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京城三十里外的一个小山村。
一户居住在村子边缘的人家的院中,秋香婆子正在为疯癫的老母亲张氏梳头。
夕阳西下,彩云漫天。一向疯疯癫癫的张氏可能是白天跑累了,难得的乖乖坐在低矮的木登上,闭着眼睛任由秋香婆子为她用篦子梳头、捉虱子。
张氏被秋香婆子送到这里已经有几个年头了。以前秋香婆子一年内固定的来看两次,大都是在春初和秋末。
以前秋香婆子每次来还是比较满意的,但这次让她非常失望。
这户刘氏人家,上下老小七口。上有五十多岁的一对老夫妻,中有三十多岁的两口子,下有两男一女的孩子。
以前秋香婆子过来,总是见刘老婆子陪着张氏住在一个房中,贴身照顾着母亲的饮食起居。而当张氏疯跑的时候,刘家全体出动,就连那三个孩子,也是尽心尽力的跟着,怕她出什么事情。
所以秋香婆子对这一家还是很放心的,除了提前给出半年的供养外,每次来,还会给他们都带些礼物什么的。
这次秋香是到了傍晚上才到这里的。
冬日天黑的早,农家人大都是天落黑就不在出门了。这个夜幕刚刚降临,正是家家户户吃饭的时间。
打发走从京城雇来的马车,秋香婆子自己拎着两个包裹向着刘家走去。
这次因为临时起意要来的,她并没有带多少东西。反正计划老娘托付给刘家养老送终了,秋香婆子除了带了几套平日里闲暇时间亲手为张氏做的衣服,余下的就是她所有的积蓄。除了几张她换的大额银票外,还有些是宇文姨娘平日里的赏赐。
张氏有着疯癫的病症,她想着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刘家,以求他们日后善待老母亲。而她,反正时日不多了,留着金银还有什么用?
站在刘家门口,秋香婆子只觉得看着这熟悉的院落,心中都是戚戚然。
想想自己一家人的下场也都够凄惨的。父亲、姐姐当年都是横死,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也就没了。只剩下一个疯癫的老母亲,她却连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都不懂得。
心中叹了一口气,正想着要喊刘家的人,突然她听到了母亲的呼叫。
这边的农家大都比较贫苦,所以也不怕贼。大都只是一道简单的篱笆做院墙。院门更只是一块木板。
听到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痛楚,秋香婆子也就多了心眼。也没有叫门,直接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快上台阶的时候,听到一个年轻媳妇的叫声:“滚远点,别到炕边来。”然后是咚的一声,什么东西摔倒在地。
同时,一个稚嫩的声音说道:“想吃肉,没门!还是吃我一记窝头镖吧。”
接着就是张氏的痛呼声。
几年来秋香婆子每次来探望张氏,刘家人表现的都是一副对张氏毕恭毕敬的模样。突然听到这样的声音,秋香婆子顿时心里一阵翻腾。
经常处在内宅的争斗中,她哪里不明白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玄机呢。只不过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以为可以托付老母亲一生的这个刘家人也是这样。
走到主屋钱,悄悄的将棉门帘挑起了一道缝隙,只见里面燃着油灯被挑的明亮,刘家一家人正围在炕桌上吃饭。桌上摆的是一大锅散发着肉味的炖菜,刘家每个人手中抱着一只雪白的大馒头在咬。
而半躺在地上的张氏,身边扔着几个冷硬的野菜玉米面窝窝,还有一个成人拳头大发黑的咸菜。
“吃肉,吃肉。”张氏半趴着,嘴里还在叫着。
这场景,秋香婆子不用多想也明白了过来,想来以前这家人就没有善待过自己的老母亲。现在连他们的吃食都不肯让母亲吃,那以前自己所看到的他们对张氏的恭敬,想来也只是在自己到来的时候,才会做的一些面子上的功夫了。
自己真是瞎了眼,千挑万选的竟然为老母亲选了这么一户人家。
恼怒的秋香婆子也不言语,掀起门帘,上前扶起了张氏。
而当刘家人看到突然冒出来的秋香婆子,顿时都愣住了。
“肉,肉,我要吃肉。”疯癫的张氏被扶起来后,不管不顾的对着炕上叫着。
摸着张氏身上单薄而褴褛的衣服,在闪眼看到她额头上一个小孩拳头大小的红包,想起刚才在院子里听到的那声孩子的叫喊,秋香婆子心中更是难过了。
先不说自己一年给刘家的对农家人来说不菲的供养,单单是她每年亲手给母亲缝制的几套棉衣,母亲何止如此?
还有,在刘家,连最小的孩子都敢对着母亲扔冷硬的东西,那其他人呢?想起刚才那年轻媳妇的呼叫,肯定是她将母亲推到在地的。
想着,秋香婆子恨不得直接搀扶着张氏就走。
而此时,刘家人也都反应了过来,七口人稀里哗啦的都从炕上下来了。
“秋香姐,”年轻的刘家媳妇赵大丫连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过来了?你看大娘的病可是更重了,好好的放着白面馒头不吃,却自己拿着几个中午的野菜窝窝闹腾。这得亏是咱家,要是放在别的人家,再多的供养人家也是不干的。”
不吃白面馒头,却要吃野菜窝窝。为了遮掩刚才他们一家人对自己母亲的不良行为,这样蹩脚的谎话也说得出来了。
“也是,我的老母亲可真是糊涂到顶点了。”秋香婆子并没有反驳赵大丫的话,伸手拍了拍张氏身上的尘土说道:“这不仅是不知道什么好吃了,连穿着也净捡着这连乞丐都不上身的衣服穿了。”别当她眼瞎,虽然房中的油灯有些幽暗,刘老太婆又躲闪在一家人后面,但秋香婆子还是一眼看出了她穿在身上的服饰正是自己亲手为老母亲做的冬衣。
刘家人将她送来的前挪用,但只要将张氏像是对待家人一样,秋香婆子可以不计较,毕竟他们也需要生活。可如果要是他们花着供养母亲的钱,却这么对待恶劣的对张氏,那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母亲,”用力扶着眼睛像是长了钩子,看向炕桌上的饭菜的张氏,秋香婆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怒的说道:“你也这真是,让这么一家子为你操心。我看不行明天你跟着女儿走就是了。”透过薄薄的衣服,她早已经感觉到了,张氏身上骨肉嶙峋,别说是好吃好喝的招待了,但凡若能吃饱肚子,她也不能瘦成这样。
“唉吆,秋香姐这是责怪咱们照看不周到吗?”赵大丫并没有像以前那么对秋香婆子恭敬,就是被人抓了短处,她却像是受了更大的委屈,一翻白眼说道:“这样吧,明天你跟咱们结算一下被张大娘砸了的家具器物,和她打了人咱们的赔礼费用,大家也好聚好散。”虽然她心中也知道张氏一走,这几年的一直收着的两份报酬就没有了。可反正这几年也攒下了几个钱,家里除了购置了几亩好地外,也不像过以前那样捉襟见肘的苦日子了。那还供着这个整天闹事的祖宗干嘛?
这个恶妇,自己还没有张口跟她要余下的那两三个月的供养,她竟然还想着以张氏疯癫为由,反要讹诈自己一把。
秋香婆子顿时怒极反笑了。
虽然这次来她的心情比较阴郁,但碰到了老母亲被欺辱的事情,她当然不会忍气吞声。再说,
“好啊,我也正有咱们好好算算账的想法呢。”秋香婆子冷冷的看了赵大丫一眼,然后说道:“这样吧,咱们现在就去找村正说说理去。也让这村上人看看我这几年,每年几十两银子请着供养老母亲的人家,是怎么对待我的老母亲的。”说着,她扶着张氏就要向外走。
“去就去,”赵大丫脱口而出。这可是在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难道还怕秋香母女两个外来人不成?再说,这几年,随着自己家中日子逐渐好了起来,这村中前来跟自己拉关系、套近乎的人也不少。正好也让他们看看自己的威风。
“闭嘴,”赵大丫还想着继续说话,早被站在人群后面的刘老太婆低喝了一声给叫停。。
原本她觉的自己穿着张氏的服饰不好意思露面,现在见此,连忙推开站在前面的两个孙子,讪笑着从后面走了出来。
她跟赵大丫想的可不一样。虽然这几年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可张氏这个财神是不能走的。尤其,这几年,因为张氏的存在,这个家里能有两份收入。这可是一般人家两年辛苦劳作也挣不来的啊!还有一个,虽然看护张氏比较麻烦,可这村子里,谁不知道自己家里跟高官大户人家有联系。虽然她也知道秋香只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奴才,但每当秋香婆子马车接送过来的时候,看着村子里其他人艳羡的目光,她心中就非常满足了。原本她可是想着只要张氏不死,就一直伺候下去的。
可此时赵大丫这个眼光短浅的儿媳妇,自以为手中有了几个零花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难道她不明白,若不是因为自己家有了挂靠上京城里高官人家的名声,谁来巴结讨好她来啊?
还有一个关键的,如果真要让秋香婆子闹了出去,那对自己家只是有害无利。先不说自己家侵占张氏财物的事情,若是让村子里的人知道了自己家人每年拿着人家那么多银子,却还这么虐待人家的老母亲,那光村子里的唾沫也能淹死自己一家人了。
所以,刘老太婆当然不会再让赵大丫说下去。
瞪了一眼赵大丫,刘老太婆上前一把扶住张氏,对着秋香婆子讨好的一笑,说道:“秋香大侄女,你别听我这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儿媳妇乱说。这张姐姐与我姐妹情深的,我可是不会让她走的。”
“是啊,”秋香婆子冷冷打量了刘老太婆一眼,说道:“我看出你们老姐两个感情好了,好到都相互换了衣服穿。”
刘老太婆穿着自己亲手为母亲做的衣服,却将她那破烂不能遮风寒的东西给母亲穿,还好意思到自己跟前来说跟母亲姐妹情深。母亲是疯不假,可她自己并没有傻了。指望着能有两句话就把自己给哄过去?
刚才秋香婆子进门的时候,已经说了张氏身上穿的是乞丐都不会上身的衣服,此时又说是她们两个换了衣服穿,刘老太婆顿时就觉得脸上发烧,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只好暗自捅了捅站在旁边的老汉。
“大侄女,”一旁的刘老头自从秋香婆子到来后一直低着头,此时抬头脸上带着几分羞愧和哀求说道:“现在咱们先不说了成不成。你一路赶来肯定也是又累又饿了,先吃饭,等吃过饭了,有什么事情再说就是了。”说着狠狠瞪了刘老太婆和赵大丫一眼。都是眼窝子浅的老娘们,让你们平时对张氏好点,不肯听,现在好了吧,让人家抓了现行。
“就是,秋香姐姐,”刘老汉的儿子此时也开口了,他挠挠了头,说道:“咱们万般不对,你总要给个改正的机会啊。”
听了他们两个人的话,赵大丫直翻白眼。这两个中看不中用的男人,关键时刻跳出来跟自己作对。
见刘老头父子的态度还算是诚恳,秋香婆子点点头。其实就算是要离开,现在也不是个好时间。先不说已经天黑了,外面又冷。再说要是真给张氏找一个人家也需要好好的查看一番。
所以秋香婆子也就顺势借坡下驴,带着张氏跟刘家人一起用晚饭。
秋香婆子这次之所以来,主要是因为那天晚上那个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的梦让她真的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了,是带着跟老母亲诀别的意味来探望张氏的。
此时来了之后,见母亲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舒服,那里还放得下呢。
虽然刘家人表面上跟自己道歉了,说要好好的对待张氏。可当跟老母亲睡了一晚上跟冰窟一样的房子,再看到原本老母亲的衣物一件不剩,全都成了刘家人的东西,秋香婆子原本要给母亲换个妥当地方的心也就更坚定了。
秋香婆子已经认定自己时日无多了,想的就是怎么妥当安排好自己的老母亲。既然有了这个心的,当然也就付诸于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