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他唤着她,眼神温柔。
“驸马!”她欣喜若狂地奔过去,周世显站在连理树下,依旧唇红齿白玉树临风,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俊俏的儿郎。
“长平。”他接住她扑过去的身子,微微地笑。于是她便觉得所有的痛苦都在他的微笑中融化了,她想告诉他很多很多事情,她想告诉他母后自缢了,田妃、袁妃和懿安后也随母后一起去了,她的父皇闭眼挥剑杀她,一剑落偏,砍掉了她的左臂……她想告诉他那么多那么多事情,只因为她知道他会怜惜她,会疼她,会为她伤心。
周郎啊周郎,我这世上只剩你了,只剩你了啊!
然而下一刻,周世显却推开了她,变得非常非常冷漠,他没有表情地看着她,一字字道:“此事与我无关,从今往后,你与我再无关系!”
说完他的身影就飘远了,她惊愕地去抓,只抓到了一手空气。
长平猛然惊醒,摸到额头一手冷汗。车中幽暗,她掀起帘子,外面明月当空,大概是子时。借着那点月光回头看,身旁的塌上是空的。
奇怪,小容去哪儿了?
随即看见丈余远的树下,小容正蹑手蹑脚地走到风恕身边,将一件披风轻轻地盖在他身上。
她站在那儿默默地凝视风恕,长平就在车上默默地凝视着她。银辉清凉,三月的夜,寒意沁肤。
过了好一会儿,小容才转身走回来,准备悄无声息地溜回塌上时,正好对上长平明亮的眼睛,顿时一呆。
“啊,姐姐,你,你醒了?”月色彰显出她脸上的红晕与心虚,连口齿都开始不清楚,“我……我只是觉得这么冷,恩公就那样睡在外面会冷的,所以……所以才自作主张拿了件衣服给他披着,我、我……”
“早点睡吧。”长平拥被翻了个身,不再多言。撞见这样一幕,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尴尬?
然而,再难入睡。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忘记了,因此若有所失;又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硬生生地压住,成就了纷乱心事。她发现自己开始说不清楚。
接下去的几天长平开始刻意地保持沉默,马车在滚动中承载了时代的动荡和沧桑,一路上她看见战乱后的颓废和荒芜,看见百姓悲苦与疲惫的脸,它们像她小时候所看的皮影戏,呆滞地、无声地,从她眼前掠过去。
究竟是谁的错?她的父皇?还是李自成?
这一日黄昏,风恕又开始吹箫时,她突然朝他走了过去,问道:“你会不会吹临江仙?”
风恕抬头,长平又问了一遍:“会吗?”
他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箫声低回,长平开始起舞。
大明朝的长公主,本就是精通音律的才女。她腰肢柔软,体态灵逸,曾经艳绝宫廷,华倾天下。她是崇祯帝最宠爱的女儿,她是皇室最耀眼的明珠!
然而现在,她只有一只手。
一只手,而已。
回不去了,明月依旧,人事已非。
“金锁重门荒宛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逢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歌声忽止,长平伏倒于地,长长的乌发如水,发下的躯体,悸颤如凋谢的花。
风恕放下箫走到她身边,她抬起头来,将泣未泣的表情,前尘往事就此在一双秋瞳中灰飞烟灭。
他望着她,目光第二次露出了慈悲。
于是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嘶声道:“风恕,我知你医术高明,你可治得了我的心伤?”
风恕伸出另一只手,刚触及她的发,却又缩回。踌躇之色顿起。
“你也治不了,是吗?”她失望,低声呢喃道,“好痛!风恕,我觉得好痛……”
犹豫的指尖终于再次落到了她的发上,他轻轻将她带入怀中,视线放得很遥远,也很幽深。
很复杂的一个拥抱,有着最温柔的姿势:不是情意,却更胜情意;不敢怜惜,却分明怜惜。
一直忍耐着的眼泪于此时终于落下,她在他怀中啜泣,哭得不能自已。
多么多么痛,痛前事的不堪,痛此刻的迷离,痛亲人的永决,痛自己的懦弱。
更痛那夹杂在千丝万绪间暧昧不清萦绕纠缠似有若无的怦然心动,一颗心游走在承诺与背叛之间,倍受煎熬。
为什么他要有这样一双眉眼,这样一副表情,这样一个身影?仿佛是宿命早早为她铺设的劫,逃不开,又走不过去。
好痛!
远远的天边,残霞似火,灼伤她的灵魂。
也,无可奈何地渲染了他的眼睛。
那朵花斩钉截铁地说:“我决定了!”
众花纷纷探头问:“决定什么?你想到办法了?”
它点头,每个字都说得非常清晰:“他是神不是吗?那么我要见他,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就是我也成神。”
众花响起了一片抽气声。
小花望着蓝青色的天空,缓慢而又坚定地说:“我决定了,我要修炼成神,我一定一定要见他!”
夜半时分,喧杂声将长平自梦中惊醒。
睁开眼睛,外面的光线亮得让人如置身白昼。刚想推门而出,却听风恕在外边沉声道:“不要出来。”
她一愕,掀帘望向窗外,只见数十人举着火把,站在前方丈远处,领头之人手中还抓了一个少女,不是小容是谁?
风恕立在车旁,冷静异常:“你们不要伤害她,有什么话可以跟我说。”
“马和车,还有车上的财物都给我们留下,你滚吧!”
土匪!长平脸色顿白,对方这么多人,看来此劫难逃。
“东西可以都给你们,但是人不可以。放了她。”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领头之人冷哼道:“你也不打听打听,落到我霸天虎手里的东西还有能要回去的么?你少嗦,再不走连你一起杀!”
风恕垂下眼睛,眉心的红痕似乎闪了一下,整张脸顿时变得极其肃然。长平看得心中一动,某种熟悉感再度升起。
她一定曾经见过他!一定!
悸颤撩拨起记忆深处的某些画面,然而那些画面模糊萦绕如同烟雾,又很快将思维吞噬。
她想不起来。
耳中依稀传来风恕的叹息声:“……掳人子女,劫人财物,伤人性命,欲望每逞一分,罪恶便多一分,孽海无边,回头是岸。”
他的话引来又一阵哄堂大笑,霸天虎冷嘲道:“得了吧,小子,什么罪不罪的,你以为你是菩萨说佛哪?”
“大哥,别跟他磨蹭了,寨里的兄弟们还等咱们干了这票回去庆功,一刀了结了算!”一小喽罗说着上前一刀劈落,长平顿时惊叫出声。
在那一瞬间风恕朝左横避一步,指尖在那小喽罗的手腕上轻轻一弹,小喽罗顿时握刀不住,“哐”的一声,大刀落到了地上。
“妈的,这家伙会武功!”土匪们开始骚动。长平见风恕有如此本事,一颗心便柔柔地放下了。想也是,当初他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带出皇宫,又怎会怕这些乌合之众?
突有一人尖声道:“车上还有女人!”
糟了,她刚才的惊呼声被他们听见了。
风恕面色一变,沉声道:“我再说一遍,放了她。”
霸天虎眯起了眼睛,缓缓道:“放、了、她?好--”好字才出口,他便狠狠一夹马肚,红马吃痛,撒蹄而奔。
风恕一惊,连忙追上前。像是事先约好的,他刚离开其余土匪就将马车团团围住,一人提刀破门而入,见到长平,狞笑道:“果然是好货色!”说着伸臂将她拖下车,往马背上一甩,朝另一方向急驰。如此一来,即使风恕有心相救,也分身乏术。
“放开我!”长平挣扎,一掌击在她的后颈处,眼前顿时一黑,失去知觉。
风恕回头看见长平被掳,连忙转身,谁知霸天虎突然一鞭击到,大喝道:“去死吧,小子!”
长鞭在距离他头顶三分处节节碎开,霸天虎呆了一下,不敢恋战,策马狂奔。
风恕再回首时发现长平已经消逝无踪,心中猛然一痛。两相权衡,只得先追上小容再说。一念至此,眸中怒意乍现。
霸天虎顿时觉得身后有股巨大的力量袭卷而来,一跟头栽下马背,他打个滚翻身起来时,看见风恕站在前方,目光冰冷,如果说他刚才是温和的、无害的,那么此时则变得说不出的可怕,光是看着便觉得呼吸困难手脚颤抖。
霸天虎心知惹到了惹不起的角色,连忙道:“大、大、大侠饶命……这女人我不要了,东、东西我也不要了,小的以后不敢了,我也是没办法,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我们兄弟都是活不下去了才会干这种刀口舐血的勾当……”
风恕打断他:“你走吧。”
呃?算是放过他了吗?霸天虎偷瞄了他一眼,晚风中,风恕的脸忽明忽灭,充满了悲悯之色,像是哀痛他的自甘堕落,又像是感慨自己的无能为力。
见鬼了!才看他一眼,竟然就萌生罪恶感,几乎立马想弃刀从善。霸天虎连忙定心收神,连马也不敢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风恕走过去解开小容身上的绳子,取出她嘴里塞着的毛巾,柔声道:“你没事吧?”
小容受这一番惊吓,早已泪水涟涟,除了发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风恕犹豫,不能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但是若带着她,怎么追得上长平?正有所迟疑,小容忽然浑身一震,朝马下栽倒。
他连忙上前接住,发现她已昏了过去。
剧痛感从后颈处层层扩散,长平悠悠醒转,一时间天旋地转,过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被人横置着趴在马背上,眼里只看得见马蹄与黄土。被尘沙呛到,她开始咳嗽。
一只手毫不怜惜地把她拉了起来,锁入怀中。身体像被烙铁圈住,疼痛难当,鼻间闻到夹杂着汗水和长时间不洗澡的恶臭,顿时脸色发白,几乎作呕。就在这时,马儿冲进了一道木门,数十个声音一同喝起:“二大王回来了!二大王回来了!”
她转过头,惊恐地望着挤在两旁围观的土匪,他们脸上有她这辈子从未见过的放肆与贪婪,像伺机待发的野兽,正死命地盯着已到口的猎物。
长平咬住下唇,面无血色。
那被叫做二大王的土匪跳下马,又粗暴地将她也抱下马,几乎把她的腰都折断,而她只是死命地咬着唇,既不呼喊,也不抗拒。
“呸,怎么是个残废!”不知是谁在人群里骂了一句。那二大王一拧眉,忽地伸手捏住了长平的下颚,把她的脸展给众人看道:“残废又怎么样,这么美的女人你们见过么?”
怪笑声一阵高过一阵,长平不知从哪儿升起股勇气,冷冷道:“放开我!”
“你说什么?”捏着她下颚的手加重了力度,让她觉得骨头都快碎了,但依旧横眉冷对道:“我说,放开我!”
“兄弟们你们听听,这独臂美人还挺有脾气的!”二大王竟还真的放开了她,以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睨看她,断定她跑不出自己的手心。
长平深吸几口气,目光一一从众人脸上扫过去,这群人,本可算是她的子民,他们不事生产,豪取强夺,纯真与良知早被消磨干净,留下的只有残忍,只有堕落,只有愚昧。
难道她真的一点自救的机会都没有?
“要怎样你们才肯放了我?”
兴许是她在说这话时语气过于平静表情过于镇定,土匪们反而一怔。被抢上山来的女人从来都是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这个还真是有点不一样。
“你很有钱?”看样子是,身上穿的是锦缎,一副天生华贵的样子。
长平摇了摇头:“我没有钱。”亡国之人,何来的钱?
“娘的,那你废话那么多干吗?”
“你们去京城找宋王或是安定公,他们会给你们钱。你们要多少,就有多少。”一个是她哥哥,一个是她弟弟,毕竟是同胞手足,总不会见死不救。而且李自成既然留下他们封王拜侯,赎她的钱应该是有的。
哪知那二大王听了立马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耍老子?让老子去找他们,不等于去送死么?”
“你带我的耳环去,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废话少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进了我们寨子的人,甭想活着回去!”
长平心中一沉--果然、果然是没有机会。
希望一旦破灭,整个人反而更加坚强了起来。她转头,对二大王道:“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二大王不疑有他,靠近她淫笑道:“怎么,想通了?准备当我的压寨……”寨字音未落,长平狠狠一记耳光打了过去。
“啪”一声,二大王被她打个正着。趁他微愣间,她抽出他腰里别着的短刀,退后几步。
“你们都给我站住!”望着蜂拥上来的人群,长平又向后退了几步,然而身后就是山壁,没法再退。
二大王摸着脸,表情变得非常可怕:“娘的,你居然敢打老子,活得不耐烦了!兄弟们,给我抓住她!”
长平眼睛一闭,反手一刀抹向自己的脖子。皇室惯例,宁可自尽,不可受辱!反正她横竖是早该死的人,再死一回又如何?
然而,在闭眼的一刹那,偏偏有许多画面涌现,像鲜艳的花在脑海中璀然绽放,勾扯出依恋不舍,像在提醒她遗漏了某项最最重要的东西。
那究竟是什么?
没来得及让她细想,一样硬物击中手腕,腕上一痛,短刀顿时跌落于地,她睁开眼睛,看见二大王穷凶极恶的扭曲的脸,他狠狠掐住她的脖子道:“想死?没这么容易!”
衣衫被一把撕碎,四周响起土匪们兴奋的尖叫声。而那些声音忽然间变得很遥远,耳畔只有风在呜呜咽咽,像那天晚上的箫声,极尽苍凉。
一曲临江仙,清露泣香红。
难道这就是她的宿命?
她突然悸颤,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心脏一样,痛不欲生。
长平的反应令压在她身上的男人更加兴奋,他粗声喘息着,忙不迭想扯去她最后的亵衣,就在这时,一把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整个世界骤然陷入沉静,周围兄弟们的呼吸声都不见了,意识到这点,二大王的脸色顿时煞白。他放开长平,颤悠悠地站起来。
先入目的是一只手,手指纤长斯文,让人觉得这样的手去握刀,非常非常不可思议。
接下去看见一双眼睛,眼珠漆黑,只看得一眼便扑通跪倒,浑身颤抖但不明所以。
他看见那个人的青色袍子,和脚上同色的鞋子,虽然踏在地上,却仿佛遥隔天涯。他甚至感觉那人的手按住了他的脑袋,一种肃杀四下溢开。
他要死了吗?那人要杀了他吗?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手在他头上落下,又收回,反复了三次,显见对方也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杀他。
他想求饶,却发不出声音;他想逃跑,却移动不了脚步--这是何其可怕的一种力量,那人光是静静地站着,就已足够将他全部的意念尽数摧毁。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他听见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你走。”
身上顿时一松,肢体恢复了力量,他不敢抬头,就那样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下山。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若非亲身经历,绝对想不到世上竟然还有那么可怕的一种感觉,仿佛所有曾经犯下的过错全部颠覆回来,如丝般将自己禁锢、锁紧、绞绕和吞噬。
那人是谁?怎么会这么可怕!
风恕默立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脱下自己的外袍覆盖住长平的身体。他的脸色非常非常难看,像在经历某种巨大的痛苦,连那双一向沉稳的手,都在轻轻地颤抖。
长平的身体冰凉。原本娇嫩如玉的肌肤上,到处是被虐待过的伤痕。
他扶起她的头,注视她的眼睛,她的瞳孔散乱,没有焦距。
心中抽悸,如被刀狠狠割开。
是他的错……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如果他早点赶到,如果他不往这条路走,如果他当初没有……
如果不是因为他,她不会受这么多苦,归根结底说起来都是他害了她。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实施加在她身上的每一分痛苦,便是加诸在他身上的每一分罪孽。她受的苦越多,他的罪就越重!
他忽然觉得,终其一生,他所亏欠她的,都还不清了。无论他如何弥补如何救赎,都无济于事。
“长平。”他小心翼翼地拥住她,何其脆弱的躯壳,怎经得起尘世这许多折磨?是他的错,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风恕亲吻着长平的额头,以最最温柔的声音低低安慰道,“没事了。公主,没事了。”
“风……恕?”声音怯怯,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这样呼唤过他。
“是我。”风恕握紧长平的手,把暖意传给她。
“风恕……”又唤一声,这次,是确定。她忽然哭,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有眼泪一滴滴地涌出来,滑过脸庞,落到他的衣服上。
“我在,我在这里。”
她反手一把抱住他,死命地抱住他,用尽全身所有力气抱住他,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木,再不肯松开。“风恕!风恕,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风恕的目光变得很沉重,像背负了无穷无尽的愧疚:“优……公主,对不起,对不起……”
长平伸手摸向他的脸,眼泪流得更多:“我真愚蠢,我为什么忘记了还有你,我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所以我已经决定放弃,可我怎么会忘记呢,我还有你啊!我还有你,风恕我还有你,对不对?”
“是的,你还有我。”这句话说出来,却苍凉得可怕。
然而长平没有留意,她只是搂住他的脖子不停地哭。为什么她只有一只手?这样不够啊,抱得不够紧,远远不够!
“我差点就死了……”她呢喃,“幸好上天见怜,让我终于等到了你。”
风恕眉心的红痕突然如血般绽开,他整个人重重一震,下意识地捂住额头。
天命不可犯,风恕,你不可犯!
“你怎么了?”长平抬头看他。
风恕慢慢地放下手,眼睛深处有样东西,一点点碎掉了。
修炼千载,它终成正果。众花纷纷恭贺。
“太好了,你可以成神了,到天上后可别忘了我们姐妹啊。”
“祝你早日找到他,达成心愿。”
“我们姐妹里,数你最有毅力,好佩服你呢!”
“真真是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他,还非要见他。不过,若非如此,你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无论如何,祝你幸福。”
幸福……
它微笑,灵元升起,仿若在一张白纸上填出层层颜色,慢慢幻化出黑的发、红的唇、冰做的肌肤玉做的骨--
女子。
它修炼出的灵神是个女子。
自那天后,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十六年来,长平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依附着另一个实体而存在,因看着他想着他念着他,便莫名地心安。
宿命向她打开了一道门,门后是个与她息息相关的人……那个人,原来名字叫风恕。
然而,他对她的态度,却变得异常起来,冷漠、疏离,甚至--刻意地躲避。好几次分明看见他和小容在说话,但她一走过去,他便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她很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躲着她,但手刚伸到一半,便无力地落下,竟是怎么也问不出口。
她有什么立场去质问他呢?又或者,问了又能如何?若是听到她不想听的答案,该怎么办?她,又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
几相摧折下,路途变得更加难捱,长平开始渴望能够尽快抵达。可从马车的车窗望将出去,长路漫漫,似乎永远都走不完。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几声鸟鸣穿透晨梦,长平悠悠醒转,掀帘而望,车外有雾,白茫茫一片。
视线自然而然地望向最近的那棵树,树下却不见风恕的人影。
“风恕?”她忍不住低唤,四下静寂,只有风声回应她。
“风恕!”心中顿生惊恐,长平连忙下车四处观望,视线里全是雾色,迷蒙仿若永远不散,一时间,手脚冰凉。
她惊叫道:“风恕!风恕!风恕--”一声凄厉过一声,连车上犹在沉睡的小容都被她叫醒,揉着眼睛探身道:“姐姐,什么事?”
“风恕不见了!”仿佛失去了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她失魂落魄道:“他不见了……他走了……”
小容呆了一下:“先生不见了?”
长平转身,发了疯似地奔跑,边跑边叫他的名字,越跑越是害怕,好像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孤孤单单一个人。
脚下突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足裸处顿时一阵钻痛,怎么也站不起来,手心被地上的碎石割破,伤口处火辣辣地疼,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一想到风恕不见了,想到他不见的种种可能性,心就无可抑制地慌乱了起来。
“不要……不、不要……”长平伸手拢好散乱的头发,眼泪无可抑制地流下来。她知道错了,她知道是她出了轨,对他萌生了非分之念,所以导致了他的疏离。她知道那是不对的,她知道错了。
老天,求你,请不要这样对她,不要给她这最最残忍的结局!如果他就这样走了,如果今生再也见不到他,她会疯掉,她一定一定会疯掉的!
长平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一双鞋子慢慢地出现在她面前,淡淡的青色,不染纤尘。
长平惊诧地抬眸,初晨漫天的白雾中,周遭的一切就那样恍惚起来,几疑不在人间。
风恕!青袍轻逸、绝世温雅的风恕。
是真的吗?真的是他?不是在做梦?不是出于幻觉?
她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人,讷讷而不能言。
风恕蹲下身检查她的伤势,被他手指碰到,左脚颤缩了一下,而于那疼痛中又有股暖流浅浅淌来--是他,真的是他!
总在她最危难的时候,他出现在她的身边。他那么真实地存在着,不是出自幻觉。
“你扭到脚,骨头错位了。”风恕看着她,轻叹了口气,“何时你才能不那么容易受伤?”
长平不敢眨眼睛,怕自己一眨眼他就又消失无踪。
然后就见风恕取出了上次看到的那块血玉,玉泽闪烁,在她足旁绕了一圈,疼痛顿减。原来这块玉真有这样的奇效!
“我现在帮你接骨,会有一点不适,如果疼就叫出来。”他手上用力,一声轻响,错骨回归原位。
“疼吗?”
长平摇了摇头。
“好了,我背你回去吧。”风恕说着转身蹲下,等了半天都没动静,不禁回头,看见长平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表情有几分呆滞。
“你怎么了?”
“你……去哪儿了?”她似乎相当不安,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发出声来,问的却是这个。
风恕在心中暗叹,道:“我去采了些胡颓子,刚回到车旁就听小容说你跑去找我了。”
“我、我……”长平咬住下唇,涩涩道,“我以为你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风恕的目光闪烁了几下,低声道:“我不会丢下你的。”
“可是……你这几天都对我很冷漠……我在想,我是不是什么地方做错了,让你讨厌我了,觉得我是个大麻烦。本来嘛,也没有人硬逼你照顾我,你没有义务对我这么好的,我只是个亡国了的公主而已,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风恕的唇动了几下,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长平说着说着拭干眼泪,羞涩一笑:“但你回来了就好,是我多想了,我总是这样,老想着不好的方面……我们回去吧,小容肯定等急了。”
风恕连忙扶住她,忽道:“公主。”
“嗯?”她柔柔地望向他。
风恕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说过护送公主找到驸马为止,就一定会说到做到。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不告而别。”他的本意是想劝她放心,谁料长平听了这话后好不容易欢喜点的脸又变得一片惨白。
她不再说话,视线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驸马……呵,什么都没有改变,即使他没有走,他再次找到了她,也依旧什么都没有变。
还是那种疏离,隔在她和他之间,那么深那么深的沟壑,她跨不过去,而他不肯走过来。
风恕,你可知你在伤我?你在用一把叫做距离的刀慢慢地伤我啊。伤不见血,却比流血更痛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长平闭眼,顺从地趴到风恕背上,感觉心像被什么东西碾过一样,已经碎不成形。
风恕背着她慢慢向前走,好长一条路,寂寂的,只听得见脚步声。
朝阳升起了,淡淡金光冲破云雾笼罩大地,他看见她和他的影子交叠着,在地上拖拉得很长。
“风恕。”长平忽然极轻极低地叫他的名字。
“我在。”
“没什么。”长平道,“我只是想叫叫你。”
不管怎么样,他还在,目前为止,他都还在她身边。长平恍恍惚惚地想,实在不能再奢求些什么了,也不该再奢求些什么了。那么,就这样吧,即使只能同行这一段路,便已是上苍最大的恩赐。
她在他背上,因此她没有看见这一刹那风恕的表情,是何等的隐痛,与……无可奈何。
原来灵界是这个样子的--
小花对着那一方空蒙山峦潋滟水色目瞪口呆,好美,好美的地方呢!
奔到潭边,水中映出它的样子,不再是空有茎脉枝叶的植物,而是个女人,一个漂亮女人。
是人,便有心了。
水面忽然现出七色,不期然中映入她眼帘,下意识地一抬头,水天相接处,一弯彩虹当空,红橙黄绿青蓝紫,明艳不可方物。
她痴痴地瞧着那七彩明虹,风云在她身旁飞掠,只不过是一瞬间,却已似过了千年。
美得简直有些残酷呢!她愣了愣:残酷?她怎么竟会想到这样一个词……眉头皱起,她想不起来了,似乎,很多事,那些很重要很重要的事,都想不起来了。
彩虹很快消失不见。
她顿失所依,就好像内心深处埋藏着的与生命同重的一样东西被带走,徒留一个空白……几世难以圆满。
再也,不能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