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若回将七宝掠至一处避风口放下,看她始终一副呆呆的样子,不由叹了一口气:“那个人哪里比我强,怎么连你也把他看得这么重?”
他一身绯色衣衫,天色将亮未亮,照在其上,明亮的颜色,此时反而显得几分落寞。
七宝听他提起海蓝,眼珠子盯着他,看得他心里又是一阵翻滚,复杂难言。“你跟海蓝相处几年,难道没有觉得我跟他,外貌有些相似吗?”
七宝拧起秀气的眉头,仿佛根本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海蓝跟颜若回长得相似吗?不,不一样,七宝虽然第一次见到颜若回的时候,觉得这个人有点熟悉的感觉,说不上来哪里见过,却从来没有觉着他和海蓝有什么相似。可是此刻再看他,修眉挺鼻,双目湛湛,一副美公子模样,跟海蓝并不十分像,只有……
只有轮廓和总是弯起的唇角,可是,可是,再仔细看,却又觉得,他们眉目之间,真的有几分相似。
“以后你就会知道,我比这个男人,要强得多——”
“你不嫁给我?莫非要嫁给那天那个不中用的家伙?”
“他长得没我英俊,武功没我高,更加不懂情趣,你嫁给他,会后悔死的。”
脑海中突然响起他原先所说的一些话,蛛丝马迹全部串起来,七宝突然觉得,颜若回,跟海家,肯定有着很密切的关系。
颜若回看了看天色,时辰还没有到,他如同在说别人的事情,语气漫不经心,可是靠近他的七宝,却能感觉到,他身上所散发出的,悲伤。
“告诉你也无妨,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总是被丢弃,不管过了多久,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被丢下的那一个。”
七宝看着他,没有应声。
“海穆然是海家这一代的家主,可是他到了三十岁,膝下只得了一个女儿,为了求子,由海家夫人出面,替自己的丈夫纳了一位如夫人。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年的时候,这两位夫人同时有了身孕,各生下一个儿子。海穆然很高兴,给这两个儿子,正夫人的那一个取名叫海蓝,如夫人的儿子叫海云。”他的神色淡淡,七宝却是这几日来,第一次如此清醒,她很认真地试图分辨他话中的意思,隐约猜测到下面发生的事情,必然不会是个叫人高兴的故事。
“虽然,正夫人因为难产而去世,让一向伉俪情深的海穆然痛惜不已,冲淡了这份喜悦。但是也没有因此改变什么,海蓝才是海家的嫡子。”
“两个孩子是同一天的满月酒,谁知道,偏偏是这一天出了事。世人皆知,海家的二公子,被海家的仇人劫了去,生死不明。”
颜若回的嘴角微微显出讥讽的弧度,“那位如夫人哭天抢地,寻死觅活,所有人都以为是她丢了爱子。可是,真正被抢走的,是正夫人的儿子海蓝,而被留下来的,是如夫人的孩子,海云。”
七宝惊讶地看着颜若回,这么说,海蓝哥哥才是如夫人的儿子……可是,这怎么可能?“别人认不出来,连孩子的亲生母亲也认不出来吗,如夫人怎么会认错?”因为几天没有说一句话,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连自己听了都陌生。
颜若回脸上终于露出笑容,眼中却现出愤恨的神色,“世家大族的公子,从一出生开始就配了乳母,相比较生母,乳母才接触孩子更多。况且刚刚满月的孩子,根本不能分辨得很清楚,她们不过是靠着襁褓来分辨。可是满月那一天为了喜庆,两个孩子都裹着同样的襁褓,乳母身份卑微,根本不敢多言,即便她们看出来了,也只会假作不知。”
“至于你所说的如夫人,她根本就是故意为之!”
“如果海家正夫人还在,她一定能分出自己的儿子,可惜,她难产死了,这下,如夫人一场闹,坐实了这件事,纵然将来有人揭穿,也全无证据,更加没人会相信,这个女人,多么会动心思!”
七宝心中骇然,万万没有想到,这其中竟然有这样匪夷所思的故事。“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颜若回叹息一声,“当然是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变成了海家的嫡子,名正言顺地继承海家的一切。正夫人已死,即便有人知道,也不会为了别人的儿子出头,活该那个小子倒霉罢了!”
“莫非,你就是——”
“没错,我就是当年那个孩子。”颜若回轻声道。
“那你为什么要打伤海蓝哥哥,你们明明是兄弟啊!”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只关心他一个人!”颜若回平静的表情发生了一点变化,微有怒容,“他不是我的兄弟!从我被带离海家开始,我就是颜若回,是墨渊教主的养子,是教中的花君。”
“你不回自己家认回自己的亲人,却要对抢走你的人感恩戴德,你果然有病!”七宝说道。
颜若回嗤笑一声,“亲人?”
“我长到如今,没有人问过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没有人再来找我,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教主除了督导我练武,平时连理都不理我。整个教中的人,个个当我是看不见的,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我谁也不是,我不被人承认,连名字都是自己取的!”
“他们有什么资格称作是我的亲人?我不是没有努力过的,我想要回家的!我十二岁那一年偷偷从教中跑出来,可是我到了海家门口,却被那些看门狗冷嘲热讽,我亲眼看着海穆然和那个女人,带着他们的爱子一家和乐融融从我眼前走过,我这个儿子,在他们眼中,根本跟路边的乞丐没有两样。而你心心念念的海蓝,不,我应该说是,那个冒牌的海蓝,他却什么都有,父母之爱,人间之乐,尊贵的地位,幸福的人生。而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我连一条野狗都不如,连栖身之地,都是要百般哀求万般讨好才能得到!”
“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说不定……”七宝的语气有一些犹疑,潜意识里,她不希望,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墨渊教里从没查不到的秘密,我六岁就知道这些,教主要我一直记着,有一天,要回去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海穆然也好,那个女人也好,我都不会原谅!我要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心爱的儿子,惨死!”
七宝惊得后退一步,冷汗涔涔,“是你,是你是不是!是你害了海蓝哥哥!”
“我?我还没来得及动手,不过,很快——”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却已经让七宝分不清,到底他在说些什么?他是要动手,却还没来得及?那么,海蓝哥哥,又为什么会死?
颜若回看看天色,转过身去,“马上就要到了,看着!”
未及卯时,一行人行色匆匆。冬日里,这个时辰是最冷的,一般都没有人在这么的早的时候就出门。七宝想要从这个诡异的境地里逃脱,可是一把被颜若回抱在怀里,他捂住了她的嘴巴,“不要动,好好看着!你不是想要看到你的海蓝哥哥吗?”
听到他此言,七宝突然不再挣扎,睁大眼睛看着那队人走近。
雾色中,七宝和颜若回站在城墙的拐角,没有人能够发现他们,可是,他们却能够对外界的情况一览无余。
海穆然扶着棺木,叮嘱仆从:“轻点。马上就要过城门,当心点。”
守城的士兵见一队人抬了棺木,大清早就要出城门,不免有些疑心,想要盘查。可是守卫的队长一看到海穆然,赶忙上前行礼。
守卫的队长围着棺木转了一圈,走过来对着海穆然说话时,已经换了一副肃穆的神色:“海将军,现在城门还未到开的时候,尚有半刻,不知道海将军是不是急着出殡,可否稍微等片刻功夫?”
海穆然冷着一张脸:“这是海家的规矩,少年殒命,于父母不孝,于家族不亲,不孝不亲不可葬在祖坟,不能等满三日,白发人送黑发人,必须是这个时辰。”一旦真到了卯时,城门口人来人往,必然会引来有心人的注意。
“这……将军,不是我不肯通行,实在是不到时辰绝不可开城门。”他压低声音,其实若是一两个人还好从城门楼上放下去,这么大一口棺木,无论如何,不能明目张胆地运出去,他要担罪名的!
海穆然脸色未变,从腰间取出令牌,那士兵一愣,赫然是九门提督令……这……他思忖了半天,看着海将军的脸色俨然有变坏的趋势,这天下的兵马,大半是海家的,现在这情势,若是他不肯放人,必然没什么好处。况且九门提督令,能调得动的人,全天下也没几个……
“放行!……将军,请!
“少公子一路走好——”
海穆然点点头,指挥人将棺木从从容容抬了出去。
七宝惊讶地看着这一幕,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将海蓝哥哥带出城去?颜若回为什么带她来看这一幕——
“咱们到另一个地方看去!”颜若回抱着她,几个纵身,便从城门另一侧越过。
七宝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看见海穆然指挥着那些人打开棺木,扶着一位脸色苍白的公子出来。他们将那人送进一辆马车,直到那辆马车绝尘而去,七宝还愣愣地站在原地……
“看见了吧,你的海蓝哥哥,也在骗你呢……”颜若回的声音,带着一点得意,仿佛是在嘲笑她,跟他一样,是个被人抛弃的可怜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