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 我原以为自己会很迟才起床的,毕竟昨晚被跑出来的崔维书这么一搅和,半夜倒下床睡的时候明明累得像条刚犁完田的牛, 结果才没睡多久就睁眼看天亮。
这种感觉真的是十分不爽……大概是心头太多繁琐的事压着, 难以成眠。
我不死心地催眠自己, 结果翻身翻到背酸之后不得不放弃这种略嫌大胆的做法。
踏雪宫位于半山, 清晨的气温低得过分。我一下床就被冷得瑟了好一阵子, 只好应景地加一件厚一点的鹅黄色长外袍,这才出门去唤竹意过来替我梳头。
对于梳头这事儿,我还是比较郁闷的。虽然我的头发经本人强烈的自我催眠之后勉强算是“一头乌黑的秀发”, 可是每天还是得让竹意替我梳个小髻,因为在羿国, 只有犯人才披散着头发。
于是我早早就放弃了在人前甩着一头“飘逸柔顺的青丝”招摇过市, 这种做法太大胆了, 我暂时还不敢去挑战羿国的风俗,也自认没那个本钱去带领新的潮流。
也许是因为睡得不好的原因, 我只觉得现在口淡无味很想吃点甜食,没作多想便转身往厨房那边去,让厨娘给我煮个甜的小麦粥。
厨房因为需要通风的关系,四面都有不加窗纸的镂空木窗。我这边走过去刚好是到达厨房的后面,要绕过一个池塘才能从正门进去。我到了厨房后面准备转弯的时候, 眼角的余光瞄到了一个嫩绿的身影出现在里面。
我心下疑惑, 厨娘的衣服很少穿这种颜色的啊。再细看时, 我便看到那人头上的双环髻, 了然, 应该是侍女。还真是早,厨娘都还没开始煮早膳她就开始捣鼓起来了……
我突然顿住脚步!不对!一般侍女都是等厨娘煮好早膳才来这里把早膳领回去给自己主子的!我悄悄地走到另一个窗边往里看, 结果发现那人是竹意!
她正在熬着白粥,身后的长桌子上已经摆好几味小菜,正是我平时早膳吃的那几种。我正觉得感动,却见她突然警惕地向四处张望,我连忙缩身贴回墙边。
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躲起来,可是就是不想让她知道我在这里。
当我再次看进去的时候,竟然看到她打开一个纸包往粥里加了什么,然后迅速地把空了的纸包丢进燃得正旺的灶膛里……
我没有再进厨房里去,转身悄无声息地回房。
竹意端着早膳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铜镜前发怔地看着自己。
“门主,竹意替您梳头吧。”竹意走到我旁边,低眉垂首。
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她的手的确是巧。右手持木梳,轻轻蘸了点兰油,拢起一半头发,便把我头发左中右分成三股。中间的一股轻轻拢起,留额前桃尖,两旁分别拢起,发尾向后部中心收,三股发尾再一起一拧一缠,结了个桃心髻。下面一半头发就自然垂下,然后再在髻边处散插些小珍珠,完成。
“门主,竹意替您把早膳端来了,门主慢用。”她说完垂着头倒退着出去。
我轻轻地开口:“竹意,你来这里多久了?”然后再转身看着她。
她显然是没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在刚打开的门边处当场就怔了一下,然后才小声地道:“竹意来这里月余了。”
“我可曾有亏待过你?”我问。
她茫然地摇摇头。
我心一冷,站起来几步走到她面前,单手扣着她的咽喉!她挣扎了一小下,惊恐地看着我:“门……主……饶、饶命。”
我听到这话再看着她那无辜的眼神,心头燃起一把火,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我笑着对她说:“饶命?你往我粥里下药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饶我的命?”
她的脸涨成了紫青色,双眼瞪得血丝立现:“那……不……是……”
“不是?不是毒药,难道是补品吗?”我开始运气。
竹意这个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双手胡乱地在四周爬抓着,嘴大张,鼻孔剧烈地收缩。
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也不差她一个,死不足惜。
门边突然闪进一个修长的身影,我还来不及多作反应便看到一物朝我这边劈来。
“住手!”剑鬼的剑鞘从我手背擦过,我吃痛松手。
我一松手,竹意立刻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门主为何要杀竹意?”剑鬼拾回剑鞘。
我坐在檀木的梳妆台前,看了看他,说:“与你何干?”
他入剑的手顿了顿,眯起眼看着我不说话。
我也眯起眼看着他。
竹意那口气大概是缓了过来,从地上爬起来跪着走到我膝前带着哭腔道:“门主,竹意没有在门主的早膳里下毒,真的没有……门主饶了竹意吧……门主……竹意是冤枉的……剑护法……您替竹意向门主解释清楚好不好……求您了……”
“你跪到一旁去,不要在我面前哭,我讨厌看到人家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我挪了挪脚。
竹意闻言便噤了声。
“请问门主,若说竹意下毒,可有证据?”剑鬼的话中,有股浑然天成的笃定。
我拿起梳子顺着发尾,也不看他,说:“无需证据,我亲眼所见,她拿了一小包东西倒进我的粥里。”我说完看了眼竹意。
她接触到我的眼神,抖了一下,脸色苍白也看着剑鬼。
剑鬼也是怔了一下。
我心下就更加确定:“竹意,你知道吗?曾经有好几个人都用了和你一样的方法呢。呵呵,可是啊,你门主我最不屑的就是这种方法了!”
我暗暗地运气于掌心,手心一翻便朝竹意拍去……
竹意没有事。
剑鬼捂着右胸单膝跌跪于地,只凭右手的剑支撑着。
没想到剑鬼竟冲了上去替她挡了这一掌!这一掌我用了五成功力,本来杀她是不需用到五成的,只是心里浮躁无比,怒意一上来就不自觉地加大了强度。
剑鬼脸色苍白,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我。
竹意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我手中的木梳被我硬生生地截断。
他用剑撑着身体站起来,脸色顿时泛青,我突然被一口气噎着说不出话来。
他笑了,笑得有点无奈:“我竟会被你所伤。”他的嘴角慢慢渗出了血,衬着他的脸,有说不出的妖魅。
听到他的这句话,我的心微微地抽了一小下。
“门主,与竹意无关,那东西是我让她下的。”他淡淡地道。
我暗暗地抽气,但尽量让自己声线平稳:“为什么?”
他倚在桌边,渗出的血顺着嘴角蜿蜒地流到他的脖子上。我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是有心痛的,甚至有了替他疗伤的冲动。可是现在,我只想再补一掌上去。
用十成功力。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他的声音竟然放柔了下来。
“有分别吗?无非是死得痛苦与否。”我沉着声答。
我曾想到无数个想毒害我的人,可是,没想到最终竟算漏了剑鬼。
他大声地笑了,我看到他齿间的鲜血。
他止了笑,像是喃喃自语般,低低地说:“小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只觉得这句话像锋利的锥子一样,刺在我未曾愈合过的伤口里,我冷着脸说:“我早就变成这样了,你有何赐教?”
他突然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倚着柱子的身体也向下滑了一下。他闭起眼睛,长长的睫毛在他的眼窝处投下淡淡的阴影。
沉默了一会,他说:“小若你不应是这样的……”
“凌剑,我早就不是那个小若了,你要缅怀过去自己找个山洞躲起来伤春悲秋去,我不留你。”我只觉得血气上涌,直冲脑门。
他睁开眼,眼里的光芒明明灭灭,意味不明:“故人心,果真是易变么?剑终日活于刀光剑影中,之前是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如今见着你,剑总算是悟了。”
我顿时气结,这话不是明摆着指责我么?
“凌剑,你以为你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是吧?你以为我想变成现在这样的吗?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你以为我杀竹意很不应该是吗?你也不想想你也是个冷血无情的杀手,你的双手沾了多少人的血?你凭什么这样指责我?剑鬼,一年不长,也不短,但已足够星移物转。你错过了这一年里不时受着生命威胁的崔淽若,你没资格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说得激动,整个人紧绷着用尽全部的力气朝他吼!
我的眼眶微微发热。
他嘴唇微张,眼里墨色深邃,像两谭不见底的深渊。
他的手紧紧地抓住右胸,气若浮丝地道:“可是小若,我不想再看到你杀人……”
“我不杀人,人便杀我!”我朝他冷哼一声。
“小若,我不想看着你变成那些人口中的女魔头。”他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我笑:“人人都认为我是女魔头,我便是罢了。”
他扶着剑的手青筋暴现。
“我替你杀……”他忽然认真地道,继而扯开一抹苦笑,“反正我的双手早就沾满了鲜血……”
“真是可笑!你替我杀?等你替我杀得来我早就轮回了!”我绝望的时候,你以为我没有想过你会出现的么?很想很想,就是因为太想了,所以才会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小若,你不相信我么?”他的眼里像是起了一层雾,有晶莹的光泛起。
我失笑:“剑鬼,我可以相信你么?”我可以相信一个指使我的侍女对我下毒的人么?我可以相信一个从来都不相信我的人么?
他的嘴唇动了动。
我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他却没有再说什么,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
他轻轻地用手拭去嘴边的血,脸上恢复了平静,道:“竹意下在你粥里的,是我让她放的肉末,她只是怕别人知道会阻挠,怕你知道会责罚。你不吃肉,身体长期这样下去会支撑不了,这是我娘教导我的……剑冒昧打扰了门主,告退。”
他离开我房间的时候,我呆坐着,霜进来扶竹意出去的时候,我还是呆坐着。
我像被人抽离了灵魂,心底忽然空空落落的一片冰凉。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猜疑了?我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