并交给了幺姑。幺姑她开始也是再三推辞的,后来梅爷一再恳求,并且说了,若是将来小老九入了正道,等到他成才之日,幺姑再将宝牌和熙保馆还给他也不迟。梅爷这些话都是当着梅老九和大家的面儿交代的,可这一番苦心,梅老九却不领会。直到老爷子辞世之后,梅老九都一直觉得是幺姑抢了他的宝牌,让他在熙保馆有名无实啊。”
“有名无实?这么说梅老九还是掌着熙保馆的咯?”
“唉,幺姑受了梅爷的托付,一心希望梅老九能成器,其实根本不想扣下他家的宝牌。所以熙保馆的管理是交给梅老九的,幺姑只是监管吧。她也跟梅老九说过,只要他肯好好的经营武馆,不再跟小混混来往,做个正经的生意人,幺姑就把他梅家的西风还给他,还答应会助他去参加三省演武。谁知这小子根本就不曾领过幺姑的好意,他一直对此诸多不满。觉得自家的宝牌没有了,熙保馆大小的事务都得跟幺姑请示,自己并无实权,熙保馆变成了别人家的附属武馆,因此耿耿于怀。”
“附属武馆?那么幺姑到底掌的是哪间武馆呀?”
“就是跟熙保馆一起点收药品的怡清馆啊。”
说起怡清馆,馆首姓周。生下来的时候他爹觉得这孩子长得太丑,就给他起了单名一个“正”字,希望他将来能长得周正点儿,别耽误娶媳妇就行。后来父母又给周正添了一个二弟叫周清,三妹叫周怡。周家家长对两个儿子管教得严格,却对最小的三妹疼爱有加。两个哥哥从小就管三妹叫幺妹,对这个幺妹更是稀罕得很。幺妹要是在外头遭了别人的欺负哭着回到家,这两个哥哥恨不能找到“仇家”拆人家房子。长大以后,周正据说倒是长得挺周正的,麻将打得好,父母不在了,用他们留下的钱开了家精武馆,武馆就取自己弟弟妹妹的名字来命名。因为疼爱妹妹的缘故,所以将妹妹的名字放在前面称为“怡清馆”。
周正开武馆养着家和自己的幺妹,二弟周清则从了军,在国民党军队里表现突出,据说后来还是个什么长官。周正中年害下不治之症早逝,武馆便由其妹来打理。幺妹其实一直跟着哥哥管理武馆,所以接下武馆的生意并无障碍。加上幺妹心慈仁善,跟哥哥一样打得一手好牌,并深知黔中七宝馆和七宝牌的由来,所以对怡清馆和三省会的事务都不敢怠慢,事无巨细亲力亲为,武馆上下对她都很是敬服,后辈们更尊称她为“幺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