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横扫千军如卷席

第一节 形势

天启五年三月底,魏忠贤再次掀起大狱,这让黄石的经济利益受到了不小的损失,本来阉党的魏主席觉得投资长生岛是件不错的买卖也答应了追加投入,但党争一起魏公公就把这件事情抛去九霄云外了。

这次阉党找到的题目是“损公肥私”案。大明自弘治朝以来,所有的铜制钱都规定为铜七铅四,铜币当重一钱。万历朝改定为铜六铅四,每枚铜币重一钱二分。泰昌、天启两朝的铜币也沿用万历朝的规矩,这种铜六铅四的正规铜钱也是长生岛伪币的模仿对象,不过长生岛的柳清扬督司铸出来来的铜钱是铜四铅六,重一钱三分。

泰昌、天启两朝以来,东林党把持了南京铸币司,从此以后生产的铜钱就一代不如一代,到天启二年,南京铸造的铜钱已经下降到了铜三铅七,重八分——也就是说比黄石和柳清杨的假钱质量还要差。到天启三年,南京新出炉的一批铜钱竟然已经已经是铜一铅九,重量也破天荒地降低到了四分一枚。

这样在苏州等地,大明的百姓自发地兴起了抵制天启铜钱运动,这次的抵制风潮长达八个月之久,让南直隶东林党焦头烂额。到天启五年的时候,魏忠贤乘广宁惨败案大胜之余威,悍然发动了铸钱案战役。这起案件的曝光比上次的广宁案更让大明有限公司董事长朱由校感到震惊和愤怒,他愤怒的不仅仅是大面积的抵制铜钱运动——这当然严重影响大明有限公司的信誉和收入;更重要的是,东林党一直向朱董报告说:天启元年以来,每年的铸币收入——也就是所谓的钱息只有可怜巴巴的几万两而已。

这次的斗争让大明公司的朱董彻底看清了东林党和阉党的斗争实质,虽然这不过是传统的党争狗咬狗而已,但魏忠贤至少还是他朱由校养的家狗,而东林党那帮子人分明就是群抢食的野狗。天启天子的策略也由此改变,他渐渐不再采用手段来保持党争的平衡局面,而是不断地向魏忠贤的阉党倾斜,纵容、甚至鼓励魏忠贤一伙儿去整东林党——皇帝这么行事毫无疑问是非常错误的。

这起纠纷给黄石的个人感觉是,东林党已经忘记了最初的宗旨,他们也都忘记了写在东林书院上的那副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忧人。”

不过这个感慨也就是一闪念间,黄石目前最主要的行政工作就是修风车和修水库。南关之战后依靠吞并精壮,长生岛现在已经有了男丁两万人,当然女丁还是只有五千人那么点。这次黄石吸取上次被牵制的教训,决意把新的水库修西岛。

进入三月以后本来应该是农忙期了,但黄石这次连种玉米的心情都没有了,在他的坚持下所有的剩余人力都投入到了西岛去修水库,一个月下来两个高低搭配的小水库已经显出了雏形。范乐由一直在水库之间测量位置,黄石的计划是用三到四个月完成这两个小水库,然后修建四个风车抬水。这样就可以利用风车和水库把风能储蓄起来,以供应水车的日常运转所需。

建立了教导队以后,黄石手边的工作一下子就变得更忙碌了,长生岛修筑了一个更大的课堂,这一百六十多个教官黄石每天都要给他们上文化课。这文化课的初级课程是“汉语拼音”,所有的拉丁字母都被黄石说成是从鬼佬邓肯那里抄来的。这个时代的英语和后世的英语差别很大,此时的英语还保存了几种格和类似法文的音标符——虽然这导致黄石的二猫脚英语彻底无用了,但好处就是汉语拼音的所有东西都是现成的,不必担心别人奇怪自己是从什么地方鼓捣来的。

救火和磐石两个营已经占去了四千五百人力,黄石计划里还要组建的辎重单位等等,这样两个营还需要补充五千人力以上。把长生岛一半的男人都脱产去训练实在太夸张了,黄石眼下只好暂编了一千多人的辎重部队,工兵部队也先不组建。为了最大限度地榨取半岛的人力资源,黄石还把五百多女人编入了军队作医疗兵,眼下这些女兵中的新兵交给一个叫胡青白的跌打医生培训,这厮医德很差,一贯骗吃骗喝骗财,但是既然充军来了长生岛,黄石就不怕扭不过他的医德来。

眼下辽南东江左协的主力——也就是黄石的直辖部队还蹲在长生岛,选锋营则停留在金州,黄石的参谋部向黄石反复保证:南关之战足以让建奴头脑清醒过来,从此以后他们不拿下金州就绝不会敢再次深入旅顺腹地。

张攀正在修筑旅顺堡,不过进度非常慢,现在旅顺那里既没有人力也没有财力。黄石本来还思考过是不是要在南关修筑一个城堡,比如威力巨大的棱堡什么的。但杨致远他们做好了预算以后,被吓了一条的黄石立刻抛弃了这个念头,一个土石结构的中型棱堡需要白银五十万两和大批人力。辽南不是辽西,这里可没有大量的时间和金钱修乌龟壳,最后黄石让金州的选锋营在周围修些木制的烽火台了事,为此黄石只拨给了金州两千两银子。

孙承宗许诺的物资也正在流入长生岛,大量的粮食是眼下最急迫的物资,辽东经略一口气送来了五万石,据孙大人说几个月内还会有五万石被送来长生岛。黄石明白无论辽南的局面如何红火,明廷的战略重心都不可以过分向辽南或辽东倾斜,毕竟辽西拱卫山海、京畿,朝廷也一直觉得万一后金直趋北京,那辽南、辽东的军队根本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自从穿越以来,黄石一直依靠对历史的先知先觉为自己谋求利益,但他依靠这个能力获得越多,他对历史的干扰就越大。天启元年以来,后金军对广宁和辽南的两次大规模战略进攻都被黄石搅了局,第一次后金军所得与黄石前世相比可以称得上是极为有限,而这次对辽南的大攻势根本就是得不偿失。

在黄石的记忆里,数个月后努尔哈赤就要去辽西抢劫了,这次抢劫行为会引发著名的宁远大战。但在黄石的前世,努尔哈赤敢去辽西作案的前提有三:第一,辽东的东江本部和右协在天启四年遭到了惨重损失,努尔哈赤认为毛文龙没有力量进攻了;第二,辽南本来被后金军彻底打残了,原本历史上接任旅顺的张攀也从来没有指挥过大战,他是靠三年来勤勤恳恳地转运物资、人员积功而来的地位。第三,就是天启五年的辽北战役以皇太极大获全胜告终,林丹汗远遁入草原导致后金北方没有什么压力了。

但现在对后金方面来说,辽南的局势变得非常严峻,原本历史上抽调走的两红旗现在不但不能抽走,而且还无法独立面对辽南明军的军事压力。辽东明军在南关大捷的刺激下也积极准备进攻,镶蓝旗虽然是个超级大旗,但负担也一日重过一日。最后根据辽东经略府的塘报来看,本应在天启五年二月底结束的辽北战争现在也还在持续,原本二月就该去增援科尔沁蒙古的正白旗这段时间来一直被包围在南关,而且努尔哈赤为了救人还从辽北抽调了镶黄旗南下。

这样,黄石就不清楚他知道的历史还能剩下多少了。

长生岛的炮兵也还在紧锣密鼓地操练着,在范乐由的建议下,一些崭新的测量工具也被木匠制造出来了。这些工具让黄石感觉很新鲜,事实证明也蛮好用的,据范乐由说这些工具在欧洲已经出现了一段时间了。这让黄石对邓肯的“炮兵军官”身份产生了些怀疑,一个“合格”的炮兵军官怎么会忘记他总是握在手里的测距工具呢?联想到邓肯这厮在欧洲混不下去才跑来中国讨生活,黄石心里的疑云就更重了。

当然,邓肯的炮铸得还是不错的,这说明他和炮兵还是有不少关系的,黄石甚至觉得邓肯铸炮的水平比他操练炮兵的水平要高多了。不过黄石已经打算把这些疑问永远埋在心底了,无论邓肯过去是不是合格的炮兵军官,他在南关一战表现出来的勇气、荣誉感和职业自豪感已经为他赢得了黄石的认可。新的大炮现在是没得铸了,此时黑岛舰队长领着那些海船正行驶去日本的路上,希望这次能有不错的收获。

鲍九孙正在对黄石做单独的面对面报告,他介绍了几次战役后,长生岛军工部门对长枪和火铳的不少改进建议,比如枪刃问题。

军工单位提供的一份图纸上,一尺五的枪刃被加长到了二尺五,黄石看图纸的时候,鲍九孙就按照长生岛一般的习惯,自顾自地拖了个板凳坐下然后开始发言:“虽然我军的枪刃长度远远超过一般的长枪,但南关一战还是有不少长枪被建奴削断了。所以卑职建议把枪刃再次加长。”

说着鲍九孙就替黄石翻了一页,露出下面的另一张图纸:“或者在枪刃后加上至少一尺的套管,这样应该也可以保护枪杆了。”

两个人边讨论边做决定,最后黄石点着头许可了大部分的改进,这些改进将会进行试工,消耗的工时和改进后的效果都会被记录下来,作为最后定策的依据。

翻到最后一张图纸的时候,黄石看得愣了好半天,一边的鲍九孙得意洋洋地享用了一番长官的惊讶,才对着还在愣神的黄石出声说道:“大人明鉴,这是长生岛军工司计划制造的新式兵器,卑职敢为大人讲解一下……”

听过了讲解以后,黄石立刻追问道:“这兵器什么时候能装备部队?”

“下个月应该就可以开始测试了,一切顺利的话六个月以内可以装备部队。”

“很好,我会和杨游击说,全力支持这种兵器的制造和测试,但是……”黄石用最严肃的语气告诫鲍九孙:“这个兵器绝不能被外人知道,所有的制造和测试都转去中岛进行。”

天启五年四月初,宽甸

东江军和后金军的战线僵持在大奠堡已经有不少时候了,东江右协指挥官陈继盛副将本来一直是主张稳健的,所以近一年来明军和后金军的交战并不多。可是最近东江右协的官兵里流传着对陈继盛很不妙的流言,不少人都偷偷摸摸地私下议论陈副将的眼力,据说正是因为陈继盛的阻止东江本部和友协的兵力才没有向辽南投入,结果让建奴从东江名将黄石的眼皮底下逃走了……

“南关之战到底如何?”孔有德在接风宴上急不可待地问起耿仲明。

“没看见,不过肯定是大胜……”

耿仲明还没有说完话,坐在一边的耿叔明就叫了起来:“永诗哥哥,南关是没有看见,但金州那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足足有六旗啊,老奴都来了。那逃出去的三个旗,穿的都是破破烂烂的,见了老奴后那些建奴一个个眼泪横流,就跟再世为人那么高兴啊。”

耿仲明始终没有打断他弟弟的发言,最后还点头表示认可。

“永诗哥哥,你和黄副将的关系怎么没有告诉过我大哥啊?”耿叔明又是羡慕又是不满地再次开口,他还兴奋地告诉孔有德:“这次黄副将给了我们二百铠甲和三百套刀盾,现在营里不要说亲兵和家丁了,就是那些小头目也都不用竹枪木棍了。”

孔有德听完只是微微一笑:“这次去辽南,你们兄弟俩是发大财了。”

“有一百套刀盾是要孝敬哥哥的。”耿仲明一直觉得能在黄石那里捞这么多,肯定是和孔有德的面子分不开的,他说完以后孔有德也不推辞就同意收下了。

“兄弟听说……”耿仲明先是赶走了外人,然后又压低了嗓音问道:“义父大发雷霆了?”

“是啊。”孔有德长叹了口气,确认南关之战的准确过程后,毛文龙的心情就一直不是很好:“你知道的,义父向来对陈副将言听计从,从来没有红过脸。但这次……义父把陈继盛痛骂了一顿!还连着几天不肯见他。”

“现在陈副将怎么样了?”耿仲明和孔有德虽然都是毛文龙直属,但他们既然被派到宽甸协助东江右协作战,那他对陈继盛的心情自然也是非常关心。

孔有德闻言又是一声长叹:“陈副将他自然心情很不好,听说义父原谅他了,还又把他勉励了一番,但某看得出来,陈副将心里是不痛快到家了。自打陈副将来到宽甸,就日日夜夜操练士卒备战,以往陈副将的脾气那算是很好的了,但眼下这才几天啊,就有不少将领倒霉了。我们本部来的人也都全着陈副将走,都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耿仲明沉默了很久,轻声问道:“是不是陈副将担心……”

“能不担心么?”孔有德截口打断了耿仲明的话,眼下黄石光芒四射,不要说东江一镇,就是辽西、蓟东、蓟西和山东的各个军镇都被黄石的威风刺得睁不开眼来。托黄石的福,现在毛文龙和山东文官集团争吵的时候嗓门也越来越大,山东文官的底气也越来越不足。

孔有德伸手把桌面上的碗和碟子摆了摆,他指着酒碗说:“这是我的黄兄弟,有传言说辽东经略孙大人要保举他为提督……”

“不是传言,我亲耳听见的。”耿仲明侧头指着自己的耳朵,冲着孔有德大叫道:“就是用这个耳朵,离着不到十米,听见孙部堂说要保举黄石他为提督辽西军务总兵官。”

“那就对了。”孔有德把碗扣碟子上,跟着指着碟子说,“这个是义父,只要黄兄弟不走,义父肯定总是要大他一圈,如果朝廷坚持任命黄兄弟为提督,那义父就是武经略。所以黄兄弟明言不走,义父高兴着呢。就算要走,我估计义父也不放……但陈副将怎么办?他本来一直是东江镇当之无愧地第二人,义父的亲兵队长出身,三年前我和黄兄弟来东江的时候,我们在陈副将面前算个屁啊。”

说到底耿仲明和孔有德都是外来的武将,本来认毛文龙为干爹就是为了挤入嫡系行列,但现在眼看张盘陨落,陈继盛式微,张攀等亲兵出身的嫡系将领也都帮不上什么忙,反倒是黄石这个外系出身的武将隐隐要成为毛文龙的继承人了,耿仲明心思也活络起来:“永诗哥哥,我有个思量。”他冲孔有德招了招手:“你附耳过来。”

第二节 合作

“甄大人,请坐。”

天启五年四月,登州的军饷、粮食和布匹又运到了长生岛,这次运来的可不止两万那么一点点了,现在整个东江镇左协的粮饷都要运到这里,然后再经过黄石的手加以分配。笑容可掬的黄石把莱登兵备道的甄雨村大人请到了上首安坐,他赶忙招呼身边的内卫上茶点,等热气腾腾的茶水到了以后,黄石又是笑容满面地伸手作了个恭敬的手势:“甄大人请用茶。”

现在黄石好歹也是正二品的武官,基本能和甄雨村这个正六品的文臣分庭抗礼了。再说黄石现在是堂堂的大明太子少保,甄雨村虽然是文臣,但还是要给黄石些面子,所以他也不想前两次来长生岛的时候那么托大了。

黄石和甄雨村一边交换着“今天的天气……哈哈哈”这种没有丝毫营养的废话,一边安心等待着长生岛老营的验收报告。黄石喝茶的时候一直在偷偷打量对方的神色,这次看起来甄雨村大人似乎不太高兴,前两年这厮来长生岛的时候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皱过眉头。

这种奇特现象给黄石带来了一些困惑,直到杨致远送来库房的报告后黄石才恍然大悟……他轻轻弹了一下杨致远送来的条子,东江左协的定饷是六万两的白银,按照当年张盘和黄石跟陈继盛定下的老规矩,其中有一万两是归东江本部掌握的。所以东江左协只有五万,不过这次里面有大批种类繁多的给长生岛和金州的皇赏,此外东江军定饷只有关宁的一半也就是每兵十钱,这个毛文龙已经闹了很多次但都没有效果,天启这次还发内币给辽南的士兵补上了十钱,统统按一两四钱的辽西例发。

林林总总加起来竟然共有十五万两银子之多,但杨致远的条子上面写明收到了十二万两——也就是八成,至于布匹和粮食这次也都是清一色的八成,统统比前两次多了一成。

黄石把杨致远的保条小心地推到了甄雨村面前:“甄大人,这粮食和银饷。”

“漂没。”甄雨村没好气地回答了一句,脸上的表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隐含在其中的潜台词就是要黄石别太不知好歹了,两成的漂没已经很给面子了。

“是,末将明白。”黄石人畜无害地微笑着,他拾起一只笔在报条下面写出了正常的数字——也就是签发数字的七成,然后带着天真的表情问道:“甄大人,最近的海况特别好么?怎么这次才漂没了两成?”

虽然黄石问话的时候没有任何讽刺的语气或表情,但甄雨村的脸色顿时变成了酱紫色,他饱满的天庭和宽阔的下巴此时看起来……真像一大块猪肝。

可是黄石仿佛没有发现甄雨村已经到了恼羞成怒的边缘了,他轻轻地“啊”了一声,猛地一拍大腿:“一定是登州装船的时候多加了一成的耗费吧,甄大人和登州的诸位大人真是有心了,末将带全体将士谢过了。”

说完黄石就站起身来向着甄雨村深深一躬,而后者此时已经气得手指都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那句“黄石你休要小人得志”在甄雨村的胸膛和喉咙里滚来滚去,手里的那杯茶也几次差点脱手而去向黄石泼过去。但一想到面前这厮的赫赫名声,甄雨村就只好强行按下心头的恶气,山东的文臣集团都知道黄石现在可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他还有专折奏事的权利,惹毛了他显然没有什么好处。

想到银子都给黄石了,甄雨村也就不打算计较这口舌之快了,他深吸着大气开始调理心情,打算故作大度地说上几句场面话。

“莱登的诸位大人如此体恤边士,真令末将感激涕零,末将定要启奏圣上,为诸位请功。”

听到黄石这接下来的话后,甄雨村的心情好了不少,钱已经花了也没法可想了,能捞个好名声也不错,至少吏部的考绩上会好看不少,这个黄石看来还是比毛文龙那个莽夫会做人的多啊:“黄军门客气了,为国操劳,为圣上分忧本来就是吾曹的份内之事嘛。”

“甄大人高风亮节,末将佩服、佩服。”黄石笑嘻嘻地听过这半老梆子的自我吹捧,一拍手就招呼那正等在一边的杨致远:“来人啊。”

等杨致远走过来俯下身听令,黄石就把那报条又递给了他,指着自己写在下面的那行数字说道:“超过这个数字的,一律给本将搬回粮船上面去。”

杨致远毫不迟疑地应道:“遵命,大人。”就掉头出去指挥搬运了。

倒是甄雨村听得愣住了,黄石不等他发问就抢着解释起来:“虽然驻君一片好心,但朝廷拨下的军饷有定制,这一成的耗羡恐怕不好交差吧,不妥啊不妥,还是请甄大人带回去吧。”

甄雨村捻着胡须思虑起来,眼珠子连着转了几个大圈:“那黄军门还会启奏圣上么?”

“当然。”黄石把胸脯拍得震天响,信誓旦旦地保证道:“甄大人放心,虽然末将不收这份耗羡,但诸位大人的这份心意末将一定会启奏给圣上知道的。”

“既然如此,那黄军门就留下这笔银子吧。”

“这怎么使得?”黄石一听就发急了,人腾地就站起来了。

甄雨村探出手向下按了按,示意黄石落座,等黄石坐好以后甄雨村悠然地说道:“黄军门有所不知,其实我们同僚专门为长生岛多装了两成作耗羡,这才保证了能运到这里八成粮饷,所以就是把这一成运了回去,也还是不够的,再说运回去的路上还可能有漂没啊。”

“这,这,如何是好呢?”黄石隐隐约约地觉得把握到了甄雨村的想法,就是还需要对方来加以确认一番。

“我们地方官也是难做啊。”甄雨村感慨地叹息了一声:“擅自加耗羡不好交差,可是运量不足又会被你们军镇弹劾,难啊,真是难啊。”

“甄大人的难处末将很明白,很明白的。”黄石也把头点得如同鸡琢米:“不知道末将能为诸位大人做些什么呢?”

“黄军门有大功于国,”甄雨村说着就挑起了一根大拇指,嘴里还啧啧赞叹了一番,接着又是一声咳嗽:“我们莱登同僚,也都希望能为黄军门提供足额的粮饷,也好让将士们早日光复辽东啊。”

“诸位大人的忧国忧民之心,令人赞叹。”黄石基本已经明白对方要干什么了,对方也明确地给出了好处,现在就等着莱登方面讨回报了。

“这次的银粮就不用送回去了,但请黄军门能为我们说两句话,在圣上面前说清海运的困难,”甄雨村顿了一顿,遥指着东江方向说道:“运给毛帅的银粮不也漂没了三成么?所以还请黄军门帮我们证明一下,这次从登州出库的时候银、粮和布匹都确实加上了两成耗羡。”

慷慨激昂的黄石再次把胸脯拍得震天响:“诸位大人如此关怀边士,真让末将感激涕零,这一份奏折当然是要写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诸位大人交不了差。”

“唔,如此便多谢黄军门了——笔来。”甄雨村抓过笔在纸上涂抹了一番,嘴里还咕哝着:“运十到七,那运十五到十应该差不多吧……”

“黄军门,你有大功于国,如果你启奏天子要加五成耗羡,我想圣上不会不准的。”甄雨村把单子递给了黄石,上面还写着三万两这样的一个数字,甄雨村指着这个数字说道:“黄军门可以在启奏圣上的时候移文莱登,等黄军门的文书到了,我们就立刻再发一船,把这次漂没的缺口——三万两银子和粮食、布匹都给黄军门补上,黄军门意下如何?”

“如此……真是太感谢诸位大人了,”黄石动情地说道:“以后末将要是能在这辽东立功,绝不敢忘了山东诸位大人的运筹之力!”

转天送走了甄雨村一行粮官,黄石就开始为怎么分配粮饷发愁了,身为东江左协的副将可不比长生岛参将的时候了。张攀、尚可义、尚可喜他们的军饷当然不能统统克扣掉,但如果发给他们军饷,那黄石自己手下的军饷也就不好不发了。

本着处理不好就先放一放的思路,黄石决定慢慢地想这个问题,反正银子是在自己的手里。现在黄石已经把窃明的问题暂时放到了一边,他此时的想法是先彻底打残后金再说,至少也要把后金强盗集团赶出辽东后再考虑养贼的问题。

南关之战以后,辽南的后金军队形势已经恶劣到了极点,努尔哈赤为了辽北和辽东不管不顾地抽调走了所有增援的军队,镶红旗还没有养好伤口就被送来了复州,而正红旗也躲在海州养伤口,后金只是把原本驻扎在海州的镶白旗的十五个牛录送去了盖州。

正蓝旗几乎被打得残废掉了,最乐观的估计也要到十月他们才能恢复部分战斗力,而受创较轻的正白旗和镶黄旗连整顿的时间都没有就立刻北上增援科尔沁蒙古和正黄旗。看来努尔哈赤把宝押在辽南和辽东明军都暂时无力进攻上面了,但尽管如此,努尔哈赤手里还是连一个旗的预备队都没有了。

对黄石来说,努尔哈赤对辽南的处理还算不赖,准确地说努尔哈赤这次又猜中了长生岛的现况,黄石在把新兵训练好以前,也就是大约在三个月内不会有进攻能力。辽东的局面黄石不知道努尔哈赤猜得准不准,不过看毛文龙信里的意思嘛……东江本部和右协似乎很有干劲。

至于辽北的蒙古,黄石认为只要林丹汗没有愚蠢到去和后金人决战,那一切就没有问题了。现在后金为了对抗压力已经从辽西透支出兵力了,但他们还是不能摆脱辽东、辽南、辽北三个战略方向作战的处境,只要这个局面维持到长生岛新军练好就行,那个时刻就会是后金强盗集团的死期。

黄石对林丹汗可能的战略也很有信心,历史上这厮见到皇太极就跑,实在是典型的废材,但明末蒙古的意义就在于威慑罢了,只要林丹汗这股势力存在于辽北,后金的两黄旗和科尔沁蒙古就得留在那里防备他。

柳清样刚刚从日本赶了回来,他有一个重大的问题需要亲自向黄石请示对策,但不等他说话黄石就和他唠叨起了军饷的问题。

“银子这东西饥不能食,渴不能饮,如果我发军饷的话,那不让商人进入辽南就毫无意义。”黄石希望柳清样这个经济专家能制定一套类似计划经济的体系出来,现在辽南的人数还不算很多,黄石不知道能不能大致计算出每个人的用量来搞统购统销或者配给制。

“卑职斗胆猜上一猜,大人是不是担心军情泄露?”

“柳兄弟真是知我肺腑也。”黄石从来不放过任何拉拢人心的机会,他叹息着吐露心事:“不但要防备商人套话,还要防备士兵被收买啊,以往我长生岛有银子也没有地方化,建奴细作就是想收买也无处下口,毕竟他们总不能背着大米来收买我的士兵。可是一旦在军中放开银子限制,士兵们能用它买到各种东西,我担心就会有人被建奴高价收买啊。”

“大人所虑极是。”柳清扬苦苦思索了半天,看起来也没有想出什么好主意来:“只是辽南这么大,统一购买货物恐怕很难,而且这军饷还有其他人的,不发恐怕说不过去啊。”

黄石见状也就不催促他了:“柳兄弟此次回来,又什么紧要的事情么?”

“是有件紧要的事情。”柳清扬摇了摇头:“大人,我们怕是不能再和日本做生意了。”

……

同一天,在辽北,科尔沁蒙古部。

“大汗,大汗,”一个蒙古士兵高叫着跑来禀告:“建州军已经开来了,是建州老汗的八子皇太极领军。”

高居大帐正中的正是林丹汗,也是明朝正式册封的现任成吉思汗。明廷去年给了林丹汗四十万两白银的赏钱,要他出兵攻击后金的铁杆盟友科尔沁蒙古。

科尔沁蒙古是第一个倒向后金政权的蒙古部落,在建州觉罗和建州叶赫作战的时候科尔沁曾站在叶赫一边,但他们被觉罗胖揍一番后立刻易帜和努尔哈赤结盟了。那时皇太极是把科尔沁打得最狠的觉罗将领,所以科尔沁酋长就把妹妹嫁给皇太极了。

其后皇太极在建州兴起的历次战役中又立下不少功劳,所以科尔沁震怖之余就把老酋长的大女儿也嫁给皇太极了,姑姑和侄女共事一夫。

在黄石原本的历史上,林丹汗围攻科尔沁的时候也是皇太极来增援,林丹汗也听说过皇太极在建州兴起的历次战役和在萨尔浒之战中的威名,他掉头逃走后科尔沁老酋长就把十二岁的小女儿也嫁给皇太极了,在黄石的前世里,这个小姑娘日后就是皇太极的庄妃和福临的老娘。

这次皇太极这个浑身王八之气的家伙来了以后,林丹汗的不少臣子立刻和黄石原本历史上一样开始劝说林丹汗作“战略性”的撤退。

在这批人喋喋不休地劝说声中,现任成吉思汗却一言不发,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赞许或是反对的意思。这代的成吉思汗有一套很有趣的逻辑,那就是爹亲娘亲不如老婆亲。林丹汗把他所有的部众、牲畜和军队都分给他的大小老婆们去管理。

在黄石的前世,林丹汗靠着千里转进的本事躲过了皇太极一次又一次的追杀,但竟然在安全逃脱后染病死掉了,结果他成群结队的老婆就都被皇太极身上的王八之气吸引过去了,她们争先恐后地带着部众和牲畜嫁给皇太极了。

以前这段历史看的黄石大为感慨,果然是真实的历史比小说还要yy啊,这种王八之气真是了不得。努尔哈赤挂掉了之后,皇太极抖抖王八之气就有十万多蒙古人给他当小弟,林丹汗挂了以后,皇太极再震震虎躯就把女人和军队都震来了。果然是王八之气一发,勇悍的小弟纳头就拜,富有的女人投怀送抱啊。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黄石也曾yy过林丹汗的那群寡妇,但现在他早已经放弃了这种想法。蒙古女人在明末的名声真是臭大街了,这个时代有很多汉族商人去蒙古草原作生意,一出关就会有蒙古女人自愿做临时太太来挣些生活费。黄石在山海关的时候,当地的晋商曾得意地吹嘘过——就是常去草原的伙计也玩过几十个蒙古女人了。

作为堂堂的大明太子少保,哪怕就是纳蒙古女人为妾,黄石也肯定会被御史骂成残废。再说,这个时代的蒙古人还把河流视为神明,毕生都不洗一次澡,同样是据晋商所说,那些蒙古女人一脱裤子,满帐篷都是咸鱼和山羊的味道——这也是蒙古同胞在明末被汉族同胞骂作“骚鞑子”的原因和由来。想到这里黄石又不禁钦佩其皇太极的忍耐力来了——果然是能者无所不能啊。

末代成吉思汗的怒气毫无先兆地迸发出来了,他愤怒地打断了那些逃跑派的啰嗦:“我听说皇太极在南面,被一个初出茅庐的汉人打得屁滚尿流!而且汉人比建州军还要少!”

林丹汗豪迈地一挥手:“杀牛宰羊大吃一顿,明日定要生擒皇太极。”

第三节 恶邻

“柳督司,你给大家说说吧。”

等赵慢熊、金求德、杨致远和贺定远这四个心腹都来齐了以后,黄石就让柳清扬再介绍一遍情况,他则悠闲地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

“日本的幕府已经限制海贸很多年了,但这十几年来他们对荷兰和英吉利的红毛,还有我们大明的商人还是比较客气的。今年日本的幕府轰走了所有在日本的英国人,本来这和我长生岛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日本幕府还会留下了荷兰红毛和我们大明的商人。”说到这里柳清扬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于是就停顿下来掉头往黄石的方向看过来。

看黄石还在若无其事的喝茶,柳清扬就笑着对四大金刚说道:“谁叫我们卖假钱呢,所以要把我们的生意也禁了。”

“我们在卖假钱?”贺定远瞪大了眼睛,他扭过头问杨致远道:“我们不是去日本卖鹿皮么?”

杨致远嘿嘿干笑了两声没有说话,这事情虽然见不得光,但长生岛大部分高层都心里有数,也就是和贺定远对后勤完全不上心,平时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贺定远比较喜欢和士兵一起胡闹,偶尔来找后勤部门的时候肯定也是来讹诈物资的,他也不想想一点破鹿皮能卖出几个子来。

“贺游击,这事情你不用管,听着就是了。”还是黄石替杨致远解了围,他又冲着柳督司扬了扬下巴:“你继续说。”

“遵命,大人。”柳清扬微微欠身一躬,就开始给在座的几个人算账,日本的钱荒还是很厉害。假如是一吊假钱,那大约可以在日本换到二两的银子,然后再倒腾成铜运回来,这些铜就能产出五吊的假钱,即使抛去了水手的消耗、日本商人的中转和行贿日本地方官员所需,这假钱的利润还是在百分之百以上。

这两年来黑岛一夫和柳清扬轮番去日本值班,现在已经在下关港外购买了一个小城,还收买了不少日本的贪官污吏,现在利润率也开始节节攀高。今年长生岛预计的年纯利润将达到三十六万两白银左右,黄石买粮食的钱和铸大炮的铜还指望着这笔收入呢。

柳清扬说到最后也是神色黯然,他沉痛地告诉这群军官们:“我们长生岛还收买了一些日本幕府和日本厂州藩的官员,今年他们也给了我们可靠的消息——日本幕府决意自己开始铸钱了。”柳清扬说着就拿出了一个钱样子,这个钱样子是长生岛花了不少银子从内部买来的样品:“这是日本幕府定的铜钱,大概今年八月会开始使用吧。”

那个钱样子刚才已经给黄石看过了,确实是很不错的上好铜钱,每个重快两钱了,而且是铜八铅二的大致比例。历史上德川幕府中的有识之士也看出自己铸钱的总要意义,他们也是在天启五年开始铸造自己的铜钱和金、银币。德川幕府的钱币质地都很好,重量也很足,日本靠着它们驱逐了西班牙银币和大明铜钱,从而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就实现了货币自主化。

“日本的长州藩早就知道我们是在卖假钱,不过第一日本很缺钱,第二我们的假钱比南京铸币司的真钱质量还要好,第三他们也知道我们是大明军户。所以日本长州藩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卖的假钱也大都是被长州藩的商人买走了,然后再倒卖到日本内地去,这帮孙子!”柳清扬说得有些愤怒起来,现在长州藩不突然来人不让卖假钱了未免给人一种卸磨杀驴的感觉。

下面的军官都不出声地默默看着他,所以柳清扬顾不上发泄情绪赶忙继续汇报起来:“长州藩已经来人了,他们说日本幕府规定他们的新钱和大明的铜钱一对一兑换,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是大明军户,所以来人非常客气,说什么以前卖的钱就算了,但以后就不让我们再卖了,至于我们手里存下的铜钱,他们也会按照一对一把我们剩下的假钱都买走,不过要在这两个月内送去长州。”

凭心而论,日本人的条件已经很厚道了,为了驱逐外国钱币德川幕府硬性规定了一对一的兑换率。但长生岛钱里面的铜只有日本钱里面的三成,这日本铜再多也经不起黄石、柳清扬他们没黑没白地造啊。所以日本长州藩接到任务以后就来好好说话,希望一次性买下长生岛所有的存货,就算是把这个事情了解了。

黄石作了个手势,示意那些围坐在长方桌子旁的部下们可以自行讨论了。

“我们是一钱三分的钱,铜四铅六,他们是两钱重的钱,铜八铅二。”胸无大志的贺定远居然还觉得这买卖挺不错的,他咕哝着说道:“还有好几个月,我们拼命做一批好了,反正做多少都有人接手。”

一旁的赵慢熊则直截了当地问杨致远:“这假钱生意一个月有多少收入?”

“如果日本那里不出这个问题的话,今年大概能有三十五万到四十万两白银的收入,合一个月三万两白银左右。”杨致远潇洒地弹了下手指,在屋子里打了个响:“明年大概能达到每个月五万两以上。”

“日本的军备呢?”这次提问题的是参谋长金求德:“嗯,还有日本的那个什么……什么长州藩。”

柳清扬早就进行了相关军情的分析,他把一份准备好的文件送了过去:“日本幕府的动员力并不强,就卑职的观察,恐怕长州藩也不愿意日本幕府的军队过境,所以短时期内只有长州藩可能威胁到我们。”

金求德翻了翻那张纸就从鼻子里哼出了声来:“三百到四百名脱产士兵。”

“金游记明鉴,在日本那个叫武士。”柳清扬连忙补充了一句。

“嗯,武士,”金求德捏着纸边高声朗诵道:“紧急情况下,长州藩可以通过招募农民和乞……乞丐士兵?”他一句话没有念完就打住了,狐疑地向柳清扬看过来:“乞丐士兵是啥?”

“金游击明鉴,那种乞丐在日本叫浪人,都是带着刀行乞的,虽然平时一顿一顿饱,但是好像还是蛮剽悍的。”

“剽悍?这世上最剽悍的就是饿急眼的乞丐了,好比建奴。”金求德点了点头对柳清扬的情报表示满意,他又把那张纸高举在眼前大声念了下去:“长州藩可以通过招募农民和乞丐士兵,让自己的武力达到两千人左右。少数将领和军官有重甲,脱产士兵——也就是什么武士大部分使用竹子做的盔甲,他们都有铁制的武器。临时招募的士兵没有盔甲,并用竹子做的长枪和竹子做的弓……”

“这战斗力不会超过选锋营的。”金求德做出了最后的判断,他若有所思地问杨致远:“你刚才说一个月能挣多少银子。”

“三万两,至少。”

“这不是一个小孩子怀抱着一大堆金银珠宝么?”金求德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为什么没有人去抢日本人?”

“海路不好走,而且那里经常有台风,上了岸还有语言、地理问题。”黄石耸了耸肩:“现在也就是因为我们有黑岛一夫才看着简单,还有一个可以储备粮食的小城,所以看起来更显得容易,不然一点儿都不容易。”

这群人一路说了下来,贺定远越听越不像话,忍不住插嘴说道:“我们大明王师,应该是保境安民吧。”

“不错。”屋子里有个人立刻回答了贺定远,但到底是谁回答的黄石也没有注意,也没有任何人注意这一点,因为他们都热情洋溢地开始讨论需要派多少人去就可以制服长州藩了。

“如果是选锋营的水平嘛,我长生岛的救火营只要出两个步队就能打垮他们。”

金求德才说完赵慢熊就补充道:“穷家富路,去三个好了,再拉上两门炮。”

“唯一的问题就是日本幕府的反应,不过它日本一个蕞尔小邦,怎么敢同我大明争锋。”黄石冷笑了一声,这个时代中日的国力差距实在太大了,二十年前的战争就说明日本倾国的军队都未必打的过明朝一个省:“不过一旦发现是我们是大明正规军,他们肯定不敢还手,我估计日本的德川幕府会去朝廷哭诉,这倒是个很大的麻烦啊。”

“是啊,太祖爷把日本定为不征之国。”贺定远赶忙又来显摆一下他的见识。

不过除了贺定远以外,剩下的人都已经在开战问题上达成共识了,赵满熊建议把三个队的战兵都讲成辅兵:“就说是去日本卖鹿皮,买米的千余水手和辅兵,在做买卖的时候和日本人发生了些冲突,反正朝廷也没法去查。”

“嗯,就这么说好了。”黄石并不打算把日本怎么样,也没有兴趣打什么征服战争,他黄石只是想继续把这个假钱的生意做下去而已,只要这个洞不被日本幕府堵住,劣币自然会驱逐良币,日本的黑心商人也有的是,这方面完全不用他长生岛和黄石操心:“还有一个借口问题,这个你们有什么良策么?”

“嗯,我们可以收购东林党在南京造的那批破烂钱币,卑职听说朝廷中的东林党为此头疼欲裂,而且魏公公说了,凡是亏空的部分都要南京铸币司的官员补上。”柳清扬对大明国内的经济形势一直有特别的爱好,这次东林党搞出来的抵制钱币风波这么大,柳清扬自然也收集了不少资料去看:“这种钱肯定很便宜,他们随便卖点钱就能把本补上了,我们把这些钱运去日本和长州藩换。”

看到周围所有的人都阴笑着点头,贺定远奇道:“长州藩的那些日本人又不是傻子,他们肯定不同意。”

“他们是肯定不同意,我们都清楚这一点儿。”黄石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就让登州的那些文官去和南京方面搭桥吧,这样还可以送给南京铸币司的官员们一个很大的人情:“但我们的钱已经送去了,他们要是不给的话我们就拿下下关作抵押,让他们交钱来赎。”

“大人,”贺定远虽然善良,但并不是傻子,他听完后也就明白了这伙人到底想干什么了,他深吸了口气:“大人,我们是官军,大明官军。”

黄石一直觉得如果贺定远只是个纯粹军人的话那真是太完美了,可问题就在于这家伙还是半吊子儒生,总觉得堂堂王师官军不能去干土匪、强盗的勾当,更不能硬下心来欺负弱小:“日本人首先是人,然后才是日本人,对吧?”

“是的。”

“就好比建奴首先是个蛮夷,然后才是建州的蛮夷,对吧?”本来一开始黄石是没话找话,但自话自说着他渐渐也找到了一线思路。

“当然。”贺定远又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一句。

“这就对喽。”黄石笑眯眯地说道:“那些日本商人喜欢用我们的钱,而且他们祖祖辈辈用了好几百年了。他们既然是人,那就有选择的自由,日本的德川幕府强行逼迫他们用日本钱是不合理的,是侵犯了他们的自由。”

贺定远的眼睛越睁越大:“大人您在说什么?末将不是很懂啊。”也就他还竖着耳朵听黄石的废话,另外几个人虽然也假模假样地听着,但心里面都在盘算出兵的相关问题了。

“人是有人权的,主权无限眼延伸直到接触到个人的权益为止。”黄石用最快地语速说完了以后,就拍了拍贺定远的肩膀,后者显然从名词到含义啥也没有听懂,黄石严肃地告诉他:“这就叫人权大于主权,你不明白没有关系,可以回去再想……慢慢地想。”

趁着贺定远晕头胀脑的时候,黄石抓紧时间和手下们讨论起即将发动的“假币战争”来,反正对日本的对策其实就是一句话“我不要脸”。军事统帅倒是个问题,黄石自己肯定不能去,柳清扬根本不是打仗的料,黑岛一夫是个日本裔大明军户所以黄石也不放心。按说贺定远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可是无论是这个人的品德还是出于维持长生岛均势的考虑,黄石都不打算派他去日本领军。

“杨游击,你抓紧时间去熟悉一下部队,这次你作为三个步队的统帅好了,一个月后出发。”

杨致远虽然把老营管得很不错,而且他的权力也很大,但听说自己有机会带兵打仗还是很兴奋。毕竟杨致远也一直是以武将自命的,平时对部队的操练和战术也很关心,他重重地答应了下来,满脸都是喜色。

黄石听过长州藩的军备后也很瞧不起这个时代的日本军队,一个月后正好可以派些新兵去感受下战场。用救火营的铁甲步兵对这样低劣的对手,黄石觉得就是傻子领军也能打赢了他们。

“大人。”洪安通兴奋的喊声在帐篷外响起了,外面好像还有大批士兵正在欢呼,这声音也被风儿带到了黄石的耳中。

“大人啊,下雨了。”洪安通还没有听见黄石的命令,就急不可待地又喊了一声。

这喊声顿时让营帐中的军官们也都兴奋起来,这是开春以来长生岛的第一场雨,这些天来岛上的各处溪流也比去年要细很多。每天从岛上河流中收集来的淡水虽然不少,可是黄石始终坚持全岛军民每天都要洗澡,饭前便后必须洗手,所以一直都很紧张。

雨并不是很大,但远远就能看见吴穆在雨里面发疯,那厮披头散发地又蹦又跳,脸上的表情也似哭非笑。这些天吴穆的压力可不小,他作为监军也一直在勤勤恳恳地替全岛和辽南祈雨,连军事会议都不参加了,为了表示虔诚吴穆今年还一直没有吃过猪肉。

身后的赵慢熊小声地问道:“听说朝廷还会给辽南派来更多的监军太监?”

“是的,人选正在商议中。”以前辽南只有黄石和张盘两个参将有监军,可是南关之战后魏忠贤一边党争一边还不忘往这里派人,据说辽南所有的营魏公公都有派监军的打算,这样再有功劳也就万无一失了,黄石轻声对身后的赵慢熊等人说道:“这说明朝廷越来越重视我们东江镇左协了。”

“去年冬天没有下雪。”杨致远说话的时候,看向监军吴穆的眼神意味深长。

黄石明白这话里面的含义,从去年魏忠贤开始整东林党以来,大明北直隶的士民就惊骇地看见一冬都没有下雪。在这个天人感应大行其道的时代,长生岛官兵对吴公公的印象因此而一落千丈,天启五年以来吴穆也疯了一样地进行祈雨活动。

“今年正月和二月也没有下雪。”黄石仰头看了看天——此时看不见那完美无瑕的太阳,小冰河时期已经快五十年了,它还要二十年才会过去。

天启五年四月,辽南的大批农民——无论是在后金领地还是明军领地上,都感恩地跪下来感谢上苍赐予的这甘露。而在更远的朝鲜和辽东腹地,农民们还在苦苦等待着……

第四节 银币

黄石他们才看了一小会儿雨,吴穆就兴高采烈地过来了,本来这种祈雨的活儿本该是地方文臣的工作,但长生岛既然没有文臣也就只好让吴公公代劳了。

“吴公公辛苦了,这场雨可都是您的功劳啊。”黄石领着大批的军官和吴穆客套了几句,一边殷勤地建议他去洗个热水澡:“吴公公千金之体,一定要小心啊,我长生岛事务繁多,还要多多仰仗公公呢。”

太监们的身体一向较常人弱些,当然更不能和武人相比,现在吴穆全身上下都已经湿透了,牙关正一个劲地打着战,嘴唇也冻得发紫。但看到下雨后他心里也很是高兴,支撑着和黄石又说了几句话才匆匆离去,嘴里还哆哆嗦嗦地哼着欢快的小调。

可是等吴穆离开了以后,杨致远又是轻轻地一声感叹:“皇上身边看来是出小人了。”黄石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身边的人,发现包括金求德、赵慢熊在内,他手下所有的军官都露出或多或少的赞同表情。

从万历宠信贵妃开始,北中国就连年大旱,自万历天子企图立皇三子为太子,这北中国的旱情就一天比一天更厉害。文臣集团(包括东林、齐、浙、楚等党)已经为此攻击了万历天子几十年了,郑贵妃作为罪魁祸首自然是狐狸精。

到了泰昌朝大灾的时候,缺德的人就换成了李选侍,这个狐媚入骨、祸乱后宫的骚娘们已经被正义的东林党赶出宫去了。但是天灾还在继续,所以说明宫内或者抄堂上还有奸邪,正义的东林党当然不会是小人,这样天启的奶妈客氏就光荣地揽下了这一重任,东林党说她是“性奇淫,秽不可言”,但具体的行为和证据嘛……东林党又说:“宫中秘事,外不可知也。”

天启四年十月,魏忠贤掀起大狱整东林党,这年冬天京师和北方的山西、陕西就看不见降雪了,对此百姓们在私下里流传着一种传言,那就是当今圣上被小人蒙蔽,朝廷所打击的也都是正人君子。到了天启五年还没有降雪后,阉党决心以革命的流言对抗反革命的流言,他们对此的解释是东林的流毒未尽,因此老天爷还很不开心,所以一定要加大对东林党的打击力度来取悦上天。

不过很可惜,至少在长生岛这个流言显然没有什么说服力,黄石的部下们虽然不敢明说,但看得出来他们都认为皇上有忘恩负义的嫌疑。东林党定策立先帝为太子、追究毒杀先帝的凶手还赶走了企图篡位的李选侍父女(李选侍她爹是个小武官,这次东林党的擎天保社稷的大功被他们编成了评书,在黄石的前世最后还改编成了一出京剧),天启天子这么不体恤忠臣显然引发了上天的震怒。

至于黄石自己,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外,他对明末的文官一律没有好感,阉党和东林党他们在贪污和祸害国家方面各有千秋,阉党在天启五年打击东林的大帽子是贪赃,但等阉党上台了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就黄石个人印象而言,区别就在于一个是很注重也很擅长立牌坊的婊子,另一个则是既不要脸也不太会涂脂抹粉的货色,所以说大明已经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无论如何,这场雨给长生岛和西、中两岛带来了更多的水流量。十几天后,长生岛上的能工巧匠就打造好一套新的锻床模具,柳清扬和杨致远立刻跑来让黄石前往视察。

水车带动螺杆,锻床坚硬的生铁模具挤压在原材上,发出吱吱作响的金属变形声。等模具升起后,柳清扬亲手把托盘从锻床中取出,小心翼翼地捧给黄石过目。

黝黑的生铁托盘里是满满一盘子银币,四周被锻下来的零碎会被重新溶化铸成银板,然后再在这锻机中锻造成钱币。

黄石拿起一枚银币在日光中仔细地观察,模具雕刻的很用心,这个银币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正面上方是“军用票”三个棱角分明的汉字,这三个字下面写着“当五钱”,最下面还有一个阿拉伯数字的“5”。黄石把银币翻了过来,后面从上到下是三排字,分别是“大明”、“东江镇”、“左协”。

东江镇开镇以来,毛文龙为了抠出那些漂没想出了各种各样的“鬼点子”,发行军票就是其中之一。毛文龙的如意算盘是他可以在东江发给各营官军票,然后各营官和士兵用他制造的东江军票和商人换东西,最后这些商人再去登州用军票换银子。

这个政策听起来不错,东江军可以借此避免和登州的粮官直接打交道,而且黄石以自己的小人之心揣测毛大帅的用意,总觉得这里面还有些阴谋的味道。只要能用军票从商人那里换到粮食,领不领得到银子就不是毛大帅的问题了,再者说毛大帅也可以趁机多发行些军票占点便宜——历史上毛文龙被袁崇焕杀头的时候,东江镇还欠着商人们二百万两的银子,差不多合东江镇九年的军饷!袁崇焕曾骂毛文龙“躬为盗贼,劫掠客商”,既然有毛文龙这厮背黑锅,这笔债务就被袁崇焕和后来的辽东主官赖掉了,倒霉的还是那些支持大明军队的商人。

就黄石的个人感觉,很多事情确实是大明的普遍风气,但情有可原并不意味着就做得对。

至于结果么……当然是很不好,毛文龙依为干城的派山东的东江军官和当地官员合作伪造了大量的军票,这让毛文龙的信用一落千丈不说,很多正直的商人还为此破产了。

在最近的东江塘报里,毛文龙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山东文官了,他还为此向天启告了那些文官一状。投诉天子失败后,毛文龙干脆在塘报里对山东文官进行了指名道姓的人身攻击,简直就是在破口大骂了。

可是黄石认为这个事情毛文龙也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无辜,无论如何那些伪造军票的人都是东江镇的军官,那些商人拿到军票也都是毛文龙发的。黄石个人以为,毛文龙是无权两手一摊,把那些倒霉的商人踢回山东去的。

但毛文龙就是这么干的,黄石觉得很多破产的商人都称得上爱国者,他们冒着航海可能的损失和人身风险把物资运来辽东,他们也愿意在看到银子前先接受毫无价值的军票,并补给完全做不到自给自足地东江镇。

现在很多商人枯坐了几个月,甚至十几个月拿不到一分钱,这对他们和他们的爱国情怀都是极其不公正的。对大明来说,伤害这些人就是在打压整个商人阶层的爱国情绪,也是在割大明帝国的肉。而对极其依赖山东粮食和布匹的东江镇自己来说,损害正直的商人利益其实就是在慢性自杀。

黄石又拾起了另一枚银币,他把两枚银币并排高高举起,皱着眉头翻来覆去地比较,这锻制的模具采用类似活字印刷的模式——黄石也不知道怎么造模具会有更高的效率。不过这批地模具做的很不错,两枚银币几乎看不出来差别。

杨致远和柳清扬紧张地看着黄石的表情,他们的长官一直紧闭着嘴没有发表任何看法,这让他们有些揣揣不安。

“好了,以后我东江左协就用这种军票了。”黄石左右手拇指连弹,两枚银币先后在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圆弧,杨致远和柳清扬都忙不迭地接住了抛来的钱币。

“我东江镇左协定员八千人,每兵月饷十钱,年有饷银六万两。”边军的定饷本是一两四钱,但是天启朝以来,奢安、建州、白莲之乱消耗甚大,尤其是奢安之乱,三年来动员军队十余万几次长期出击,耗费军费近两千万两,内外库的储备早已捉襟见肘。内地的军镇和没有战事的军镇已经停饷多年,东江镇作为前沿军镇虽然只有几十万,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算起来也是中等水平了。

因为今年有南关大捷,所以天启用内币补上了不足的那一半,这样上缴了东江本部一万两后,左协再加上杂七杂八的赏银共有十五万两银子,等黄石请求加派地方耗羡的文书到了山东后,还会有三万的进项。所以黄石打算把这个缺额都包下来,给左协各部发满军饷:“我们长生岛每个士兵发四枚银币,金州我们长生岛派人去发饷,每个兵也是四枚。金州和选锋营的人我不管,但我们长生岛如果有人贪赃或是和选锋营的将官串通贪污,那一律要军法从事。”

“遵命,大人。”杨致远利索地答应下来了,他心里已经盘算了几个发饷人选和监督人选,此外他也知道黄石还会从内卫和忠君爱国天主教会派人去监督。

“至于张攀、毛可义、毛可喜他们,按兵部的勘合结果发饷给他们,我们就不必派人去监督了。”黄石伸手从盘子里抓起了些银币,在两手间往复地倾送着,簇新的钱币发出悦耳的声音,锻出来的毛角还有些扎手。

山东运送来的库平官银都是纯度超过九成九的白银,而黄石手中银币则没有这么高的纯度,大约是银七锡三的配比,所以铸这种银币已经带来了三成的钱息。不过这钱息黄石现在还拿不到手里,因为这银币理论上只是一种军用票,黄石也规定五钱的银币可以在长生岛老营换取五钱的白银。

即使所有的商人都来把银币换成纯银,黄石也没有吃亏,但这银币无论从便于携带还是从价值直观方面看,都是比银锭更好的一种货币。所以黄石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等长生岛银币的信用建立起来以后,这钱息就是自己的囊中物了。除了长生岛无条件提供兑换服务外,黄石还下令长生岛的所有出产都接受商人用银币交易。

除了银币以外,黄石还打算锻造些铜币作辅币,当然名以上也是长生岛的军用票。大明到了天启朝以后,大明朝廷的信用已经跌落到一个很低的水平上,这个时代也已经有很多钱庄开始私铸钱币了。大明帝国对此完全无力制止,在这些私铸币流通的小范围内,大明的铜制钱已经不能和它们竞争了。大明从中枢到地方的官员们,对这些私钱也采用放任自流的态度,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对国家会造成多大的危害。

大明政府现在极其低下的货币信用造成一个现象,就是除了私铸币外,全国流通的都是各种银锭。银锭虽然具有更多地信用额度,可是官银和民银的成色还是有着重大的差别,各地的民间银锭也都不同,这给商业交易带来了很大的困扰。黄石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一旦有一种能大量制造的、并且具有相当信用的一般等价物出现,那么最终就一定会在商业领域流通开。

大明的不幸就是长生岛的幸运,信用货币的终极目标当然是废两改元,不过黄石此时还不打算一口吃个胖子,他和柳清扬现阶段关注的重点还是这种“军用票”的信用、方便和难以伪造。

这个银币还有很多附加的好处,黄石现在想到的就有两点;第一是能把东江左协更紧密地团结在一起;第二就是给后金收买细作造成更大的困难——黄石很难监视商人们到底带了多少银子来辽南,但是他可以相对比较容易统计银币的流向,如果一个商人想用大量的银币收买黄石的士兵的话,情报部门也会更容易发现这种行为。

……

天启五年四月底,长生岛的水车和锻机还在加班加点地生产“军用票”,中岛的几部水车也紧跟着水库后面修好了,一个大炉子眼看也就要盖好了。

这次发了笔财后,黄石狠狠心扔了几千两白银进去,还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去修一个新的大炼钢炉。

以前的生铁总是顽固地拒绝熔化成钢水,无论黄石动员多少人来鼓风也没有用,这次黄石让岛上一半以上的铁匠和木匠通力合作,总算是做了一个超大的水力鼓风机出来。利用螺杆呵齿轮控制的鼓风机,可以在水车的带动下提供持续、稳定的风力。

这个新的炼钢炉也采用了全新的设计,以前鼓风机总是往炉膛内直接吹冷风,所以不管烧了黄石多少煤炭,炉子里面的温度总是死活上不去(大约在一千三百度以下)。现在这个炉子的烟囱不再是一根铁管通出去了,而是要在出了炉膛后七扭八歪地绕上几个大圈。

黄石努力回忆着他曾经学过的浅薄的物理学,把出气口的管道设计得和进气口的管道并排,冰冷的空气一进入进气口就会被出气口的烟囱加热,然后经过进气口进入储热室,从那里盘旋而过的出气烟囱管会把这些新鲜的空气加热得滚烫(五、六百度),最后这热气会被吹入炉内炼钢。

修这么一个大炉子和配套的强力鼓风机让黄石的手下再次怨声载道,大家都嚷嚷这钱花得都干得上炼金子了。不过在黄石坚定的意志下,这些苍蝇叫声都被压制下去了,而且黄石还明确告诉他的几个部下,如果这次还不能把铁熔了,那他就要再修一个更大的炉子和一个更强力的鼓风机。

……

金州的使者送来了选锋营的请示信,天启五年后,难民向着辽南汹涌而来。

早在今年正月,努尔哈赤就预感到今年会是一个大灾年,他认为再让汉人大量地活下去会严重地影响到满族同胞的生存权,因此辽阳的后金政权下令搜杀所有汉人的商人、地主、秀才。

二月的军事行动虽然打断了努尔哈赤的清洗进程,但随后他们又再次迅速地行动起来,把辽东汉人总的富户屠杀一空,后金政权计划偷偷地用他们的家产向晋商购买粮食和布匹。

天启五年三月底,努尔哈赤再次下令搜捕辽东的汉人贫民,所有的乞丐和贫苦农民都在被屠杀的范围之内,而且这次屠杀令下达的要比黄石前世还要早两个月。这些贫苦汉人的妻女也被后金人掳去,她们会被卖给蒙古的一些部落换牛羊和皮毛,为了这种交易后金政权甚至在河西开辟了一个马市,大批的汉人女人被像牲口一样地用绳索牵着,赤身裸体地听着后金撬盗和蒙古买家讨价还价。

四月初,努尔哈赤下达了天启五年无差别屠杀令——这在黄石的前世也很有名。在这个命令中,努尔哈赤下令后金官兵要有计划地检查他们领地内的每一个村落,所有没有五斗米的汉人都应该被视作“仇敌”,这些汉人应该立刻被杀死并夺去他们可怜的一点儿财产;如果有五斗米的汉人则应该被“编丁入庄”,成为八旗旗丁的奴隶。

李永芳听说这灭绝人性的屠杀计划后企图劝阻努尔哈赤,也被立刻下狱。

选锋营向黄石报告:四月后,汉军纷纷请求投降,其中还有很多人不等接到东江军的答复就携家带口难逃,甚至还出现汉军杀死后金官员后成建制叛逃来东江的事迹。金州方面一面把这些汉军全部关押,一面快船请示长生岛。

第五节 政策

“传令长生岛以及辽南各部,凡有汉军弃暗来投,当视若我大明之子民。”黄石总算等到努尔哈赤发疯了,这个老野猪皮正把辽东珍贵的丁口成群结队地推向东江镇一边,黄石要是不趁此机会拉拢辽东人心那可就太愚蠢了。

以前黄石对汉军从来都是斩首除根、一个不留,那时这么作的主要原因是长生岛给的待遇不如后金那边好,但是眼下辽东汉人成批地倒在后金的屠刀下,汉军的亲人也纷纷被抓去作奴才包衣,女性亲人也很多都被后金当作货物卖掉。这些汉军中人但凡稍有血性,也就不会再给后金政权卖命了。

“遵命,大人。”众人齐声唱诺,杨致远随大流地答应了以后,又单独提出了一个问题:“那我们长生岛会有具体的军法条例么?”

在长生岛种类繁多的条例中,最具有威慑力的就是军法条例,其实这些年来长生岛的军纪实在称不上严厉,一般来说各种罪犯都会被判各种惩罚性劳动,恶行的暴力犯罪大多也不会被判死刑。从选锋营来的那五百老兵刚上长生岛的时候也感觉很新鲜,他们很奇怪长生岛为什么采用这么轻的量刑标准,更奇怪长生岛刑罚这么轻为什么还能保持纪律和秩序。

关于这个问题黄石的个人看法是:法律的威慑力主要在于惩罚的不可避免性,而不是惩罚的力度强弱。只要能让人觉得法网难逃,那一顿鞭子就足够了,过分严厉的惩罚反倒可能诱发更严重的暴力犯罪。此外黄石还相信大多数人是用情达理的,不知好歹的人总是极少数,所以黄石这些年来一直致力于消除部下的不平和怨气,尽可能地培养军户之间的信任感和认同感。再说,黄石不是还有“忠君爱国天主教”这个洗脑工具么?

“当然。”黄石已经把相关的军法条例准备好了,他感觉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他打算把这些汉军统统转变为自己的力量。那些初来乍到的汉军心中肯定还有很多疑虑,所以长生岛必须要加倍努力地设法让他们安心下来。长生岛和复、盖地区的汉军已经敌对了好几年了,黄石也担心手下会奚落这些昔日的敌人或者故意伤害他们,此时汉军虽然无法反抗但他们也会把这种屈辱记在心中,万一有这种情况发生就会影响到黄石的计划。

制定好的军法条例给手下的军官们传阅了一圈,里面的严厉惩罚把他们看得一个个都咂舌不已。辱骂汉军士兵会被处以至少十五的惩罚性劳动;任何抢劫汉军财物的行为都要被打四十军棍以上;调戏汉军女眷的行为一定会被罚俸;涉及汉军家人的暴力犯罪会被处以剥夺职务的惩罚和半年以上的“劳动改造”;如果伤害了汉军的性命……

“杀无赦!”黄石提高了嗓门,他扫视了部下们一圈:“任何伤害那些汉军的行为,都绝不会被宽恕,这点儿务必要让我长生岛每个士兵都充分了解。”

“大人,末将有一事不明。”杨致远现在也不像几年前那么小心谨慎了,他有不明白的地方就会直截了当地发问:“大人曾经说过,军法面前,我长生岛官兵一律平等,但大人制定的这份军法规则,比我们内部通行的军法重了好几倍啊!难道大人不把那些汉军当作我们自己的士兵么?”

黄石耸了耸肩,反问道:“难道杨游击你把他们当自己人看么?”几个月前这些汉军的首级对东江官兵还意味着赏银呢,黄石正是打算靠严厉的军法来把这些过去的敌人迅速转化为自己人:“凡是到长生岛三个月以上的汉军士兵,就不再适用这个军法条例了,到时候就他们才是我们的自己人,才能适用长生岛通行的军法条例。”

说完以后黄石又给李云睿下命令说:“这份军法条例,要设法贴到盖州和复州去,一定要好好宣传。”

“遵命,大人。”

讨论汉军问题的时候,吴穆一直在边上安静地听着,现在军议的时候吴穆已经是绝对不插嘴了,只是经常把陈瑞珂找来陪着他听,现在陈瑞珂正根据吴穆的指示在纸上记着些什么……上次祈雨成功后大家喝了点酒庆祝,酒后陈瑞珂这个大嘴巴把吴穆的小算盘给捅出来了,原来吴穆这厮记起宋朝的大太监童贯就是监军出身,后来仗着晓畅军事都封上了王。

前些年在宫里的时候,吴穆就拼命地去抓每一个向上爬的机会,现在他作为一个很有追求、很有上进心的年青太监(吴穆认为自己三十多还算年青的很),认为自己不趁机学习点兵法实在太亏了。经过几个月的学习,吴穆越看越觉得自己有那么点儿童贯的意思了,现在他还很关心大明祖国其他边疆的形势(吴穆不打算在黄石面前班门弄斧),他总在盘算剿灭了建奴后还可以去别的什么地方监军,也好学以致用。

讨论过关于汉军的军法条例后,李云睿又拿出了两份军情来做通报,这两份军情一份是宣大镇的塘报,一份是大明兵部的通告,其实说的都是一个意思——林丹汗刚刚宣称他击溃了后金三个旗和科尔沁的联军,努尔哈赤一个叫多尔衮的儿子也当场毙命,英勇的蒙古大汗还斩首数千,现在正乘胜转进到蒙古草原去休整。

黄石的手下不知道多尔衮是谁,自然也不知道他有多大岁数、能不能上战场,可黄石知道啊,他好不容易没有让自己笑出声来破坏气氛,勉强严肃地听完了报告后他立刻问道:“你们怎么看?”

“吹牛,”李云睿飞快地回答说:“没有首级也没有俘虏,宣大镇根本不信,兵部也不信,这厮分明就是想骗赏。”

金求德也点头说道:“没错,西虏那帮骚鞑子现在穷得只剩骑射了,什么盔甲啊、刀枪啊——啥都没有了,能打得过建奴才怪呢。”

蒙古草原不产铁,明朝建立以来厉行贸易封锁,绝不许铁器流入蒙古,二百年下来蒙古骑兵已经把祖宗留下来的盔甲武器都用光了,现在已经彻底退化到了牛角弓时代。而后金军好歹有身棉被披着,还有这几年抢来的金戈利刃,所以后金军和林丹汗交战,明军普遍看好前者。没有无用的战术,只有无能的领袖,黄石不知道末代成吉思汗这算不算把他祖先的脸面全丢光了。

“嗯,我也这么看,”黄石记得历史上林丹汗这废材还没有打就跑了,所以他自信满满地做了最后的总结:“我估计西虏临阵脱逃了,建奴完全没有损失,但这也不怕,西虏号称控弦四十万,我估计这次去了几万男丁,不然建奴也不需要集结三个旗和科尔沁蒙古去打他们。这条三个旗的军情很重要,只要西虏这帮强盗留在辽北,今年夏、秋两季建奴的两黄旗和科尔沁蒙古就得留在那里防备他们。”

“大人明鉴。”

“好,如果一切顺利,我军的新兵到秋季就练好了,到时候我东江镇左协的兵力会彻底压到复、盖两地的建奴,这里的建奴也不会有任何援军可以指望。”黄石到时候会有两个野战营五千战兵,加上金州、大小长山、旅顺和广鹿的部队,东江左协可以出动近万战兵。而镶白旗和镶红旗加一块才四十个牛录,黄石认为这完全是一边倒的兵力对比,而努尔哈赤比他来的历史上还惨,现在手里已经没有预备队了:“到时候就兵发复州,活捉代善。”

预定在秋季的出击里,黄石已经决心带上左协的兄弟们一起立功,明朝的军制讲求“大小相制”,既要用高级将领去节制低级军官,也要用低级军官去分高级将领的权。黄石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营的游记或者是东江一部的参将了,作为一个协的副将,他手下不可避免地会有大量的杂牌将领和部队。

如果不想引起朝廷和东江本部的猜忌,黄石就不能去吞并或驱逐这些杂牌。另一方面,就算能做着到黄石也不打算去驱逐他们,他现在作为一个高级军官已经不能再像作中级军官时那样思考问题了。黄石把整合左协力量看作对自己的一次挑战,毕竟打天下不能只靠自己的手边精锐,一个成功的人必须要能和他人合作,能让他人愿意和自己共事。

在黄石的计划里,靠得自己越近的部队会得到越大的好处。当然了,黄石的嫡系部下和军队永远会分到最大的蛋糕,也会壮大的最快,但那些积极向黄石靠拢的人,黄石也一定要给他们以足够的回报。他一直认为并吞那些靠拢过来的部队不是什么好主意,这等于关上了和其他人合作的门。

……

宽甸,东江镇右协

东江副将陈继盛正在奋笔疾书,是不是要写这封求战的信曾让他考虑了很久,但眼下的形势不由得陈继盛不心动。努尔哈赤发动大屠杀以来,辽东的汉民和汉军同样大量逃亡宽甸,东江友协的实力每一天都变得更强大。

这些逃亡而来的难民中同样也混杂着大量的汉军士兵,这些受过一定军事训练的士兵不仅能快速补充东江各营的兵力,更给东江军带了许多宝贵的情报。这一段时间以来,东江右协的情报工作也得到了令人欣喜的进展,无论是西侧的连山防线还是北面长白山防线,东江军都成功地潜入了众多的细作。

在黄石的前世,东江军右协一直采用稳健的策略培养战斗部队,直到天启六年才连续发动对连山和长白山的攻势。陈继盛的这两次攻势都很成功,利用后金兵力不足突破连山防后,东江军一度把兵锋推进到沈阳城下,沈阳后金守军在孔有德的挑战前闭门不出,那次毛文龙用三天时间焚烧了沈阳城外的所有设施。而几个月后东江镇右协越过长白山攻入建州,并开始围攻萨尔浒城。

但这次陈继盛终于坐不住了,到目前为止左协和右协的斩首数虽然基本相同,但黄石的斩首几乎没有汉军,而右协的两千具首级八成都是汉军,明眼人一看就能辨别清这两者的分量。而且右协去年一直被两蓝旗压着打,而黄石从来都是压着两红旗打。这次的南关之战更是夸张,两营的明军竟然野战击溃了三旗后金军,要知道陈继盛的右协可是下辖五个营,本部更是派来了孔有德和耿仲明两个营协助他,这就更让陈继盛感觉到压力了。

陈继盛的信里描述了辽东的战局,他作出了和黄石同样的判断——那就是面前的敌人没有得到援军得可能。镶蓝旗靠着六十一个牛录抵御来自朝鲜和宽甸两方面的压力,实际上正蓝旗被打残后宽甸的七个营就已经拥有了兵力上近两倍的优势。

不过宽甸明军各营去年损失也不小,而且东江镇一直以游击战为主,对手也以汉军自卫队为主,所以陈继盛终于还是写了这封请战信——顺便请求毛文龙在秋季出兵攻击镇江。

“如果本部攻击镇江,应该能吸引走三十到三十五个牛录的建奴吧。”陈继盛封好信函的口,夜空中的星星是那么的明亮,这几天他曾经问过好几个算命先生,这些家伙都说看见他陈继盛的将星最近一直很亮。陈继盛觉得用七个营去打二十五到三十个牛录的建奴还是有把握的,虽然这次出兵稍显急迫,但……“大帅心里,还是会向着我多一点儿吧。”

……

努尔哈赤大屠杀的消息传到京师,大明天子为此减膳避殿,魏忠贤不敢劝天启吃饭,只好站在一边陪着静静地流泪。

“祖宗之地,祖宗之民……”天启听说有又有十几万辽民死去后,一时间也没有打木匠的兴致了,嘴里反反复复地唠叨着这两句话。

魏忠贤两眼饱含热泪,终于哇的一声大哭出来,趴在地上嚎道:“万岁爷不必担忧,孙先生……孙先生一定有办法的。”

……

数日后,山海关

辽东经略孙承宗今天叫来了关宁军总兵马世龙,马总兵看到孙承宗眉宇间有深深的忧色,连忙低声问道:“孙大人急招末将前来,可有什么吩咐?”

“圣上听说辽东惨事了,”孙承宗今天接到京师来的急书,书信上竟然是天启的亲笔,字里行间尽是担忧之情。所谓君忧臣辱,面对天启急迫的垂询,老孙头也感到一阵阵的伤心难过:“本部堂欲取耀州。”

孙承宗说话的时候手就已经按在了地图上耀州的位置,然后猛地向下一拉,拳头在桌子上划出一声大响,停在了金州的位置上:“然后你和东江镇左协的黄副将南北夹击,全歼盘踞在复、盖两地的建奴。”

耀州位于海州到盖州的官道之间,一旦明军夺取此地,则复、盖两州和沈阳之间的通信和运输就都会被掐断。

耀州南面不远就是孛罗涡,上次黄石大闹盖州的时候就是在此地爆发激战。孛罗涡以东有大片的荒山野岭,而且没有任何官道,如果明军能控制耀州到孛罗涡附近的通道,复、盖的镶白旗和镶红旗实际上就已经处于明军的包围中了。

马世龙默然看了地图片刻,猛地抱拳行礼道:“不知孙大人要末将何时出兵?”

“免礼。”孙承宗抬手让马世龙站直,然后盯着他说道:“本部堂听你的。”

“末将谢孙大人信任。”说完以后马世龙又看起了地图,他一边看一边分析起周围的山川河流来,最末了马世龙总结说:“孙大人,末将以为要先打探消息,派遣细作,然后才能发兵。此外,孙大人可是要末将趁海路去?”

“是的。”

“孙大人明鉴,末将还要配属水营,让士卒上船适应航海。”

“好,本部堂都依你。”

“孙大人明鉴,等全部都准备好了,恐怕要几个月才行,末将估计要到七月中或是秋后才能出发。”马世龙有些紧张地看着孙承宗的表情,他试探着问道:“辽东的事情,皇上是不是震怒了?”

“你不用管那么多,也不用着急,一切以万全为上,圣上那里自有本部堂去说。”孙承宗盯着耀州又看了看,忽然记起几年前有人和自己提过这个地点,那是在山海关的时候,一个年轻将领曾跟自己提起过以海为路的思想,那个人当时随口说出来的一系列沿海据点中就有耀州。

“等等,”孙承宗叫住了打算离开的马世龙:“你最好派人去趟长生岛,和东江副将黄石商议一下,你和他都是同知都督,品级一样很好说话。”

第六节 重臣

孙承宗说这句话完全是出于好心,现在黄石与旭日东升,威名已经响彻海内,再说黄石还是攻击耀州的首倡者,并有四年来和后金多次苦战的经验。

但这句好心的大实话让关宁总兵马世龙脸色微变,说话的时候口气里也带出了些许怒气:“孙大人,末将虽愚,但家祖先已有上百年为边将……末将斗胆,末将自信还是懂得一点儿兵法的。”

马世龙翻来覆去地说着几句简单的话,但核心意思孙承宗早就听明白了,这马总兵显然是对孙承宗这么推崇一个小兵出身的人有所不满。而且这种不满孙承宗也早有耳闻,它在关宁军中已经是根深蒂固了,这些辽西将门总觉得东江军上下都是些爆发户,从毛文龙开始都是一帮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泥腿子。

“孙大人容禀……”马世龙说道痛心疾首处,越发地慷慨激昂起来。

“不必了,你的意思本部堂明白了。”孙承宗抬手制止了马世龙继续说下去,毕竟十六万关宁军都是他这三年多辛苦打造出来的,这支军队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他孙承宗的亲儿子一样。孙承宗为这支部队装备武器、屯垦讨饷累得头发都白了,他心底里也希望这支军队能有出息啊:“一切都按你的意思办就是了。”

“谢孙大人。”马世龙抱拳唯唯而出,心头还是一阵阵地不快。

回到自己的营帐后,马世龙飞快地招来了他的副将鲁之甲:“速速派遣细作前往辽东,侦探三岔河、娘娘宫、耀州和孛罗涡一带。”

鲁之甲闻言一愣:“大人,我们要出兵辽东了?”

“不错,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马世龙简要地介绍了一番孙承宗给他的交代,猛地发出了一声长叹:“鲁副将,这次出兵本军门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给本将和关宁军争气啊。”

“谢大人信任,末将敢不竭尽心力,继之以死……”

“住口。”马世龙一声断喝,接着就往地上狠狠吐了口痰:“不许说‘死’字,从现在到出征,这个字提都不许提。”

“末将遵命。”鲁之甲答应下来后又想起了马世龙刚才的那声叹息,就凑近一步说道:“大人,末将敢问,可是有什么不快么?或是孙大人对我们关宁军有什么不满么?”

“唉,还不是那个黄石么?”马世龙扶着椅子坐下,伸手就去拿自己的茶杯想口水,但一掀碗盖发现已经没有多少了,剩下的一点点儿水也都凉了,马世龙勃然大怒,昂首大吼道:“来人啊,都死哪里去了。快来给本将换茶。”

爆发过后马世龙一下子又泄了气,颓然按手示意鲁之甲坐下说话:“鲁兄弟你知道我的,我家世代为将,已经有上百年了。今天孙大人竟然要我去请教那个黄石,让我去向他学怎么打仗。”

话还没有鲁之甲就已经是怒形于色,他本人也是世代的武将,从小家里人就告诉过他祖先的武勇。虽然辽西百年来没有什么战争,但他们毕竟是良将的后代,那黄石算什么东西?鲁之甲心底里对孙承宗都有些不满,不过老孙头这三年来亲力亲为,对他们辽西的武将也是推食解衣,他们心里也都很是钦佩,所以嘴里自然只能骂黄石了:“黄石,不过一个投军的流浪汉罢了,他也懂得兵法么?”

“什么兵法,哼,还不知道识不识字呢”马世龙觉得一个臭要饭的恐怕不太可能买得起书。

“那黄石不是开原的商人出身么?”鲁之甲说得是黄石伪造的履历,反正开原被努尔哈赤屠杀一空,十几万汉人全都填了沟渠了,黄石觉得是死无对证了。

“哼,什么商人,就是一个要饭的,和他们东江的那个总兵一个样。”马世龙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鲁之甲也在边上笑得很是开心。二十多年前,毛文龙本是算命先生兼职乞丐,一路要饭到了辽东后就投入李成梁家门,当时和努尔哈赤、李永芳他们一起给李家当家奴。后来毛文龙奋斗数年,在边疆积功改回原姓,还回杭州老家娶了老婆。毛文龙因为认识两个字所以一直到处鼓吹自己是儒生出身,在东江镇自然没有人去揭破毛大帅的这点小虚荣心,但是在外镇早已成为笑谈,世袭的武将自然看不起毛文龙这个草根出身的家伙,东江镇的军官们在他们眼里也都是些暴发户。

笑过之后,马世龙面色复杂地叹道:“你还别说,黄石这厮颇有勇力,屡次大破建奴。”

“末将也听说了,这厮身高六尺,上阵必配刀、剑各一,而且最喜冲杀在前,每阵必亲与建奴白兵。嗯……”鲁之甲回忆了一下他看到过的塘报,里面有些东西给他印象颇深:“盖州之战,黄石这厮领着两千大军,最后死伤不过百余,结果他的胳膊倒被打断了,亏他还是个参将呢。”

“一个匹夫罢了,不过是个很勇猛的匹夫。不过现在他也是副将了,这个匹夫硬是靠砍——把自己砍成了同知都督啊。”想到一个野猪型的武将也能和自己平级,马世龙就有说不出的感慨。

一边的鲁之甲更是心中有火,他这个关宁副将才是副都督(同知),他一拍大腿奋然叫道:“大人放心,末将知道一人,也有万夫不当之勇,这次出兵末将会带他同去。”

“可是管车炮营的李承先?”

“大人英明,正是此人,他家三代先祖都力大无穷,世代都是我辽西数一数二的好汉。”说话的时候鲁之甲还咧开大嘴,狠狠地挑起了大拇指。

“嗯,李承先的武勇本将也有所耳闻,据说他能连开十石弓二十次,还能批重甲挥长槊,更自幼熟读兵书、精通兵法。”

“正是。”

马世龙屈指一算,大将、先锋都有了,接下来就是兵力问题:“孙大人欲攻耀州,那里建奴的兵力一向薄弱,本将估计也就是一个牛录或半个牛录。确认以后,本将会给你一个车炮营和一个水营,正好交给李承先统领。”

“哪里用的了这许多兵力?”鲁之甲不以为然地说道:“大人给我一个水营足以,不必动用车炮营了。”

一个水营有一千水兵,鲁之甲听说对手加上辅兵以后才有几百人,心里对他们已经很是轻视了,感觉一个水营已经有牛刀杀鸡的企图了。

“不然,”马世龙大摇其头,这一仗是关宁军练兵三年多来的第一仗,他迫切地希望有一个开门红:“你带一个车炮营前去,如果顺利的话。”马世龙重重拍在桌面上,把茶碗都激飞了起来:“你就为本将把盖州拿下来。”

“盖州?”

“正是,”马世龙已经详细地询问过救火营的武器了:“黄石的部队一个营也有两千战兵,除了盔甲比较好以外,剩下俱不足道——”马世龙挥手加强语气的同时,脸上也露除了轻蔑的神色:“黄石手下有一千五百多最便宜的长枪兵,还有五百兼短兵的火铳手,而且短兵连盾牌都配不起。”

“这样也能大破建奴?哈哈,看来建奴是气数已尽了。”鲁之甲开怀大笑起来,他觉得盖州也不是很遥远的问题了。

“听说黄石还有炮,”马世龙脸上的嘲讽之气更浓了:“不过只有六门,据说最大的和小将军炮相仿佛。”

关宁军的一个车炮营同样是两千战兵,但关宁军主要强调火力而不是黄石强调的肉搏能力。一个车炮营配备各式战车三百辆、大炮九十门,这些大炮最小的是半磅的虎蹲炮,最大的是十八磅的红夷大炮。每个车炮营还配属三眼、五眼、七眼火铳一千一百支,鸟铳数百支,明军希望凭借这些火器能循环发射,形成对肉搏兵的弹幕。此外每个车炮营还装备盾牌五百面,以保护炮手和火铳手……当然没有长枪这种便宜货。

“大人放心,末将一定取得盖州。”鲁之甲一拍大腿,胸脯高高地挺起:“不大破建奴、收复盖州,末将绝不回来见军门!”

实际上关宁军条例是尽可能避免肉搏的,标准的关宁军铁骑营是一千骑兵战兵,但各种火铳配备每营也超过六百支,从三眼到七眼一应俱全,铁骑营的骑兵炮也超过三十门。孙承宗的建军思路就是靠大炮来提供主要杀伤力,火铳则负责掩护大炮。黄石一直觉得这个思路是和戚继光的思路背道而驰的,戚继光的兵书中最强调的还是肉搏能力,各种远程兵器也还是辅助,比如戚继光的车营中刀盾手都背三根标枪,集中向敌阵投掷后就要扑上去白兵作战。

黄石记得戚继光的肉搏步兵打遍天下无敌手,和倭寇作战数年,戚继光斩首两万余,自身战死不过四百。后来戚继光到北疆打蒙古,他的车营和“蒙古铁骑”的交换比也常年维持在一比四十到一比五十。黄石自知自己没有戚继光的那种天才,但和孙承宗这个文臣相比,他还是更倾向于采用戚继光的练兵思路,毕竟戚少保戎马一生、所向无敌,而且……肉搏步兵也很便宜。关宁军的车炮营一个营就要九十门大炮,无数的挽马和战车,黄石就是把内裤卖了也养不起。

……

天启五年五月底,长生岛

“诸位教友,请让我们为建奴铁蹄下的辽民祈祷。”说完张再弟就把眼睛闭上了,他刚结束了一个关于声讨努尔哈赤罪行的演讲。

屋里的人……包括黄石也把眼睛闭上了,现在长生岛开始有节假日了,黄石发现没黑没白地干不太可能,所以现在开始试行责任制——干完了就可以下班或者放假了。效果似乎不错,工人劳动积极性大大提高,黄石这才发现原来很多要干一天的活其实半天就能干完,现在劳动定额已经被提高了五成,但天黑前大部分人还是能干完活回家。

默哀……不,是祷告了一会儿后,张再弟大声说道;“好了,兄弟们,神一定会惩罚野猪皮的反人类罪行的,我们与野猪皮作战就一定能取悦神。”

“接下来是日本,那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邓肯开始了新一轮的布道,他声情并茂地讲述残忍的日本德川幕府是如何迫害农民的,日本的农民因为口粮不足不得不把儿子摔死在门槛上,但日本各级封建主却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黄石很没有新意地照抄了包括白毛女在内的一些故事,不过人物被换成了日本藩主桃太郎和少女樱桃小丸子。

“我们的远征军,会给日本的农民带去水和面包……不,豆浆和大米饭。”邓肯口中的远征军就是杨致远率领的那批强盗,一千多人的军队中有一半左右是去参与实战的新兵。他们会在济州岛稍作修正,然后在柳清扬买的那个小城登陆。

参与运输的有施策的长生岛水营和尚可喜的长山岛水营,黄石觉得当大哥吃肉的时候,怎么也要给最听话的小弟一碗汤喝。黄石还反复交待杨致远,这次只是炫耀武力而已,而不是军事征服,所以对长州的攻击一定要适可而止,也绝不能让长州藩虚弱到被日本幕府吃掉的地步。

“诸位教友,请让我们为日本农民和我们英勇的远征军祈祷。”

洗脑日……不,礼拜日的一上午就在各种演讲中度过了,现在参与祷告的人群会先去吃午饭,一个小时后人们要回来继续洗脑……不,祈祷。

黄石这几天一直没有在食堂吃饭,他像前几天一样把面饼卷了卷就离开了,出门的时候他还不忘了叮咛内卫们一番:“你们留下,我自己一个人走走。”

策马来到海边的一个“养殖场”,长生岛把很多木棍表面烧成炭,趁着退潮插在不远处的海底上,这些木棍经过一段时间后就可以生出牡蛎来。

黄石跳下马,把大饼扔给来迎接他的那个人,那人笑着接过还冒着热气的大饼:“黄将军真是信人。”

黄石也笑道:“我乃是大明堂堂的太子少保,难道会对一个小女子失信么?”

那小女子脸上微微一红,跟着又是一笑:“堂堂的太子少保,二品大员,国家重臣,就请人吃杂粮面饼?”

这话黄石倒也不以忤,他嘿嘿干笑了两声也说不出个道道来……其实明末这其实也没有什么,但他每次和这女孩说话的时候都有一种很深的羞愧感,毕竟两者的年龄相差太大了,如果实在他的前世,不被笑骂作禽兽也会被朋友讥笑到残废。所以黄石跑来这里的原因谁都不愿意告诉,更是连内卫都不带。

女孩子兴高彩烈地在一边啃那块破饼,几天前黄石在食堂碰洒了她要带回家的食物……这个女孩子当然立刻认出了眼前的大人物,她当时一句废话也没有,一边抽泣着一边从土地上的食物捡回篮子里,连沾满泥土的米粒都不放过。

内愧于心黄石派人查了一下这少女的来历,原来她相依为命的哥哥也才是个辅兵而已,这兄妹父母双亡,又是出身商人家庭没有什么气力,所以女孩也只能干看海讯、站闲岗的工作,他们兄妹的粮食配额都是长生岛最低的一种。

虽然黄石小心的躲在女孩身后,而且一直觉得对方眼睛向前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凝视,但那个女孩吃饼的时候突然噎了一下,脸上也没来由地红了一下。心中有鬼的黄石赶快把目光移开……他回老营的路上还左顾右盼一番,确信附近没有人后才奔回了老营,到了老营他还没下马,早就等在门口的李云睿就跑过了来拉住他的缰绳:“大人,杨游击来消息了。”

“嗯,也该来消息了。”黄石满意地哼了一声,这个杨致远一放出去就跟撒了欢的野马一样,到了济州岛倒是派过来一个传令兵保平安,可再往后就音讯皆无。这让黄石最近很是着急,长生岛为期三个月的新兵演练很快就能结束,杨致远的军队如果不能及时回来,黄石的复州攻势就不能按时展开了。

“刚才卑职去食堂找过大人,就是没有找到。”李云睿一向喜欢在饭点堵人,他现在也有些奇怪:“大人出去连内卫都没有带啊。”

“嗯,我去海边走了走,散散心。”

“大人好兴致。”李云睿高兴地赞了一句,黄石的行踪根本不比向他解释,看到顶头上司对自己这么看中他心里也很得意。

一边黄石倒是做贼心虚地回头偷看了李云睿两样,一前一后的两个人很快就走入了老营中。来人们看到黄石进来后,杨致远派来的信使马上给他见礼,但黄石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一个长得很粗壮的男子就从人群后面跳了出来,这个男子一个饿虎扑食,在内卫抓住他之前已经趴在了这个大明重臣脚下,一连串流利的汉语喷涌而出:“鄙人小邦长州藩藩士守随信吉,今日得见天朝太子少保大人尊颜,其不胜惶恐也欤。”

第七节 协助

守随家出自日本甲州武田氏,甲州武田氏则出自源氏,这个守随信吉的祖先也是武田山猴子的一个儿子。胜赖公殉村后,守随家就跑到了日本关西地区,在黄石原本的历史上,这家最后的工作是做商人延续到了幕末,他们家族一向以脑子活络和善于见风驶舵著称。

这个守随信吉今年才二十岁,去年他刚投奔到长州藩当上了足轻头,每年有五十石米的俸禄。上个月藩里突然秘密动员的时候,守随信吉还以为是幕府终于要对长州下黑手了,但他满腔悲壮地走进战队的时候,领队的侍大将才告诉他原来是去打一群“海匪”。

王直等海匪在中国叫倭寇,在日本曾经被叫做“明寇”,后来幕府不敢这么称呼了,于是就换上了海匪这个称呼。倭寇在大明一直被中国政府追着打,但在日本他们常常追着日本政府军打,日本战国时期各强大的“诸侯”对大股的海匪一向非常客气——因为海匪一般比日本的诸侯强大。直到幕府时期双方的力量对比才逐渐改变,朝鲜战争后德川幕府也算是发了狠了,拼了死命把周围的海匪剿灭了不少,生怕给大明以发动战争的借口。

至于最强大的几股海匪,德川幕府掩耳盗铃地把他们称为“海商”,比如李旦和郑一官之流。这几个家伙个个能动员几万兵力,而且和大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还挂靠大明有着闽商的身份,德川幕府自知决计剿不了他们,所以对他们侵占日本土地、城市的行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听说对手是海匪后,守随信吉和他手下的农民兵就士气高涨起来——对方既然不能被称为“大明海商”的话,那就说明他们没有什么实力。一路上下级武士和农民们还听说这几百海匪抢占了长州藩的下关港,还公然勒索长州藩,这让他们更高兴,因为这次长州藩足足动员了快三千大军,其中战斗兵就有两千人,那打几百个上岸的海匪还不就是玩么?

可是一到下关附近守随信吉就觉得不对了,对面一排排士兵一看就不是土匪,对列站得比自己这边的武士们还整齐。等双方排兵布阵的时候就更不对了,对面的“海匪”一水的铁甲,守随信吉的上司看得直发愣,连常用的列队命令都忘了下达了,其他的武士们也都看傻了眼。守随信吉不像他的土包子同事那么没见识,他在界的时候听说过很多大明的传闻,眼前的铁甲一看就是大明的军国之器,这东西根本就是有钱也没有地方买。

守随信吉瞄了一眼,估计幕府承认的那几个“海商”全加一块也凑不出这老么些的铁甲来,他小心地把心中的疑虑跟领队的头目说了,那个头目就把他派去和这次的总大将说。那个总大将看到对面耀眼的装备后,也和被雷劈过的蛤蟆一样说不出话了来,听过守随信吉的报告后,那总大将一边痛骂藩里的那些军情骗子,一边哼哼唧唧地打发部下过去试探着交流一下。

那个使者走到海匪军前二十米大叫道:“我乃长州藩毛利家……啊——”话才说了一半那倒霉蛋就被铁炮打成了马蜂窝,杨致远来以前黄石曾给他介绍过一些日本的风土人情,黑岛还没有把话翻译完,杨致远就认定这个仪式和乃是战前的挑战,早等得不耐烦的杨游击立刻下令开始作战。

三磅和六磅炮打过来的弹丸呼啸着向长州军的头上飞了过去,长生岛的炮兵技术比几个月前强了不少,对手远程火力和骑兵都很差,所以长生岛的炮兵把火炮推近了进行跳弹射击,一次精准的炮击就是在长州军的密集阵上开出一个血胡同,滚烫的铁球那可是擦着就死,挨上就亡。明军条例都是双人炮组,而十八磅红夷也不过是特别强化到四人炮组,长生军这种为了野战而订做的二十人炮组提供了充沛的人力,火炮的发射速度甚至超过了火绳枪,现在三磅炮已经能达到每分钟三发,并还有进一步提高的余地。

据黑岛一夫说,日本已经有两代人没有打过仗了,在场的长州武士和农民也确实都是第一次见识野战火炮。不过令杨致远惊叹的是……他们竟然抗住了,并且在生抗了明军的火炮有一刻钟之久,他们还是没有出现崩溃的迹象。这种劲头让杨致远赞叹不已,水土不服让明军近两成的战斗员上不了战场,所以杨致远一直希望长州军能被火炮吓倒。

可是现在不能再等了,杨致远担心对手迟早会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所以他命令步兵开始进攻。黑岛一夫提供的第一个情报看来不太准确,但他希望黑岛一夫不要犯第二个错误,据说长州军主要是由农民构成的,杨致远希望白刃冲锋的时候农民兵会一哄而散,然后靠人数消灭那些不逃跑的武士。

冲锋发动后,杨致远更加震惊地看到长州军全体哄散了,那些世袭的武士跑得比农民还要快。一支才表现出惊人纪律和素质的军队竟然会有这种表现让杨致远很担忧,他制止了原定追击以防有诈,并下令审讯俘虏——黄石给杨致远的命令是要优待俘虏,长生军在日本既要是一支威武之师,更要是一支文明之师,黄石目前的目标是做生意,万一挑起人民战争就太不高明了。

通过审讯杨致远才明白他犯了教条主义错误,长州军一开始的坚挺并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从上到下都被吓傻了,其实就是骇过头了,而当明军白刃冲锋的时候,清醒过来的长州军自然以最快的速度瓦解了。

当天晚上长州藩发现守随信吉会汉语而且脑子很活络后,就火线提拔他为侍大将来和“海匪”谈判,听说这假钱铺子的幕后老板是大明的太子少保后,长州藩武士们的脸都吓绿了。他们估计这次一定要有人自裁谢罪了,最后这个光荣的任务再次落到了刚执行完九死一生任务归来的守随信吉身上,他在荣升侍大将的同一天再次被提拔为长州藩家老,然后被派赴大明道歉谢罪。

陪同守随信吉前来的两个长州藩副使一路上向他灌输了不少主家为大的道理,并不停地暗示守随信吉要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勇敢地“承担起责任”来。守随信吉虽然嘴上慷慨激昂,心里却大骂不止——老子没吃过几天肉,连老婆都还没有,谁tmd去剖腹啊。

这三个各怀鬼胎的正副使者跟着报信员登上长生岛时已经惊讶地说不出话了,他们虽然从小就知道大明是个庞然大物,也曾不断提醒自己大明的实力深不可测,但看到原来只是这么小的长生岛都有大批铁甲兵的时候,他们三个人的精神终于到了崩溃的边缘。

至于为什么大明的太子少保大人会在这里呢?这很容易解释,太子少保大人正在一线指挥对蛮夷的作战。这三个家伙看见长生岛一排排的铁甲兵后抱定了一个念头,那就是绝不能招惹大明让她有丝毫不快。

守随信吉的俸禄已经涨到二百石了,但这个不知感恩的东西还是没有一丝一毫为长州剖腹献身的觉悟,他一见黄石就趴到在地,把责任一股脑地替长州藩揽了下来,并打算接受对方的全部要求。

黄石倒是没有想提什么过分的要求,西南各藩和幕府的关系就是互相看倒霉,但无论如何长州背后总还是有一个德川幕府,不管质量如何,一个能动员十几万军队、其中职业战士数万的政府还是不可小视的,也不是现在的黄石能对付的。

守随信吉很快就注意到黄石似乎并不是完全地理直气壮,所以他飞快地对长州的行为进行了解释,成功地把责任推给了德川幕府。最后双方达成了一致意见,黄石可以继续他的铜钱买卖,但是所有的铜钱都要卖给长州藩,长州藩用自己的渠道去销售。达成这个共识后守随信吉忍不住暗自高兴,看起来自己是能活着回去了。而且这样就可以和大明拉上战略伙伴关系,长州藩大概也会很满意,起码不会杀了自己泄恨。

黄石提出的另一个条件就是传教,他要求长州藩允许忠君爱国天主教会进入长州。这个提议让守随信吉考虑了很久,最后提出为了照顾幕府的脸面,这个教会必须要改名字——比如叫“忠天皇爱长州教会”。守随信吉觉得黄石这个要求不过是一个信徒的附加条件没有啥大不了的,为了让黄石高兴他还愿意做第一个加入这个教会的日本人,当黄石告诉他已经有了个叫黑岛一夫的教友后守随信吉还显得有些遗憾。

而在黄石的算盘里,他需要一个侵入日本的突破口,虽然这个时候日本的民族意识和国家意识都远远没有觉醒,历史上也没有被荷兰给刺激出来。但现在又要加上一个黄石,这事情就不好说了。而宗教无疑是能产生深刻认同感的东西,用宗教认同感去渗透一个封建国家还是比较容易的。

天启五年六月初,守随信吉返回日本的船上还多了两个忠君爱国天主教的牧师。船只在九原地区加水的时候,这两个牧师虔诚地在码头上做祈祷,一个看上去才五、六岁的日本农家子弟也跟着他们划了个十字,还跪在两个牧师旁边童声童气地用日语做起了祈祷。

“这个小孩真好玩,”一个长生岛牧师看着那孩子清澈的大眼睛,忍不住摸出了两个小馒头塞给他,一边抚摸这孩子头的时候一边问旁边的守随信吉:“这孩子姓名是什么?”

守随信吉打量了这个农家孩子两眼,嗤之以鼻地说道:“农民的儿子,没有姓的。”日本很多武士宁可饿死也不肯去做农民,就是因为日本农民没有姓氏,落魄武士一旦当上了农民就意味着断绝了家纹。

那个孩子正大口地啃着馒头,守随信吉半蹲着问道:“你这小孩,叫什么名字?”

孩子大睁着眼睛,脆生生地回答说:“我有姓的。”

“哦,这么小就有当武士的志向了,了不起。”守随信吉哈哈大笑起来:“有志气的小孩,你给自己起的姓是什么啊?”

男孩子也没有更多的解释,用清脆的童音骄傲地说道:“我叫天草四郎和贞。”

……

同月,孙承宗在山海关登台拜将,他亲自为马世龙请来了尚方宝剑,还保举马世龙升右都督,节制关宁各总兵。在这个时空里,马世龙因为黄石而受到影响的前程,终于因为黄石的推卸而回到了原点,只是时间稍微晚了一点儿而已。

感激涕零的马世龙郑重其事地接过了尚方宝剑,孙承宗在拜将台上当着众人的面一连行了三次抱手礼:“东事就托付马帅了,本部堂会为马帅筹集粮秣,也绝不插手过问具体军务。”

马世龙单膝跪下,指天誓地:“孙大人放心,末将一定不负国家、皇上所托,必要将建奴一举荡平!”

根据马世龙的计划,他的心腹大将鲁之甲会组建一支机动部队,这支机动部队会由一个车炮营和一个铁骑营组成,再由两个水营负责运输工作,整个机动部队会有战兵五千,辅兵五千,战车三百辆,战马、驮马三千匹,船只一千四百只,并装备大炮百门——其中有红夷大炮两门,各式火铳三千支。一旦发现后金军的防御薄弱处,马世龙就会用这支强大的机动兵力发动雷霆万钧的攻击以打开缺口,然后他在亲自督促后方的关宁大军跟进,务求给予后金军以重大打击。

马世龙还亲自考问过鲁之甲推荐的猛将李承先,他对这个武将也很满意,李承先兵法韬略对答如流,马上、马下的功夫也颇为了得,马世龙当即拍板提拔他为关宁参将,并由鲁之甲亲手把先锋大印授给李承先。

“金冠、姚与贤统帅两水营,李承先负责车炮营,周守廉率铁骑营……”鲁之甲兴致勃勃地部署了一番任务,关宁的水营任务和长生岛类似,都是负责接送病员武器过河,并运输粮食和伤员。鲁之甲一个个地指过来,把每个人的责任都又重复说明了一遍,营中众将也轰然应诺。

军务部署结束后,鲁之甲倒也不忘了联络联络感情,毕竟打仗这事情是玩命啊:“诸位兄弟,今夜就到我那里去聚一聚吧。”

几个将领再次纷纷叫好,七嘴八舌地嚷嚷道:“鲁大人的酒,那是自然要去讨一杯喝。”

酒席喝到眼红耳热的时分,鲁之甲还叫出了歌女作陪,他自己更是一个劲地招呼客人,生怕冷落了那位部下。这些部下一个个都手握兵权,既是他鲁之甲的生命保证,也是建功立业的力量来源。

“鲁大哥,小弟听说马总兵不太看的起我们啊。”周守廉趁着酒意就扯起了一个很敏感的话题,这话问得鲁之甲心里也是咯噔一声。

“哪有此事,哈哈,周兄弟说笑了。”鲁之甲故作潇洒地打起了哈哈,这马世龙祖先是宁夏卫将门,虽然这些年来马世龙一直按照辽西的口气说话,而且他本人也注定要在辽西长期呆下去,但还是有很多辽西人把马世龙看作外人,还在背地里骂他鲁之甲是叛徒。鲁之甲受马世龙恩情颇重,早就认定马世龙才是他今生追随的长官:“诸位兄弟,我鲁之甲可以拍着胸脯说,马帅是打心眼里为我们着想啊。”

一边的李承先也觉得马世龙这个人很不错,他扯着大嗓门赞同道:“不错,马帅兵法韬略很不错,但最重要的还是他为人宽厚,我信得过马帅,这条命也就交给马帅了……”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周守廉闻言大喜,赶快敬了鲁之甲一杯酒:“那鲁大哥可要给我们兄弟多美言几句啊。”

“一定,一定。”鲁之甲大笑着和周守廉干了一杯,金冠的酒此时也到了,鲁之甲又是一饮而尽……

离开了鲁之甲的大营后,周守廉立刻把满脸的笑容卸掉了,他冷冷地问金冠和姚与贤:“你们怎么看?”

金冠冷哼了一声:“鲁之甲这个狗腿子,我早说他是叛徒,你们还不信。”

“谁不信了?”姚与贤脸红脖子粗地反驳道:“只是那鲁之甲毕竟是我们辽西人,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真要让马世龙这个回回骑到我们头上,那谁也捞不了好,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他根本不想明白,哼,今天你们还想劝他,结果他也想劝你们,哈哈,当时真要笑死老子了。”金冠说着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了。

“嘘——收声。”周守廉冲着金冠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远处传来了李承先的声音,那个人喝得醉醺醺地也告辞出来了:“马世龙扔给他一个参将的破饼,这狗立刻就自己的祖宗忘了。”

……

天启五年六月初,长生岛

第一批赴日的士兵已经回来了,黄石给杨致远的命令就是炫耀完武力后立刻以最快地速度撤退回国。他黄石就是一个彻底的纸老虎,而且还要仗着大明这几百年的积威,如果日本人坚持抵抗那他也就只能当作练兵了,但眼下看起来效果还算不错。

黄石最近收到了孙承宗的一封信,信里说的很模糊,但看得出来孙承宗有意于辽东。虽然黄石不明白孙承宗为什么不肯明说,但他相信孙承宗这么做一定是有道理的,据黄石的判断,孙承宗的目标应该在三岔河到娘娘宫一带。关宁军自负天下强兵,战马、火器也颇为充沛,马世龙一个外来的武将,看见这么多兵马器械肯定会径直去找后金大部队的麻烦。再说他马世龙一个外系的武将要想立足辽西,也需要一份说得过去的战功,不然孙承宗迟早有走的一天嘛。

想到马世龙目前的处境,黄石心中也隐隐有同情之感,因为这让他回想起了自己初到东江的艰辛。黄石把孙承宗的信件又看了一编,细细品味着里面的含义——孙大人是要我主动去助马帅一臂之力吧?但又怕伤了马帅的自尊……嗯,看这信的语气和写法,说不定已经伤过马帅的自尊了。唉,我又该如何是好呢?

黄石的烦恼不仅仅来自辽西,就在收到孙承宗信件的两天前,东江本部那里还来过一封密信,耿仲明的一个心腹随船来到辽南,他贴身带来了耿仲明献上的好意。

耿仲明在那封密信告诉黄石:陈继盛最近一直想出动出击,为此他已经发给毛文龙两封信了,虽然这两封信都被毛文龙驳回了,但毛文龙第二封信的语气似乎也显得有些松动,陈继盛目前正在写第三封信。耿仲明以一个朋友和孔有德密友的身份提醒黄石,切不可被陈继盛把风头赶超了过去。信得末尾还看似随意地讲了两句,说什么东江外系武官都对黄石很钦佩,觉得他很给外来的武将争脸,让他们也感到扬眉吐气。

毛文龙的干儿子们说什么外系武将……黄石第一感觉是可笑,但是他静下心来一琢磨,又感到一阵阵狂喜,因为这说明他的影响已经足够大了,至少有相当一批东江军官已经在观望,并他视为毛文龙的接班人,比如这个耿仲明和孔有德,就已经把宝押在了他黄石身上。

黄石对着地图看了许久,但他眼前流过的却是孙承宗的那满头银发,耳边回响的则是近日听到的那些故事,那些正发生在辽东大地上的惨绝人寰的故事。

——只要我抢在马世龙前攻击复州,就应该可以吸引来后金更多的注意力,这应该可以帮助到马世龙了吧?大规模围攻复州也可以在东江观望派的心目中再投下一记砝码……如果苍天注定要我做戚继光第二,那我也只好以封侯为满足。

第八节 诗人

天启五年六月十二日,长生岛,副将府

各式的菜肴流水一样地递送了进来,厅中还有一圈装扮得花团锦簇的歌女在翩翩起舞,黄石和山东的甄雨村正交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

甄雨村刚刚高升了,阉党兴起的政治狂潮终于刮到山东了,属于东林党的巡抚、巡按都倒台了。虽然阉党又派来了一批新任官员,但甄雨村他们这些中低层官员是地方的栋梁,所以阉党并没有动他们的意思,山东的各知府也都很有颜色地立刻改投阉党门下了。

“南京的列位大人,要下官代他们向黄军门问好。”甄雨村这次来对黄石更客气了,从下码头开始就拉着黄石闲扯,入了宴席后更是谈笑风生。

“甄大人客气了,南京的诸位大人也太客气了,那些铜钱正好给士兵发饷用。”黄石笑嘻嘻地又敬了甄雨村一杯酒,南京铸币司的官员们大多数也都脱下了东林党的那身皮,换了一个组织继续铸他们的铜钱——当然,这次他们稍微规矩了一些。而铸币司的几个大头目没有机会辩白清楚,统统被当作东林党铁杆拿下了。

“剩下的铜币本打算付给登莱的商人,末将还欠他们不少钱,唉,这军中的用度就是大啊。”黄石感叹了一声,做出一副紧张的表情问道:“要是这些商人去莱州府和登州府闹事,末将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啊。”

甄雨村自然立刻听明白了黄石话里面的含义,他们吃了黄石这么多好处也不能不干活,不然就太没有职业道德了,甄雨村当即就大包大揽下来:“黄军门放心,辽东边士辛苦我们同僚都是知道的,这些商人挣点辛苦钱我们也不去管它,但如果贪心不足来衙门闹事,我们一定会噢乱棍打出。”

“末将带左协将士谢过甄大人。”黄石当然不会拿那些垃圾铜钱去祸害爱国商人,但这个铺垫也是一定要有的,如果自己什么利益都不拿,山东的文臣集团也会怀疑黄石他的用心:“甄大人,末将铸了一种军票,大约也有数成的铸息。末将规定这些军票只能在长生岛兑换铜钱,所以……”

甄雨村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马上又反应过来了:“黄军门的意思下官明白了,长生岛的军票一律不得在莱登兑换银子,所有的军饷我们都回直接送来长生岛。”

“如此,多谢甄大人了。”黄石觉得军票做得再好也比不上真金白银,万一山东的商人和官府勾结,像阴毛文龙一样地把自己阴了,那自己的军票计划就会大受打击。

正经事情基本说完,黄石看大家喝得也差不多了,几个山东兵备道的官员一个个都自称不行了,他就拍拍手让那几个歌女过来。黄石事先已经打听清楚了这次会来几个粮官,然后按人头把这些歌女从山东请来,当时部下还暗示为他黄石也请一个,不过被他断然否决了。这些歌女大老远从山东赶来,还要承担被诱拐和淹死的风险,所以一个个要价都很可观,黄石可没有心思花这么一大笔钱去风流一把。

在女人柔媚的声音下,甄雨村一伙儿各个被灌得东摇西歪,黄石满意地笑着,还能安慰自己一句——至少肉菜是省下了不少。

喝高了以后文臣们纷纷开始吟词作赋,这既是显摆也能增加斗酒时的乐趣,八股文的威力此时立刻就显示出来了,正如黄石前世听说过的那句话一样:精通了八股文,那做诗填词真是小儿科。别看这几个文官喝得连亲爹都未必认得清了,但斗起诗词来仍然是一踏一深坑,一掴一掌血。

他们变着方地拿着长生岛附近的景色出题,一路下来谁都不敢示弱,这次又轮到小黑山了,甄雨村舌头已经喝大了,但一首七言诗仍然脱口而出,略无丝毫涩滞。黄石又是第一个大声喊好,只是……这次他喊的似乎太响亮了,醉眼朦胧的甄雨村猛然发现黄石这段期间好像没有喝酒。

“黄……黄老弟,你……你也来一首吧……”

黄石正打算推辞,登莱兵备道的那些人就鼓噪起来了,他们喝得似乎都忘了黄石是武将出身了,黄石眼看推辞不过,只要硬着头皮剽窃前世的一首大作:“远看黑山如棒槌,上面窄来下面宽,若是把它倒过来,下面窄来上面宽。”

几个文官顿时愣住了,其中一个的酒都洒到官服上还没有察觉,甄雨村拼命地咳嗽着,在心理暗骂自己怎么忘了黄石是个武夫出身,好不容易咳嗽过这口气,他立刻大发感慨:“黄军门真是吟得一手好诗啊!”

“好诗,好诗。”其他的文官咳嗽好了以后也纷纷称赞起来,其中还有个智商比较低的家伙还嚷嚷了一句:“黄军门再来一首吧。”

甄雨村和其他的文官纷纷恼怒地看着那个二百五,但黄石却真的诗兴大发起来,当即站起身来,举着一杯酒引亢高歌道:“天兵十万向辽东……”

“好气魄,不愧是威震辽东的黄军门。”山东文臣又是一愣,奉承话纷纷喷涌而出。

收到鼓励的黄石龙行虎步,就在这厅里连着转了两个圈,终于又挤出了一句:“不破匈奴誓不还……”

平仄完全不对……甄雨村腹谤不已,但眼睛都已经眯得快闭上了,其他几个文官捻须的捻须,咂舌的咂舌,一个个摇头晃脑的都似乎听入神了。

“……百战精钢刀在手……”黄石憋了半天总算又把第三句折腾出来了,这时他在厅里已经又转了五、六个圈了,那几个文官都心底里已经作了几百收尾了,都替黄石急得不行。

但黄实在厅中确是越走越急,最后就如同一团旋风般地围着几个文臣打转,他手中的那被酒都泼了不少出来。终于,黄石停下了脚步,他把本应做完诗才喝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奋力地把酒杯扔到了地上,手臂猛地往前一挥的同时,已经张开嘴……

几个文官立刻伸长了脖子,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其实他们都不在乎黄石到底会说什么,只要赶快说完就好,他们也可以继续喝酒了。

黄石伸着手、撅着嘴僵立了片刻,脸上眉眼翻腾,表情忽而狰狞、忽而放松地变换着,直等到几个文官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快伸僵了的时候,黄石一拂袖口……围着大伙接着走……

走走停停了几次,绿豆大的汗珠从黄石额头一个个渗出,在脸颊上汇聚成涓涓细流,甄雨村也看得十分同情,终于一咬牙打算拼死出头去圆场了。

“杀——杀——杀——杀—杀杀杀。”黄石从慢到快一口气喊了七个杀字,接着就抚胸长出了一口大气,憋得通红的脸也渐渐向正常颜色过渡回来。

“好!”

“好诗!”

“好啊,好诗啊。”

响遏行云的彩声立刻从山东文官的嘴中喷了出来。

……

“噗……”满嘴的食物在她大脑反应过来以前就喷了出去,年轻的姑娘慌忙用左手反掩住嘴,但这一下子就把热流逼入了鼻腔,她拿着食物的右手也猛地盖在了左手上,喉咙中发出了类似鸽子叫声的咕咕声,听起来这声音的主人似乎非常难受。

“哎呀,糟蹋东西的人啊,”黄石一脸痛惜地看着喷洒了一地的食物残渣,唉声叹气地说道:“总说吃得不好,今天给你带来好菜、好肉,结果就往地上吐。”说着黄又摇了摇头:“真是贱命一条啊,吃杂粮大饼的时候从来连渣都不会掉一粒,好东西看来你是无福消受喽……”

黄石啰里啰唆地抱怨了好久,眼泪横飞的女孩子才喘匀了气,她囫囵咽下了剩下的食物,眼睛弯弯着笑得职打跌:“太子少保大人啊,您这也叫诗?”

“怎么不叫?诗不就是四句,每句七个字么?”黄石理直气壮得很,单手叉着腰,威胁似地摆动着手指:“你一个小丫头懂得什么,在场的进士老爷们都说我做的好诗哩。”

“好诗,好诗,下面窄来上面宽,哈哈,”那姑娘笑得花枝乱颤的时候还不忘了用手掩嘴,她踉跄着急行了两步,用手死命撑住一个树才算站稳脚跟:“小女子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的诗啊。”

“有什么不对么?”

黄石一脸茫然地望了过去,这无辜的眼神让那女孩子看得一呆,脸上的嘲笑神气也冻结住了,跟着就渐渐退去,她凝神思索了片刻后就是轻轻一福:“太子少保大人,小女子也不懂太多诗词,不过既然进士老爷们都说好,那想必是好的吧。”

“真的么?我从来没有做过诗,也没有看过什么诗,第一次写诗竟然大家都说好。”黄石兴奋地问道:“你真的觉得好么?”

那女孩子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脸上却是微微一笑:“太子少保大人的诗,当然是好的了。”

“真的好么?你可别骗我,我真的从来没有看过诗啊。”

女孩子温柔地笑了一下:“小女子不敢对太子少保大人扯谎,这诗确实很好。”

跟着她的目光碰巧游移到落地的碎肉片上,痛惜的神色立刻浮现在了少女的脸庞上,她飞快地走过去蹲下,就打算探出左手去拾起来。

“拾这个干嘛。”黄石抢在她前面跳过去,轻轻欠身一抹就把那些东西划拉到旁边去了:“又值不来什么银子。”

“唉,”女孩子优雅地徐徐站直,顺便白了黄石一眼:“听太子少保大人这话,横是趁了几千、几万两银子了吧?”

话一出口女孩子就自知不妥,她挑眼少了黄石一下,看见后者也正凝神品味着她的话和表情,脸上不禁就是一红,侧脸避开的同时,手也假意地去扶头发,把黄石的目光轻轻挡开一半。海风吹来,乌黑的发脚飘扬在白皙细长的脖颈上,日光洒下,这飞舞的青丝隐隐染上了一层金色。

这景色让黄石不由自主地一下子念出:“独立天下无双艳,竞夸海内第一香。”

“嗯?”明眸顿时染过一层怀疑,马上又笼上了重重的恼色,女孩正要大声质问,却不幸觉察到了诗句中的寄意,一腔恼火顿时平添了不少羞涩。恼羞成怒的女孩狠狠剜了黄石一眼,把脸别向了一边,满腔怒火无从发泄的女孩突然发现自己忍不住要微笑,这更让她感到气苦,就再次扭了下身,几乎是背对着黄石了。

过了好久黄石轻声解释道:“我是在夸牡丹。”

“嗯。”一声细若游丝的鼻音传了过来,女孩开始无意思地啮咬起手中的食物来,她已经完全背过了身去。

两个人无声地站了很久,在这悄无声息中黄石感觉两个人间的距离正被飞速地拉近,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女孩的背后,抿着嘴盯着眼前的小后脑勺和一双轻轻抖动的肩膀看,背负在身后的手几次动了动,但终于还是没有伸出去。黄石闭上眼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渐渐缓慢下来,把口中的唾液一下子咽了下去,睁开眼看着还在轻咬食物的姑娘,小声地说道:“我还做了另一首诗……”

这次黄石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自己在屋子里盘旋的场景,还惟妙惟肖地模仿了那些文臣等诗句时的表情——一个个端着酒杯喝也不是、放也不是,所以他才说了头两句,那女孩就笑着喘不上气了:“你……咳,咳……住嘴!”

看到黄石还一本正经地说下去,姑娘气得真想擂他一顿:“等等……太子少保大人,等我吃完了你再说吧……哈,哈……”

黄石不管不顾地还在学着甄雨村的苦瓜脸,右手却像另一个文臣那样挑起了拇指,左手一边抚摸着胡须,一边夸张地叫道:“好诗,真有英雄气魄啊——”

“大人。”

两个人的侧面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叫喊,黄石一呆就收回了双手,侧头看去原来是洪安通来来,他站在不远处作了一个躬身的见面礼。那女孩也跟受惊的小鹿一样跳开了两步,洪安通收直身体,衣甲铿锵地走了过来,又是双手一抱拳:“大人,属下有军情汇报。”

“嗯。”黄石沉生相应的时候还轻点了一下头,身上浮脱的举止和神态已经无影无踪了,他掉头对那个女孩子说道:“本将先走了。”

“小女子恭送黄将军。”

离开的时候,黄石用余光扫了一下侧后的洪安通,后者的目光一直笼罩在那个女孩子身上,冷冰冰的全是怀疑之色。

“大人。”路上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洪安通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个女子姓甚名谁?可否告知属下?”

“嗯,”黄石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洪安通不引人注意地皱了一下眉,恭恭敬敬地回答说:“大人明鉴,属下一路查问卫兵,有人见到大人往这里来了,属下就沿海岸寻找,这才找到了大人。”

黄石知道洪安通当初肯定很着急,有军情却找不到自己的人,他叹了口气也没有说什么。

“大人?”洪安通又轻轻地叫了一声。

“她今年十八岁,嗯,姓王……”黄石潜意识里还是觉得不好,所以一上来就本能地替自己辩护了一句,那女孩子的年龄他也是按照虚岁来报的。

洪安通倒是不以为意,他默默地把黄石所得资料记在心里,打算一回到老营就安排内卫去查,等黄石统统说完以后洪安通又问道:“大人,明天可要属下安排人手保护王小娘子?”洪安通顿了顿,又问了一句:“可要属下把王小娘子安排到老营来?”

“不必了吧。”黄石觉得大张旗鼓很不好,人家可没有答应过什么,自己更没有要求过什么,黄石现在正暗自庆幸自己刚才把持得定,不然就让洪安通这厮免费看大片了。

“遵命,”洪安通倒也不多问,他面无表情地补充道:“属下敢请大人明示,以后再去见王小娘子时,属下应安排贴身内卫,还是在两里外部署内卫警戒圈?”

黄石半天没有吭声,洪安通等了许久没听到回应就又说道:“请大人示下。”

“我看都不必了吧,我自己能保护好自己,不用带内卫了。”黄石不耐烦地叫了起来,好大的一个长生岛,这么可贵的幽静海滩和山地,要是自己每次约会都跟着一个警卫排那也太煞风景了。

洪安通大吃一惊:“这怎么可以,大人一身担负辽南安危,岂能自处险地……”

黄石愤怒地打断了洪安通,停下马向他咆哮道:“我说不必就不必。”

“大人恕罪。”洪安通滚鞍下马,跪倒在黄石马前:“属下愚钝,仰承大人信任,委以内卫重任,此事乃属下职责所在,故不敢不言,敢请大人明鉴。大人身负国家重任,一身关乎数万将士安危,因此一定不能处于险地……”洪安通重重地俯下了身:“属下敢请大人明鉴。”

第九节 魔戒

黄石纵身一跃,从马上跳落到地面后,他不等彻底站稳就双臂探出,把洪安通托了起来:“洪兄弟请起,你辛苦了,我话说得不对。”

“属下当不得大人此言。”洪安通虽然挣扎,但黄石也还算有力气,加上他也不敢拼命反抗,所以还是被黄石从地上拉扯起来。

“你放手去查王家小娘子好了,但我还是不希望有大批的内卫跟着我。”看到洪安通又在那里运气等着争辩,黄石就轻声问他:“你为什么追随我来这个长生岛?”

洪安通一时语塞,他挠了几下头也没有想出什么堂堂的道理,支支吾吾地说道:“属下就是想跟着大人,也没有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是汉人,因为我是大明军官,因为我拯救了很多辽东百姓,因为我对每个人都很好,因为我从来没有利用权力欺辱过任何一个平头百姓……”黄石静静地说了很多条零碎的理由,洪安通呆呆地看着他的上司,傻傻地连声称是。

“你如此,那些投奔我而来的百姓也都是如此。”黄石笑着摇了摇头,还顺手在洪安通的肩上拍了两下:“他们都爱我,就如同你一样,我黄石是生活在一批爱我的人中间,我不需要一天到晚地贴身保护。”

洪安通咀嚼着黄石话里面的含义,但在此回话的时候仍然神情毅然:“大人的意思属下明白了,但建奴狡诈,大人一身系万千军民安危,属下以为不可不防。”

“防当然要防,但我不喜欢你们防的方式。”黄石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摸着眉毛整理着自己的思路,而洪安通就站在他面前静静地等着下文。终于,黄石搞清楚自己到底对什么反感了,他仰起头看着洪安通:“你和内卫每次跟我出去,看那些兵民的表情就如同在看敌人,就像今天你看王小娘子的神情一样。我不否认其中可能有建奴的细作,但我相信岛上九成九的人都是敬爱我黄石的。”

洪安通忙不迭地说道:“大家都是敬爱大人的。”

这话让黄石自得地微微一笑:“这就是问题所在,你们脸上的表情伤了那些人的心,让他们觉得我在怀疑他们。”黄石看到洪安通满脸都是茫然,不禁又摇了摇头:“我相信长生岛的军户都不会负我,所以我不会负他们,从此以后,你们要不就别跟我出来,要不就别伤他们的心。”

洪安通愣了半天才恍惚地开口问道:“如何既能保护大人,又不伤军户们的心呢?”

“冲着他们笑,”黄石轻松地把手背负在身后,对着洪安通露出了信任的笑容:“你们既要学会冲着别人笑,也要学会看懂别人的笑容,一个真心冲着我欢呼的军户,肯定不会是我的敌人的。”

……

回到老营后,黄石立刻看见杨致远正堵在门口,这家伙回来以后立刻开始工作,连黄石特批给他的假期都只休息了一半:“杨游击,怎么了?”

杨致远欠了一下身:“禀大人,有个官司要请大人示下。”

随着时间的流逝,军法条例也变得越来越严格细密,杨致远已经很少就军法问题来找他了。黄石估计又是出了什么没有预见到的情况,杨致远这是找他来批准新条例了。两个人此时已经走进老营大帐,金求德和李云睿正拿着几份等在里面,他们见到黄石来了也一起行礼。

黄石觉得军法问题应该无法很快解决,所以走到他到正中位置坐下后立刻对杨致远说:“把新条例呈上来吧,我今天晚上看过,明天一早给你好了。”

不想杨致远摇头说道:“回大人话,没有什么新条例,是关于老条例的问题。”

“原来是老条例啊。”黄石有些奇怪杨致远怎么会提出这方面的问题,这个已经早有定论了:“如果下面的军法官认为老条例不妥,可以向你报告,如果你也认为不妥,就可以向我请示,但这次的官司还是要按照老条例判罚。”

“大人,末将以为,这次的官司不能按照老条例判罚。”杨致远反驳的声音不高但却很坚定,说完以后他就把一套案宗推倒了黄石面前:“末将敢请大人立刻看一下。”

黄石盯着杨致远的眼睛看了一眼,然后飞快地示意他和金求德、李云睿都坐下,然后低头打开了案宗。

这起案件的情况非常简单,一个长生岛老兵杀了一个新投降的汉军士兵,还夺走了死者的妻子,死者的弟弟为此告上了长生岛军法司,目击证人很多,凶手也供认不讳。黄石仔仔细细地看完了案件简述,又前后对照了几遍,不禁抬头狐疑地问杨致远:“这个案子很不好判罚么?”

“很不好判罚,末将敢请大人看一下供词。”

黄石的身体向后靠了一下,眼睛也有些愤怒地眯了起来,他冷冷地说道:“杨游击,我的事情很多,要是每个案子都要我看供词,我根本看不过来。”

杨致远迎着黄石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说道:“末将敢请大人看一遍供词。”

听完这话以后黄石又盯着杨致远看了几眼,手下“哗”地一把掀开厚厚地供词,嘴里嘟囔道:“最好值得我一看。”说着他就低头看起了审讯记录。

供词有很多,光目击者就有几份,但重点在于凶手、凶手的兄长,死者的妻子和死者的弟弟则四份上,黄石看了一会儿脸上的怒气就散去了,再过了一会儿他就露出了戚然的表情:“可怜,真是可怜啊。”说着黄石的手就摸上了自己的眉骨,并轻轻地捏着自己鼻梁。

这个长生岛的士兵是天启三年逃难来的辽民,盖州战役的时候就是一个新兵了,而且当时就在黄石那队英勇作战,还负过重伤。到了南关战役的时候这个士兵已经是个果长,在突破中央的时候再次立下战功并再次英勇负伤,他虽然没有进入教导队但却也记录在案,军中已经把他作为下一批军官集训的重点培养对象。

死者和凶手并不是第一次见面,两年前这个士兵和大哥、小弟一起南逃,当时死者还是一个汉军哨探,凶手一家当时被死者所在的哨骑队(三个骑兵)捉住了。根据一般的规矩,只要逃亡者能够提供足够的财物就可以换回一命,但这个倒霉的士兵没有钱行贿汉军,所以那伙哨探就夺走了这对兄弟的妹妹和妻子作为买命钱。他们的小弟试图保护家人还被打伤,没有走到旅顺就咽气了,凶手当时就握着死不瞑目的小弟的手发誓要报这血仇。参加长生军后他一直奋勇作战,屡立战功,确实实践了自己的诺言。

天启五年汉军大批南下逃亡金州并转送长生岛,这个士兵在人群中发现了杀害他弟弟的那个汉军哨探,更让他不能容忍地是——他发现自己的妻子已经成为了这个汉军的老婆……

黄石轻手轻脚地合上了宗卷,用的是合上死者的眼帘那么尊敬和谨慎的动作。他脸上肌肉抽动了一番,轻拍着宗卷问杨致远:“凶犯有后了么?”

这个自然不会记录在口供上,但杨致远也其实也问过了:“很小的孩子,失去母亲的照顾后,死在去旅顺的路上了。”

“丧子,夺妻,杀弟,”黄石喃喃说道:“此恨此仇,不共戴天。”

杨致远高兴地说道:“大人明鉴。”

可黄石接下来的一句话又把杨致远打落谷底:“但还是要军法从事。”

一边的金求德和李云睿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杨致远知道从这两个铁石心肠的人身上要不到任何帮助,就独力做出了最后的努力:“大人,法不外人情。”

“法不外人情么?”黄石自嘲地笑了一笑,他一直认为权力就像书中的魔戒一样,它会利用人想干些善事的念头来挣脱束缚,等到权力不再受到约束的时候它就是彻头彻尾的恶了。

“是的。”杨致远顽强坚持着,他抓过那些口供翻出死者的妻子那份,指着他们对黄石说道:“这女人也是被抢走的,这个汉军本来就该死。”

如果此时心软的话,黄石能够想象会发生什么情景,大批长生岛士兵就会开始寻找过去的仇人,那些没有仇人的长生岛士兵也可能趁机压迫原来的汉军士兵,口供么……只要有熟人在,总是容易编出来的。

杨致远不知道黄石的心理波动,他看见黄石脸上阴晴变换就充满希望地递上了草拟好的赦免令,同时还加了一句:“大人明鉴,末将以为可以赦免此人,让他戴罪立功。”

“长生岛军法不是人情而是秩序,它在我黄石之上。”黄石看也不看地就把赦免令推了回去:“军法条例说过的,杀害原汉军士兵,抢夺他们的财产、女眷,其罪不赦!”

……

自从后金下令编丁入庄后长生岛的军情收集就又一次受到打击,这不仅仅是集中营式管理带来的好处,还因为有胆色的汉民已经纷纷逃亡,以往后长生岛有联系的人更是带着家属前来投奔,后金统治区剩下的大多是被吓破胆的汉民了:“建奴正把复、盖附近的百姓送向辽阳,现在这两卫周边的村落已经空了三成,卑职无能,具体的兵力分布无法打探清楚,我军在复盖两地的军情网已经多被摧毁了。”

在黄石沉吟的时候,金求德也忙着补充说:“末将以为,这该复、盖地区的建奴必是知道他们实力不足,无法掩护整个辽东半岛,所以才拼命把百姓运走。”

“嗯,金游击说得不错,建奴被三面牵制,实在没有余力增援复、盖了,面对我们辽南连自保也已经作不到了。”黄石心中非常激动和紧张,他就要下达一个重要的命令了,这命令将意味着辽南明军放弃海路机动的优势,开始要和后金在陆地上争雄。

“我要见大人。”营帐外传来了贺定远的大嗓门。

黄石和金求德愕然对视一眼,他连忙招呼洪安通:“快去让贺游击进来。”

贺定远直愣愣地进来以后,黄石忍不住责备了一句:“贺游击你连通报都等不得了么?”

“大人。”贺定远进来以后就草草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胸中的恶气就不受控制地喷涌了出来:“刚才杨游击送来一个死囚……”

黄石安静地听着贺定远喷完,才静静地回话说:“有什么问题么?”

“某觉得这个人不该杀,”贺定远双手重重地拍在了桌面上,还一下接一下地擂着:“大人,他是我们的人,是追随大人已久的人啊。”

黄石默默地忍受着贺定远到脸上的唾沫,这个时候不能丧了自己的气势:“长生岛上的所有人,都是我黄石的人。”

看着贺定远急速煽动的鼻翅,黄石语气平静地说道:“去监刑吧。”

“是不是这厮……”贺定远突然伸手指向了金求德:“大人,这是不是他的主意?”

本报着事不关己态度的金求德恼怒地站起了身,愤愤然地看向了贺定远,黄石哭笑不得地解释说:“不是,是我的主意,执行命令。”

贺定远和黄石对视了两眼,又回头恶狠狠地看了金求德两眼,后者毫无畏惧地和他对看,最后贺定远一拍桌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手臂还在李云睿和洪安通的身上指指点点:“大人身边有小人,有小人啊。”

“大人身边有奸贼小人……”走出营帐后贺定远那高亢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地传进屋来,金求德、李云睿和洪安通个个面如黑灰,黄石脸上的笑容也完全敛去了,他的面容同样阴沉得可怕。

屋子里的几个人保持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过了不知道多久黄石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丝笑容:“贺游击太不知道轻重了。”

另外几个部下还像死人一样地缄默着,没有人搭黄石的话,自感有些没趣的黄时也在桌面上轻轻一拍:“好了,我们继续说复州的事情。”

镶红旗的伤口大概养得七七八八了,但这个旗的马匹应该没有多少了,李云睿说后金军北归的时候把镶红旗的战马都征用走了,这个旗反正也是防御状态本也用不到太多的马,黄石他们都认为这在很大程度上拉平了两军的战略、战术机动水平。

如果进入复州周边作战,那么明军就要考虑后勤粮道问题了,黄石和金求德一直认为比较可靠的补给路线还是金州到福州的官道,在这条大路上明军的双轮车和独轮车可以起到很大的作用。如果要从长生岛直接补给复州军队的话,这两地间有很多丘陵野地,显然只能靠人力来搬运粮草了。

天启五年,六月十五日

东江左协副将黄石命令辽南东江军各部向金州集结,整顿完成的救火营和半个磐石营也在同一天渡过南信口,在一片腰鼓声中向东北挺进。

六月十六日,长生岛两个营抵达复州南方的盘古堡城下,后金守军弃城逃亡,明军进入城堡后立刻把数千辅兵接来,明军一边开始修理堡垒,一边开始扫荡盘古堡到金州的官道,准备开始向一线储备粮食。

六月二十一日,辽南的张攀、尚可义、尚可喜等部都发来回文,他们已经遵令带领各自的精锐向金州出发。同日明军对盘古堡的修理业基本完成,从该堡到金州之间明军也构筑了一系列简易哨所和烽火台。辅兵开始把金州的存粮运输去盘古堡,两地间粮车络绎不绝。

六月二十三日,黄石带领他的近卫队和最后剩下的半个磐石营从长生岛出发前往盘古堡,走之前他写好了两封信件,它们分别是给孙承宗和毛文龙的。这次是黄石第一次在拿到确实的战绩前就向上司汇报军事行动,他其实是在委婉地告诉孙承宗——可以让马世龙出击了,我已经吸引来了复、盖建奴的注意力。

至于东江方面,这也是向毛文龙表示忠诚,虽然辽南距东江本部千里不可能事先请示,但礼貌上的面子工作还是要做的。

出发前一个磐石营辅兵挤出了队列,遥对着黄石的战马郑重其事地跪下,口中还连连称谢。黄石觉得这个士兵在这个时候做这个动作显得很怪异,就让内卫去问一下。

洪安通问清楚情况后凑近黄石说道:“大人,他是……”洪安通故意把声音提高了一点儿,让黄石背后的贺定远也能听见,后者正在心中担忧他的妻子——她分娩在即了。

那个士兵就是上次贺定远和黄石争吵的案件中的死者的弟弟,他被叫到黄石马前后再次重重拜倒,低着头大声叫道:“大人,小人独孤求,代亡兄和他留下的孤儿感谢您,愿大人长命百岁,高候万代!”

贺定远虎着脸一句话也不说,黄石随口勉励了几句就策马向前,满心激动地独孤求抬起头的时候,看见黄石背后的洪安通正冲他微笑着——这是其他将领的卫队从来不曾给与士兵的友善。

第十节 战备

故章肥猫的家丁小泼猴现在已经是加游击衔的军官了,也就是选锋营的现任指挥官,李乘风对此当然很是有些不满,但黄石坚持选锋营的职务要由营中老人来继任的原则,所以李乘风等金州堡军官也没有办法插手这个野战营。

黄石抵达盘古堡的时候发现城堡修得很不错,外侧的壕沟鹿角也错落有致,不禁大为称赞,边上的洪安通连忙汇报道:“负责修筑城堡、挖壕沟的军官名叫欧阳欣,是炮队的一个军官,但炮击的水平很差,倒是设计了很多挖壕的工具。”

“嗯,有时间定要见见此人。”黄石略一沉思,就微笑着问洪安通:“这欧阳欣是盗墓贼出身吧?”

洪安通也笑嘻嘻地回答道:“大人明鉴。”黄石现在已经发现洪安通的不少才能,他的记忆力就是其中之一,重要的人事档案他差不多是过目不忘。

驻扎在盘古堡的时候黄石还在急迫地盼望着长生岛鲍九孙的来信,他的小钢炉已经证实能够把生铁和熟铁溶化成水了,第一次看见坩埚里铁水上蓝色的火焰时,黄石的眼睛都激动地变红了,能把铁溶化成液态那沙子应该也就差不多了,幸好当时在他周围的人一个个都被刺目的红光灼伤了眼睛,正因为大家都在流泪所以也显不出什么来。

所谓的钢就是铁、碳合金,所以生、熟铁中的杂质比如磷什么的是一定要排除掉的,但前几次造渣流程都不是很理想。现在黄石离开了长生岛也就无法亲力亲为了……实际上他也不懂,还是让老铁匠按照炼熟铁的方法去造渣,或者干脆做一个大勺子,如同给肉汤撇沫子一样地把浮在表面的杂质舀出来。

但还没有等到鲍九孙的捷报,小泼猴就领着选锋营来盘古堡和黄石会师了:“卑职章明河,参见黄军门。”

黄石打量了眼前的将领一番,对方显得既谦卑又恭谨,这让黄石心里也很满意:“起来吧。”

“谢黄军门。”章明河按说可以继承章肥猫的那套半硬甲,但他现在却是穿着黄石赐给他的那套铁甲,看向黄石的时候眼睛中也不由得流露出感激之情。

那章明河跟个电线杆似的站的笔直,黄石就指着椅子说道:“坐下说话。”

章明河的身体如同被电了般地抖动了一下,连忙谦逊道:“黄军门面前,哪有卑职的座位啊?”

见那章明河一个劲地推辞,黄石就让内卫塞给了他一个板凳,章明河这才贴着板凳的边缘坐了下来。黄石随口和他聊了几句选锋营的内务,然后就笑着对他许诺说:“此次攻陷复州,本将一定为章守备请功。”

“卑职深谢黄军门。”章明河立刻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冲着黄石就使一鞠躬。

“坐下说话。”黄石等章明河坐定以后又说道:“这次你定要努力立功。”黄石冲着北京方向一拱手:“这样也好请朝廷恩典,让你改回本姓。”

拜义父的这些家丁自然都希望有一天能改回本姓,章明河立刻又从板凳上弹了起来:“黄军门教导的是,卑职一定杀贼报国。”这章明河依仗黄石的支持掌握了选锋营,对黄石感激涕零之余也意识到自己从事就贴上“黄党”的标志了,今天看见黄石又是赐座又是勉励,心知对方是想提拔自己的,他也决心要趁机挤入黄石嫡系行列。

“坐下说话,坐下说话。”黄石笑嘻嘻地连连摆手,告诉章明河大可不必如此拘束,选锋营军官团的这种反应原也在黄石意料之中,世上很多事情都是你追他跑、你跑他追。黄石摆明车马不去吞并选锋营,结果倒让他们觉得被排挤了,现在一个个都拼命想挤到黄石这个体系中来。

黄石另外一个关心的话题就是银币,这次他把补饷和赏银一口气都发了下去,辽南的士兵很多年都没有领到足额的军饷了,黄石就趁机和章明河打探其这次发饷的效果来。

“黄军门体察下情,爱兵如子……”章明河顿时就是云山雾罩地一通拍,黄石也被他拍得有些飘飘然起来,在章明河嘴里那形势是一片大好,所有在册的士兵都拿到了十足的军饷,人人都对黄石的军票政策和大公无赞不绝口。

以往发银锭的方法并不是一种非常科学的方法,明的库平银锭是九成八到九成九的含银量,而民用、商用的银锭一般也就是八成,个别的商人甚至用六、七成银的银锭。所以同样是一两,库平银和民银的差别是很大的,民银之间的差距也非常之大,银两还是一种很粗糙的一般等价物。

如果发银锭给各营军官的话,这些军官往往会用官银和商人换民银,然后把民银当作军饷发下去,从而赚取中间的差价,还有的军官干脆就私铸银锭,往里面掺进大量的廉价金属。如果不想发足额的银饷,这些军官也可以向士兵宣传上峰根本就没有给足。

章明河和李乘风本也打算照此办理,他们俩现在的根基不稳,所以不敢克扣军饷,但把官银换成民银的胆子还是有的,章明河他本还等着这笔钱好组建自己的亲兵、家丁队呢。一开始听说黄事发军票的时候这两个人也不是很担心,他们本打算或自己去、或借助商人把军票在山东换银子,然后再换成民银运回来。

但他们委托的商人试探了几次以后,都发现山东兵备道软硬不吃,说什么也不同意用东江镇左协的银子兑换他们手里的军票。山东兵备道的官员们早有默契,每给长生岛运一万两银子他们就可以向库房里报五千耗羡的账,这钱那些商人是无论如何也出不起的。再说黄石还但应每年拿出两成的银子买南京的破烂铜钱,那批铜钱在外面一文不值,二十吊换一两银子都没有人接茬,可是黄石就是肯用一两换五吊钱,这也是好大的一笔买卖啊,南京的不少人都指望着它呢。

这些地方官当然不知道黄石把破烂铜钱都运去日本了(长州藩出销售渠道,长生岛出货,两家也会分赃提成,黄石一向不吃独食),他们只知道承了黄石不小的人情,也从中渔利甚多,所以就把那些商人统统赶走了,有几个官员还六亲不认地让某些商人老朋友吃了板子。

那些碰了一鼻子灰的商人虽然想不通地方官为什么有钱不赚,但也只好回头来告诉章明河他们情况。在这种形势下李乘风他们就打算伪造些军票,蒙着一个商人是一个。

等黄石锻造的银币和铜币被当作军票发下来后,李乘风他们立刻发现根本没有伪造的可能,被说那些银币了,就是铜币他们也找不出来,铸造的铜钱和锻造的铜币除了瞎子谁都能一眼认出来。而且那些商人看到这种军票后也变得热情起来,黄石的银币成色比一般的民银也就是略差,可是一枚银币或铜币的价值清清楚楚,远比他们平时使用的银锭要清楚得多,也方便得多。

这些商人走南闯北,更是一眼就看出这种银币和铜币很难伪造,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黄石肯不肯认账。一开始有几个山东的商人去长生岛兑换银币,杨致远二话不说地就给他们换成了足额的官银,其他翘首盼望的同行见黄石的信用似乎还可以,就决定先用着这个东西作生意,大部分和东江左协作买卖的商人也都认可了银币的币面价值。

章明河现在和黄石说的话让后者很开心,章明河他们也发现用银币能比较容易杜绝克扣军饷的问题。当然军官只要彻底不要脸,霸王硬上弓地去喝兵血那还是没有办法,但至少他们不容易用劣质和不足额的银锭糊弄士兵了。每枚银币和铜币上都清清楚楚地写着它们的价值,就是不认字的士兵多看上几回也能明白都是什么意思。

不过在这一片赞许声中,黄石并没有想到章明河他们还是有投机取巧的办法,那就是用刀贴着银币的外圈刮边角料,后来再发饷的时候章明河的亲兵们就会彻夜不眠地刮银币,把每枚银币都刮下来一圈。什么张攀啊、尚可喜啊等辽南的军官也都或早或晚地想起了这一招,他们刮完了以后发给士兵,士兵很快从亲兵那里学会了这手也开始刮。等商人用货物换到银币后自然会再刮一次,银币在商人间流通的时候就会越变越小,反正小到一定地步的时候他们还可以去长生岛换银锭。

天启五年六月二十七日,盘古堡周围旌旗蔽野,营盘接天,张攀、尚可义兄弟也都带着本部精锐前来效力,现在此地已经聚集了东江镇左协的六个营九千战兵,加上过万的辅兵明军已经有两万五千之众。昨天东江军还明目张胆地在复州河上搭起了一座浮桥,探马也曾跑到复州城下窥探。据报后金军日夜紧闭四门,还把周围的零散兵力都回收到了复州城中。

明军闻讯后就派出救火营掩护大批辅兵搭建桥头堡,一旦这个建议的堡垒完成,明军在复州交战时的伤兵就可以得到迅速后送到这里来治疗,明军也可以借助这个桥头堡掩护辅兵和退路。

威风凛凛地黄石坐在军帐正中,侧面则是满脸严肃地吴穆和他身后的书记员陈瑞珂,明末的通讯、机动能力和指挥效率都很低下,主将根本无法同步掌控全军,再加上明朝的“大小相制”体制,黄石深知友军是不是和自己同心同德就能决定了生死胜败。

黄石掏出了一份行动计划书——随着现在军事行动越来越庞大复杂,他已经开始记不清所有的任务细节了。他的内卫部下还把这份计划书印了很多份,发给了每个参与会议的将领一份,张攀他们刚才被命令围坐在桌子旁的时候就吃了一惊,现在又是满腹狐疑地接过这厚厚的计划书,然后他们也学着黄石嫡系的样子打开,也小心翼翼地看了起来,洪安通还为不认字的章明河配备了一个内卫作翻译。

计划书里详尽地描述了各队的任务,他们的友邻和行军的路线,黄石作完了任务简报后就开始询问各位将领有什么问题。这更是让几个友军将领感到震惊,以往长官的命令都是不好质疑的。黄石主要是希望大家有话现在说,觉得任务完成不了最好也事先都提出来,这总比到了战场上、一看形势不妙就脚底抹油强。

经过半天的适应,东江左协的各个军官也就熟悉了黄石的军议模式,大家经过大量的探讨总算达成了共识,黄石也尽力地满足了众人的要求,通过这次交流他也对东江镇各部的战斗力有了一定的了解。

“还有什么问题么?”黄石最后一次询问在座的将领们,同时环顾着他们脸上的表情。

“没有了。”众将一起朗声回话,经过这么老长时间的交流,他们也都充分了解了手里的这份计划书,更因为这种了解而对战争的结果充满了信心。

这些军官脸上流露出兴奋和对功劳的饥渴,这让黄石也感到很满意:“好,今夜大宴士卒,明日一早,大军就出发渡过复州河,午时前就要开始对复州的进攻。”

散会以后,黄石出声把贺定远喊住了,拉着他又在桌子边坐下:“贺兄弟,你今天没有说过一句话啊。”

“末将没有问题,没有任何问题?”贺定远最近的脸一直绷得冷冰冰的。

“贺兄弟,你们我兄弟之间,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贺定远仔仔细细地看了黄石的眼睛一会儿,仿佛是两个陌生人一样,黄石在这期间尽力维持着脸上的微笑,贺定远哀叹了一声:“大人,如果我是那个小兵,如果我有一个那样的仇人,我不报仇是不可能的。”

贺定远悲哀地摇着头说到:“不可能不报仇啊。”他猛地扬起脸:“大人,如果这么做的人是我,您也不赦免我么?”

第十一节 交流

这个问题黄石根本不愿意回答,他哼了一声套用了一句前世的法律用语:“我不回答没有发生的问题。”

贺定远琢磨了半天才明白黄石七扭八歪想表达的意思,这让他更愤怒了,他忍不住爆发出来:“如果是杨兄弟这么做了呢?如果是张兄弟这么做了呢?大人又会如何判罚?”

“杨兄弟绝不会违反军法,绝不会!”黄石也忍不住爆发了出来,要说军队高层有谁喜欢拿蔑视黄石权威当好玩的话,那么贺定远肯定是唯一的一个:“至于张再弟,他有任何委屈一定会来和我诉苦的,绝不会先斩后奏的!”

贺定远被黄石的态度激怒了,他站起来吼叫道:“大人的意思就是,如果某去抱私仇,不管是不是不共戴天的仇,大人就连我也要杀么?”

黄石厉声反问:“你觉得那个士兵很冤枉么?”

贺定远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拳头,大叫道:“不错,很冤枉。”

黄石接下来问话的语气变得更严厉了:“你还觉得他不该死?”

“他当然不该死。”贺定远的声音变得如此之大,连外面站岗的内卫都忍不住探头往里面看,两个内卫的脸色也变得很紧张。

黄石绷着脸挥手把他们赶出去,斜睨着贺定远冷笑了一声:“那你为什么不私下把他放了?”

这问题一下子把贺定远噎住了,黄石又连着几声冷笑:“你为啥不放了,回答我,为啥你要老老实实地监刑?”

贺定远的脸越憋越红,狠狠地一拳擂在桌面上:“某真后悔当时没有放了他。”

“出去,不叫你们不许进来。”黄石再次挥手把探头探脑地内卫赶了出去,然后悠闲自得地掉头看着贺定远,突然脱口骂到:“放屁!”

贺定远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骂声惊得向后仰了一下,黄石又发出嘿嘿的冷笑声:“贺兄弟我知道你的,就算你心里不服,但只要是我的命令,你还是回执行,你会来和我争,也会来和我吵,但是你不会……”黄石狠狠地加重了语气:“根本不会去违反我的命令的。”

大红着脸的贺定远喘着粗气,还在寻思着反驳的话,但憋了半天才说了一句:“那兵很可怜,实在是情有可原。”

黄石露出嘲讽的笑容,也站起身来一边绕着桌子走一边说道:“贺兄弟今天咱们就把话挑明了说,那个士兵很可怜,我承认这一点儿,但我告诉你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肯定在想——我有功劳,我还有苦劳,我就是杀了个人也没事儿,上面不会为了一个死汉军来和我计较的。”

黄石停下脚步直愣愣地看着贺定远,摇了摇头:“如果每个人都这么想,那这军队还怎么带?哼,我就是要告诉他们,不服从命令——就是有事,不要以为过去有功劳就有免死金牌了。”

“可那些老兵出生入死追随大人,这几年来他们可视为大人立下了汗马功劳啊。”贺定远思考了一会儿,又说道:“几千年来兵都是这样带下来的,我华夏法一向讲究议功、议故。”

“议功,议过,哈。这次我议了他,下次就会有人想——我有功劳,我也有苦劳,我就是在战场上跑一次也会给我机会戴罪立功的。”黄石是个很顽固的人,他坚信暴君的秩序也比没有秩序强,他还担心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黄石认为军事命令比现有的法律更严格,战场上很多命令比军法更不讲理,就是要把人逼上死路,但是士兵就是要机械地执行:“我们大明,总有人认为宽恕比许可要容易一万倍,但这个只适用于家庭之中,在我长生岛,没有事先许可,就没有宽恕。”

看着贺定远还在生气,黄石又哼了一声:“贺兄弟我问你,如果那个士兵没有自己动手杀,而是向你哭诉,要你替他杀,你会怎么做?”

贺定远歪着脑袋开始思考,黄石耐心地等了很久,贺定远终于很勉强地说道:“我会和大人还有杨兄弟说,请大人主持……主持公道。”

“你也一定会得到。我至少有一百种办法给他出气、给他报仇。但不是现在,更不是在我刚刚布告辽左远近,大赦汉军的今天!”黄石飞快地接上了话茬,他知道一旦赦免了一个人,哪怕嘴里所得再厉害,那长生岛官兵就会去四处寻找以前的仇人,或明或暗地把人搞死——明的来不了,暗的还不行么?这种仇恨一旦蔓延开,黄石担心就再也控制不住了:“那囚兵知道我不会允许的,他觉得他的私事比我长生岛的条例更重要,他宁可公然违反条例也不肯稍作忍耐。这种挑战军法的行为我不会容忍,也不能助长这种风气。”

“他没有挑战大人的军法。”贺定远声音又提高了。

黄石竟然微笑了起来:“贺兄弟,是有意挑战长生岛军法,还是无心之过,我从来都是分的清的,比如你——无意触犯了军法,我并没有说什么啊。”

“属下什么时候违反过军法了?”贺定远声调依然高昂,但不知不觉间地也改变了自称。

“你难道没有成亲么?”黄石轻轻地责备了一声,同时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这就违反了我的军法。”

贺定远的脖子立刻又红又肿,青筋直露:“是老家给我定的,人也是老家送来岛上的。”

“哈哈,是的,这就是无心之过。”黄石的心情看起来似乎变得很不错了,他挑起了眼睛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好笑的事情,嘴也不知不觉地咧开了,黄石向前倾了倾身小声说道:“我偷偷告诉你一个故事吧,是李云睿那厮的,你知道他是犯花案来我长生岛的,李督司对女人一向饥渴得很,哈哈。”

黄石又自顾自地开怀大笑了起来,贺定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好半天黄石才收声,把内卫密探告诉他的故事对贺定远说了:“有人看见李云睿偷偷去过马厩干母……哈哈哈哈……母马,还不止一次,哈哈,马厩那气味,亏他也受得了,哈哈……你可不许说出去啊。”

黄石的脸色随即又变得沉静下来:“因为我规定军官不许再一半下属成亲以前成亲,军情司的军官就有一大半没有成亲,所以李督司也没有成亲,他以前曾经来试探过我的口风。”黄石咽了一口唾沫,脸上流露出愧疚和感动的神色来:“我告诉他,不许碰女人,如果搞出事情来——比如搞大了谁家姑娘的肚子,结果哭着喊着要嫁给他的话,我决不轻饶。其实我也专门安排他去山东风流过,但他还是不够,最后忍着不碰女人就去干母马……”

“还有赵慢熊、金求德,杨致远,”黄石低头掰着指头一个个数过来,脸上混杂着愧疚和感动的那种神色变得更浓了:“这两年来,赵游击至少和两家姑娘说好了,但最后他都放弃了,那两家姑娘等不及也都嫁人了,这些他没有跟我说过,但我心里都有数。”黄石抬头又看了贺定远一眼,无力地摇头叹道:“这些年来,大家都为了长生岛付出了很多,也包括你啊,贺兄弟。”

贺定远想起自己吃的杂粮饼,喝的苜蓿汤,还有自己老婆的那可怜的一点补给,他也不禁有些热泪盈眶:“大人付出的更多。”

“你们都能做到,我身为一军之主,断无做不到的道理。”黄石淡淡地笑了一下,军法虽然是他制定的,但是他从来没有在军法中把自己特殊化,更没有特别规定黄石这个人可以如何如何……他和所有的军官一样,每天不过是比战兵多了一条鱼而已,再比如女人,他不让李云睿他们伸手,所以自己也不会伸手:“你们都是从广宁就跟随我的老人,你们我都不优待,那我凭什么要赦免那个小兵?如果我赦免了那个小兵,以后我又怎么能不赦免其他人?”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了,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过了一会儿贺定远低声问道:“大人,那您也该去法场给那囚兵敬一杯酒啊。”

“你不是代我敬了么?”黄石低着头冷笑了一声,他的脸色也一下子又变得阴沉起来,语气也变得冰凉:“贺兄弟,你心里有不满,尽管来和我说,但最好不要在外面叫。尤其不要在我的大营门口,或者法场这种人多的地方叫。”黄石眯着眼睛吐了一口长气:“我想有不少人会心怀不满,他们会觉得你在给他们撑腰,胆子就会更大了。”

“属下请大人责罚。”

“不必责罚了,军法条例里面没有这一条。”黄石大度地一挥手,他知道贺定远根本管不住他那张嘴,所以黄石也根本不会在军法条例中设上类似的条文:“军法不禁止,即为许可,现在我只是以兄弟的身份请你帮我一个忙而已。”

“大人言重了。”贺定远逊谢以后,眼珠子转了转:“大人说会有很多人心怀不满?”

“当然,很多人和那些汉军有深仇大恨嘛。”黄石又转了两步,就走回座位边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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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而看他也没有下文,贺定远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既然知道,那就不怕军心不稳。”

“军心会不稳么?”黄石的眼睛变得很明亮,锐利的目光直射到贺定远脸上。

开镇数年来,黄石没有拿过一次俸禄,没有吃过一次小灶,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拿出去和士兵分享了,别的将领不要说对待他的奴隶军户,就是对待家丁、亲兵也做不到如此。制定的所有条例,无论是凿冰、饮食还是婚姻,黄石都身体力行,从来没有把自己超脱在条例之上过。还有战争……黄石从来没有用士兵的生命去换前程,危机关头他会在第一线和士兵并肩作战,而且一次次带领着手下的士兵从胜利走向新的胜利……这些事实还有忠君爱国教会的不懈宣传,早让黄石的形象变得异常高大了。

“军心没有不稳。”贺定远承认的同时也叹了口气,虽然他这次很不满意黄石的处置,但他还是一直庆幸能跟上黄石这样一个长官的。这件事情根本不会动摇长生岛官兵对黄石的敬爱,那个士兵的大哥可能是眼前最愤怒的人了,但他也不过是把仇恨的对象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比如初审的军法官——他没有直接做出无罪的判决,再比如杨致远——非要把这个案子捅上去,至于黄石——那个囚兵的大哥都会在心底替偶像开脱。

贺定远最后犹豫着说:“只是,总是有私仇问题的啊。”

“报上来,我自然会设法处理……当然不是在现在。”黄石对用仇恨作军队士气支柱很不以为然,如果仇恨这个东西有大用的话,历史上五十万东江军民就没有任何道理再叛变回后金那里去。至于人类的感情,黄石也认为那是太多变的东西了,他相信的东西是秩序,还有铁一样的规则和条例。

还有就是利益,黄石的长生岛与其说没有私兵,还不如说全几万人是他黄石一个人的私兵。黄石竭力营造一个与众不同的体系,并尽可能让绝大多数人能从中受益,这个体系一旦形成,被包裹在里面的人就是利益集团的一分子了,也就是只能和黄石荣辱与共。至少现在,黄石相信即使贺定远被别人收买了,他也绝对没有力量把部队从黄石手下拉走。

“信任我的人,比如你,比如杨致远,还比如李云睿,都会在事先征求我的许可,我也会对你们报以最大的热情和善意。但那些不事先征求我许可就违反军法的人,不是明知我绝不会许可他们的要求,就是觉得我不是一个可以被信任的人。既然如此,我也不会自作多情地去照顾他们,不然我多半还会被他们在心底里嘲笑,并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的底线。”

黄石挥了挥手表示这次的谈话可以告一段落了:“去准备出征吧,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兵发复州。”

第十二节 潜伏

夜幕降临以前,左协的粮官已经向盘古堡内外的东江军各部分配好了军粮,给张攀、尚家兄弟的补给都是直接发到他们的大营里面去,但救火和磐石两营都还是按照在长生岛的老规矩,每个人都到搭建起来的简易临时食堂去领取食物。在章明河的强烈要求下,选锋营的口粮也不发给该营的营粮官,而是让全选锋营的官兵一起到长生军的食堂去领取食物。

黄石和贺定远此时也都从营帐里面出来了,也一前一后地跟着排队,这二人在队列中引起了选锋营官兵一阵阵地骚动,他们周围的选锋营士兵纷纷跪下向两位将军行礼,其他各列的选锋营士兵也纷纷想挤过来一睹为快。

长生岛的军官们竭力维持着队列的秩序,那些老老实实排队的救火营、磐石营士兵也都怀着高人一等的心理骂道:“没见过世面的东西,别乱挤,乱挤要拖出去打军棍。”

在黄石和贺定远排队的这列以及周围两列的长生岛官兵在领到饭菜后,一个个都昂首挺胸地从那些跪拜行礼的选锋营士兵身前走过,他们只是向两人微微一颌首:“大人,贺大人。”

黄石也一个个地点头回礼,他身后的贺定远也忙得不行,得到两个人回礼后,那些长生岛的战兵和军官一个个把下巴扬到了天上,趾高气扬地从那些跪倒的士兵前大步走过。

远处尚可喜和他的大哥也在冷眼旁观着,在长生岛军官的竭力弹压下,虽然还有不少人拥挤着不肯离开,但是领口粮的队伍仍然在慢慢地爬行。

“久闻黄军门治军严,竟至于此。”尚可义盯着那些吵吵嚷嚷的人群看了很久:“黄军门和士兵一起……这个……这个领口粮,竟然不会引发骚乱。”

“大哥你仔细看。”尚可喜手指着那些拼命维持秩序的军官和随从们,现在他可比他大哥对长生军要熟悉得多了:“那些官兵叫长生岛内卫,是黄军门的爪牙。”

“家丁和亲兵?”尚可义小吃了一惊,他连忙追问道:“不是有传言说——黄军门没有家丁么?”

“不是家丁,黄军门好像确实没有家丁。”尚可喜挥手招来一个亲兵,让他凑过去看看热闹,不一会那个亲兵返回汇报了他看见的和听到的东西,尚可喜得意地对他大哥一笑:“我说什么来着,不管普通士兵还是那些内卫官兵,都叫黄军门‘大人’而不是‘家主’啊,黄军门就是没有家丁。”

尚可义听得连连摇头:“好狂妄的一些小兵啊,点点头就过去了,我的亲兵都不敢对我如此。”

“那些内卫也不是亲兵,他们几乎不上战场,但权力很大。”尚可喜不知道怎么形容黄石内卫队的权力,现在他们差不多是黄石前世宪兵和警卫队的合体,具体功能还没有完成分化和剥离,尚可喜挠了挠头:“小弟也说不清楚,但据小弟所知,那些内卫差不多什么都管,有的时候他们还好像不完全听命于黄军门,长生岛的军法官和练兵官也常常驱使他们。”

章明河本来是让亲兵帮自己去打饭,但看到黄石和贺定远都亲自排队后他也连忙领着亲兵赶过去凑热闹,章明河捂着头盔,放开大步跑在最前面,他的亲兵也都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紧紧跟在他身后。这一伙儿人如下山猛虎一般,飞奔着从尚家兄弟眼前冲过去,身上的盔甲、腰刀叮叮当当地响成了一片。看着他们闷头扎进了排队的官兵人堆中,尚可喜不禁就是一阵捶胸顿足:“哎呀,早知道我也要求和救火营他们一起领口粮了,现在章明河这厮跑去向黄军门卖乖,我却只能在这里看着。”

“要去你去,我可不去和那些小兵一起挤,万一里面有歹人怎么办?”尚可义冷笑了一声,转头问他弟弟:“我回营吃饭去了,你跟不跟我来?”

此时章明河一伙儿被一个长生岛内卫军官拦住了,这个内卫虽然不认识章明河但也看他衣甲鲜明,又是前呼后拥而来,自然也明白对面的人来头不小,这个内卫客客气气地说道:“诸位大人,请到队列后排排队,这是我长生岛的条例,我们也可以保证每个人都得到热菜,诸位大可放心。”

刚刚猛跑过来的章明河喘着粗气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亲兵上前赔笑道;“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不敢,”那个内卫抱拳行礼:“标下长生岛内卫把总……”

那个亲兵笑嘻嘻地听完了,向身后撇了一下嘴:“我家大人是选锋营督司章大人。”

内卫把总一听是个营官,赶忙又向着章明河躬身抱拳:“标下有眼无珠,请章大人恕罪。”

“无罪,无罪。”章明河的话说得很快,他才当了几个月的官,气势还完全没有培养出来,章明河还指着前面的黄、贺两人,亲口跟一个小把总解释起来:“本将想过去和黄军门说两军话。”

“标下敢请章大人恕罪,”那个内卫神态十分恭敬,但口气却是坚定不移:“我长生岛有条例在,任何人都要从队尾排起,就是太子少保大人也不能例外。章大人如有紧急的话要说,标下可以代为传话,把太子少保大人喊出队列来。”

章明河连忙说道:“不必,不必。”他眼光一扫,看见说话间黄石和贺定远又向前挪了一步,对着那内卫急道:“就我一个人过去,行个方便吧。”这话一出口,立刻就有他的一个亲兵掏出银子就往那内卫怀里揣。

那内卫把总被吓得魂飞天外,忙不迭地甩开银子后退了两步,一把拖过了旁边一个看得目瞪口呆的长生岛内卫同僚:“章大人恕罪,不是标下不肯给章大人方便,实在是我长生岛军法如山,这位同僚也是内卫把总,章大人可以一问,标下实在是有苦衷的,请章大人恕罪,恕罪。”

看见黄石和贺定远又往前走了,章明河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直打转,可是他也没有胆推开长生岛内卫硬闯,此时他身边的一个亲兵眼珠子一转,发声问道:“如果一个换一个,可不可以?”

看那内卫军官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亲兵遥指着一个队列前排的选锋营士兵说:“那个人出来,我们进去,行不行?”

两个内卫把总对望了一眼,在他们张嘴说话前章明河的那个亲兵又补充道:“他是代我家大人排队的,早就说好了的,请务必行个方便。”

两个内卫把总又对望了一眼,他们两个人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对面的那个亲兵在胡扯。但他们毕竟面对着一个营官,对方这么低三下四地软语想求,而且又是一个外系的营官,他们也不好太过分,于是就有一个人点点头阐明了长生岛的条例:“可以代排队,但是对方一定要自愿……”

“当然是自愿。”那个亲兵不等长生岛内卫说完就开始往里面挤,一边挤还一边喊着:“保护大人。”

他们挤进去以后立刻开始认人,章明河的亲兵不停地询问他们前面的人是不是选锋营的,如果错认了救火营或者磐石营的士兵他们还不忘记说声抱歉,不过十有八九他们都认对了,很快就哄出了一大堆选锋营士兵。那些士兵一句废话都没有,全部都老老实实地走到队伍后重新排队,他们一路挪到了贺定远身后,章明河就笑眯眯地开始和黄、贺两人打招呼。

因为这五、六个人一定要挤进去,所以转眼就有几十个神色木然的士兵被轰了出来,这些士兵脸上毫无愤恨之色,倒是负责这列的几个救火营内卫看得交头接耳起来。救火和磐石营的士兵们也纷纷摇头,这三列队伍中还有几个磐石营士兵是南关之战后从选锋营来的,现在他们看到这般情景也在心底暗自庆幸。

黄石领到东西后端着盘子等了贺定远和章明河一会儿,章明河的亲兵企图替他端盘子却被前者狠狠瞪了一样。黄石走出队列的时候,后面的士兵一个接着一个地轻轻叫道:

“大人。”

“大人。”

“大人。”

“好,好,好……”黄石一路应声,左右点着头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维持秩序的内卫这才收回了一直盘旋在黄石身旁的警惕目光。外面有不少简易的桌面,四周横放着砍倒的大树,黄石和贺定远随便找了一个坐下,章明河也连忙坐到了他们旁边。

这都是些很大的桌子,能同时坐上十几个人,不时有士兵叫了“大人”就也围着桌面坐下吃饭,黄石和贺定远埋头吃得很香,只有章明河始终用鹰一样地眼睛打量着同一张桌子上的人。吃完以后黄石和贺定远就起身走人,章明河扔下了还没有吃完的东西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他没有注意到几个远处的内卫始终若不经意地观察着黄石用饭的桌子,看到他们离开后才掉头去注意其他各级军官的安全。

黄石他们离开的时候,独孤求刚刚领到了自己那份辅兵的饭菜。后金汉军投奔东江其他各部的话,都会根据毛文龙的命令单独组建成军,并交给过去在后金那里的汉军投诚军官统领,可是黄石的长生岛不许可建立汉军的单独建制部队。像独孤求兄弟这样的强壮士兵立刻就会被编入隔离辅兵营,经过多方面的几个证人证实他们的地方汉军身份后,兄弟二人就又被编入了救火营的辎重队,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政策才造成了惨剧。

独孤求开始吃饭的时候,不远处有一双眼睛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宋建军的二弟就是杀死独孤求兄长的凶手。六年前,辽阳、沈阳十万大军灰飞烟灭,朝廷遂放弃了河东之地,当时盖州军户宋建军觉得也没什么——到哪里不是当兵吃粮?但后金推行剃法令以后他就变得不安起来,总觉得对不起祖宗。结果在三年前终于下定决心,带着弟弟妹妹一起南逃……

日前兄弟被处死时,宋建军哭得死去活来,他总觉得多次立下战功的弟弟罪不至死——这就说明有人使坏了。但宋建军简单的头脑想不出来到底是谁使坏了,他从来没有怀疑到黄石身上——这个从来不把他们兄弟当奴隶看,还给他们吃饱穿暖的无敌战神肯定是好人;他也没有怀疑过杨致远——杨头从来没有欺负过任何一个人,执行军法也一直很公平;宋建军也不恨监刑的贺定远——贺大人虽然常常毒打士兵,但是他也常常毒打军官,何况当兵挨打那是天经地义,宋建军还觉得正是靠着黄大人的战法和贺大人的训练,他才能一次次从战场上活着回来。

所以唯一的坏人显然是眼前不远处的独孤求,正是这些家伙跑来长生岛,还分到了他们兄弟的队做辅兵,这才破坏了宋建军的平静生活。宋建军越想越愤怒,两只拳头都攥紧了,眼睛里除了独孤求什么也看不见了。

“宋建军,站住!”

一声大喝在宋建军的耳边响起,他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独孤求的背后,那厮也被这一声大喊惊动了,转过身的独孤求望着自己,他眼中的恐惧和愤怒交织在一起。

喊住宋建军的是救火营的队官,宋建军兄弟都是他的属下,独孤求兄弟以前则是他的队辎重兵,那起命案就发生在协同训练的时候,杨致远还曾为这起命案询问过他的证词,他也曾上书杨致远恳求绕那凶手一命。

今天吃饭的时候队官一直在注意这对冤家,虽然他心理是同情宋建军的,但上峰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队中绝不允许任何针对前汉军的私刑,所以制止宋建军的异动就是保护他。那个队官喊住了头脑发热的宋建军,踱到了他的身后冷冰冰地问道:“宋建军,你要干什么?”

宋建军胸膛剧烈起伏着,把拳头握得嘎嘎作响,他喘了几口大气猛然向着独孤求发出了一阵咆哮:“我知道你是个二五仔,你个王八羔……”

“住口,你是不是想吃军棍?”队官怒喝一声:“宋建军,滚回营里休息去。”

军官长久以来的积威让宋建军立刻软了下来,他恶狠狠地看了独孤求最后一眼,然后愤愤然地离开了,晚上躺在被窝里的时候,宋建军一直握着拳头暗暗发誓:“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宋建军走后军官又冷冷地看了看独孤求,不带感情地说了一句:“快吃,吃完了回营休息。”然后就背着手走开,从感情上讲,宋建军就是把独孤求殴打一顿,这个队官也觉得不算很过份。

但这次对宋建军弟弟的处置非常耐人寻味,凶手被飞快地明正典刑,而且长生岛最高长官黄石没有表示出丝毫的同情。宋建军和独孤求的队官曾经偷偷向杨致远打听过老营高层对此事的反应。据杨致远说,长生岛统帅部对此种公然违抗军法的行为非常震惊和痛恨。很快内卫系统下达的指令也确认了这一说法,内卫军官把被正法的凶手枭首示众,并一再高调声明——所有的长生岛士兵都是友军,残害友军的行为绝对不会得到丝毫姑息。

所以这个队官出于对宋建军的爱护,也会坚决制止任何私自寻仇的行为,现在纵容手下玩军法的擦边球无疑是自讨苦吃。

吃过饭后独孤求就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内,夜幕降临后,营帐里的士兵们纷纷进入梦乡,鼾声、梦话此起彼伏。但独孤求一直没有能够入睡,刚才发生的纠纷让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哥哥……

他大哥自幼就是村里的领头羊,身高力壮还是个热心人,自打入了军户就当上了果长,然后又升了伍长,到沈阳失陷前已经是副把总了。在村子里他大哥也常帮助邻居,年轻一代人都听他的话,复州向后金政权投降的时候,惶惶不安的老村长还来问他大哥未来会怎么样。

“嗨,我们到哪里不是当兵吃粮?在哪还不都是土里刨食?”独孤求大哥的一句话让村里人都安心了,复州后金政权稳定下来以后为了方便统治,也和其他地方一样把最有威信、最身强力壮的男丁委任为村的汉军自卫队首领,这样独孤求的大哥就当上了汉军佐领。后来明军又来了……明军占领了旅顺……明军细作开始发榜号召辽民南逃……

复州方面也针锋相对地下达了封锁令,命令里要求汉军对南逃的辽民格杀勿论,每个人头还值一吊赏钱,这顿时让村里沸腾了,要知道这些年收成一直不好,村里越来越穷,村里的姑娘不肯留,外面的也不肯嫁过来,村里的年轻人都红着眼要去杀人挣老婆本。独孤求记得老村长还为此来找过他大哥,那老村长岁数大了以后就喜欢念个菩萨,他跟独孤求的大哥说:“如果那些人拿得出买路钱,就放他们过去吧,少杀生,少造孽……”

“中!”独孤求的大哥当时就答应下来了。

独孤求还记得大哥把嫂嫂带回来的场景,两年前的一天,他大哥带着村里的两个青年早上出去巡逻,不到中午就兴高采烈地回来了,他们都各自带回了一个娘们,另外两个人一直不停口地夸独孤求大哥的眼力好,对独孤求大哥也是千恩万谢。村里的其他年轻人看他们把彩礼省下来了,一个个也都羡慕得要命,那老村长看到村子里又多了三口人,也一个劲地夸独孤求的大哥有本事。

三个人也不和大家多说废话,他们更等不到天黑,他们各自抱起自己马上的女人,喊着、跳着地跑进自己的屋里,再篷地一声关上家门。当时村里的老人们纷纷张开没剩几颗牙的大嘴,冲着那些紧闭的房门,开心地笑着。村子里的妇人也都笑着嚷嚷起来,争论着那一位会给村里带来新的丁口……

回想着当时的欢乐场面,被窝里的独孤求在黑暗中露出一丝笑容……接下来村子的收成越来越差,去年老村长动员全村去沙河旁挖渠引水的时候,他的小儿子被激流冲走了,村长的长子没有救下弟弟的性命反倒也跟着一起去了……

上个月,独孤求、他的大哥还有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从田里回来的时候,发现村里已经是一片哭声。村里的老人纷纷倒在血泊中,老村长肚子上也被捅了一刀,当时就休克过去了,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他的孙子、孙女已经被杀死了,守寡的儿媳和还没有出嫁的女儿也被后金正红旗旗丁抢走了——根据努尔哈赤的命令,她们会被卖给蒙古人换粮食……独孤求和他的大哥握着奄奄待毙的老村长的手,看着老村长那浑浊不解的眼神,听着他吐出断气前的最后一句问话:“没有男丁,全家就该死么?”

晚上,一村的年轻人都聚集在独孤求大哥家里,其中脾气最急躁的一个大声喊道:“独孤大哥,就等你一句话了,你说咋办就咋办!”

独孤求的大哥担忧地看了看身后的妻子,还有她怀里不满周岁的婴儿,终于狠狠地吐了一口痰,站起身来重重地一跺脚:“去金州,妈的,到哪里不是当兵吃粮?在哪还不都是土里刨食?”

回忆完大哥当时的决定,独孤求眼前就又出现了他大哥血淋淋的尸体,还有那死不瞑目的双眼——他到死也没有认出自己的仇人,只知道对方是要一起训练的士兵。那个凶手当时就被训练场上的军法官按倒在地,整个训练场上的官兵也闹哄哄乱成一片,独孤求在这一片混乱中哭着合上了他大哥的眼睛:“大哥你安心走吧,你儿子我一定会把他抚养成人的。”

独孤求觉得自己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他挣扎着轻手轻脚地爬出了被窝,摸着黑向营帐门走去。

这也是独孤求大哥教给他的技能,大明是绝对禁止在营帐中喧哗的,因为这可能会引起“营啸”——大明军官欺压士兵是太普遍的事情,所以一旦有人在营帐里痛哭或者叹息,很可能会引发同病相怜者的连锁反应。在黑夜里谁也认不清谁,士兵正好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几百年来,死于士兵营啸的军官不计其数,所以在大明军队中任何敢于在营帐中喧哗的人都一定会被立刻处死,绝不宽宥!

独孤求虽然没有听说长生军也有这个规矩,这里似乎也没有什么十当斩、五凌迟的营规,但他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所以就一直摸黑出了营帐。巡逻的士兵警惕地看了过来,独孤求哑着嗓子说道:“小解。”

到了巡逻兵指给他的地方,独孤求没有去上厕所而是摔倒在地,抱着头痛哭起来。以往作为明军军户的时候,独孤求和他大哥也曾参与复州卫的野外拉练,那些天总会有很多士兵被将领们奴役欺侮,那些士兵从来都是这样散在野外失声痛哭,相互之间谁也不理谁,哭够了就回营去睡觉,不停还会新的人过来找个地方哭。

“大哥,大哥啊。”独孤求第一次参加复州拉练的时候也曾遍被欺负得遍体鳞伤,那天他也是倒在野地里这样地哭泣着,只是那个晚上他大哥还在,并一夜不睡地陪着他在野外度过,用亲人的温暖抚慰着少年时的独孤求。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长生军中,独孤求加倍地怀念起自己的老家和邻居,倍感孤独的他把脑袋越抱越紧,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嚎啕着。

“士兵,你怎么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

独孤求松了松手臂,从泪眼中看了出去,夜色中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站在他身前,挡住了他背后的月亮,独孤求哽咽着说道:“我小解。”

那个人的声音非常非常的缓慢,但柔和中却透着一股自信的力量“士兵,你为什么哭泣?有军官欺负你了么?告诉我,我为你做主。”

“没,没有……走开,不关你的事……”独孤求说完以后就后悔了,他害怕地看着眼前的黑影,怯生生地问道:“这位大人是军官么?”说着他一骨碌爬起来跪倒:“大人,大人,我只是出来小解。”

“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只是你的朋友,如果你被军官欺负了,告诉我,我会替你出头。”

独孤求觉得眼前人说的话非常荒谬可笑,他迟疑了一会儿后突然说道:“我没有钱。”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士兵,我不要你的钱,我只是来帮助你的。”

独孤求摸了摸眼睛,黑暗中的人似乎也是一身黑衣,更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威严和气度,他回想着这黑影刚刚说过的话,突然打了一个哆嗦:“您是神仙么?”独孤求的语气更加急促:“是神仙么?”

“我不是神仙。”那黑影缓缓摇了摇头,随即又是一声轻笑:“但我是神派来帮助你的人。”

“菩萨,老祖……”独孤求大叫着趴在了地上:“救苦救难吧。”他嚎了两声后突然又担心起来:“神仙,小人的故事很罗嗦,也很长。”

“唔,可能会很长,但我也有很多时间来听,”刚才那黑影刚撒完尿就听见有人在哭,结果就循着声音找过来了,他一撩袍子坐在了地上,摆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后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叹息:“说吧,我最喜欢听别人说了。”

“我有一个大哥,他是个很好的人,对我很好,我大哥对所有人都很好……”独孤求打开了话匣……

那个黑衣人静静地聆听着,右手抚摸着胸口的十字架和上面的圣像,这正是忠君爱国天主教会的标志,每一个随军牧师都会时刻把他佩戴在胸前,这个十字架刻着一行字,那是忠君爱国天主教的格言和座右铭——“没有人不可以被救赎”。

……

复州城外二十里处的密林中,有一个修得非常隐蔽的营地,这片营地周围的几十里都是军事禁区,靠近的闲杂人员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杀死。

“禀大贝勒、三贝勒……”那个后金士兵团团转了一身,向着最后一个人说道:“四贝勒,明军已经在沙河修好了桥头堡。”

“知道了,下去吧。”阿敏一挥手,那个士兵就出去了,他深深地看了末位的皇太极一眼:“还真被你说对了。”

皇太极淡然一笑:“我看过了长生岛这三年来的所有记录,那黄石每次作战的间隔都是三个月到四个月左右,这次果然也不例外。”

“不是靠细作么?”莽尔古泰闻言奇道,跟着又追问了一句“那你知道为什么是三个半月么?”

皇太极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不是靠细作,那长生岛混进去还不算太难,但消息根本出不来,现在我对长生岛的了解都是从金州那里打听来的,之间前后混乱、互相矛盾的东西还很多。”皇太极顿了一顿:“至于为什么是三个半月嘛,我估计是黄石每次练一批新兵的时间要三个半月左右。”

阿敏的脸色只是微变,莽古尔泰却是大大地抽了一口凉气,这次皇太极出征辽北抓了一批俘虏回来,还分给了他莽古尔泰千五百丁口和不少牛羊,这才让他的正蓝旗喘过了一口气,他一听黄石三个半月就能把练出一批新兵来,不禁感到一阵阵的头晕目眩:“此话当真?”

“我觉得我应该没有猜错,金州之战我反复核实过,大概是五百、六百的样子,盖州是一千多,南关是一个营,这次是两个营,我猜黄石的训练方法应该是一个带一个,每次练好后就要带着这些新兵出来见识战场。”

说完后皇太极又笑着拍了拍手:“他又一项喜欢求稳,总是尽可能地准备后路,靠着人多打人少,我们在复州憋了一个多月总算没有白等,那些宝贝我们辛苦从辽阳运来,也总算是没有白运。”

第十三节 定计

莽古尔泰的眼神又变得游移起来,虽然他的正蓝旗是靠皇太极分给的蒙古丁口和牛羊恢复元气的,但皇太极来拉他打辽南的时候还是满腔的不愿意。莽古尔泰始终认为应该去打蒙古人,那些蒙古人实力最弱而且总能捞到些丁口和牲畜。其次他认为应该去勾引关宁军,那些家伙已经快五年没有打过仗了,只要能把他们引到野外来,莽古尔泰觉得他们是最大的一口肥猪了。

至于辽东和辽南么,他莽古尔泰根本不想去打。

当皇太极来游说他的时候莽古尔泰就曾把辽东陈继盛他们评价为一群乞丐,毛文龙就是丐帮帮主。事实上毛文龙也曾把很多老弱编入野战军队,莽古尔泰一直怀疑毛文龙是让他们来送死好能省点粮食。莽古尔泰和阿敏这几年来从来不主动去进攻毛文龙,相反东江军倒是始终积极进攻,因为他们打赢毛文龙一次都未必能抢到十具铠甲和一百石粮食,所以万一被毛文龙打败了那可真是亏大了。莽古尔泰的正蓝旗在辽东和毛文龙打了这许多年已经互相非常了解了,用莽古尔泰的话来说,后金军虽然也很穷,但毛文龙那厮更穷,朝鲜本来有大片的穷山恶水,现在还一年接着一年的大旱和霜冻,辽东明军已经到不来抢后金军就揭不开锅的地步了。

还有黄石的辽南他也不想来,现在莽古尔泰一直把长生军称为豪猪,虽然很肥但是无从下口,他觉得与其在辽南和豪猪玩命,还不如去蒙古抢现任的成吉思汗呢。

皇太极看见莽古尔泰的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莽古尔泰的这个思路和努尔哈赤差不多:“必须先打垮辽南和辽东,这样我们去抢蒙古人和大明的时候才能后顾无忧。”

说完后皇太极看见莽古尔泰还是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心中也只能暗暗叹了一口气,努尔哈赤和后金高层一直反对去打毛文龙那个穷光蛋。皇太极是唯一一个坚持要先收拾了毛文龙——不让他来抢自己,然后再安心去抢劫的人,不过他现在说话的分量很轻,也没有几个人听,只能靠政治交易来拉拢莽古尔泰这样的笨蛋。

看到代善也对与黄石作战没有多大热情,皇太极更是失望,这次他北征蒙古大捷,不但把两黄旗释放出来了,还缴获了不少丁口和牲畜。靠着这次胜利他极力主张再攻辽南,但努尔哈赤以下的大部分旗主都反对这个主意,皇太极靠着把战利品分给莽古尔泰和代善才算是争得了他们的支持。

这次集中在辽南的野战部队除了从两白、镶红和正蓝四旗中抽调出来的四十牛录外,努尔哈赤也拗不过三个贝勒的意见,很勉强的又借给他们三十个两黄旗的牛录,剩下的还是要派去辽东协助阿敏的镶蓝旗防御东江军。

大战在即,莽古尔泰和代善还是一副首鼠两端的模样,自从听说了黄石的攻势规模后他们俩就又不想死磕了。但说服不了也得说服啊,皇太极突然问莽古尔泰道:“阿敏那边有消息来么?有多少人逃去毛文龙那里了?”

莽古尔泰和阿敏分别是两蓝旗旗主,同在辽东防备毛大游击队长,两个人的关系一向不错,这些日子里也没有断了联系,满古尔泰摇头晃脑地回忆了一番:“今年初到五月底,大概逃去了五千男丁,其中五月就有一千五了。”

代善听了就是一声惊叫:“才这么少?”

莽古尔泰诧异地看了代善一眼,有些不解地问:“很少么?很不少了啊,而且最近一个月就有一千五百男丁,越来越快了。”

那代善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睛里满是鄙夷之色。旁边的皇太极笑着说道:“五哥你是不知道大贝勒这里的情景啊,”说完他又换上一副同情的神色转过头问代善道:“复州地区上个月逃走的,恐怕就有三千丁了吧?”

代善收回凝结在莽古尔泰身上的目光,气鼓鼓地说道:“不止,五月不算盖州,光复州就有四千多男丁跑去金州了,六月这还没有结束呢,复州就又跑了六千男丁,盖州也跑了三千多。”

看着莽古尔泰变得目瞪口呆,皇太极正色对他说道:“二月南关之战后,复、盖逃去金州的男丁已经有五万多人了,其中还有四千多汉军。”

莽古尔泰的脸色已经跟死人一样地难看了,海、复、金、盖四卫共有十六万男丁,四十万人口。后金政权编组了近两万汉军来维持地方治安,并协助后金两红旗征粮、征夫,这些汉军也都是过去大明军户中的小军官,在各自的村子里也相对比较有威望。他们不仅是后金政权打击土匪、保证税收的主要工具,也是对抗大明东江军情报战、游击战的主要武力。只要这些汉军在,那么一个村子也就是逃走些小户、光棍,而不可能整村逃亡一空。

“你们都记得黄石四月底发布的公告吧?”听到皇太极的问话后,莽古尔泰和代善都点了点头,确认努尔哈赤下达屠杀令导致汉军大批叛逃后,黄石苦心培养的情报网把他赦免汉军的布告从复州、盖州、海州一直贴到辽阳城里面去了,而且每次都是一夜就贴满了一城,这件事情当时轰动一时,也让努尔哈赤大为震怒。

“这是一封新的布告……”皇太极一抖手掏出了一张半旧的布告,破碎的边角一看就是从墙上扯下来的:“余大明左都督同知,辽东都指挥使,御赐银令箭持节将黄,谨告复、盖、海各卫父老……”

皇太极又念了几句代善就哼了一声:“我看过了。”

“我没看过。”正听得津津有味的莽古尔泰连忙说道:“继续,接下来是什么。”

“哼。”代善瓮声瓮气地骂道:“来了这些日子,你除了打猎就是打猎,当然什么都不知道。”

皇太极笑了笑就继续念了下去,这份新的布告在复州出现了已经有十天了,里面交待的就是长生岛发生的那件凶案。黄石为了能让这份宣传流传开来,故意把里面的桃色纠纷详细地讲了一番,所以刚才那莽古尔泰也听得直入迷;为了取信于人,黄石把双方的籍贯、姓名都详细地写在了上面;为了加强说服力,黄石还仔仔细细地介绍了那个凶手的功劳和苦劳,以及他和死者之间的深仇大恨。

“……余盟天誓地,尔曹凡自行来投者,绝不加一指于汝身,必以余功力保尔曹,如违此誓,天雷必亟余身……”皇太极声情并茂地读着那封布告,眼睛看着满篇的汉字,嘴里的满文流畅地喷涌而出:“……凡属复、盖、海三卫之内,献城者以其城授之,斩伪官以其官官之,余不食言,望诸君深思之,慎勿自误。”

代善总算等到皇太极念完了,他忍不住再次冷哼了一声:“这十天前就被长生岛细作贴到复州城里来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有了这份布告,我估计下个月辽南逃去金州的汉军和丁口,最少也要再加五成,等消息传到海州、辽阳,那里的汉军恐怕也要铤而走险了。”皇太极苦笑着放下那份布告,跟着脸上露出了一丝神秘:“不过大贝勒和五哥一定不知道我这份布告是从哪里来的。”

代善和莽古尔泰齐声问道:“从哪里来的?”

“从爱塔那里来的。”皇太极苦笑着又叹了口气,爱塔本名刘兴祚,是辽东世袭将门,后金攻破沈阳后刘兴祚投降后金政权,他手下有上百家丁和三千汉军,所以努尔哈赤把刘兴祚也抬入旗籍,现在刘兴祚手下的家丁和汉军是维持盖州周围稳定的重要武力:“爱塔有个心腹手下扯下布告去劝爱塔投降,竟然还建议他偷袭盖州好献城给黄石。”

“这汉狗!”莽古尔泰大怒道:“爱塔可把他千刀万剐?”

“爱塔根本就没有和我说,”皇太极又苦笑了一下,他扬了扬那封布告:“爱塔虽然害怕,但也没有把他的心腹怎么样,只是让亲兵把这份布告偷偷烧了,幸好他吩咐的那个亲兵是我的人,不然我还蒙在鼓里呢。”

代善和莽古尔泰都默然了片刻,莽古尔泰森然说道:“爱塔不可靠了,但我们也不能杀他。”

“当然不能了,这还要你说。”代善不满地看了莽古尔泰一眼,现在努尔哈赤已经把汉军杀得人心惶惶,还把李永芳都下狱抽鞭子,要是再杀刘兴祚,那辽南的汉军恐怕就会一哄而散地逃去黄石那里了。

“爱塔,还有那些汉军,很多人都觉得我们不行了,黄石那里又许诺既往不咎,现在复、盖的汉军已经全都不可靠了。”皇太极已经把该铺垫的都铺垫完了,现在他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直奔主题:“所以我们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放弃复、盖,迁走全部的汉军和汉民,在海州组织封锁线,中间制造无人区,我们收缩后就可以把力量集中,也就能控制住汉民南逃。那黄石眼下也没有多少骑兵,他是不敢深入内陆的。”

听说要放弃这么大一片土地让代善觉得有些肉疼,他琢磨了一下:“那另外一条路就是打野战?”

皇太极点了点头:“对,复州到沙河太近,黄石又修好了桥头堡,所以我们要想一举消灭他,就必须把他引到复州北面去,只有消灭他才能让汉军对我们恢复信心,才能保住复、盖。”

“怎么引?”

“放弃复州。”皇太极早就胸有成竹,他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地说起了他的计划:“我们明天一早放弃复州,做出仓皇而逃的样子,并把汉民都挟裹走,引诱他来追击。”

莽古尔泰立刻狐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会追击么?”

皇太极微笑道:“刚才我说过他是每三到四个月出来一趟,如果我猜的没错,这次他又是带新兵来见识战场了,再说他是明国武官,不是文官,明朝武将要的是斩首,不是收复城池的功劳,这次他兴师动众绝不肯一无所获,于公于私都一定会追击我们撤退的辎重。”

“很充分的理由。”代善敲打了一下桌面:“要不要烧城呢?烧城就怕他会缩回去。”

“肯定会缩回去,”皇太极不认为黄石是一个很有魄力的人,此外他反对烧城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理由:“不烧城还有一个好处,可以让他和他的炮兵分开,他的炮兵很厉害。”

“确实很厉害。”莽古尔泰立刻点头表示同意,他也伸出指头在复州城位置点了一下:“这个城留给他,让他可以放心他的大炮。我认为这样他就会留下一些兵力保护城市、辎重和大炮,自己则率大队步兵前来追击。”

这次轮到代善狐疑地看过来了,他先是看了看皇太极,跟着又打量了莽古尔泰一番:“你们把他当傻瓜了么?我记得上次是你们俩输了啊。”

莽古尔泰顿时就面红耳赤,皇太极抱持着淡淡地微笑,风度不减地掉头问莽古尔泰:“我是曾说他书生,那次也确实小看他了,但……五哥,你觉得黄石打仗怎么样?”

“中规中矩,没有什么错误,但也肯定没有什么灵气,反应更是一点都不快,”莽古尔泰虽然有一肚子的想法,但他怎么也表达不好他肚子的那些想法:“嗯,他对战场没有什么感觉,就是这个意思。”

“就是个庸将的意思,”皇太极又是微微一笑:“我们是输给他了,虽说输给一个平庸的将领不好听,但这是事实。”

“好了,庸将见小利而忘身。”皇太极一拍手把三个人的注意力都调动了起来,他接着又在地图上比划起来:“他没有多少匹马,根本不会舍得让马背辎重,所以用来运输步兵辎重的肯定是靠人力推车,所以他也绝对不会离开官道。我们放他追过去,然后在他后面,也就是这个位置埋伏。”

皇太极拾起毛笔,在地图上划出了一道黑线,然后指着黑线两侧说道:“他的枪阵虽然威力大,但一定要在平坦的地方才能施展开,这两边都是丘陵和森林,我断定他不敢冲两面。”

莽古尔泰现在也是渐入佳境,他一边听一边补充道:“他肯定没有带帐篷和粮食,我们游骑四出,让他不能分散军队去伐木、取粮,只要能僵持到天黑他就完了,一夜下来军队就会濒临崩溃。”

“他这次还带了不少友军,他那些友军战力和他的水平相差太大,我说过他是一个庸将,而对庸将来说,战力差的部队是包袱不是助力,黄石他还没有本事运用好战力较差的友军,所以我断定他会摆出一个圆阵,企图靠本部的力量保护全部的友军和辎重。至于他的突围地点……”皇太极用笔在地图上黑线和官道的交叉处重重点了一下:“我认定他只会强攻这里。”他看了一眼代善:“把我们运来的宝贝都部署在这就行了,他一定会反复猛攻,直到精疲力尽。”

代善仔细看了看那个位置,赞同地点了点头:“你说他带了不少战斗力低下的友军。”

“是的,这次他肯定怕友军会冲乱了他的阵型,”皇太极回忆着上一仗的经历,很有把握地做出了判断:“他看攻不开官道,就会试探地攻击这儿、这儿,还有这儿……”皇太极沉吟着又在地图上挑出了几个适合进攻的位置:“最后他的本部会消耗殆尽,开始控制不住惊慌的友军了,这也就到了关键的时刻。”

皇太极这次来辽南也是下血本了,现在的后金是一个很穷的军事集团,皇太极就自己利用这次的缴获打造了一百具马铠。为了节约开支他只打造了马面、马颈和马胸的重甲,马后腰和马腹还只能空着。皇太极虽然竭力挑选了一批体型较大的马,但被上马铠和重甲骑兵后这一百匹马还是只能发动一次有力的冲锋,而且也未必能冲开步兵的密集方阵,所以皇太极打算把这些“重骑兵”用在最关键的时刻。

“我问过盖州之战的每一个细节,战斗的关键时刻黄石曾亲自操刀上阵,上次在南关的时候他也蛮性发作想和我拼命,我认为他骨子里是有一股凶悍之气的。”皇太极轻弹了下毛笔,脸上似乎露出了些许的遗憾,但手下更不停留,笔尖指向了一个看起来还算平坦的丘陵:“这里!我们留一个突围的破绽给他,他想必会在最后关头率领马队拼死一战的,所以这里就是他的死地了,明军也会随之崩溃。”

莽古尔泰抚掌大笑:“好地方,我完全同意。”

代善倒是有一丝忧虑:“不会有意外吧,不会给他机会突围吧?”

“没有意外的,这里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第十四节 迟疑

天启五年六月二十八日,清晨天才刚蒙蒙亮

精神抖擞的黄石就走出了自己的营帐,遥望着复州的方向,昨夜复州向海州的官道附近一直有点点火光,也不知道后金军在那里忙什么,但是天黑明军也不敢派人外出几十里去侦查,黄石看着远方没过多久,情报官李云睿就急匆匆地赶过来了:“卑职拜见大人。”

“李督司,建奴可有什么异动么?”

“没有,一切正常,昨夜官道的火光天明前就熄灭了,也不知道建奴在搞什么,不过肯定不是援军。”自从后金军复州附近的十几个牛录全部集中到这里后,复州周边就形成了一道军情壁垒,明军在复州河搭建好浮桥后,这道情报屏障虽然后退了些,但浓浓的战争迷雾还是笼罩复州上空。

“好,我们渡河吧。”黄石坚信一力胜十会,对面的后金军虽然比较容易判断作为客军的明军的规模大小,但这次辽南明军有九千战兵,其中救火、磐石两营就有近五千战兵了,章明河那个积极分子不用说,张攀和尚家兄弟带来的两千多人也是他们手下的精锐。

所以黄石不认为后金军就是守城也没有什么机会了,他的计划是先用火炮砸烂城门,然后再用他们掩护友军去占领城门楼。而黄石的两个嫡系野战营则用来防备后金军可能的偷袭,此外他们还要保护辅兵再在复州城门修一个堡垒,这样夜里大军也就不用退过复州河去了。

……

隐藏在复州北方的后金大军正在吃早饭,莽古尔泰邀请代善一起大啖他昨天打猎捉到的鹿,两个人趁着篝火大呼小叫地吃得正香。

皇太极的营帐中,萨满的鼓声正咚咚地响着,如同他在辽阳的家一样,皇太极永远把床放在一边,而把中间的宽敞地盘留出来给喇嘛们跳大声用。这些萨满在鼓声中手舞足蹈着,嘴里还唱着凡人不能理解的音调。

皇太极表情肃穆,双手平平伸开,他身后有一个看上去也就十二岁左右的小姑娘,正轻手轻脚地为他穿上亮黄色的铠甲。那个萨满的歌声突然停了下来,人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皇太极和他身后的小幼齿一起双手合十,向着那完成了天神附体过程的祭祀深深欠身。

许久以后,附体在那个萨满身上的天神缓缓睁开了眼睛,用一种人类所没有的威严强调说道:“去吧,天神的宠儿,你所要夺取生命的人,他必不能活!”

……

此时,黄石的旗帜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中猛地发出一声大响,贺定远抬头瞧了瞧,吐了下舌头:“好大的风了,旗杆都吹得弯成这个样了。”

“大风起兮……”眼前的两万多大军让黄石心里很是激动,他一不留神就让汉太祖的诗跑出来了,不过刚念了个开头黄石就在心里大叫不好,人也一下子噎住了。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不想那贺定远却一口气念完了,他还以为是黄石忘了下面的词呢,念完后贺定远还不忘记大声称赞:“汉太祖高皇帝的诗真是了不起啊,不愧是开创了炎汉四百年基业的真龙。三代以后,也就汉太祖能勉强和我国朝太祖比比了。”

黄石看了这个心里没鬼的单细胞生物一眼,脸上也浮出笑意。那贺定远把那刘邦的诗反复念了两遍,不假思索地张口就说:“大人,今天末将愿当先登城。”

“不行!”黄石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他,看着贺定远仿佛受了委屈一样的脸色,又连忙宽慰他道:“等到了野战的时候,你还是为了斩将夺旗吧。”

经过几天的准备工作,明军昨天一天就用现成的材料搭好了三座浮桥,黄石自己要了一条,剩下的根据计划要章明河自己一条,张攀和尚可义共用一条,尚可喜的那些人将等在后面,哪条浮桥先腾出来他就用哪条。

救火营和磐石营的士兵站成一个个密密麻麻的方阵部署在复州河南,负责秩序的内卫军官们拿着参谋部的计划书,指挥各队官一个接一个地把他们的队带过河。

战兵们背着自己的头盔,把火铳或长枪搭在肩上,在鼓声整齐地迈步行进。站在浮桥口的内卫军官吹了声哨子,跟着做出了放行的手势——黄石剽窃了他前世看到的交通警察的不少动作。

“便步过桥。”队官大喝一声,腰鼓声也随着他这声命令而停下了,无数双脚接连不断地从浮桥上踏过……

黄石策马站在南岸的一个土丘上观赏着人流滚滚而过,桥身往复摇摆着,它就好似一根吸管,把庞大的步兵纵队迅速地从南岸抽到北岸。他身后除了一群嫡系部下外,还有这些天来一直亦步亦趋的章明河。选锋营在这一圈人前的表现让章明河羞红脸,军官虽然也是按照顺序指挥本部过河,但每次轮到谁的时候,那个军官都得大呼小叫一番,具体军官的亲兵队则闹哄哄地维持着他们那一坨人不要走散。

章明河几次偷偷下令亲兵去催促一番,但这事情越催越乱,底下的军官焦虑之下就开始打人了,选锋营的浮桥周围顿时就是一片怒吼和皮鞭飞扬的喧闹。在章明河一次次地催促下,那些军官为了加快过河速度就开始拥挤抢道,不时有人被推下河去,激起一次次的骚动。但即使如此,救火营全员渡河以后,选锋营还没有走完一半。

再旁边的张攀和尚可义走的也不快,但是他们不拼命催促士兵,所以就被章明河比下去了,等到选锋营度过一半的时候,张攀的手下还没有走完,尚可义还没有开始。看到他们的进度,章明河偷偷擦了把汗,脸上忍不住露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微笑来。

不过速度快起来也不一定是好事儿……河对岸有大批的长生岛内卫部队,他们手里拿着参谋部设定的简易地形图,连比带划地指引着过河的部队进入预定阵地。张攀速度不是很快所以也可以由军官们慢慢调节部署,不会一下子手忙脚乱。

但选锋营现在最缺少的就是经验丰富的军官,大批士兵被连滚带爬地赶过浮桥后,立刻就在对岸形成了乱哄哄的一大堆,散乱的士兵们互相推搡着,又被后面冲过来的更多人挤着向前。黄石看得微微摇头,兵法上所谓“半渡而击”,说的就是要打这种毫无自卫能力,半天也恢复不成战斗队形的乱军。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章明河额头不停地滑落,这个年轻将领手忙脚乱地发布着命令,他的亲兵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派出去传递消息。有的人直接骑马冲上了浮桥,鞭子一通乱抽就强行从人流从冲过去,还有个笨蛋眼看冲不过去,情急之下竟然纵身跳入了河里,游泳过去通知对岸的军官。

黄石在心里连着叹气,快半年过去了,选锋营这支张盘一手带出来的辽南精锐,竟然完全没有恢复战斗力。不过他也不打算指点章明河,毕竟章明河只是一个刚二十岁的年轻将领,而且是以义子的身份继承这个营官的职务,所以他需要慢慢地培养自己在军队中的威信,章明河可以用来学习的时间还很长,也需要面对各种各样的情况,现在他至少可以不受打搅地学习控制军队。

救火营战兵过河后就轮到了营辎重兵,前一段时间长生岛虽然养不起大批的脱产辅兵,但黄石已经开始打造自己心目的特种兵部队——比如舟桥部队。一百多人组成的舟桥队正推着独轮车忙碌地运输着盔甲和被服,这队脱产辅兵日常的训练今天算是得到发挥的机会了,他们在来回摇荡的浮桥上健步如飞。

其他的几个营的辅兵却都是临时拉来的种地军户,他们日常吃的比战兵还要差,斗志也大大不如。等到磐石营的第一个步队踏上浮桥的时候,在最后面等着过河的尚可喜命令他的部下向磐石营后面移动,自己也拍马赶来黄石身边,满腔的赞美和奉承喷涌而出。尚可喜和章明河两个人一唱一和,拍起黄石的马屁来配合默契,就如同一对演双簧那般,把黄石听得也是洋洋自得,哈哈大笑不止。贺定远、李云睿他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以后,就退开了两步偷偷朝着尚可喜和章明河冷笑不止,只有洪安通还呆在黄石身后,脸上仍是毫无表情好似什么也没有听见……

虽然明军的哨探已经开始形成军情屏障,但限于本方的骑兵数量也做不到完全隔绝情报,后金军的探马在北面的一些丘陵上极目远望,长生军的迅速动作把其中一个头目模样的后金骑兵看得也是连声叹气:“太快了,太快了,比预计的快一倍都不止啊,快去通知大贝勒。”

一刻钟后,磐石营的步兵也渡过了大半,黄石他们突然看见对岸的明军探马纷纷摇动旗帜。不久就有一个骑兵策马来到岸边,拔下背后的旗帜就挥舞起来,黄石身边的内卫士兵立刻缓缓地把旗语大声翻译出来。

“复州建奴开始逃跑了?”尚可喜和章明河同时喊了出来:“此言当真?”

“好像是跑了。”黄石想了想,对面的军事行动让他感到一阵阵迷惑,黄石对身边的内卫吩咐道:“再探!立刻汇报对方兵力和动向。”

“遵命!”黄石身边的内卫兵立刻也掏出旗帜挥舞起来,对岸的信号兵轻轻读下了命令,然后转身把旗帜信号传向了更远方的信号兵,那个信号兵会再把信号一层层地传下去。

戚继光的兵书里专门讲过探马的旗帜运用,但戚继光的探马旗号还是不能传递准确的命令,而到了黄石的时代,就是戚继光的那一套都不灵光了。黄石把那戚少保的那一套重新整理出来,并改进成旗语,经过训练后这些探马依靠旗语就可以大大加快军情的传递速度。

“十五个牛录左右,披甲建奴一千六百余,无甲建奴近三千,共挟裹了万多汉民,还有大量的牲畜和辎重。”黄石皱着眉头思索着里面的隐藏的讯息,他身旁的尚可喜和章明河早就呆掉了,他们无法想象靠几面旗帜能传递来这样丰富的信息。

长生岛的旗语不仅能传递数字,还能在必要的时候叙述复杂的情况,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黄石以前在训练队、现在在教导队推行的汉语拼音制度。

“让磐石营停一下。”黄石一夹马腹就从山坡上冲了下去,把住浮桥的内卫军官立刻止住人流。让黄石和他的贴身内卫队首先从浮桥上渡了过去,章明河在黄石出发的时候就想也不想地跟上了,尚可喜也一愣神后也急忙拍马赶上,同时还派亲兵去通知他哥哥接管他的长山岛部队。

对面的旗语告诉黄石附近数里没有发现敌军,黄石和他的马队也就直奔复州而去,邻近复州的时候已经隐隐看见复州方面有火光腾起,最前面的探马也发来报告说复州的后金军已经逃光了。

黄石一面命令部下入城救火,一面加大搜索范围,形成了一个半径有十里长,从河渡口桥头堡一直到复州城下的巨大军情扇面。

复州城的火势很快就得到了控制,入城的士兵高兴地发现城中积累的柴火根本就没多少,而且布置的很凌乱。李云睿领着人检查了各处的部署后认定对方逃跑的时候很仓促,已经根本无心放火烧城了,同时他也因此认定对方的兵力非常薄弱。

黄石听过这个报告后就沉思了起来,他遥望着后金军北逃方向上的滚滚尘土,轻声问李云睿:“你确定对方兵力很薄弱么?”

“确定!”李云睿胸有成竹地回答道,除了放火一条外,他还飞快地将检查了仓库和军营,无论从什么迹象上看,最近复州城这里驻扎的士兵都是正红旗的十几个牛录而已:“还有一点儿,卑职认为建奴是昨天打定主意逃跑的。”

“嗯,你是说官道的问题吧。”黄石已经派人去检查过了官道,那里已经被挖得坑坑洼洼的,看来昨天晚上复州这里的火光就是后金军在挖坑。

“正是。”李云睿沉声回答道,然后就把他心中所想一举道出:“建奴知道我军辎重要靠车辆在官道运输,他们挖坑显然是为了不让我军追击,那他们昨夜为什么宁可挖坑也不逃走呢?”李云睿说道这里大喘了一口气,黄石的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他,这让李云睿非常得意:“这说明复州建奴兵力非常有限,他们怕夜晚行军会控制不住汉民,所以一定要等天亮再走。”

“嗯,非常有道理。”黄石细细琢磨了一番,觉得李云睿的情报分析好像没有漏洞:“那为什么他们昨夜会突然决定撤退呢?”

李云睿闻言一愣:“这个……这个卑职就不知道了,请大人恕罪。”

“我是在问自己,”黄石闻言哈哈大笑了两声,李云睿本来也不是参谋军官,黄石笑着说道:“你这个情报官做得很好,何罪之有?”

早在李云睿说话的时候,一边的金求德就皱着眉头苦苦思索,他听到黄石的话后连忙说道:“末将以为,建奴可能是心存侥幸,以为我们不敢进攻。也可能是在等待援军,但眼看后援不能及时赶来,所以就急忙撤退了。还有第三种情况,不过可能性很小,那就是建奴在对前面埋伏了正红旗的全部完好牛录和整个镶白旗,想伏击我们,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一切都是建奴故布疑阵。”

“刚刚恢复元气的正红和掩护盖州的镶白?用这两个旗伏击我们?”黄石说话的时候就摇了摇头,他想到金求德前面的两条后又微微点了点头,追问金求德一句:“或许?可能?”

金求德在马上欠身抱拳:“末将没有把握,请大人恕罪。”

这时又跑来了一个情报军官,那军官和李云睿说了几句后,李云睿赶忙对黄石报告说:“大人,我们没有找到躲藏起来的汉民,这说明建奴确实是早就打定逃跑的主意了,所以才能把所有的汉民都分好队带走,而且肯定不是一天了,今天应该是最后一批。”

金求德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复州建奴的兵力看来是很薄弱,应该是抱着多拖一天是一天想法,逐步把丁口转移去盖州。”

“那我们还等什么,立刻追上去吧。”章明河在一边听了半天,突然跳出来说道:“黄军门,卑职愿为先锋,立刻带领本部前去追击逃奴。”章明河飞快地心算了一下时间,又望了望北面的烟尘,那批后金军带着大批难民想必也跑不快:“卑职轻兵追击,两个时辰内就可以追上建奴,救回百姓。”

黄石也心算了片刻:“逃奴有十五个牛录,你轻兵追击是不行的,就是我把我的马队都给你也不行。”不等章明河说话他就问金求德道:“我部轻兵追击,应该一个时辰就可以追上吧。”

金求德笑道:“一个时辰足够了。”

“嗯,那就带上运送盔甲的辅兵吧。”黄石指了指官道上的坑洼:“先集中力量把独轮车和铁甲搬过去,我们带上铁甲,扔下剩下的辎重,应该和友军的速度差不多。”黄石说到这里顿住了,追击败退的敌军怎么看都是大功劳,但不留下人防守复州是不可能,万一被人杀个回马枪,这老么些辎重就要送人了。但无论留下那支友军估计他们都不愿意,而让黄石留下自己的一个独立营他又担心万一遇上战斗友军不顶事。

尚可喜似乎看出了黄石的顾虑,他抱拳大叫道:“黄军门,卑职愿意留下坚守复州,为军门把住后路。”

黄石盯了尚可喜一眼,想从中找寻有没有虚伪做作,尚可喜又是一抱拳:“黄军门,卑职言出至诚。”说完他就把头俯下了,尚可喜心里还记着黄石上次在金州分给他的六十具首级,所以此次决心不争功了。

说话间张攀和尚可义也赶来了,他们二人身后战鼓隆隆,远在其他三营友军完成集结整顿前,救火营的步兵已经带着全部辎重开过来了,此时磐石营也全体渡过复州河了,根据河边的进度看,它和选锋营谁先列队开拔还不好说呢。

张、尚一听复州后金军逃跑后也变得闷闷不乐,收复城池那是监军太监的功劳,现在吴穆那厮已经是满脸的得色了。如果黄石愿意的话,这比功劳还可以分给山东的文臣一些,但如果不追击的话这些武将就算是白跑一趟了。张攀和尚可义当即也出言附和章明河,三个人更是一起大吹特吹黄石的武勇和威名,话里话外的意思全都是劝他发起追击战。

黄石察言观色一番后,对尚可喜叹道:“这次就辛苦你了。”

“原为黄军门效力。”尚可喜明白黄石已经允了刚才的请求了,他也不多说就带着亲兵离开,去部署占领和防御复州的工作了。

大炮肯定无法跟上部队的脚步,因为官道上坑坑洼洼的,所以弹药大车和铜炮一时过不去,而且炮队现在还没有过浮桥呢,所以黄石就安派他们和正在渡河的尚可喜部一起防守复州。黄石也暗自庆幸幸好复州没有烧掉,不然就很麻烦了,他正要下令追击的时候,李云睿猛地出言:“大人,卑职认为没有情报,是不好追击的。”

不顾张攀、尚可义和章明河投过来的愤怒眼神,李云睿大声说道:“大人,卑职刚刚想过金游击的话了。”他一指东北面:“此外三十多里外就是永宁监城,也是复州附近的一个大粮库,可以提供大军所需的粮食,而我军也没有搜索过复州北方,所以建奴伏击我们的可能,确实是存在的。”

第十五节 对射

尚可义和张攀敢怒不敢言地望着李云睿,倒是章明河自认为和黄石更说得上话,他连忙拱手抱拳:“黄军门,卑职愿帅本部军马急行追击,黄军门可带大军随后,如此则万无一失。”

尚可义生怕章明河把功劳都抢了去,也连忙前出叫道:“黄军门明鉴,末将亦愿一同前往。”

就在黄石沉吟不决的时候,金求德也想了想这里面的利弊,他见章明河和尚可义请战,就附和地说道:“大人,既然两位将军战意如此高涨,末将以为也可以如他们所说,大人自领大军尾随。”

黄石和金求德相处了这么久,自然明白金求德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万一遇到伏兵自有友军承担第一轮打击。如果没有伏兵无论是谁斩首,只要是左协的军队那黄石就有功劳了,胜了自然是皆大欢喜,败了也是尚可义他们的错。

背后的救火营已经开到了近前,黄石再不迟疑,断然下令道:“本将心意已定,追击逃窜的建奴,其顺序为毛督司部,张游击部,然后是救火营和选锋营,磐石营后卫。”

三个接到命令的外系将领立刻欢呼起来:

“黄军门明鉴!末将领命。”

“黄军门明鉴!卑职领命。”

……

命令迅速传达了下去,救火营的辎重兵和战兵一起动手,纷纷把独轮车和盔甲包裹抬了过去。他们忙碌的同时,后面的友军也陆续开拔了过来,这些轻装追击的部队直接走下官道,绕过有路障的那一段就继续向前挺进了,他们的辎重将被留在复州保护起来。尚可义和张攀也先后跟着自己的部队离开。

金求德用旗语询问了一下复州河对岸的情形,邓肯的炮队还没有渡河,现在尚可喜的属下和大批辎重、辅兵正在使用三座浮桥,他迟疑地问道:“大人决定不带炮了么?”

“嗯,炮车和弹药大车太沉了。如果路面好还能跟上部队,这里的官道这个样子,再加上渡河,没一个时辰恐怕过不去。”黄石静静地看着救火营和磐石营的辎重兵进度,头也不回地命令道:“金求德和李云睿都留下,加速进行情报和参谋作业。”

那两人齐声答道:“遵命。”

黄石点了点头,对几个手下解释说:“本将并不怕对面有什么伏兵,复州红旗完整的牛录恐怕也就十几、二十个,镶白旗还要掩护盖州,所以就算有伏兵又能奈本将何?”

金求德和贺定远齐声叫道:“大人明鉴。”

“大人明鉴。”李云睿跟了一声后,还顽固地坚持了一句:“建奴的镶蓝旗还在辽东无疑,可他们的两黄旗好久没有消息了。”

“有林丹汗在,两黄旗不敢再秋天离开辽北的。”黄石眼看救火营已经要整编出发了,当即一拉马缰前行,还不忘了对李云睿笑了一笑:“这就叫战略眼光,你不懂的。”

黄石和贺定远都是牵着自己的马在走,在长生军新的行军条例中,救火、磐石两营的骑兵除了轮换出去巡逻的哨探以外,人人都要牵马行进,这也是为了保证马匹的体力,以便随意可以应付紧急情况。既然条例上没有特别写出这个对黄石无效,那么黄石也就和大家一起牵马,这几年长生岛上下都对黄石这些离经叛道的奇怪举动见惯不怪,所以对此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可是一边的章明河看的眼珠子又要迸出来了,他连忙跳下马想跟着一起走,但迟疑了片刻后他还是没有挪动脚步,最后章明河暗暗打定主意,还是要跟着自己的选锋营一起走,没事儿不向黄石身边凑得太近了。

黄石走了以后,章明河听见李云睿在问金求德:“为什么大人这么确定两黄旗不敢现在离开辽北?”

金求德笑道:“林丹汗号称控弦四十万,虽然是吹牛,但手下应该还是有个十几、二十万牧人的。西虏虽然穷得只剩弓箭了,但打不过建奴的披甲兵还打不过手无寸铁的百姓么?建奴两黄旗七十几个牛录,留在辽北一点儿也不多。”

“嗯,金大人明鉴,就是没有确定的消息总是让卑职有些不放心啊。”

“要是万事都有确定的消息,那还要参谋队干什么?都合并到你的军情队去好了。”

两个人且说说笑笑的间,就一起举起手向行进的救火营致敬。本来大明的规矩已经定得很细致了,比如哨官见队官要磕两个头,队官见营官也要磕两个头外加一鞠什么的,但在长生岛中这些繁琐的磕头程序被黄石统统废除了。黄石剽窃他前世的军礼设立了长生岛军礼,虽然下面的军官享受不到士兵磕的头,但他们也不用一天到晚向上面磕头了。而从今年开始,黄石追加规定所有的军官都要向行进间的部队敬礼,黄石认为这会有助于提高士兵的荣誉感。

章明河自然看不懂他们在做什么,刚才金求德和李云睿说的话把他吓得不轻,背后议论顶头上司在他的选锋营可是很大罪过,虽然章明河还没有建立起足够的官威来,但在选锋营里肯定也没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他。

在章明河心里甚至动过去向黄石打小报告的念头,他又扫视了金求德和李云睿一眼,那两人周围有几个黄石的内卫官兵,那些内卫对金、李二人的话如若未闻,都还在忙着指挥交通,所以章明河也就打消了去献殷勤的主意。

明军作为一支封建军队,主要还是靠严酷的刑罚来震慑小兵,让士兵们敬上畏上。最严重的罪行,比如开小差、抱怨军官、临阵脱逃等,适用的刑罚是剐、剖心、剖肝等;那些比较大的罪过,比如点卯不到、放屁声音过大或过臭、营中喧哗、磕头的姿势不够恭敬等等,都会被拖出去杀头;再小一些的罪行,比如衣甲不整、忘带雨具、答非所问等等,就会被处以割耳的惩罚;其他的肉刑还有削鼻、刮脸、割骨、穿箭等等,这些肉刑在具体执行时还会根据罪行轻重进行分级,比如穿箭这项就分为穿一箭到穿五箭数级……

这些天东江左协集结在一起,各部官长都知道大战在即,所以他们为了严肃军纪纷纷大开杀戒,每天几个辕门外都会屠宰几个人,各部官长还总是让他们手下全营来参观行刑,借以威慑那些潜在的不安定份子。黄石虽然自己不搞这个但也去观摩了几次,邓肯陪着他去过一次后再次大发感慨:“大明的士兵真是世界上最坚忍的士兵。”

那些被判处割耳、削鼻的士兵毫无怨言地接受了处罚,然后随便用布一包就继续干活去了,脸颊上被穿箭的士兵自始至终也没有吭一声,被游营的时候还能走得飞快。事后邓肯对黄石嚷嚷说——如果他事先知道大明军户是这么危险的一份工作,那他还是宁可做个幕僚。

就是现在和长生军并肩作战的友军中,也有大量失去耳朵、鼻子的残疾人,脸上留有被穿过箭的疤痕的士兵更是不计其数。这些会造成永久烙印的肉刑在长生岛已经全部被取消了,黄石认为这类肉刑严重摧残了士兵的荣誉感和集体感,他认为士兵身上的所有看得见的伤痕都应该从是敌人那里得到的,都应该是士兵的骄傲而不是耻辱。此外,掌嘴这项肉刑也被黄石判定为侮辱刑而取消。如今长生岛保留的肉刑只有两种:皮鞭和军棍,任何胆敢使用私刑的人,都会受到长生岛军法司最严厉的惩罚。

一直到磐石营完成辎重的搬运工作后,选锋营还是没有做好开拔的准备,于是吴穆当即立断,就命令磐石营首先出发,他老人家在磐石营后面压阵。

黄石和贺定远牵着马并肩走在官道的右面,两侧的明军已经把探马散开到五里外,前面不停地传来好消息:一个又一个的丘陵和树林被安全地检查过了,张攀的先锋也已经快追上逃跑的建奴了。

“看来前面没有埋伏啊。”黄石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神情也变得落寞起来。

贺定远看出来黄石的遗憾,忍不住问道:“大人希望有埋伏么?大人是担心功劳不够么?”

“我是有些希望会遇上埋伏,而且我觉得李督司说得很有道理,没有侦探过的敌情就不存在确定一说。”黄石百无聊赖地拿手中的马鞭抽了抽自己的腿,摇着头连连叹气:“但我不是为了功劳,如果我只为自身考虑,我是说什么也不会追击的,我是为了孙大人啊。”

贺定远更加奇怪了,声调也一下子提高了:“为了孙大人?”

“是啊,辽西军已经快五年没有打过仗了,执掌关宁军的也都是些长腿将军,不然也不能从辽阳、广宁一败再败中幸存下来,而马帅……唉,马帅急于立功,我恐怕他会过于急躁了。”黄石觉得孙承宗最大的问题就是不了解老兵的重要意义,他怀疑孙承宗认为给一支军队配备上豪华的装备就是一支强军了:“现在朝中总有人催孙大人进军辽阳,但关宁十六万大军都是种田的军户,其中见识过战场的别说一千人,恐怕连五百个都没有,这不是进攻而是送死啊!”

贺定远想起了自己在山海关看见过的装备,心里又是一阵难过和嫉妒,他品着黄石话里的意思:“所以大人希望能在此重创建奴?”

“是的。”这里的几万人中只有黄石知道孙承宗有意于耀州,他也觉得这个地点选的确实不错,黄石始终认为只要关宁军能打上一两场野战胜仗,建立起对后金的心理优势并经历过战火的锻炼,那武装到牙齿的关宁军横扫后金应该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情。自从黄石犹犹豫豫地打算做戚继光第二后,他就一直在琢磨怎么配合辽西的攻势:“建奴能调来的不过镶红和镶白而已,别说他们做不到全员齐来,就是全员齐来又能如何?”

贺定远闻言哈哈大笑,满脸都是不屑和自得:“别说我们现在有整整一个协,只要有大人的长生军在,只要这两个旗的手下败将敢来,只要他们敢于正面交战……”说到这里贺定远把空着的右臂奋力一挥:“我们也能把他们一举打垮。”

“正是。”黄石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一心想靠攻击复州来消耗这两旗的战斗力,他犹豫了一下对贺定远说道:“我想过了,收复复州以后,我就上书孙大人,告诉他我愿意做提督辽西军务总兵官。”

“大人……”贺定远激动得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们也不用去辽西,直接从孙大人那离抽两个车炮营和两个铁骑营过来就好,我用救火、磐石两个营为先导,东江左协这几个营我也都要从毛帅那里拿过来,然后就带着他们直取盖州,然后是海州。两仗下来关宁军那四个营新兵也都是老兵了,对建奴的信心也建立起来了……”说道此处黄石突然停下来叹了口气,脸上也隐隐露出痛苦的神色:“至于毛帅和东江同僚怎么看我也就随他们了,骂我小人也好,骂我忘恩负义也好,我一心为国,问心无愧。”

贺定远一下子也沉默了,过了好久才艰难地说了一句:“大人明鉴。”

黄石微笑了一下:“如此海内免去加赋,孙大人得偿所愿,你也可以荣归故里。至于我么,朝廷已经许给我五千户世袭,放在辽南就是十万亩土地,我亦足矣。”

张攀追上敌军前那十个牛录就抛下汉民逃走了,他们显然怕被明军先锋粘上后就走不了了。先头的明军一边安抚百姓,一边飞马来向黄石报捷,并询问是否继续追击。就在黄石询问逃敌状态的时候,后方突然腾起了一阵阵狼烟,还有无数焰火信号直冲云霄,这些说明后队遇到了万份紧急的情况。

黄石和贺定远愕然对视一眼,连忙飞身上马,向南方眺望过去,这期间升起的焰火讯号变得更多了,看起来压后的部队一口气就把他们所拥有的全部通讯工具都打上了天。

“全军立定。”黄石的命令被飞快地传递了下去。

“立定。”

“立定。”

……

“后队变前队。”黄石第二个命令又下达了。

“全军向后——转。”

刚刚还在官道上蜿蜒北行的队伍在嘎然而止后,又迅速地掉过头来,这时命令张攀等部停止追击的信使还没有跑到前锋处。

“出发。”黄石大喝一声,一夹马腹就绝尘向南奔去:“全速前进。”

“齐步——走。”

救火营和磐石营的队伍如同一条长蛇,命令传过的时候,蛇身如同被电了一下地猛然一抖。日光下,其上密密麻麻的人头如同鳞片一样地哗哗颤动,蛇头朝着复州方向缓缓加速……不断地加速……终于开始沿着官道向南急驰而去。

……

后金军的辅助兵正在疯狂地工作着,他们身边不停奔过探马,把军情一个个地传回来。

“来的好快啊。”代善听完报告后变得目瞪口呆,眼前的工事还没有部署好呢。

皇太极还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样子,脸上也仍然挂着微笑:“也就是来不及挖壕沟,其他都已经好了。”

“都怪那个选锋营,走得实在是太慢了。”莽古尔泰忍不住骂了一句,他们估算诱饵部队已经被追上的时候,选锋营还没有走过预定的伏击地点。后金军不得已大举出动开始强攻,幸好明军后卫急速北退和主力合流,才算是没有耽误太多的部署时间。

……

黄石观察着眼前的后金战线,密密麻麻的旗帜看起来至少有五十个牛录,他们竟然还来自互不统属的六个旗。

“大人,磐石营披甲完成。”

“大人,救火营披甲完成。”

“好。”黄石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地形,不是丘陵就是森林,万一对方的骑兵趁乱突袭友军没准会有大麻烦:“磐石营后退,和张游击他们一起结园阵,把辎重和百姓掩护在中间。”

“救火营,沿着这条官道。”黄石把手掌竖在眼前比了比,然后手臂猛地向前直直一伸,向着部署在官道上的后金中路劈过去:“甲队在官道左面,乙队在官道上,丙队在官道右面,丁队和戊队跟在乙队后,以纵队攻击杀入敌阵。”

“遵命,大人。”传令兵飞快地跑走了。

“集合救火营和磐石营的马队,留在我身边听从命令。”

“遵命,大人。”

南关之战后黄石本想再要一些铁甲,但是这段时间大伙儿忙着党争谁也没有搭理他,所以黄石只好把骑兵和火铳手的铁甲都扒了下来,现在两个营的两千五百名长枪兵都是铁甲,但那一千五百火铳手和四百骑兵又退化到皮甲状态了。

黄石的副将旗向前轻微倾斜了,救火营五个步队同时响起整齐的鼓声。身处救火营乙队的宋建军扛着自己的火铳跟着同伴们一起昂首走向敌军,他们在后金军战线前八十米停下脚步,站在箭雨中的铁甲长枪兵丝毫没有慌乱,他们就如同站在阳光中享受长生岛的海风一样宁静。

队官背着手数着射过来的一次次箭雨,在十几个士兵倒地后才平静地叫道:“火铳手出列。”

火铳把总宋建军跟着弟兄们一起大踏步走向前方,他熟练地把火铳架好,弯下身仔细地把火铳瞄准好前方,然后猛地一吹口中的哨子。

碰!

碰!

一次齐射过后紧跟着又是一次,连续三次齐射后,宋建军又填充好了手里的火铳,他吹着哨子大步向前,立好火铳后扫了一眼周围的同伴。看到大家都准备好了以后,哨子就又是一声急促的短音。

从八十米外开始射击的明军且战且前,一会儿就在战场上升起了一道二十米宽的硝烟带,对面后金弓箭手的回射变得越来越软弱无力,因为这么远的距离他们每一箭都要全力射出才可能构成伤害,所以很快体力就变得不济起来。

双方在各付出了上百人的伤亡后,明军的战线终于平推到了后金战线五十米远,后金弓箭手纷纷向后退去,后金军在战场上立了好多藤牌和木板,那些弓箭手一晃就都躲入其后。

明军原地反复向密密麻麻的藤牌和木板射击,只见对面木屑纷飞,不久后更有一面面藤牌在连续地火力下被击得粉碎,但这些藤牌一层背后还有一层,也不知道后金军到底带了多少面藤牌来。

章明河此时正垂头丧气地和黄石汇报经过,看到后金军大队人马从十里外杀来后,他的选锋营立刻就丧失了斗志,士兵们在军官的责骂声中如潮水一样地退了下去。幸好后金军似乎没想追击他们而是立刻停下来准备战场,所以章明河的军队几乎没有受到损失,现在已经被安置在了磐石营的园阵内。

黄石对选锋营的表现当然很不满意,他们只要能稍微拖一会儿自己就能赶回来,也不会让后金军这样从容部署,黄石看着对面的正白旗大旗感慨道:“想不到张盘将军和章肥猫将军不在了,他们的选锋营就连令行禁止都做不到了。”

章明河满脸通红地垂下了头,黄石绷着脸看着火铳手徒劳无益的射击,沉声喝道:“全军前进,白刃突击。”

宋建军抽出了自己的匕首,看着手持长枪的同伴踏着鼓点从自己身边齐步迈过。铁甲并都已经放下了面具,走着走着也就把长枪放下持平。对面的敌军已经停止了射击,似乎做好肉搏的准备了,明小心地缓缓结阵前进,防备着敌军突然从藤牌木板后杀出。

随着对面阵后的一声长号角,那些藤牌和木板纷纷拔地而起,它们或连着木棍、或连着麻绳,被后金士兵统统拽到阵后,接着就是连绵不绝的松弦声……

“两千套加铁钉的拒马锁成连环,上面还要铺荆棘,再搭上丈二的拒马枪,后面是重型守城弩机。”代善歪着嘴自嘲道:“从明国那里缴获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放在仓库里,从来没有想到我们也有用它们的一天。”

莽古尔泰也干笑了一声:“可惜父汗把铜炮都融了换粮食了。不然就更完美了。”

第十六节 白兵

这次后金军主力也都是步兵了,皇太极的正白旗和调来辽南的两黄旗四月初击败林丹汗后,经过四、五月不到两个月的整顿就携带大量物资南下,为了保密还不上官道而是全在林间小路里走。人虽然还没有什么事情,但这些牛录的马都严重掉膘,而且这还是从六个旗中每个旗都抽调些部队,六月初的时候几乎耗尽了四个旗的马力资源。为了不让马匹大量死亡,剩下的马匹大部分都运回辽中去休养了,尽管如此还是让努尔哈赤心疼不已。

留守辽南的镶红、镶白两旗本来没剩太多的战马,但因为保养得力,现在他们的骑兵倒成为这支后金大军的主力了。这千多骑兵被部署在两翼随时准备出击骚扰,他们为了保存马力,大多也是牵着战马走入阵地的。而后金军布置在正面防线上准备硬抗明军的是四十个牛录的三千六百多步兵。

虽然黄石的长生军回援速度之快超乎他的想象,但毕竟也给了后金军一个时辰来部署防御。在上万名无甲辅兵的努力下,他们完成了除了挖壕沟以外的所有工作,那些拒马也都同铁链锁了起来,上次南关之战中,后金用拒马枪对抗明军的效果很差,所以这次后金兵都把拒马枪架在工事上。

听到莽古尔泰和代善的话,皇太极也笑了起来,黄石刚赶回来的时候他还有些担心,担心明军会立刻发动进攻。因为那时后金军刚刚依靠人力把大批的防御工事运上来,不少披甲兵也参与运输所以也很疲劳。等到后金将领看见明军开始休息的时候都很高兴,因为这样也就给了他们充分休息和恢复体力的机会。

虽然东北的林子很多也很密,但躲在林子里的时候后金军可是被蚊虫好一阵骚扰,皇太极本人也不敢闹出大动静,所以也被咬了一脸的包。因为刚才他心里一直很担心这次伏击的成败,所以本来还不觉得很痒,但现在紧张的心情一去,皇太极也感到全身裸露的部分那是无处不痒。他自持身份还不太愿意作出太复杂的动作,可是身边的莽古尔泰已经开始抓耳挠腮,搓手搓脚了。

对面的明军没有饮水也没有粮食,负责骚扰的骑兵可以保证他们得不到砍柴和扎营的机会,皇太极用余光扫了一眼开始偏西的太阳,然后专心看着一线后金军连续不断地把弩箭射入明军阵地……他认为明军接下来会有两条路可走:一,用火铳上来攒射,这个好办,把盾牌重新架起来耗时间好了;二,明军尝试攻击其他几个比较容易突破的地点,这个也不怕,他皇太极已经研究过这里的地形了,这些都会有应对之法。

得意的笑容从皇太极脸上浮现出来,利用明朝武将的贪功心理设下埋伏,诱离对手的步兵和火炮,仔细研究过地形后利用一个时辰(本来计划里会有更多)的时间差完成部署,最后凭借远程火力优势形成坚不可摧的防线。皇太极笑得很得意,他觉得自己非常有得意的理由——虽然迟了一些,但是辽南的问题终究还是解决了,而且这些明军士兵或许可以收为己用。

他皇太极并不稀罕黄石这样贪功冒进的将领,但黄石手下的这些士兵可是非常有战斗力,皇太极很希望能设法加以吸收。“不知道对面的黄石现在是什么表情,一定是痛悔无极吧,痛悔自己不敢贪功,痛悔自己不敢冒进到不熟悉的地区吧。”皇太极很可惜自己看不见了。

现在黄石脸上的表情确实非常复杂,看到第一排弩箭射出的时候,他脸部肌肉就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看清对面的部署也就是眨眼间的事情,但黄石心里却是心潮起伏不已,胸口里翻腾着一种难言的滋味。

黄石挑眼看了一眼对面的正白旗,发出了一声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他用只有周围几个将领才听得见的声音说:“建奴败矣,虽然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从来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锁成一条的拒马后,后金士兵正拼命用绞盘给弩机上弦,明军第一排在第一次射击中就被击击倒了十余人,但后面的鼓声不绝,后排的士兵似乎对前面士兵的瞬间的伤亡也视若无睹,纷纷快跑两步补充上位,然后又纷纷倒在对手的第二次攒射中,后排又快跑上来补位,接着又飞来了第三次……

救火营乙队共有二百五十名长枪兵,转眼就倒下了五十多人,但他们也逼到了拒马前,各长枪兵把总齐声大叫:“嗨——弟兄们上啊,把建奴刺成肉串。”

二十根架在工事的拒马枪一起刺了过来,虽然因为摩擦的关系刺速都不快,但第一排排的二十名明军官兵还是半数都被刺中,拒马长枪轻易地撕裂开他们身上的铁甲,带着他们的衣服一起绞入躯干内脏。这些重伤垂死的士兵在剧痛中本能地扔下手中的武器,纷纷抱住插在自己身上的枪杆。

后排的明军则毫不犹豫地推开他们,把手中的枪全力向前方乱戳过去,顿时拒马的另一面也响起大片的惨叫声,那些站在拒马后面的后金士兵很多还拿着木棍和绳子,他们是负责控制藤牌和木板的。这些士兵在战前被告诫说,明军在第一时刻的震撼后会把火铳手立刻掉上来,所以他们必须立刻用藤牌掩护住身后弩手,但现在他们却遇到了直冲上来的长枪兵,这些站在拒马后的后金士兵首当其冲地被刺成血人。

不等这批惨叫声停歇,第三排的明军也纷纷挤到的拒马边,一个个双手把长枪举过头顶,奋力地向对面扎去。这次轮到那些拒马枪的控制者倒楣了,他们中的很多人还没来得及从垂死的明军身上拔出拒马枪,就被乱扎乱戳过来的明军长枪桶死了。有几个虽然已经拔回了拒马枪,但过长的丈二枪不如明军的长枪那么灵活,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把拒马枪在掩体上搭好,就也纷纷被明军第二、第三轮的突刺戳中。

代善和莽古尔泰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一线的惨烈战斗,明军部署在官道上的那个步队就直愣愣地扑了上来,现在两军共数百人就挤在狭窄的官道上,隔着一层拒马进行着疯狂的对刺。

皇太极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僵硬了,拥到官道拒马前的明军都拼命向前挤着,竭力把手中的九尺长枪戳过来,他们其中有很多人根本就没有看到对手,因为视野都被自己的同伴挤住了,但他们只要能找到一个空隙,就会迫不及待地把长枪乱捅过去。

锁住的拒马同样阻止住了后金短兵的逆袭,一时间拒马上方吞吐着无数杆长枪,它们在空中划出密密麻麻地银色轨迹,把对面的后金士兵扎得哭爹喊娘,这些后金士兵被对面乱扎乱捅过来的枪林刺得连连后退。战线上响彻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长枪入肉的沉闷扑哧声也连绵不绝,同时还有明军一浪高过一浪的悠长喊声:“嗨~~~~上啊,弟兄们,把他们刺成肉串。”

官道两翼的后金军纷纷侧目于中央,眼光也在激战的官道和自己眼前的明军中摇摆不定,但他们对面的救火营甲队和丙队却好整以暇地站得稳稳的,对射结束后负责两翼掩护的甲、乙两步队就一直处于防御状态。虽然官道上惨烈的嚎叫和厮喊声声入耳,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敢分一只眼去看战况,每个士兵头盔和面具的缝隙中都射出冷冷的不带感情的目光,这目光让他们对面的敌人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尤其是面对甲队的后金正蓝旗的老兵们。

刚才自打黄石开始回师,吴穆的脸色就非常地难看,黄石原本的布置里是让战斗力较强的磐石营是后卫,结果他自作主张地让选锋营押后了。不部署有战斗力的后卫部队就等于没有后卫。黄石虽然没有责备他,但是吴穆一直自感不妙,见到了黄石以后立刻躲得远远去了,刚才黄石说完那句若有所思地话以后,吴穆实在忍不住心中好奇,便跑过来问道:“黄军门何出此言。”

当时黄石就随口回答道:“吴公公明鉴,建奴所凭借者,不过是一腔悍勇而已,现在建奴悍勇之气既去,又何足畏哉?”

这具没头没脑的话把吴穆听得大惑不解,他挠了挠头追问道:“悍勇之气既去?黄军门这是何意啊?”

当时黄石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到救火营乙队迎着火力正步向前,以倒下三成的代价去硬抢拒马战线后,黄石扫了一眼对面迎风飘扬的正白旗,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我本以为建奴还是敢于和我军白兵交战的!”

这次黄石的行军采用的是警戒推进模式,官道两侧数里内搜索队密布,秘密隐藏着的后金军不动则罢,只要大举进入明军十里范围内就会立刻被搜索队发现,所以他们想打明军一个措手不及那是绝不可能。但是黄石注意到后金军一共有七十个牛录左右,如果以他们在南关战役的骄狂,肯定会堂堂出击,意欲把明军一举扫平。

黄石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本将没有料到建奴会来这许多人,但既然来了这许多人,当然应该在正面设伏,虽然不可能偷袭,但总有机会抢先一步击溃了我的先头部队。或猛攻我军中路,这也是可取之道。”

如果七十个牛录在前面出现,那就是南关之战的翻版,明军还是只能迎战或且战且退,黄石见后金军不愿意重演南关之战,就明白后金军上下已经没有正面击溃长生军的自信了。黄石这时还想到刚才的选锋营问题,后金军连追击选锋营的时间都舍不得浪费,一旦把明军驱逐出战场就急忙部署防御,连一星半点的时间都不愿意耽误。

“夫战,勇气也。且将为军主,将怯则士堕。”黄石一开始看见后金军全军横列在退路上的时候,还认为对手是有决一死战的勇气的,但看到后金军依托拒马防守,并想利用弩机击退明军,以便把战斗拖入持久战后就彻底放心了。后金军显然是指望靠拖时间来拖垮缺少饮水和粮食的明军,皇太极的这种投机取巧的手段虽妙,但也说明包括他在内的后金将领都已经没有了击败长生军的信心了。

黄石一挺双腿,身体离鞍而起,已经踩着马镫站了起来,他手中的马鞭遥指对面的正白旗:“我由此知建奴不足畏也,我由此知其无能为也,我由此知建奴已无余勇可贾也!”激动不已的黄石高喊道:“传令,连绵突击,不能给建奴喘息的时间。”

救火营乙队此时已经把对面的后金兵扎开了足有两米远,拒马上已经趴上了不少两军的尸体,还有些木板和藤牌也被前排的救火营士兵挑了起来,搭在了铁钉和荆棘上。黄石下令继续突击后,队官叫了一声“翻”。那些士兵就纷纷按着尸体和碎木片跃了过去,他们跃路障的时候后金士兵又射过来十几根弩箭,顿时又把几个明军直接钉在了拒马上。

于此同时一些勇敢的后金士兵也把标枪、环守甩刀和阔刃飞剑扔了过来,明军士兵也又被打翻了几个,可是这期间也有二十多个明军已经站稳了脚跟,端起长枪就开始向前戳去。

宋建军和其他的火铳手紧跟在长枪兵的后面,但随着腰鼓声越来越急,他们也知道火铳看来是用不上了。果然,队官很快就大喝了一声:“火铳手,换长枪。”

听到这声命令后宋建军立刻俯身,掰开一个死去的同伴双手,捡起他那根长枪,然后无声地落下了自己头盔上的面具——如果火铳手不需要近战的话,是不用落下面具的。

“翻。”

“翻。”

“翻。”

……

一排排的明军在命令下整齐地翻过路障,前面的明军已经和敌军展开了激烈的厮杀,后金军的弩机兵也都立刻岗位了,他们有的抽出腰刀抵抗,有的则被混乱的人流向后挤去。几十具双人绞盘弩机被搏斗的人群撞翻在地,再也没有人朝他们看上一眼。

“好强的兵啊,好强,好强……”眼睛都看直了的代善喃喃地念叨了几句,他看着被明军推过来的战线问道:“幸好我们不止准备了一层防线,那定是那黄石的家丁、亲兵队了吧?”

“我觉得不是……恐怕。”莽古尔泰随口回答道,他此时死死地盯住前面的战局,同时还在无意识地啮咬着自己右手大拇指的指甲,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和宋建军同伴交手的四个牛录后金军已经开始溃散了,其中有一个牛录已经死于乱军之中了,他的手下扔下武器从两面跑下官道,这更严重打击了其他三个节节败退牛录的士气。救火营乙队如同锐利的船首,所有面对他们的敌军都如同波涛一样地被一分为二,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救火营丁队开始向两翼扩散,以掩护乙队的侧翼。

这四个牛录散去后,明军面前就又出现了一道拒马,接着就是连续三波的二十发弩箭……

“嗨~~~~~弟兄们上啊,把他们扎成肉串。”

那种枪戳人肉的沉闷声再次扑嗤、扑嗤地响起。

“第一排趴!”救火营乙队队官大叫了一声,二十个士兵条件反射性地就向着拒马上趴了下去,他们的铁甲虽然能抗拒荆棘,但一个不小心就会被铁钉刺入。

“翻。”

后面的士兵按着前面的同伴翻路障的时候,不少士兵撑拒马的手一下子就被荆棘深深刺入了,顿时就是鲜血淋漓,还有一个用胳膊撑的士兵盔甲一滑就被活活钉死在拒马的铁钉上。

“翻。”

身后的腰鼓敲得正急,宋建军一听到命令就按着兄弟的肩膀翻了过去,眼前的铁甲兵倒了下去,他想也不想地冲了上去填补缺口……

“杀。”宋建军一个猛烈的突刺,长枪就如闪电般地从面前敌人的盾牌边缘准确地扎入,把他从前额到后脑开了一个对穿。作为一个上过四次战场的老兵,作为一个锻炼了一千多天枪术的刺杀专家,宋建军现在即使面对后金白甲兵也全无畏惧……“杀!”一个企图射击的后金弩兵又被他在胸口戳了个透明窟窿出来。

“才这么一队人,就已经突入到第二道防线后了。”代善现在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做噩梦,可是就是怎么也醒不过来,代善身边的莽古尔泰无意识中已经把自己的右手拇指指甲都啃秃了,他刚换了个手,开始更用力地啃左手拇指的指甲。

第十七节 陷阵

眼前的敌军再次烟消云散,在救火营士兵冰冷的锋利的枪刃浪潮前,第二道防线后两个牛录也先后溃散了,他们的抵抗如同蛛丝一样地被轻轻抹去,宋建军听着鼓点,挺着枪奋勇向前走去。

对面又是一道拒马栏杆,后金统帅真是为官道上的防御下了血本了,宋建军眼睁睁地看着拒马后面的敌兵把双人弩机调整直冲自己。上好了弦的弩机上平摆着一枚沉重的铁头,宋建军背后传来催促的腰鼓声,死死地盯着那直指心脏的铁箭——“我死定了、死定了。”距离越来越近了,宋建军似乎看到了敌人弩箭头上的凹凸起伏,余光注意到后金兵已经要释放那闪着寒光的利器了,他在机械地迈步前进——“我必死无疑。”在看到后金兵扳下机扣的那一刹那,宋建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但双腿还在鼓声中走向前方……

尚可义已经在黄石身边站了一会儿了,张攀则气喘吁吁地刚刚赶到,他们俩听说后路被抄了以后就把百姓扔了跑回来,现在尚可义的军队已经走入了黄石的圆阵,而张攀的军队还没有赶来。黄石对这些友军能提供的帮助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救火营赶回来后休息了一个小时才发动进攻,现在激战了这么久张攀的军队还没有跑回来,而刚跑回来的尚可义部也都纷纷坐在地上喘大气,现在暂时也是用不上的了。至于选锋营……只要章明河不拖黄石的后腿他就谢天谢地了。

参加过南关之战的章明河和选锋营还好,尚可义、张攀可是被眼前的战斗场面吓得不轻,尚可义手下的军官和那些观看战斗的士兵一个个嘴都张得老么大,连唾沫正顺着嘴角往下流都没有察觉到。吴穆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跟身边的陈瑞珂说道:“一群没见识的东西。”

“就是,就是。”陈瑞珂全然忘了自己在金州之战中的丑态,还一个劲地点头赞同道:“瞧他们那帮人的傻模样。”

本来张攀和黄石之间一直是有些小疙瘩的,但才看了不一会儿战况,远在剧烈起伏的胸口有平复下来之前,张攀就叫道:“久闻黄军门深得军心,且治军严,不想竟至如此,末将真乃井底之蛙。”

黄石连忙谦虚道:“张将军过誉了,我也是侥幸罢了。”

……

宋建军紧紧闭上眼走了两步,耳朵里传来数声撕心扯肺的惨叫,他怦怦乱跳的心脏动得几乎要冲出喉咙来了,但背后的腰鼓声还在咚咚地敲着。宋建军眯开眼缝一看,对面的后金士兵已经发射完了他们的弩箭,这些人首要的目标还是那些身着铁甲的士兵,宋建军身上穿了套皮甲这次反倒救了他一命。

口水一下子涌到了干苦、干苦的嘴里,宋建军和身边的人同时开始助跑,他们呐喊着冲了几步,把长枪从拒马的缝隙里扎了过去。

“翻。”

宋建军身边的一个人叫出口令的同时就一马当先地跃过拒马,宋建军立刻听出那个熟悉的口音立刻是乙队队副的。他不假思索地用力撑了下去——这排得拒马上已经没有荆棘了,宋建军旁边的几个士兵甚至直接撬开了他们面前的拒马,后金军使用的是供步兵携带的可快速部署的拒马,这第三排防线上的少量拒马还没有用铁链锁起来。

第三道拒马后本也部署了两个牛录,其中有一个是正蓝旗的,这个牛录也是参加过南关之战的。莽古尔泰把这个牛录部署在第三线就是因为不放心它的战斗意志,此外莽古尔泰以为第一线和第二线的六个牛录至少可以击退明军几次,并进行相当长时间的拉锯战,他还希望这个牛录能靠着站在后面观战恢复一定的士气呢。

但看到明军摧枯拉朽般地击溃了前排的三个正黄旗和一个镶红旗牛录后,这个正蓝旗牛录的士气一下子变得更低落了,等宋建军他们击溃第二线的抵抗,开始纷纷跃过第三道路障向他们杀过来时,这个正蓝旗的后排战兵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后退,位于边缘的后金士兵也开始挤他们身边处于官道下的同伴。

这个牛录的战兵很多都是上次南关之战时溃散的无甲辅兵,这个牛录的白甲上次也死了个一大半,剩下的几个和那些新补充上来的都是上次逃离战场的幸存者,他们看到眼前明军的铁面具后,那种熟悉的死亡气息立刻就涌上了他们的心头……

“败了。”

“败了。”

在明军冲过第三道防线的拒马后,这个正蓝旗的牛录胡乱抵抗了两下就开始溃退了,他们逃跑的时候还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喊声,并唯恐自己的嗓门不够大。他们侧翼的正白旗牛录只好独立抵抗这近两百名明军士兵,这个牛录的弩手也抛弃了他们的武器,跟着正蓝旗的溃兵一起仓促后退。

后金军在两翼的丛林里部署了不少牛录,这些后金士兵为了防御明军可能发动的进攻,有不少人都已经带着弓箭爬到了树上。此外后金军还在各个林间空隙都部署上了路障和弩机,皇太极本担心黄石会对这些地方进行试探攻击,现在这些部队一时都无法从防线上撤下来,就算撤下来也无法迅速机动到指点地点并形成防御阵型。这次后金方一共有七十个牛录,诱敌的部队共有十六个牛录,两翼延展千米的防线上有二十八个牛录的掩护部队,最外侧还有十四个牛录的骑兵,后金在官道狭窄的正面上部署了八个牛录,再剩下的就只有三个旗主手里掌握的战术预备队了。

在官道上后金军一共码放了三道防线,第一道防线后的弩机足有五十具,部署的军队也有四个满员牛录,除了这四个牛录的四百批甲兵外,还有五十名无甲兵帮忙给弩机上弦。而第二道和第三道后面就只有二十具了,这两条拒马带后部署的牛录也都只有两个而已。跟在乙队后面突入官道的丁队已经快速展开,丁队的士兵分别向东西方向形成防御姿态,早在他们的火铳手架设好火铳前,从官道上溃退下去的后金兵就把他们两翼的友军冲乱了。

现在救火营丁队对面的敌军已经自觉地退出了快百米的距离,其中撤退得快的人已经窜进官道下的林子里面去了,而救火营戊队的士兵还等在第一道拒马前,一部分辅兵们正拼命地搬走伤员,还有些人则奋力地挥动斧子去斩拒马上的铁链。

独孤求也这些辅兵之中,这些天来他一直想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忠诚,也好洗脱掉自己身上的前汉军的标识。他记得他大哥生前常说——杀个人当投名状是最好的,还能捞些赏钱,再说任何军队都喜欢敢杀人的兵。

这段期间以来,独孤求见自己没有机会去杀人了,就格外卖力气地搬运东西,指望给上头留个好印象。奋力和同伴一起推开第一道拒马后,独孤求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此时官道的两侧已经站满了救火营丁队的战兵,他想也不想地扑向了前排拒马上一个看起来还喘气的伤兵。

那个士兵是乙队的人头梯子之一,除了乙队的士兵外,还有不少丁队的铁甲战兵也按着他的肩膀跳过去了,下来两只手掌都已经被荆棘划得血肉模糊,顶住拒马的裤子左腿上也被扎出一排排的血洞,但仍然顽强地撑住身体,没有被拒马上的铁钉戳中。独孤求抓住他猛地一拉,那个士兵大叫一声被揪了起来,从荆棘上被拔出来的手掌和裤腿还扎满了刺,士兵大叫的同时吐了一团血肉到地上,原来他为了忍疼就拼命地咬自己的下嘴唇,结果生生咬了一块肉下来。

独孤求大喝一声就背上了伤兵,然后弓着身向后一路小跑,同时还要让开正开上来的戊队。那个伤兵在独孤求耳边重重地喘息着,把血液和唾沫一起喷到了他的衣服上:“谢了,兄弟。”

独孤求吓了一条,飞快地说道:“不敢当,这我可不敢当啊。”

那个痛苦的伤兵竟然在他肩膀上轻笑了一声,语气里也带上了一丝调侃:“该打军棍了,兄弟。”

“嗯,嗯。”独孤求哦了几声,终于想起了长生岛早就教过的战场语言条例:“为兄弟们服务。”

“这就对了。”那个伤兵再次发出一声轻笑,接下来又变成了轻微的痛苦呻吟声。

他们两个人刚才说的“谢了”和“为兄弟们服务”都是长生岛军事语言的一种,黄石发明的军事条例中规定受到帮助的士兵必须要说“谢谢”或是“谢了”,而帮助别人的士兵私事必须回答“不客气”,公事则要回答“为弟兄们服务”。虽然这是彻头彻尾的形式主义,但黄石认为哪怕是形式上的礼貌用语也会有助于加强长生岛内部的凝聚力,同时还能形成长生岛自己的独特文化——黄石不知道这是不是那所谓的“企业文化”。

当然不说这种礼貌用语也不会被打军棍,伤兵那么说话是在拿独孤求这个新兵开玩笑,但在黄石的督促下,长生岛官兵每天都要大量地练习说这种礼貌用语,黄石一向对这种“精神文明”方面的建设工作有偏执狂一样的爱好。

背着伤兵跑到安全地方后,独孤求已经累得和狗一样了,他松手把伤兵放在地上的时候,那个伤兵不小心让自己的手掌碰了下地面,顿时又疼得吱哇乱叫一番。

看着那伤兵高举着两个手,咧着大嘴的样子,独孤求忍不住问道:“很疼吧?”

“奶奶的,疼死老子了,不过比挨军棍强太多了,也总比死了强。”那个伤兵盘着那条好腿坐在地上吸凉气,独孤求跑向战场的时候他在背后又嚷嚷了一句:“谢谢了,弟兄。”

听到这句感谢的时候,独孤求心里也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悸动,他头也不回地大叫了一声:“为弟兄们服务。”

此时黄石还在关注救火营乙队的进展,在他看来这个队打得非常好,后金三个旗主的旗帜已经在望,现在只要乙队击溃他们面前的敌人并守住阵地就可以了。等辅兵拆除掉路障后,黄石就已经打通了回家的道路,他手里的马队也就可以快速地投入作战。

黄石在心里算了算两军的伤亡——皇太极,你到底肯不肯和我拼人命呢?我这边的选锋营等三支友军又累、又没有盔甲,现在完全是累赘,我还必须要分兵保护他们。可如果你和我拼到两败俱伤的地步,那他们手里的刀枪可也不是摆设,我的两个营伤兵好歹还有人帮忙搀回家,但你的部下就都要变成首级了。

“野猪,真是野猪啊。”莽古尔泰已经不啃指甲了,看到明军扑过了第三道拒马后他就已经决心放弃了:“下次要带更多的弩机来,对,还要想办法去弄大炮。”

代善看着正面的七个丢盔卸甲的牛录说不出话来,最后一个正白旗的牛录此时也被打得节节败退,崩溃看起来也是早晚的问题了。四百明军的一次白刃冲锋就拿下了两倍于他们的后金军坚守的既设阵地,这批不争气的东西里退得最快的就是正蓝旗的家伙们,而他们的大头目也已经摆出一幅承认失败的模样了。

“全体反攻,把明军打回去!”沉默多时的皇太极突然发出一声怒吼,他右臂连挥,身后直辖的上百白甲兵和两个正白旗牛录就越过他的将旗,刀剑出鞘地向战场那面压过去了。

莽古尔泰把眼睛瞪得如同牛铃那么大:“你要干什么?”

“鳌拜,去让重骑做好准备。”皇太极暴怒的神色一闪即逝,现在他说话的语气又恢复了平静。

“喳。”

下完命令后皇太极先是瞄了一眼西沉的太阳,才冷冷地说道:“我的正白旗会拼死顶住长生军的。披甲填完了我就填无甲的旗丁。”

“你到底要干什么?”这次发问的不止莽古尔泰,连代善都大叫了起来:“防线已经被冲开了,现在就是顶到黑夜也是乱战了。”如果防线没有被冲开,后金军就可以凭借共事抵抗,黑夜里攀爬荆棘拒马的难度太大了。

“我就是要夜战。”皇太极说话的语气异常坚定,他指了指对面的黄石大旗:“今夜给所有的无甲兵发刀,和黄石决一死战!”

代善和莽古二台一起喊了起来:“你疯了么?夜战不敢举火,根本看不见旗号,也指挥不了军队,胜负难料。”

皇太极想也不想地反问他们俩:“胜负难料就是有可能胜,对吧?”

“不是。”代善立刻反驳起来,他指着周围的地形叫道:“现在虽然冻不死人了,但最大的可能就是两家在黑林子里乱砍一夜,我们和明军都死掉一半,然后天明各自收兵回家。”

莽古尔泰也插嘴说道:“就算能赢,一场夜战下来,至少也要死几千人。”今天皇太极他们带来的都是旗人,为了保密的缘故他们的军队中一个汉人、汉军都没有:“黄石的背后是六千万丁的明国,我们不算汉人只有不到七万丁,算汉人也才四十万丁,我们不能和他们拼人命。”莽古尔泰加重了语气:“像南关那样一仗就死了快两千人,我们再也经不起那样的仗了。我—们—死—不—起—几—千—人—了!”

皇太极缓缓地摇了摇头,眼睛里全是悲哀和遗憾:“今天全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想少死人的话,如果我一开始就让全军突击明军的话,如果我肯在防线前拼死几千人的话……我们本来是一定能保住这条防线的,那样明天就能把饥渴交加的明军统统消灭。”

这话语里的沉痛和悲哀让莽古尔泰和代善一下子沉默了,他们听见皇太极的语气瞬间又变得激昂起来:“但我们不能一错再错!”

皇太极掉头看着莽古尔泰,口气再次一变为严厉:“如果我们今天不在这里消灭长生军,一两年后就不是‘死—几—千—人’的问题了!”

“让把命运交给天神吧,”皇太极抬头仰视苍穹,语言里充满了自信:“天命在我,今夜我们一定能全歼长生军,阵斩黄石!”

“重骑准备好了。”鳌拜跑回来了。

“好,”皇太极又是一挥手:“跟我上,去把明军打回去。”

……

“你为什么不去?难道你不知道黄军门需要援军么?”尚可喜揪着邓肯的衣领,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咆哮声。

“将军让我带领炮队坚守复州。”邓肯毫不示弱地盯着面前的那双牛眼,冷冰冰地回答道:“我作为队官,擅离职守一步根据条例就是枭首示众。”

“明明是黄军门的命令传不过来了。”尚可喜急得把邓肯乱晃,把他的脑袋被晃得如同一个拨浪鼓:“你可以从权的。”

“我们长生岛没有从权一说。”旁边的李云睿操着完全一样的冷冰冰腔调,替邓肯解释道:“我们长生岛的军令,天不能动,地不能移。”

第十八节 车轮

“向右刺。”站在队伍最左翼的救火营乙队队副大喝了一声,前面第一排的士兵想也不想地转向右刺,七、八个后金刀盾兵顿时又倒在明军的多面夹击之下。那队副刚刚拔出了自己的长枪,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下一个引枪动作,一个后金白甲兵就已经飞身扑上,一挥刀就把他紧握枪杆的左臂齐肘砍下,接着一撩手后又把刀插入副千总的肚子里。

这个白甲兵在拔刀受到了后排长枪的重重一击,一尺长的枪刃轻松地划开了他的喉管,向天上飞起的血箭直有三尺高。明军军官和他的仇敌面对面地跪在地上,后金白甲兵随即一头扎向泥土,断了一半的脖子里汩汩地流淌着鲜血。

乙队的队副似乎想去捂住腹部的伤口,夹杂着血液和粪便的肠子正从那里流出体外,但他断了一半的左大臂只是徒劳地挥舞了几下,断手还紧紧地握住枪杠没有松开。垂下头的军官又在视野里看见过来的皮靴。他抬起头,眼睛里已经全是茫然和疲惫,军官的眼前又舞起了一片刀光,他习惯成自然地又作出了反刺动作。这个男人此时的动作已经非常缓慢和迟钝了……救火营乙队队副,从广宁就开始追随黄石,曾在贺定远手下当家丁,后来加入长生岛的训练队成为预备军官,参加过从旅顺到复州的每一战,当他倒在复盖间的官道上殉国时,副千总手中的长枪仍勉力抬起朝着斜上方向,让杀害他的凶手冲过来时自己把枪刃撞进了腰部……

眼前的战况让黄石直摇头,后金军又展开了顽强的反冲击,虽然后金军损失很大,但气势上一下子又扳回来不少。救火营乙队冲过三道拒马后伤亡极大,一线的长枪手已经没有几个是披铁甲的了,所以对面杀上来的白甲兵又纷纷开始射箭,于是救火营就只好继续向前突击,靠白刃冲锋来把对方远程兵种压制到后排。

不久前黄石下令救火营的乙队早挪到侧翼进行掩护工作,而他们身后的戊队则接替乙队的位置开始集团冲锋。但是没有想到戊队才冲击了没有多久,对面官道上突然就有三十名具装骑兵以密集队形分成几排冲过来,这些骑兵胯下的马不但加上了前眼罩,好像连耳朵都现被刺聋了。甲装战马驮着它们身上骑士,在明军震耳欲聋的火铳声中直撞入明军的枪林。

加了前眼罩并刺聋耳朵的马在野地虽然跑不了太快,但在这官道上仍然是威力巨大,这三十匹马和骑兵们的冲击力加上垂死挣扎,也让几十名明军当场毙命或是重伤倒地,这些后金骑兵背后的白甲兵也乘机涌上来一通乱砍。戊队最后也让火铳手也统统换上长枪开始肉搏,好辛苦才把局面勉强稳定住,并把后金军这次的攻击狂潮击退。

“丁队顶上,把戊队撤下来。让戊队撤退到乙队旁边,戊队和乙队负责掩护官道左翼,让丁队从戊队右手进入到正前,然后让甲队补到丁队的位置上。”黄石说着说着就把双手抱成一个环形,做出了一个长圆阵的示意图:“救火、磐石两营沿官道展开,形成一个长长的圆阵,把辅兵掩护在中央,然后官道右翼的部队斜着进入正前,然后滚动到左翼休息,一个接着一个。全军沿着官道,向复州方向作滚动状,攻击前进。”

“张游击,尚督司。”

“末将在。”

“卑职在。”

黄石神情严肃地说道:“请两位各自调配本部,以队为单位分散开填充在救火营、磐石营各队的缝隙之间,并掩护这两个营各个步队的侧翼。”

张攀爽快地回答道:“末将遵命。”

“卑职遵命。”尚可义应承下来后,眉头一皱又问道:“黄军门,那些复州逃难的百姓已经到达我军阵后,末将敢问应如何处置?”

黄石沉吟了一下问尚可义道:“你可是担心其中有建奴的细作,会趁乱发难?”

“黄军门明鉴。”尚可义就是担心这个,现在明军还没有取得胜利,不太敢接纳这些百姓入阵。

“嗯,让他们留在阵后也不好,万一建奴驱赶他们冲阵,我们不杀当然不行,但杀也会落一身不是。”黄石轻轻敲了敲头盔,这个问题让他有些挠头,大明天启朝官员还是很负责任的,首级每颗都要检验,比如宁远道的袁崇焕等等为了防止武将杀良冒功,他们连剃头留下的头发茬都要检查过是不是新的或是死后绞的。普通百姓和汉军的首级区别还是不小的,现在的辽东、辽西明军也不敢乱杀一通,今天黄石如果下令屠杀上万百姓的话,这么大的事情几乎肯定没有办法隐瞒,那么不管是不是建奴统治区的他都会被御史弹劾。

而且上次收复金州的时候朝廷就问起过城内的百姓,还派人来慰问过,这复州和金州一样都是州城,黄石如果把这些百姓统统轰走而不保护他们的话,那他肯定还会被言官弹劾。就算黄石强说一个都没能逃还,仍然显得不大可信,再说这些人肯定会有生还的,弄不好还会把他的谎言戳穿。

旁边的吴穆把黄石和尚可义的对话听了个明明白白,他跟着看见黄石那变来变去的脸色和迟疑的目光,立刻就明白黄石心里在担心什么。吴穆一夹马腹跑到了黄石和尚可义中间,朗声大叫道:“黄军门有什么想法尽管说给咱家听,这次的军令就由咱家这个监军来下好了。”

本来他吴穆干的这个监军,除了防备武将图谋不轨、营私舞弊外,另外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要阻止武将纵兵扰民。可吴穆是个太监,文官集团拿他基本没招,只要皇帝觉得他好,他就是把天捅漏了文官集团也不能去宫里办他。

听到吴穆这个表态后黄石心下大畅,今天要是遇上一个食古不化的文臣他可就危险了,看来武夫喜欢和阉竖勾结还是很有道理的嘛,黄石赶忙欠身对吴穆说道:“吴公公明鉴,末将以为我军自顾不暇,只有余力保护妇孺老人,如果加上那些壮丁人就太多了。”

大明东江镇坐协监军吴穆点点头大声赞同道:“黄军门高见。”他威严地转身冲着尚可义问道:“尚督司何在?”

尚可义也忙不迭地躬身抱拳:“末将在。”

“传本监军令,放行动不便的老人,所有的女人和身高不足四尺的孩童入阵。至于那些壮丁,让他们速速四散逃生,自行设法返回复州。凡胆敢尾随我军者,一概以后金细作论处,兵丁杀之有功无罪!”

“末将遵命。”尚可义高高兴兴地鞠了一躬,飞快地跑向后方传令去了。

这个决定当然很冷酷了,但黄石认为这些壮年男性还是比较有机会活着从战场上逃走的,毕竟现在是天气比较温暖的六月底,而且后金军主力的注意力都被明军吸引在这里,激烈战斗估计也把林子中的野兽都吓跑了,这些壮丁只要能穿过林子就可以安全回家了。

解除了心腹之忧后,磐石营和其他明军各部也都踏入了战场,战斗也变得愈发激烈起来。后金军随后的抵抗变得越来越有技巧,大批的无甲兵在林子的掩护下向官道上扔来一批批暴风雨般的石头,后金的许多弓箭手也从爬到树上,把箭矢洒向官道中拥挤的人群。

如蝗的流矢和飞石对救火、磐石两营威胁并不大,黄石的部下人人都有头盔,长枪兵人手一套铁甲不说,剩下的骑兵和火铳手也有基本的铠甲。但官道中央的百姓、无甲的友军和辅兵就很倒霉了,他们中不时有人被砸得头破血流,或是被利箭穿身。

黄石的马队也已经下马步战,他的两营战兵和友军们肩并肩地站在一起,保卫着官道和军队的秩序。明军的长圆阵还在缓缓地滚动,像一道履带般地把前面的障碍碾开。

官道这个狭窄的正面给后金军带来不少好处,他们现在一直在缓缓后撤,避免和明军威力巨大的枪阵正碰。这个有限的交锋距离让后金军伤亡大大下降,而后金军现在采用层层抵抗的模式,在拖慢明军脚步的同时也尽力减少伤亡。现在后金军一看形势不对就会主动从官道两翼撤退而不是和明军硬拼,这些士兵到后方重组休养后就会再次上战场,和明军的滚动攻击一样,后金方也在努力恢复士兵的体力,总是要保证一线战斗者的状态。

另一方面明军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也被后金军的重骑兵冲锋打消了不少,现在明军也不敢进行大踏步的勇猛突击了。刚才明军才开始冲击就又遭到了一次猛烈的逆袭,后金军二十名重骑兵又展开了一次自杀冲锋,他们马队后的白甲兵也又趁机冲上来砍杀了一阵。等明军修补好阵型后,后金军就很识相地退了下去。

战马发出长长的悲鸣声,一个人立就把背上的骑士甩了下去,莽古尔泰重重地跌落在地,一下子也被震了个七荤八素。不等他翻过身,几根长枪就向他戳了过来,两个正蓝旗的白甲护兵同时飞身扑上,一个人怒睁着双眼大张开手臂,用自己的胸膛掩护住了身后的旗主。另一个扑上来的速度慢了一步,就飞快地把莽古尔泰从地上拖走了,接着又是两双手伸过来,一转眼就把眼前还在冒星星的莽古尔泰拽入了阵后。

“再给我一匹坐骑,”莽古尔泰被拖下来后,不一会儿就又蹦了起来,他说完后就抢过一个皮囊,仰天大口大口地喝起来了,水顺着领子流了一身。喝完后,莽古尔泰又抓起了自己的七尺马枪和大圆铁盾:“杀得痛快,把马牵过来,我要再去杀上一阵。”

“五哥你稍微歇歇吧,你都换了三匹马了。”说话的人是皇太极,他正用力地甩着发酸的右臂,刚才皇太极也跑过去射了不少箭。

莽古尔泰看着被明军压得不断后退的战线,长叹了一声:“不必了。”接着一挥手中的马枪、铁盾就又要上去搏杀了。

“五哥保重。”皇太极连忙又是一声大喊:“今天无论损失多少,父汗都会补偿我们的。”

“唉,既然刚才你把话都说透了,那父汗就是不给我补丁——难道我就会袖手旁观么?”莽古尔泰突然勒定了马,头也不回地又是一声长叹:“我没有读过什么汉人的书,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句话还是知道的。”说完莽古尔泰就狠狠一踢马肚子,右手挥舞着马枪、左手高举着铁盾杀了上去。

……

复州城头,金求德、李云睿和邓肯都一脸紧张地看着北方,城下不时有探马跑回,尚可喜这次听完探马的报告后大叫道:“建奴防守我们的两个牛录也都调走了,我们快出击吧。”他拽住金求德的袖口苦苦哀求道:“金大人,下令出击吧,卑职一定能把炮队掩护好的。”

金求德眯着眼睛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已经基本被尚可喜填好的官道,嘴角抽动着似乎要说话了。

“金将军,你无权给我下命令,我是救火营的炮队队官,只有救火营的营官也就是将军本人才能命令我。”邓肯绷着脸,眼睛仍注视着北方:“或者是救火营的代营官,比如在日本时的杨将军,而我不记得大人给过你授权。”

金求德脸色变换了几次,苦笑了一声:“尚大人,根据长生岛条例,我没有权力给邓千总下命令。”

“条例,条例!”尚可喜跳着脚大骂道:“我听你们说了一天的条例了,什么老什子东西?你们不去增援黄大人,我自己去。”

邓肯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请便。”

尚可喜愤怒地看了邓肯一会儿,猛地鼓起了嘴,但最后还是向地上啐了一口痰:“呸,你这个贪生怕死的鬼夷,黄军门一手提拔把你提拔上来,你却狼心狗肺至此!”

“我不怕死,也不怕被枭首示众。”邓肯耸了耸肩,又掉头去看北方了,还喃喃说了一句:“随你怎么想。”

李云睿深吸了口气,对尚可喜微微摇了摇头:“尚督司,我相信邓千总决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但大人给他的命令就是坚守复州,决不允许复州有失,邓千总坐得没错!”

“可是……”尚可喜还要争论。

李云睿严肃地说道:“在我们长生岛,定规矩就是为了遵守的。”

……

宋建军手里的长枪笔直地杵在地上,他和乙队剩下的官兵并排站在官道下,保卫着后方的人们,林中不远处有一部弩机,这部弩机已经射击他们队很久了。但队官一直没有下令集体换火铳,而冷冷的几杆火铳拿躲在几十米外树后上弦的后金兵也没有什么办法。

对面的弩箭又射过来了,这次那两个后金兵成功地射中了宋建军旁边的人,那个人倒下后立刻被后面的辅兵拖走了。宋建军愤怒地看着那两个后金士兵,他们又躺在地上开始给弩机上弦,救火营乙队已经站在这里给他们俩射了很久了,但上面的军令是不容违背的——任何队都不得追击敌军入林。

几千辅兵背着伤员和尸体缓缓前移。黄石不允许抛下一个伤兵或是一具尸体,无论是不是他的嫡系手下都不可以,黄石听见不少伤兵呻吟着:“水,水”。他第一万遍地抬头看太阳,后金军把战斗拖入夜里的决心已经很明显了。

一旦入夜,战争就不可避免地摇扩散到整个树林中去,月亮也可能会被云层遮住。在黑暗中无论举火还是出声发口令,都会成为靶子。一旦进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黄石知道自己连身边洪安通也会指挥不灵,就是死在他手上也都没有什么奇怪的——皇太极,你真的对自己的运气这么有自信么?你难道不知道你死在鳌拜手上的机会也很大么?你真的决心和我比人品么?

“传令,加速滚动攻击速度。”

鼓声又一次响起了,队官口里也发出了连续的口令,宋建军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又轮到救火营乙队进攻了。他转身向右几步,对面射过来几支弩箭,丙队的火铳手也作了最后一次掩护射击。

对面拿着各式各样兵器的后金军又摆好了姿势准备厮杀,宋建军还看见几个人正举着标枪向这边瞄准过来。

“从来没有扔到过我,这次也不会吧?”宋建军正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背后的腰鼓声激烈地响起了,这声音就如同往常训练时的鞭子一样,让宋建军一个哆嗦就大步向前走去。

站在第一排的乙队队官手持长枪,大声吆喝道:“嘿~~~~~~~~~弟兄们上啊,把他们扎成肉串。”

第十九节 溃围

莽古尔泰正奋勇地和明军厮杀,他单手就把一杆七尺马枪舞得虎虎生威,仗着马力竟能和面前的三个明军打成平手……准确地说,这也并不是平手,莽古尔泰完全没有反击的能力了,但他吼声连连,一次次左绰右挡地荡开突刺过来的长枪,保护着自己和胯下的战马。右手累了的时候,他双腿一控马倒镫一步,就上下抡着铁盾防御。

黄石早就看见前线的莽古尔泰了,但他没有想到这厮竟然折腾了这么久还没有被打死,须发皆张的莽古尔泰简直就是后金军的一面旗帜,在大呼小叫的正蓝旗旗主身后,后金士兵一次次鼓起余勇,再次聚集成战阵抵抗。

现在明军谁都知道不能留在这里,全军都奋力向自己的基地杀回去,正占了兵法中的“归师勿遏”和“死地则战”这两条,所以黄石对本方辅兵和那些封建友军的战斗意志也比较放心,而后金军则主要靠他们头目的战意才能维持住士气。

“大人,末将愿意去为大人取来莽酋的首级。”贺定远一直在黄石的耳边软磨硬泡,要不是黄石威权深重,贺定远估计早就自行跑上去了。

“杀鸡无需牛刀,”在黄石心目里,那贺定远可不止一个莽古尔泰的价值,再说黄石也不认可依靠个人武勇的战斗模式,他遗憾地叹了口气:“我本想把这个功劳留给一个长枪兵的,没想到这厮竟然能三进三出不死,看来冷兵器是奈何不了他了。”

碰!

五个站在大部队后面的火铳兵并肩开火,他们奉命集火狙击建奴的正蓝旗旗主。一发铅弹命中了莽古尔泰的坐骑,这致命的一击立刻就把马头击碎了。几乎在同时还有一发子弹打在了莽古尔泰的大铁盾上,巨大的冲击力把铁盾打得脱手而去,重重地拍在了莽古尔泰的脸上。鼻血长流得正蓝旗旗主一个后仰,和他的马匹一起翻倒在地的时候就已经不省人世了……

两翼虽然还不断射来弩箭和飞石,但这丝毫不能减缓明军移动的步伐,经过四个小时的激烈战斗,现在他们面前已经再也没有任何障碍了。军队保持着转动的节奏继续前进,里面的鼓声也变得欢快、流畅起来。

后金的三个旗主现在都站在侧翼的山坡上,皇太极身后还有小半“重骑兵”,但现在让他们去硬冲官道是不会有任何意义的,皇太极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看着明军紧密不乱的阵型,终于颓然叹了一口气,无力地把马鞭和大弓都扔在地上。

代善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后金军的牛录一次次被击溃,又一次次重整起来,然后再被统统击溃。七十个牛录里有五十个牛录伤亡超过一成,已经溃散得完全没有力量再战了,个别的几个特别敢战的牛录甚至有伤亡近半的,还有不少牛录额真都战死在一线了:“我们已经尽力了,”代善面如死灰的嘟囔道:“幸好明军不做追击,我们的伤兵都回收了。”

此时莽古尔泰正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他的奴才一直在给他包扎伤口,并给他绑好折断了的左下臂,在这几个小时的战斗里他全身上下也添了不少处伤口。听到代善的话以后,莽古尔泰一挥手推开他身边的奴才,猛地从地上蹿起来,右手抽出腰刀势若疯虎地冲着山下的明军虚抡起一片刀光,嘴里还大叫着:“我砍,我砍,我砍、砍、砍……”

旁人看他舞得凶猛,一时间都退开了两步,那莽古尔泰一直砍到胳膊上和大腿上的伤口都重新迸开,一直砍到精疲力竭……他最后狠狠地把刀向遥远的明军纵队方向扔了过去,口中还发出了“啊”的一声长啸,然后虚脱了一样地向后踉跄着,脚底下还打着绊眼看就要跌倒了。

“五哥。”皇太极枪上去和莽古尔泰的奴才一起扶住了他,这才发现莽古尔泰已经是涕泪交流,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断地从他眼眶中涌出,把沾满泥土血汗的脸颊冲出了两行沟渠,最后滴滴答答地从他的宽下巴上溅落。

“这么一个不尚智、不尚谋的庸将。”莽古尔泰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他指着黄石的旗帜叫道:“他侧翼留兵不是太多就是太少,进攻的节奏不是太快就是太缓,明明没有我拿捏得好啊……”

皇太极连忙抱住他:“五哥,不要这样。”

“五弟……”代善也跑过来要劝。

莽古尔泰甩开身边的人群,一屁股坐到地上,戟指大叫道:“我身经百战,各种战阵都了然于胸,他黄石每次就是把兵随便拉个阵,然后一脑门就撞上来和你打。”

“我就打,打,打,打,打……”莽古尔泰坐在地上乱抡着两个手臂,一下下都用尽全力,仿佛正在与看不见的敌人搏斗:“但就是怎么也打不下去,打不下去啊……”

莽古尔泰咧着大嘴发出了似哭私笑的嚎啕声,还拼命地拍着自己的大腿:“然后就莫名奇妙地输了,还死了这许多的勇士。”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哭道:“这些勇士都如同我的血肉一般,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去了。”

皇太极轻声说道:“我倒不认为是毫无意义。”他使了个眼色,那几个正蓝旗的奴才就又涌上去给莽古尔泰重新包扎伤口。

……

贺定远在黄石背后眯着眼望着退入林中的后金士兵,沉声问道:“大人,我们不追击了么?”

“不追击了,我军当务之急是快速返回复州。”黄石手下也有大批士兵负伤,他急着赶回去救治这些伤兵,而且现在天色已晚,黄石再也没有兴趣和对手纠缠下去了。浩浩荡荡的纵队偶尔还收到来自两侧的流矢攻击,黄石的部下此时也是精疲力竭,没有能力和欲望去攻入树林,进行一场看不到结束的扫荡战了。

各步队都派出些火铳手进行掩护射击,官道两侧已经没有成建制的后金军了,但后金还是有些弩手或趴或躺地伏在地上绞弩机,火铳手虽然积极地向这些散兵游勇射击,但效果并不好。不过这些火铳手至少也算把后金的轻步兵驱逐到几十米外了,他们对明军的伤害也变得微乎其微,而这种程度的伤害对一支保持了纪律和秩序的军队来说根本也算不了什么。

今天的作战中马队的表现不是很好,这些骑兵花费了黄石不少钱,但是下马步战的时候却比不上步队。马队成员在贺定远的调教下,个人的武艺都还算不错,但是集团作战和纪律却比不上重步兵,虽说黄石也知道骑兵自然有骑兵的工作,但他还是忍不住苦苦思索起针对骑兵的训练方法来。

听到黄石放弃追击后,吴穆就明白今天的激战算是到此为止了:“黄军门真是武功盖世啊,轻松击破建奴大军围困。”吴穆又在进行他招牌式的抚胸而笑,同时在心里暗暗记下——以后遇到伏兵的话,便应该以兵硬冲,必可大破之。

正在琢磨此战得失的黄石连忙抬头笑道:“吴公公过奖了。”

“黄军门太谦虚了!”

“是啊,黄军门真犹如岳爷爷再世!”

尚可义和张攀也立刻挤上前来,黄石在危急关头不抛下跑路就已经让他们很感动了,所以这段时间里他们也都督促着士兵拼命掩护救火营和磐石营。黄石又是用嫡系在外围抵抗,保护了张攀他们的军队,这让辽南各部官兵都很感激。选锋营的老兵有不少已经在南关见识过救火营的战斗力了,上次黄石的军队也是保护着友军立刻战场,所以他们在今天的对战中一直紧靠黄石的嫡系本部,选锋营人人都相信靠得越近活下来的机会越大。

而张攀、尚可义他们的士兵都没有,所以等到黄石的军队击破敌军,并掩护他们撤退后,这些官兵就油然升起了对黄石的崇拜。那些选锋营的老兵也纷纷添油加醋地描述起南关之战的场景,把另外两个营的士兵听得连连点头,也都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下次打仗一定要贴着黄副将的军队站。

还有不少选锋营的老兵则是满心遗憾,他们看见以前的不少熟人这次都在磐石营的作战序列中了。虽然磐石营参与车轮战也损失了些士兵,真算起伤亡来恐怕比一触即溃的选锋营还要大,但这些选锋营的士兵们也都心里有数——上次作战就是救火营抗大头,这次作战还是靠救火营和磐石营抗,但下次作战就不一定能和他们一起了,就凭选锋营今天的表情,要是独自遇敌肯定是死路一条啊。

再走了一会儿,后金军的骚扰部队也都不见了,明军重新展开成警戒行军队形,探马、搜索队四出。那些一直在琢磨个人小算盘的选锋营老兵在安全了以后,也纷纷找机会和磐石营的旧识拉起了家常,最后他们的话题也千篇一律地变成了“怎么才能投奔磐石营?”和“你老哥是不是能拉兄弟一把?”这样的问题。

章明河自然对这种窃窃私语也有感应,他听过亲兵的秘密报告后也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不过他想的虽然不少,但事关重大他还是要再多加斟酌。毕竟现在救火营和磐石营都是没有营官的,黄石自己就把两个营的营官都兼任了,章明河思来想去,他自己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当上黄石首个营官的模样。要是黄石任命章明河为他手下的第一个营官,不要说黄石的老人不服、旧部官兵不服、恐怕选锋营也都不会服,就是他章明河自己都不服……所以,这件事情必须要从长计议。

“禀大人,复州城上还是我大明的军旗。”一个探马兴冲冲地跑来回报。

黄石遥望了一眼就要隐入山后的太阳,长长地吐出了胸中的一口大气,最后一丝担忧就此也烟消云散了:“把这个好消息通告全军。”

“万岁。”

“万岁。”

“万岁。”

在六月底的温度里,这批明军今天渡过了复州并进行了几个时辰的行军,还挥汗如雨地战斗了两个多时辰,他们一个个早都是口干舌燥,汗透衣甲了。听说复州安然无恙之后,这些士兵也知道最多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休息了,所以全军上下也都是一片欢腾,高涨的士气直冲霄汉。

在此前的战斗中,吴穆一直望眼欲穿地盼着复州的援军,在不断的失望中他算是把金求德和尚可喜他们恨透了。回师的路上,吴穆一肚子的不满本都酝酿成了怨毒,他一边告诉自己要把今天的这个经验记住(打仗的时候一定要无条件去增援主帅),一边还在盘算怎么在黄石那里给金求德、李云睿和邓肯下眼药。

但看到这潮水般的欢呼声和沸腾的军队后,吴穆满心的怨恨顿时又被大风吹去爪哇岛了,他抚胸微笑,连连点头的同时还小声赞道:“金求德不慌不忙,果然有大将之才。”此时吴公公心中,关于今天的经验总结又变成——一定要安排可靠的人守老巢,遇到事情绝对不能慌乱。

贺定远在这一片欢呼声中凑到黄石跟前,对着他大叫道:“大人,经此一战,建奴必不敢正目视长生岛,必不敢再与我军对阵。”

“哦?”黄石扫了贺定远一眼:“贺游击为什么这样想?”

贺定远一幅自信满满的模样,想也不想地说道“那建奴设下如此罗网,调来了七十个牛录对付大人,又是弩机又是拒马,连旗主都身先士卒。结果还是被我们溃围而出,杀伤甚重。如此,岂有再敢与我军列阵对圆之胆?”

“如果建奴在我救火营乙队突破的时候撤退,是的,我认为你说的对。”黄石脸上露出郑重的神色,如果那个时候后金军真的选择解围、撤退的话,恐怕日后这些后金军再遇上长生军的时候就会闻风而逃,再也不堪一战了。而且今天与长生军交战的后金军是来自六个旗的牛录,他们会把这种失败情绪传播给整个后金军,如此一来,后金方面恐怕再无可战之兵,这也是黄石为什么一看到后金军的部署就认定“建奴败矣”的原因。

可是今天后金军最终还是调整了战略,虽然多付出了成百上千的伤亡,还至少多死了五百人,但后金这七十个牛录的二线兵都得到了锻炼。他们虽然没能阻止明军突围,但气势上并没有遭到无可挽回的打击,士气也没有彻底崩溃掉。

最重要的一点儿是,黄石认为后金旗主和牛录通过这场激战保持住了战斗意志,他们在今天战斗的后半段表现出的顽强和进攻精神,把战斗早期的那种颓废味道一扫而光,也给黄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歪着头说出了评语:“建奴,现在还是一支能战斗的军队,还没有到彻底失败的境地,我们再不可轻敌了。”

看到贺定远的表情显得有些失望,黄石不禁失笑道:“当然,我们会一仗比一仗更轻松。”以往长生军的战斗都会很快地分出胜负,所以部队爆发力有余,韧性却很值得怀疑。今天作战到了最后,黄石的部下虽然还坚决地服从命令,但气势上明显已经低落了不少。

“今天我部先是渡河,然后警戒推进,紧跟着进行了强行军,最后还完成了溃围突击作战。”黄石嘴里喃喃算了一会儿时间,猛地打了一个响指:“今天从早到晚连续行军、作战七个时辰,大批部队都经历了长时间的矢石洗礼,并在建奴的压力下进行了复杂的队列变换和战斗。”

“这对我长生军来说真是太宝贵的经验了,太宝贵了。”黄石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经此一战,我长生军终于是百炼成钢了。”

贺定远作为黄石的亲信,一向知道黄石最看重老兵和归队的伤兵,更是极端看重军官曾经受到过的战场压力,比如盖州之战后,黄石对那些曾经承受后金军压力的军官就青眼有加。如果说只是这一次的话,贺定远说不定会怀疑黄石看重他们是因为盖州之战他们曾和黄石共患难,但南关之战就很说明问题了。那次战役左翼崩溃了,还卷击了不少救火营的部队,但黄石事后还是把好多幸存的军官和老兵调入教导队去当种子培养,他们面对压力崩溃时的场面和心理也都被整理出来,作为从参谋军官到一线军官的必读物。

看黄石笑得欢畅,贺定远也跟着笑道:“末将恭喜大人了,三个月后,我长生岛又可以多一营强兵。”

黄石微笑了一下:“最多不超过四个月,而且恐怕不止多一个营。”

第二十节 伤逝

根据长生军的一贯传统,伤兵不用说,就是战死的士兵也必须要把尸体带回来。这次战斗明军始终控制着官道,一旦有人战死或者负伤,他们就会被拖入圆阵中央保护起来。黄石也曾下令,要把友军的战殁者和伤者都一起带走,几乎没有战斗力的选锋营这次也被当作一个大辅兵营来使用了,他们和长生岛的辅兵们一起抬着伤者、背着死者,默默地走在中军的位置。轻装追击的张攀部和尚可义部则被打散了,和救火营、磐石营一起组成大军的前后卫和左右军。

威胁去掉以后,这些外系的士兵和长生军的士兵也纷纷扯起了闲话,长生岛的人马一个个也都骄傲异常,把岛上的各项士兵优惠政策都倒了出来,比如官兵吃一样的伙食被服,士兵比军官更优先讨老婆等等,这自然让那些外系士兵听得眼睛里直冒火,就是友军中的下级军官,比如把总和把总以下的下头目们也都听得什么羡慕。

可是这些士兵对也残酷训练的印象也非常深刻,他们唾沫横飞的时候自然对长生岛训练也多有描述,在这些士兵添油加醋的故事里,长生岛的训练场和人间地狱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这些看起来似乎是自相矛盾的讲述让友军的官兵很困惑,但他们都从中了解到很重要的两个信息:第一就是长生岛的大boss黄石是个自己吃肉,就一定会给部下也吃肉的厚道人;第二就是长生岛的侮辱刑很少,士兵不必担心被削个鼻子、切个耳朵什么的。

独孤求此时正躬身背着一个老兵的尸体,无声地跟着部队前进,他心里还在回想着背上死者临死的话:

——这么汩汩地流血,这条命横是保不住了,我心里有数着呢。

——我上岛没多久就娶了老婆,现在儿子快两岁了,家里的老婆还怀着一个,我对得起祖宗了。

——出门前我给老婆留下了点儿钱,还有大人答应过的抚恤,她应该也能守我几年,让儿子长大。

——从军三年,我为儿子挣下了快二十亩水田,大人收复辽东也是早晚的事情,我没啥放不下的了。

……

说着“没啥放不下”的老兵带着对生活深深的眷恋走了,在那兵的弥离之际,中军的牧师过来问他有什么要求,还郑重其事地拿着笔统统记录到一个本子上。那个老兵躺在担架上,断断续续地诉说着他对妻子和儿子的牵挂,当时负责的黑衣牧师握着他的手,大声保证他的灵魂会去一个很美好的地方,还代表长生岛保证他的幼子和遗腹子会衣食无忧。

“大……大师,我还……有这些……”

独孤求记得那个老兵哆嗦着拉开胸口的衣襟,指着一个贴身的黑包,挣扎着说道:“我的……我的……”

“是你的勋章吧?”那个牧师似乎见惯了这种场面,那个老兵用尽最后力气点点头后,随军牧师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放心吧,它们会跟着你下葬,跟着你去见你的祖先的,你的棺材上会铺上一面军旗,太子少保大人也会在你的坟前敬礼,向你的祖先证明你的勇敢和功绩。”

那个士兵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听上去就像是一声满足的叹息,一直与痛苦作斗争的老兵的脸孔本来已经严重扭曲了,但随着这声叹息出口,面容上竟似有了一丝轻松。

独孤求记得随军牧师凝视了那丝轻松很久,才轻轻合拢了死者的双眼,同时喃喃地祈祷道:“我的弟兄,你已经承受了太多的艰苦和劳累,今天你蒙主宠召,从此卸下了生命的重负,以后就在天国享受轻松的生活吧,阿门。”

“阿门。”旁边的其他几个辅兵都不自觉地跟着说了一句,独孤求虽然以前碰到过牧师,不过他还是不信忠君爱国天主教,更不信会有一个为士兵这种贱民准备的天党。但此刻他看着那死者的面容时,竟隐隐感觉可能真有这么一个地方,一个能让受尽欺压的军户无忧无虑地生活的死后世界。

“什么是勋章?”有几个辅兵是前汉军成员或是新近逃来的辽民,他们虽然因为身强力壮被优先补充入辅兵队,但还是对长生岛各项制度不太了解,背着尸体蹒跚前进的独孤求也竖着耳朵在听着他们的议论。

“大人常说,无论我们是生来军户还是被流放充军的罪犯,这只是我们的命不好而已,不代表我们就是卑鄙的尘土,罪犯的罪在充军的时候也都偿还干净了。”一个来自长生岛军户的辅兵开口了,声音既严肃又沉稳:“勋章就是太子少保大人给的证明,用来证明你的功绩和勇气。活着的时候戴在胸前给人看,死了以后放在棺材里带给祖宗们看。”

那些知道勋章的辅兵都一脸肃穆,每个人都满脸赞同地默默点头,刚才那个说话的辅兵又说道:“就是你阵亡了,大人也会给你补上一个勋章的。到了下面……”那个士兵顿了顿,看了一眼远处的随军牧师,有些神往地说道:“或者到了上面,我们也能挺着胸说:我没给祖宗丢脸,我不是不肖子孙。”

半路上黄石还遇到了尚可喜,金求德和李云睿最后还是反对他自行出击,因为一旦复州有失,黄石的大军就失去了落脚的地方,而且留在复州的一万多辅兵也就没了保护。尚可喜左思右想,最后把手下的普通士兵交给金求德这个游击去指挥了,自己则带着五十个家丁赶来。遇上黄石的军队后,尚可喜和尚可义兄弟情深,看到他大哥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后,尚可喜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了。

黄石的命令已经发向了复州,城里的部队除了要准备绷带和伤药外,黄石还下令杀猪宰羊,顺便把城里没居民有带走的狗打一打,今天晚上一定要给士兵们再吃顿好的。

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后,军队就快走到复州城外了,此时天色已经黑下来,复州方向上也出现了一条火龙,黄石知道那是复州的辅助部队带着担架和车辆赶来帮忙了。他回头望了望,明军纵队的火光后尽是一片黑暗。后金军虽然勇悍,但抹黑赶夜路追击的本事还是没有的,就算有也追不上举着火把行军的纵队。

既然危险彻底消除了,黄石就喊来了贺定远:“今晚张攀他们必定要来叫我开酒宴,你先去帮我扛一晚,有你和吴公公主持,我晚点去也就不算失礼了。”

贺定远知道黄石要去安排善后的问题,所以也不推辞就是一躬身:“末将遵命。”

“好,记得去把金游击他们都叫上。虽然你们品级较高,但一定不要轻慢了他们。”黄石对辽南这些军头都是刻意拉拢的,大明朝廷一向喜欢在军队里搞“大小相制”,就是用大头的权威来震慑下面的军头,再用下面军头来分最大军头的权力,基本上唱黑脸的事情都由大军头去干,而唱红脸的工作则由朝廷来完成。文臣认为这样军队就不太容易变成一块铁板,也就不容易作乱。

这种“大小相制”的规矩说白了就是挑拨上下级内斗,比如东江镇左协的军饷全部发到黄石的长生岛(一般来说不会足额),但各部应该发给多少则清清楚楚地发给左协的各个军头,至于到底是黄石狠还是黄石手下倔,朝廷就不管了,反正无论谁把谁坑了朝廷都不在乎。

辽南的这些军头黄石是整不下去的,朝廷绝对不会允许他这么干,就好比朝廷决不会容忍毛文龙擅自吞并黄石的军队一样。在整个辽东,黄石是朝廷用来制毛文龙这个“大”的“小”,但在具体的辽南地区,黄石就是“大”了,张攀这些就是用来制黄石的“小”。朝廷觉得只要军队中山头林立,那么大明的天下就安如泰山了。

“一定不要让他们觉得你怠慢了他们,不要让他们觉得你居功自傲……”黄石还在喋喋不休地嘱咐着。

贺定远一开始还勉强耐着性子听下去,过了一会儿就开始乱看乱动,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好了,大人,某知道了,大人你也忒啰嗦了。”

虽然被无礼地打断了,但黄石倒也不生气,“知道就好。还有,记得不要多说话……”

“知道,知道,大人您教过某的,不就是酒宴上多吃少说嘛,”贺定远一颗心早就飞去酒宴那里了,现在他和黄石说话属于私下交流不太讲究礼貌,所以贺定远极其不耐烦地说:“大人您还说过啥要点来着?哦,对,有空多吃块肉,多喝口酒比什么都实惠,不说话别人也不会把某当哑巴。”

“记得就好。”

“记得,记得,某去了。”贺定远草草一拱手就打算去招呼张攀、尚家兄弟喝酒去了。

黄石想想也没有要提醒的了,就微笑了一下:“嗯,去吧。”

……

回到复州城内,伤兵很快就得到了妥善安置,“长生神医”胡青白也带着救护营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治疗。

救火英和磐石营的十个步队和两个马队则重新集结,准备接受营官——也就是黄石的最后检阅。黄石的军队中没有常设的代理营官,这次出征的时候贺定远就是两个营的临时营副,而上次出征日本的时候,杨致远就是暂编远征营的临时营官。

这些士兵全身都斑斑血迹,大多数人手上也都满是风干了的血迹,用“浴血奋战”这个词形容这些官兵已经不再是一句夸张了。黄石在内卫队的簇拥下,盔甲铿锵地走向正中的一个小台子,下面密密麻麻地站满了高举火把的战士。

一个年轻的军官首先带队上前,他走过来的时候身后还紧跟着两个旗手和一个鼓手,旗手和鼓手都站的笔直,两个旗手一个擎着大明军旗,一个擎着队旗——也就是救火营的营旗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并且在蛇首旁写了一个大大的“甲”字,那个鼓手则神色肃穆地缓缓敲着鼓,四个人身后还有一个士兵抱着一面旗子。

“大人,卑职救火营甲队队官,千总王简。”

王简对黄石鞠躬抱拳,黄石则回了一个后世标准的军礼。

“职部定编四百人,战前实到三百九十七人,战殁一十七人,负伤三十二人,长枪把总乙海亮殉国,此外还有一名把总重伤,现有官兵三百四十八人。”

“职部……”说着王简就转身从身后的士兵手里接过了那面旗帜,那个士兵交出旗子后就退开了两步,王简转过身双手捧着旗子奉上:“职部缴获建奴正黄旗牛录旗一面,特奉献于大人阶下。”

接下来王简又叙述了一些有功的人,黄石神情专注地听完后就勉励了他几句,最后王简和黄石再次交换了一个抱拳和举手齐耳的军礼,结束了救火营甲队的战后简短汇报。

救火营甲队的五个人退下去后,洪安通立刻大叫了一声:“救火营,乙队队官,出列汇报!”

宋建军领着三个人默默地走了上来,从军队解除警戒状态以后,平时就有些木衲寡言的宋建军就变得更深沉了,他一路走回复州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说。和同僚列队的列队的时候也在默默回忆着今天的血战,从战斗后踏上归程开始,宋建军的手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微微颤抖,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手也抖动得越来越剧烈。

走到黄石身前的时候宋建军正要抱拳行礼,却突然发现自己还紧紧握着自己的长枪,他一愣之下连忙把长枪往身前重重一顿,咽了一口唾沫,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卑职救火营乙队火铳把总宋建军,参见大人。”

五年前跟随黄石出生入死的那队骑兵,现在除了贺定远他们四个人外,还剩下九十一个人活着,这些人如今不是各队的队官、队副,就是内卫队、参谋队、情报队和老营的军官,黄石认得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也能叫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比如刚才甲队的队官王简。

所以当黄石第一眼看见他不认识的宋建军时,他就知道这不是乙队的队官或者队副,现在救火营和磐石营共有十个步队、两个马队和一个炮队,这些队其中一共有二十六个队官和队副,除了炮队队官邓洋人以外,剩下的二十五个人都是从广宁开始跟着黄石的老人。

“救火营乙队的队官和队副都阵亡了。”宋建军吭哧着说出一个事实,可是他的表情看起来显得有些迷惘,仿佛还没有从心里接受他刚刚说出的这个事实似的。

黄石注意到宋建军的手又开始发抖了,宋建军把手里的长枪收回身侧,头也垂了下去,用越发低沉的声音说:“卑职所在的乙队,八个把总有五个殉国了,两个重伤,卑职是唯一能站起来的军官了。”说着他还不自觉地看了自己的腿一眼,他的腿在越过第三道拒马的时候被划伤了,身上其实也有几处皮肉伤,现在虽然都已经止血了,但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军官了,他按照条例本也该立刻去救护营仔细包扎的。

宋建军背后站的是乙队硕果仅存的一个鼓手,此外还有一个临时的旗手把两面军旗一起抱上来了。他们听到宋建军的话时,也都把头垂向了地面。

“把总宋建军。”黄石厉喝了一声。

这声断喝让宋建军打了一个哆嗦,他猛地仰起了头:“卑职在。”

黄石盯着他的眼睛下令:“昂首向我汇报。”

“卑职遵命,大人。”宋建军深吸了一口气,张开嘴良久才断断续续地说了下去:“卑职所在的乙队,定编四百人,战前实到……嗯,实到三百九十五人或者是三百九十六人的样子,战殁一百二十七人,重伤二百余人,现有官兵六十一人。”

“我们乙队……”宋建军觉得自己的眼泪马上就要流出来了,他侧头想避开前面黄石和内卫队官兵的视线,腔调里也参杂了些呜咽之音。

他连续吞咽了好几口唾沫,最后的几句话说得又响亮又流利:“我们乙队夺取建奴正黄旗牛录旗两面,镶黄旗牛录旗一面,正蓝旗牛录旗一面,正白旗牛录旗一面,共五面。”

说完这话以后,宋建军背后的一个士兵就捧着一堆旗帜大步上前,直挺挺地把它们抛在黄石脚下,脸上混杂了悲伤和骄傲。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

“要客气、要谦虚、要多敬酒……”去招呼客人的路上,贺定远嘴里始终念念有词。

吴穆笑眯眯把手按在心口,在前面踱着方步,不紧不慢地走着:“贺游击,今天咱家也要和你喝两杯。”

这话才一入耳,贺定远登时想起黄石说过要去辽西孙承宗手下干活的事情:“好呀,吴公公,末将也要多敬公公几杯,以后说不定就没有机会了!”

“嗯?”

第二十一节 勋章

密密麻麻的火把在风中晃动,黄石的眼光在宋建军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下移,最后凝结在他不停抖动的手上。宋建军察觉到了最高长官的目光,他竭力想制止这种无益的颤抖,但他越是努力想把恐惧和悲伤赶出去,这些感情就会越恼人地贴上来,他的手在黄石的凝视中颤得更厉害了,连手臂和紧握着的枪都被手带得开始同步振动。

虽然周围只有火把提供的暗淡光芒,黄石还是把枪杆上那只开始痉挛的手看得清清楚楚,它的指节都因为握得太紧而开始变形了。

“把总宋建军。”黄石又是一声轻喝。

“卑职在。”说话的时候,火铳把总习惯性地把胸一挺,腿也一下子绷得直直的,人看上去也骤然拔高了几寸。

对面人身上猛然散发出来的英武之气让黄石很满意,他的口气也变得刚硬起来:“你何时加入救火营,都得过什么勋章?”

宋建军回话的声音中似乎也带上了金属碰撞之音,他大声说道:“卑职天启三年五月投效大人军前,卑职一共得到过两枚英勇勋章和两枚突击勋章。”

所谓英勇勋章就授给那些重伤士兵的勋章,这个创意是黄石从前世电影中看到的美国“紫心勋章”中借鉴过来的,而“突击勋章”嘛,顾名思义就是给作战勇敢的士兵靠突击获得的奖励,这种勋章一般给与坚守不退、引领冲锋或是坚决执行进攻命令的士兵(勋章制度当然还有待完善)。宋建军已经得到了四枚勋章的经历,足以让黄石明白他为什么能在短短两年前从普通士兵升为火铳把总,要知道火铳兵本来就大多是老兵,火铳把总当然要让老兵中的精锐当才能服众。

黄石的目光越过了身前的老兵,他昂首扫视了全场一圈,用尽力气大喊道:“救火营乙队,这次每人都发一枚突击勋章,当然,乙队每一名战殁者也都应该得到一枚。”

下面的士兵没有一个人出声,连窃窃私语都没有,每个人都觉得这个奖赏是理所应当的。黄石从那些人群上收回了目光,他在自己的怀里摸索了一番,掏出了一个沉甸甸的铜牌,然后用力高举着这牌牌,缓缓转身把它展示给下面的每一个士兵看。这个动作顿然让台下一片嗡嗡声,其中充满了惊叹之意。

这铜牌是锻造的,上面的花纹中有一条和救火营军旗上一模一样的蝮蛇,只是没有救火营军旗上的云纹而已。其实磐石营的军旗上也有一条完全一致的蛇,磐石营和救火营的军旗区别只在于把救火营上的云纹换成了一座青山而已,那条呲着毒牙、吐着火信的蛇就盘旋在青山上。

这种特别的勋章叫“卓越”勋章,是在黄石有了水力锻机后才开始锻造的,一共分为三级,分别是金制、银制和铜制的。到目前为止,黄石只发给了贺定远和杨致远一人一块“三级卓越”勋章——也就是他现在手里拿着的铜勋章,以奖励他们分别在南关之战和日本下关立下的功绩。

转过一圈后,黄石又低头注视着眼下的宋建军,后者现在手已经完全不抖了,宋建军也大概猜到了后面要发生的事情,就是实在不敢置信,人已经激动地要喘不过气来了。

“救火营乙队火铳把总宋建军,在全队军官伤亡殆尽,八成士兵战损的危机关头——”黄石重重地拉长了尾音,同时把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带领全队官兵坚持作战并维持了全队的士气,出色地尽到了自己的职责。”

黄石下了小土台,走到了站得如同旗杆一样的宋建军面前,用力大声喊道:“我黄石之治军,有功必赏,为了奖励宋建军的卓越功绩,特授予‘三级卓越勋章’一枚。”

在亲手把勋章挂到宋建军脖子上前,黄石还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宋把总,能有你这样的部下,真是我黄石的幸运。”

“大人言重了,折杀小人……”宋建军乍一听到面前的太子少保说出这样的话,出生以来的经验一下子就又占了上风,他下意识地膝盖一打弯,就要跪下磕头逊谢。

“宋把总。”黄石喝声虽轻,但却带着一种不容质疑的威严:“站直了。”

把黄灿灿的铜制勋章给宋建军带上后,黄石后退了两步,第一个开始鼓掌,他身后的洪安通也立刻带着内卫队开始拼命鼓掌喊好,宋建军背后的鼓手和旗手想起战殁的同袍,他们在鼓掌的时候一边大声喊好,一边也都流下泪来。场地上的数千官兵,也都把武器抱在怀里,一个个把手掌都拍得震天响。无论是军官还是最低级的小兵,他们也都憧憬着有一天能当众得到这样的荣誉——第三枚长生岛珍贵的卓越勋章就这样发给了一个默默无闻的低级士官,而且在他们看来,这个理想也并非遥不可及。

“大……大人……”宋建军的声音哆嗦得已经快不成凋了,他左手把勋章按在胸前,磕磕巴巴地说道:“卑职要天天带着它,戴在盔甲外面,让每个人都看见!”

黄石微笑了一下:“当然应该如此。”

“大人,卑职发誓,以后无论有什么东西挡在大人的军前,哪怕就是一座大山,卑职……”宋建军用力地把右手中的长枪在土地上顿了顿,发出了两声沉闷的咚咚响,他的手臂此时既坚定又有力,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卑职也会这杆长枪——为大人把它推开!”

黄石赞许地点了点头:“我对此深信不疑。”他略一停顿后又追问道:“宋把总你没有参加过训练队吧?”

“回大人话,没有。”

训练队就是长生岛的第一期士官学校,其中很多培训出来的士官都作为军官的种子被继续培养下去,现在长生岛所有的副千总以上的军官都是训练队出身,那些参谋和情报军官也都是训练队出身。现在各队把总里都有不少是训练队出来的,可宋建军这样积功晋升为把总倒也是不少。

宋建军的回答并不出乎黄石意料,他本人就曾给全部的训练队成员教课,所以那些成员他也基本上都有印象,黄石毫不犹豫地对宋建军下令道:“本将现以救火营营官身份,任命加衔千总宋建军其人,暂时代理救火营乙队,直到救火营返回长生岛为止。”

“遵命,大人。”宋建军意气风发地大声回话,在这段时期内,他就是黄石的直辖军官了。

黄石淡淡地又补充了一句:“到了长生岛以后,本将会再派人来接管乙队,到时你会被卸掉一切职务,本人则去向长生岛教导队报到。”

宋建军倒抽了一口凉气,大家都知道教导队就是长生岛培养核心军官的地方,这个教导队里的成员也会有机会接触到所有的长生岛高级军官。比如杨致远会来给大家讲述军规和军法的细节和意义,金求德也会安排教导队成员去参谋队实习,还有贺定远、李云睿、邓肯等等等等,都会来给他们上课,讲述长生岛的各种军事条例和经验,诸如步炮协同、训练新兵、情报分析和利用、后勤的运输、补给如何定量等知识。此外就是黄石自己,也会教这些成员读书认字,长生军现在的军规有这样的规定:任命的队副及其以上军官都必须经过训练队或者教导队的最终审核(当然不包括之前的任命,比如贺定远、金求德那老哥几个)。

根据长生岛的军事条例,所有的新兵也会由教导队的精锐老兵来带,这样既能让新兵快速成长,也能让教导队的学员有机会练习他们学到的东西,而且还能有助于建立未来军官和战兵之间的感情。

教导队的审核非常严格,但一旦通过最后的审核,宋建军就会得到所谓的长生岛“千总资格认证”,这就意味着他有机会进入参谋队、情报队,或者是回到部队里当队官和队副。当然,就算通不过最终的审核,从教导队毕业的队员也会分配给部队做把总,只是宋建军的志向当然不是原地踏步了。

“大人,遵命,大人!”宋建军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叫了起来。

……

与此同时,救火营辅兵队的大部分成员正在吃饭,独孤求刚领到口粮才坐下来开始吃,就有人过来通知他吃完后立刻去辅兵队队长处报到。独孤求三口并作两口扒拉完碗里饭菜,就急匆匆地离开临时食堂赶去指定地点了。

到了制定的地点,独孤求立刻看见救火营辅兵队和内卫队的几个官兵,举着火把严肃地站在那里,他赶快就找了一个地方站好,一会儿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几个人。

用余光看清自己身边的人以后,独孤求就开始紧张了,干唾也一口接一口地咽了下去,因为他注意到这里的十几个人都是前汉军成员。独孤求来到长生岛以后,表面上虽然不敢做串联,但是私下谁当过汉军他还是心里有数的,他们感情上也更亲近一些。

本来这种同病相怜感已经被救火营一视同仁的态度冲淡了不少,但等独孤求注意到今晚被召集的都是救火营辅兵队里面的前汉军时,他心里的不安一下子又涌上了心头。独孤求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紧张地偷瞄着内卫官兵的严肃表情,他们的脸在黑夜中被火把照得忽明忽暗,让独孤求越看越觉得恐怖。时间在一分一秒的等待过程中逝去,独孤求额头上开始渗出冷汗,脸颊上的肌肉也开始痉挛抖动。

救火营辅兵队队长终于来了,他大步流星地走到了这快二十个前汉军士兵身前。

“立正——敬礼。”

随着两声简短的口令,独孤求也其他人一样,把双腿并得紧紧的,然后齐刷刷地向着辅兵队队官躬身抱拳:“见过大人。”

辅兵队队官干脆利落地回了一个军礼:“稍息。”——这又是黄石从他前世借鉴过来的一个口令。

辅兵队队官把他们的名字一个个点了过来,独孤求也机械地应了一声到,然后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辅兵队队官昂首挺胸,声如洪钟:“本官也就不避讳了,今天这么晚了还叫你们来,第一个原因是:你们都是前汉军士兵!第二个原因是:你们是救火营辅兵队各把总举荐的人员,你们今天的表现都非常卓越突出。”

黄石早就下定决心要把投靠过来的汉军统统消化掉,变成不折不扣的长生岛一分子,而这个精神也在长生岛新出台的各项条例中得到了体现。

“根据我长生岛的条例,凡是表现突出的辅兵,将被举荐为我长生岛的战兵。而一旦成为我长生岛的战兵,你们就会得到每月一两四钱的军饷,并享受超过辅兵、军户的各种待遇(比如吃饭可以多一条鱼)。我们会优先安排战兵成亲;受伤的战兵的治疗是免费的;战兵家属如果生病,也可以享用免费的汤药;而且你们以后立下的功劳,都会在未来得到东江镇世袭的田土作为补偿……”

那个辅兵队队官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堆战兵的好处,把下面的人听得怦然心动,独孤求现在已经完全放下心来,就等着队官宣布他们成为战兵的正式命令了。

“但是——”队官拖长了嗓子,引起下面极大的注意力后才加重了语气提醒说:“你们现在都在我长生岛的‘保护前汉军’条例范围内,你们都还没有超过条例规定的三个月期限。可是我长生岛战兵训练是非常严格的,和不许辱骂、殴打、触犯你们的条例是相违背的……根据大人的命令,任何希望成为长生岛战兵的前汉军士兵,都必须自愿放弃保护条例。”

“我们长生岛的战兵训练,非常非常严酷,被打个半死是家常便饭”那个队官摇了摇头,眼睛中也流露出了一丝不屑,声音里中更是带上了些许蔑视,那个军官朗声问道:“你们——敢加入吗?”

……

“本官最后声明一遍,根据太子少保大人的命令,你们必须是自愿加入长生岛战兵部队的。”再一次得到下面人的肯定答复后,辅兵队队官严肃地点了点头,把位置让给了同来的一个内卫军官。

那个内卫军官走上小讲台后,清了清嗓子:“你们将留在辅兵队直到回到长生岛,然后所有被举荐的辅兵——也包括你们,都会被转移给长生岛新兵营进行为期三十天的基本训练,教导队会为你们派出教官,指导你们熟悉战兵口令、鼓点、旗号和队列。然后你们会被重新发回野战营各队,也就是你们自己的战斗集体,野战营各队也会安排老兵知道你们,再过六十天,你们就会是合格的长生岛战士。”

内卫军官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扫视了一遍台下的众人:“诸位弟兄,你们选择了一条充满光荣和荆棘的道路,长生岛战兵是大明最精锐的士兵,也要承受最严酷的训练和最严格的军事条例。但你们一定会得到东江镇世袭的田土,一定会立下无愧祖先、福荫后人的战功,那些表现优秀的人,也一定能成为把总,成为千总,甚至游击、参将,这是太子少保大人许诺给每一个战兵的未来——诸君努力!”

……

黄石脚边的牛录旗已经是层层叠叠的一大片了,磐石营戊队和马队也完成了汇报,雄赳赳地走了下去,数千官兵注视着那堆战利品,整个场地除了火把燃烧的噼啪声,竟是死一般的沉寂。

黄石大喝了一声:“全军——解散。”

“杀~~~”

几千官兵发出了整齐的怒吼,声震全城,响遏行云……

但他们却没有如往常那样立刻散去吃饭,两个营的士兵们喊完以后没有一个人走动,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过了不知道多久,突然有一声喊叫从兵阵深处响起:“辽阳!”

“辽阳!”

很多人也跟着喊了起来。

“辽阳,辽阳!”

无数的官兵也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这么激动,但是人们都奋力大喊起来。

在黄石的前世,今年努尔哈赤本应该迁都沈阳了,因为在那个时空里,后金已经清除了辽南的威胁,而且对辽西也没有什么顾及,所以努尔哈赤迁都沈阳也可以同时兼顾来自辽北和辽东的压力。

但在黄石的世界里,辽北的林丹汗已经远遁大漠,而辽南的威胁日甚一日,所以努尔哈赤也迟迟不能把战略重心从辽西、辽南移开,这样辽阳始终都是还是后金的政治中心。

“辽阳。”

“辽阳。”

“辽阳。”

包括黄石和洪安通在内,在场的官兵们都仿佛被这热烈的气氛灌醉了,他们一个个都攘动着右臂,奋力大喊着虎穴的所在。

这震天动地的喊声,不仅仅惊动了酒宴上的军官们,也让急匆匆赶来找黄石的吴穆收住了脚步……

第二十二节 职责

“辽阳。”

“辽阳。”

……

复州堡内数千人有节奏喊出来的调子,如同水纹一样在城市的上空散开,一圈接着一圈。被带回来的妇孺老人们,本来大多都回到各自的家中了,他们现在也纷纷把窗户打开一个缝,神色复杂地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

位于这漩涡中心的黄石此时更是心潮澎湃,他自信以长生军今日之战力,一旦四营新兵练成,便足以对抗后金上百个牛录。努尔哈赤时代,后金每牛录满编是三百旗丁,然后三丁抽一为披甲兵,不过在他原本的历史上,后金牛录的资源也一直很紧张,二线牛录的披甲兵甚至有没盔甲的,不少牛录也凑不起三百旗丁和一百披甲。

在黄石的前世,这个缺口一直到天启六年才被后金填上。天启五年十月辽西都司府风闻建州土匪一百八十余个牛录即将来袭,关宁总兵杨麒等人就向辽东经略高弟痛陈:“野地必不可战,关外必不可守!”,辽东督司府遂下达了总撤退令。

孙承宗苦心编练的四十营关宁军收到撤退令后发生了连续的炸营,几十个营纷纷南逃的时候抛弃了价值百万两白银的千余门大炮,五万多支火铳!铠甲、兵仗更是扔得遍山满谷,路边随处可见被整车抛弃的军粮和布匹。

史载努尔哈赤在宁远大战前,就下令所有的无甲辅兵每两人都要推一辆小车,后金强盗集团越过锦州后就变成了捡破烂大军,后来努尔哈赤还紧急动员后方的阿哈、包衣推车来辽西协助收破烂。后金大军前面一边沿着辽西走廊南下,后面就形成络绎不绝的小手推车队,开始漫山遍野的拾破烂并运回去。

虽然后金军最后止步于宁远,但从此后金军的动员就大大提高了,天启六年正月他们每百人三十人披甲都未必能满足,但到六年底就提高到每百人四十披甲,甚至还有余力收买大量蒙古人来投,并重新武装汉军……

黄石此时也跟他手下那样一次次地挥舞着右臂,一声声地高喊着:“辽阳”,他相信在这个时空中,后金的资源和物力更是捉襟见肘,估计盔甲的缺额已经该有两、三成了。后金八旗不过二百余个牛录,两万多连盔甲都凑不起的“披甲”兵,黄石自信以长生军为先导,足以掩护关宁大军进入辽中地区。而一旦收复辽中,后金政权同晋商的联系也会受到极大影响——不仅仅是距离问题,黄石估计也没有人会把赌注押在死狗身上。

——建奴如果退回长白山森林的话,明军只要断绝贸易,这些匪徒就只能在小冰河时期饿死在野人山里了。海内的农民也不必再承担加赋,中原也未必还会有大的战乱,百姓也不会几千万、几千万的死去。

黄石看着眼前一张张既激动又忠诚的面容——我已经见过不少死人了,今天又是几百条年轻的性命。如果我为了一己之私非要窃取大明天下的话,这世间不知道又要平添多少孤儿寡母,不知道要多生出多少冤魂?

狂热的官兵们已经喊得声嘶力竭了,他们的身体本因为长时间的激战而变得疲惫不堪,但此时又被热情和力量所充满。每个人都想着早日结束辽东变乱,领到自己的那份土地,然后过上无忧无虑的和平生活。

黄石终于发现他还是希望中国少些变乱,毕竟一旦战火纷飞,倒霉的总是底层的百姓,终归还是无辜的人们来为野心家和上位者的争斗买单。

——虽然没有人会知道我的功绩,没有人会知道是我击败了华夏的大敌,千百年后也没有人还会记得我。但我相信,在我老死的那一天,我不会为今天的选择而后悔;我和戚少保一样,都做下了为国为民的大贡献;我也会为自己的一生而感到骄傲和自豪的……

吴穆还有他身后的陈瑞珂,此时站在远处凝视着人群,官兵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这扑面而来的声音把吴公公和陈瑞珂冲击得微微后仰,就好像要被这声音推开一样。吴穆听说黄石有去辽西的意向后,就急急忙忙地赶来想说服他留下,但当他看到、听到这惊涛骇浪般的呼喊声后,他心里一下子升起了一股模模糊糊的念头。这念头像个小兔子一样地在他眼前蹦来蹦去,吴穆虽然一下子抓不住到它,但心底却莫名其妙地感到了迷茫和迟疑。

陈瑞珂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同时也被感染得斗志昂扬起来:“我从不知王师之威,竟至于此!”

吴穆听见陈瑞珂的话以后,也没多想就随口说道:“不知道是官军王师之威,还是黄军门之威啊。”

这话如同一道闪电,撕开了吴穆眼前的黑幕,他猛然感觉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以往一直模模糊糊看不清的东西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清晰明白起来了。清晰的景象一下子就把吴公公吓住了,他脸上的迷茫和不解一下子也烟消云散了。吴穆冷不丁地对身边的陈瑞珂说道:“三教九流,文武殊途。”

“嗯?”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把陈瑞珂听得一愣,他眼珠子连着转了几个圈,终于还是壮着胆子问道:“吴公公,您说什么?”

吴穆叹了口气,他刚刚想到了孙承宗,又想到山东的文臣,还想到了长生岛的军户士兵。上至朝中阁老,下至贩夫走卒,都愿意和黄石倾心结交,而且黄石无论和什么样的人都能相处愉快,就好像所谓的“与君子交,不觉自醉”,黄石的胸襟气量让每个遇到他的人都暗自佩服。今天一仗下来,辽南各部从张攀、尚可义这些大军头开始,到下面的每一个小兵都对黄石敬佩有加,差不多已经是五体投地了。

“陈瑞珂,如果朝廷把你调到长生岛来,让你在黄军门军前效力,你愿意么?”

“愿意!”陈瑞珂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然后才反应过来,连忙问道:“吴公公可是对卑职有什么不满么?”

“没有。”吴穆苦笑了一声,他想起两年前出京的时候,东厂一再提醒自己要时时自省,魏忠贤也亲口告诉他要永远保持一颗警惕心,毕竟怀疑就是监军的职业素质,严密监视武将的行为就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吴穆这两年和黄石相处下来,对黄石的武功人品也是心折不已,无论黄石做什么事情他都会主动去理解,最近更是几乎放弃了监军的职权,他淡淡说出的话既像是在吐露心事,也像是在回答陈瑞珂:“不要说你了,便是咱家这个监军,也甘为黄军门驱驰。”

“黄军门身先士卒,金银一介不取,美色毫无所动,不蓄私兵,不养家丁……”吴穆说道这里自己也是一愣,鼎沸的人声还在滚滚而来,吴穆笑容中的苦涩意味更重了:“黄军门不蓄私兵,但长生岛数万军户个个都视他为再生父母;黄军门不养家丁,但这几千官兵,又有那个不是他的死士呢?”

“吴公公你在说什么啊?”陈瑞珂虽然没有听明白吴穆在说什么,但他总觉得这口吻语气听起来有些不善。

吴穆的脑筋飞转,把这些年长生岛发生的事情和变化一桩桩地想了一遍,黄石治军演武、开辟海贸、冶金铸炮、定刑律众,简直就没有黄石做不成的事情。而且黄石以前的表现也很突出,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吴穆搜枯心肠地想和历史上的人比较一番,竟然没有发现一个中兴良将能拿来和他作比较,这又让吴穆叹了口气,他用陈瑞珂听不见的声音问自己道:“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老天降下这么一个人才来,肯定不是为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建虏,那老天生此人又是要做什么呢?”

吴穆一言不发的就要转身离开,陈瑞珂奇怪地问道:“吴公公,您刚才不是急着要来找黄军门么,怎么到了这儿又要回去了?”

“咱家本有话要和黄军门说,”吴穆眯着眼又看了看火光人影处,终于一甩袖子飘然而去:“但看现在这意思,咱家的劝告黄军门那是肯定听不进去的了。”

……

当夜酒宴上,黄石于众将相饮甚欢,他心头的一件大事落地,现在已经是无牵无挂了。回到自己的住处后,他借着酒力就写好了奏章,奏章里他为东江镇左协各部军官都说了好话,还保举章明河来防守复州——黄石认为选锋营的底子还是不错的,关键就是个将官的威信问题。

现在章明河的问题黄石也很明白,这厮升迁太速,威信、恩义都没有建立起来,士兵对章明河也毫无信心。但他只要能独立坚守复州几个月,在前线和士兵同舟共济上一段时间,自然情况就会大大好转。

除了这些左协的部将外,黄石还为东江本部的毛文龙大帅请了功,把自己的成长都归功于他。最后他还提到了山东文官集团的支持,黄石一口咬定他们送来的粮食和军饷对本次胜利有重大意义。

奏章一挥而就,心情愉快的黄石一时间还睡不着,就提起笔在一张白纸上算起了自己应分得的世袭田土和军户,他想个守财奴一样算了又算。

“我一定要在海边盖个屋子,这样我将来可以手把手地交我儿子游泳,就如同我父亲当年一样。”黄石在纸上轻轻画了两个头像,很不像……但毕竟是他天人永隔的父母,黄石抿着嘴在灯下画了很久,又看了很久。

终于随着一声长叹,黄石把纸翻了过来,在上面又画起了一个倩影,他回想自己在海边和人分食粗粮饼的,笑意又慢慢爬上了他的脸,嘴里还自嘲地笑道:“这也是一种浪漫……”

其他几个将领可没有黄石这么悠闲,此时张攀正连夜和自己的几个亲信讨论长枪问题,其中有一个亲信挠着头说:“大人,长枪实在是最便宜的东西了,按说一套刀盾的铁,就是打造五杆长枪也出来了,属下实在不知道这东西会这么厉害。”

另一个亲信也给出了他的分析:“主要还是黄军门的甲好,我们的兵要一手拿盾,自然另一只手就要持刀。”

张攀皱着眉头想了想,断然地摇了摇头:“倒也不然,弓箭实在是没有什么威力,尤其是骑兵的软弓,兵就是不穿甲,只要不是被射到要害,挨上五、六箭也没啥问题,足够后排的士兵冲到弓箭手跟前了。”

说话间张攀又有几个亲兵回来了,他们进了屋子就是一番比划,这些人刚才找机会和长生岛的士兵喝酒,顺便就把那几个士兵的长枪取过来仔细看了半天。他们嘴上说这客套、奉承话,手下已经把长枪的规格摸了个清楚。

“枪九尺长。”

“枪刃一尺五到两尺。”

“刃后还有一个套套在枪杆上,看起来似乎是用来防短兵削砍的。”

这几个亲兵回到屋子里以后,张攀立刻铺开了一张纸,几个亲兵一边互相讨论,一边就把他们手量心记的长枪尺寸画了出来,连枪刃上的血槽也都记得八九不离十……

与此同时,尚可喜和他哥哥尚可义也在军营里密议,桌子上摆着长生军标准的长枪、火铳、匕首和头盔。尚可义翻来覆去摆弄着那杆长枪,忍不住称赞道:“黄军门一定很看重小弟你吧,这长枪是黄军门建功立业的根本,居然你一提就送了你一套。”

尚可喜嘿嘿笑了两声,又摊开一张图给他哥哥看:“那算什么?今天我还偷偷向黄军门请教过他的阵法,当时黄军门也和我说了,这是我时候记下来的,大哥你一起来看看吧。”

尚可义闻言连忙伸头来看,他们兄弟指着图交流了一番以后,尚可义把图纸一把抓成了团,撕碎了放在灯上引火烧了:“唔,此物甚好,但千万不可泄漏,这可是黄军门的家传绝技,要是全传出去了,黄军门一定不会放你我兄弟的。”

“还有这火铳,”尚可喜看他哥哥拿着长枪不放手,就捧着黄石给他的火铳递了过去:“黄军门说火铳也很重要。”

“我看倒也没有什么用。”尚可义对火铳不屑一顾,他今天明明看见火铳手最后也都变成长枪兵了,而且火铳手给他的震撼远没有长枪突击时的那么强烈。

“长枪兵是最好练的兵了,一个多月就能凑活上战场了,刀盾至少要半年。”尚可义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手中的长枪,脑子里正在苦苦思索长生岛长枪阵的奥秘所在:“四百个人,一人一个长枪,就这么冲过去,就赢了……真好!长枪便宜,长枪兵又好练,我怎么以前就没有注意到这么厉害的东西呢?”

“大哥你不看看火铳?”尚可喜记得黄石说过火铳也很重要,还说过火铳和长枪混编才是长生岛的标准模式,尚可喜就想让他大哥分享这个重要信息。

“不看,那个太贵了,还是长枪好。”尚可义很固执,他的视线完全集中在手中那杆不起眼的长枪上了,连挑一下眼皮的兴趣都没有。

……

“公共食堂!官兵排队领饭。”

“见面不磕头,统用抱拳礼,还有一种奇形怪状的回礼。”

“走路的时候不骑马,牵着马和士兵一起走。”

章明河在自己的帐篷里来回来去地踱步,一面把自己能回忆起来的细节都大声复述出来,下面的亲兵则紧张地把他说的每一条都记录下来。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呢?”章明河不停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苦苦回忆着他看到的一点一滴,他不耐烦地叫道:“你们也帮着想想?”

“有一种叫勋章的东西。”

“还分好几种。”

“头盔加面具。”

……

底下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一堆,这些东西也都被统统记录了下来。

“四百人的战阵,二百五十长枪,一百四十火铳,还有十个旗手和鼓手……”章明河敲了敲笔下的草图,猛地一拍桌面:“好!从镇守复州开始,本将就要吃那个……什么什么公共食堂了,我选锋营也要按这个规矩编组。还有,再派几个人去,去把长生岛的所有条例,从穿衣吃饭到修茅坑厕所,统统给本将抄来……”

——说到不贪污军饷,不纳娇妻美眷,不占军户田土,那黄石这么拼命又是图什么呢?

吴穆的师爷战战兢兢地把三封写好的信递了上来,那师爷看到吴穆的眼光一闪,连忙低声说道:“东家放心,小人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知道就好。”吴穆接过了三封密信,第一封是发向大内,第二封是发去东江本部监军那里,吴穆思索了片刻,把第二封烧掉了,他捏着最后一封又看了看,终于下定了决心:

“孙先生深明大义,一定会支持咱家的吧?”

第二十三节 钢锭

最近几年以来,明军在辽东半岛连连获胜,而后金军屡屡挫败,辽东汉人奴隶私下纷纷哄传后金政权气数已尽。天启五年后,努尔哈赤残酷的民族政策和辽南明军辉煌的军事胜利对后金汉军形成了两面夹击,下层汉军早就心向长生岛,就是后金的核心汉军也变得惶惶不可终日,甚至连少数八旗旗丁都开始动摇了。

在这种情况下,海州以南的局面已经类似一座活火山,底层的汉民、汉军“人心思变”,中层的汉军将领首鼠两端。位于顶层的后金八旗野战军,已经是赖以压制住这座火山不喷发的唯一力量,一旦八旗野战军不复存在,那么酝酿已久的仇恨、不满和投机心理就会立刻爆发出来。

皇太极本希望在复州之战中一举歼灭辽南明军,借此威慑辽东半岛的汉民、汉军,并从而挽回军心士气。但复州一战过后,后金军在辽东半岛南端已无立锥之地。复州之战的结果更是随时可以泄露出去,而且没有人知道这消息传到辽中地区会变成什么样,而且在今天这种恨后金不死的气氛中,传说中的情况肯定会比真实情况还要惨上一万倍。

所以早在复州之战刚结束没有多久,大贝勒代善就统帅残存精锐出发,举火星夜赶赴盖州。这三个后金旗主都明白,那些从复州带出来的百姓肯定会有宣扬后金惨败的,而且这个消息沿着官道会传播得比长了翅膀还快。要是有人听信了这个“谣言”,认为后金军主力已经覆灭的话,那么他只要振臂一呼,海州以南的形势立刻就会不可收拾。

代善就是在和时间赛跑,只要他能及时把军队带到盖州,他们认为还能压制住汉人的蠢蠢欲动,至少能吓住那些汉人将领。当然莽古尔泰和黄太极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现在辽东半岛的后金军已经是外强中干了,他们再也没有力量对抗汉军的大规模反抗了,只要有汉将展开叛乱,那么必然就是星火燎原之势,他们希望代善至少可以守住盖州,保证这几万后金野战军的退路和粮道。

天明后莽古尔泰和皇太极也带领着军队以最快速度北返,路上皇太极看莽古尔泰闷闷不乐,就笑着安慰他道:“五哥,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如此挂怀?”

莽古尔泰愁容不减,左臂用大布条吊在脖子上:“以往就算输了,至少也知道输在那里,和这黄石两战,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输啊。”

皇太极脸色变换了几次,终于也有些泄气地说道:“嗯,这黄石暂时恐怕只能智取,不能力敌了,不过也就是暂时。”

闻言,莽古尔泰的眼睛就是一亮,脖子也突然向着皇太极那边伸长了几寸:“如何智取?”

皇太极本就是随口一说,他听到问题后眼神变得有些飘忽,没有回答莽古尔泰而是苦苦思索起来,良久,良久,皇太极轻轻摇了摇头:“所谓智取,无外用间,但对黄石这招是没有用的。”

莽古尔泰收回了脖子,脸上微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接着就是一晒道:“这并非英雄好汉之计!我想要听到的是——能堂堂正正在战场上砍下他黄石首级的计谋,比如设伏什么的。”

皇太极轻声叹了口气也不多说,就和莽古尔泰各想各的心事去了,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又想了良久,莽古尔泰突然发出几声吭哧,皇太极抬头一看,他五哥已经憋得满脸通红。

“唔,我只是想问问……”莽古尔泰耳朵都有点红了,一句话也没有说完就停住了。

一怔以后,皇太极就连忙凑过去问道:“五哥可是奇怪,我为什么说反间对黄石没用么?”

“嗯,嗯,是的。”莽古尔泰说话的声音变得纤细起来,脸上也有些扭捏之色。

“离间,离间。安能离无隙之君臣?岂能间互信之文武?”皇太极虽然不知道长生岛的核心机密,但对黄石和朝廷、东江本部、山东登莱和辽东都司府之间的关系还是有所耳闻的,他第三次无力地摇了摇头:“先有缝隙隔阂,后离间计可用焉,如果双方关系是周瑜之于孙策,或是关张之于刘备,那不叫智取而叫自取其辱。”

……

天启五年七月初三,长生岛

黄石收到长生岛老营的来信后,就把部队交给了金求德和吴穆,自己则飞马赶回长生岛。

才踏入老营没有一会儿,鲍久孙就闻讯赶来了,见面后就唱了一个肥诺:“卑职参见大人。”

黄石不耐烦地打断了鲍九孙的见面礼,急匆匆地说道:“免礼,立刻带我去中岛。”

两人到了中岛以后,鲍九孙满脸得色地把一块钢锭展现给黄石看,中岛的炼钢炉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炼出了第一炉坩埚钢。这锅钢水在完成造渣工艺后,被浇铸成几块钢坯,虽然这钢坯离钢材还很远,不过好歹总算是钢了。

说话期间鲍九孙就又递上来一把粗制滥造的钢刀,这把刀只是开了一个刃,外带后边加了一个木制的把手:“卑职手里这把刀,就是用这钢锭打出来的,请打人过目。”

黄石接过那把钢刀端详了起来,身边的鲍九孙则喋喋不休地叙述着打造钢刀的困难:“大人明鉴,一开始卑职让几个铁匠用这钢锭打刀,但他们弄坏了好几把家伙也没有能把钢条从这钢锭上切下来。后来卑职让他们把钢锭整个抬到火上去烤……”

“且慢。”听得津津有味的黄石猛然打断了鲍九孙的陈述,脸上略带紧张地问道:“是木炭火吧?”

鲍九孙一愣,连忙肃容拱手说道:“大人明鉴,自从大人三年前交待要用木炭火打造兵器以来,卑职一日不敢或忘,这次大人又事先反复交待过,卑职又岂敢不用心呢?”

所谓钢就是碳、铁合金,其他的杂质去除得越干净越好(当然有很多有益的合金金属,但是黄石不知道),黄石一直强调只许用木炭打造兵器,就是怕煤里面的杂质渗透到兵器里。黄石本来就知道鲍九孙一向细致用心,但这点钢锭实在花了他太多银子了,所以不免有些“关心则乱”。看到鲍九孙一幅诚惶诚恐的模样,黄石也心生歉意:“你办事一向稳妥,我说错了,对不起。”

“大人言重了,折杀……”

“好了,继续说这刀吧。”

当时鲍九孙的几个铁匠把钢锭烧得通红,然后总算是切了几块钢条下来,然后就趁着炭火把这几根钢条打造成了刀身,最后再磨开刃、加上木柄。

“大人想不想试试这把刀?”鲍九孙嘴上问得客气,但他嘴里一边问,一边就打了个手势,立刻就有人飞快地抬来了一个重逾百斤的四脚支架,等这个支架在黄石面前摆好后,鲍九孙还亲自在上面架了一根很粗的熟铁棍,他心中那股显摆之情已经是溢于言表。

鲍九孙满脸都是得意和期待,黄石笑了一笑,右臂抡了一个满满的圆,手中的钢刀就划开空气,带着尖啸声向那熟铁棍砍去。

只听“铛”的一声大响,黄石的手臂也同时震得一麻,他定睛看去,那刀刃已经深深陷入了熟铁棍之中,那根儿臂般粗细的熟铁棍几乎被钢刀切入了有五分之一那么深。

不光黄石看得心惊,那鲍九孙看到后也立刻大叫起来:“大人真是天生神力啊。”

黄石想把刀抽出来再看看刀刃,但他一拔之下那刀纹丝不动,他随手就左右晃了晃想把刀从熟铁棍里起出来。

“大人小心。”鲍九孙见状就是一声大叫,看黄石愕然回首,又连忙赔罪说:“卑职失礼了,请大人恕罪。”

黄石的神色有些不快,说话的时候语气也略带不满:“鲍兄弟,我早就说过无须如此多礼,其他人都改了,可你还总是这样。”

那鲍九孙又是一躬:“请大人恕罪。”

“无罪,无罪。”黄石松开了刀柄,盯着刀刃问道:“你要对我说什么,尽管说好了。”

“大人明鉴,这刀刃硬是硬,但实在是非常脆。”鲍九孙说话的时候又是一挥手,几个工匠士兵就上来把熟铁棍和钢刀一起从支架上抬了下来,然后前后反复摇晃着,把它小心翼翼地从熟铁棍上取了下来。

从那几个士兵手里接过了钢刀,鲍九孙飞快地扫了一眼它的刀刃,然后毕恭毕敬地双手捧送给黄石:“大人请看,这刀刃还是完好无损的。”

黄石把刀刃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点了点头又还给了鲍九孙,他记得钢里面含碳越高就越硬,而含碳越低的话,钢就会越有韧性,似乎添加某些东西的话还可以让钢不生锈,或者变得非常非常硬或韧,不过这些东西黄石一个也不记得,更不要说如何去获得了。

鲍九孙爱惜地接过了刀,目光看在钢刃上面的时候还在啧啧赞叹:“古人所谓的‘削铁如泥’的宝刀多了,不过如同这把刀这样好打造的,可没有了吧?”

古代一把刀如果在火力锻打的时间足够长,总有机会把大量的杂质赶出去,也有机会渗碳成为高碳钢,不过这要花的功夫和力气就别提了。而且中国的具体国情是过早地使用了煤炭来冶炼钢铁,虽然煤炭的热值很高,但这也造成钢铁被大量有害杂质污染,结果宋以后的中国铁常常含有了大量杂质,用这些铁打造的武器质量甚至还不如唐朝。

黄石编给鲍九孙听的故事是这样的:他以前在开原的时候有个邻居是铁矿商人,偶尔用小坩埚练钢水。所以黄石现在只不过是他以前看到的小坩埚变成了大坩埚,小炉子变成了水力鼓风的大炉子,至于为什么他以前的邻居能用小炉子融化铁而他不能,那自然就是别人的祖传绝技了。

这个解释倒也没有让鲍九孙起什么疑心,这个年代实在是有太多的祖传绝技了,再说黄石一看就不是冶金方面的内行,不然就不会在一开始花那么多冤枉银子。最让鲍九孙和长生岛军工司遗憾的是,黄石说他的邻居死于努尔哈赤的种族屠杀了,鲍九孙每次想起来这件事情都先是难过得捶胸顿足一番,只叹气没有机会偷学到更多的秘密,但随后鲍九孙也会雷打不动地紧跟着庆幸起来,在他看来黄石的邻居没有被努尔哈赤留下当铁匠——真是天佑我大明。

黄石又询问了一番这坩埚炼钢的效率和成本,结果他发现成本还是可以接受的,但效率却还是很不怎么样。

“我记得以前听他们家说过——这铁融化成水以后,烧得越久,出来的钢就会越韧,烧得越短,出来的钢就会越硬。”这钢水在炼钢炉里时,上面还有火焰,黄石琢磨着多半是里面的碳在燃烧,那么烧得久一点想必就能得到低碳钢了。

“卑职敢问大人,那到底要烧多久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们自己去测吧。”黄石大度地一挥手,把权力下放给了鲍九孙:“以后炼出来钢锭,你按照软硬不同把它们分成十级,这事儿就全权交给你了。”

“卑职遵命。”

钢的产量虽然还不大,但黄石觉得应该已经很有用了,首先就是大炮,黄石早就盼着能用上熟铁铸的大炮了,因为用铜铸炮实在是太贵了。可是从前只有比较脆的高碳钢镗刀和钻具,那东西也就能用来造铜炮,只要还在用老式的刀具,黄石觉得也就能能钻钻火铳,熟铁铸的大炮黄石根本就不懂怎么去加工。

“等铁炮试制成功以后……”黄石恶狠狠地想到:“就一定要把现在的那些铜炮都镕了,那几门铜炮至少够给黑岛舰队再添条船了。”

另一个黄石能想到的好处就是造火铳,到了长生岛以后,黄石长期以来一直觉得明朝的鸟铳走了一条很古怪的邪路。明朝的鸟铳似乎是仿造的日本火绳枪,日本火绳枪细长好理解,因为那个穷地方的人穿不起好盔甲,日式火绳枪的威力足够大了,再说日本也很穷,他们也舍不得在火绳枪上用太多的铁。

但中国明明完全不一样啊,鸟铳造得比日式火绳枪还细,这不但非常容易炸镗,而且威力也非常小,加工难度不用说,也变得非常非常大。黄石觉得大明仿造鸟铳不奇怪,但越造就变得越细实在是太邪门了,这明摆着就是吃力不讨好嘛。

直到黄石从南京买铜钱的时候,他才隐隐看出了这条发展道路背后的动力,黄石以自己的小人之心揣度大明工部官员的君子之腹:造这么细的鸟铳多半是为了偷工减料,反正有大批奴隶一样的工匠,他们的工时几乎不算成本,而每杆火铳用的铁当然是越少越好,反正炸死的也是奴隶一样的军户。

大明的鸟铳直径大约在十二毫米到十三毫米的样子,看上去却是很精致。而黄石和邓肯设计的火铳则是傻大苯粗型,当黄石发现支架不可避免后,他也彻底看开了——怎么威力大怎么来,长生岛现在用的火铳直接已经足有二十二、三毫米那么粗了。

虽然大大拓宽的内径带来了很大的加工方便,但以往磨火铳枪管用的都是熟铁棍加老式的钢制工具,磨一根枪管要一天的时间,而且有些地方还是磨得不够平滑,为了避免炸膛就只好再加厚管壁。黄石希望有了高质量的高碳钢后就可以造钻枪管的钻台,精巧的工具可以大大提高加工水平,也就可以极大地降低对口径和管壁厚度的要求,当然,黄石无意缩小长生岛火铳的口径和管壁厚度,他更倾向于多给火铳添加火药——复州之战后黄石一直在考虑怎么进一步加大火铳的威力,好让后金军的大部分盾牌(非全金属制)彻底失去作用。

炼钢带来的最后一项好处是,黄石觉得有了高碳钢后就可以生产另一种大型机床了——轧钢机,这种重型机械可以把还没有降温的钢锭轧成厚钢板、薄钢板等钢材……甚至无缝钢管。到底水力轧机能做到哪一步,黄石不知道,不过他记得这种机械的原理类似擀面杖,用高碳钢作一个钢芯,把红热的钢锭揉一揉就好了,反正……有鲍九孙去试验具体可行性。

现在比较让黄石迷茫的是,他不知道自己造钢和重型机床到底有什么用,黄石目前想到的就是高碳钢的长枪枪刃,或者用锻机把轧机轧好的钢板锻成头盔和铠甲。

“辛辛苦苦发展机械和炼钢,扔了这么多银子和人力进去,难道只能用来造冷兵器和早期火器么?就算我能流水线般地制造这些原始武器,最后造了一大批又给谁使去呢?”黄石对这个问题也感到很困惑。

……

与此同时,盖州卫右屯所

“二弟,外面哄传说复州又是明军大胜,斩首逾万!!!!”

第二十四节 烦恼

说话的人是刘兴治,他极力鼓动他大哥刘兴祚起兵,但刘兴祚却还是很犹豫,他吞吞吐吐地说道:“大贝勒昨天就带着十几个牛录回来了,恐怕复州之战不像外面传得那么惨,大金还是很有力量的。”

“有个屁的力量啊,”刘兴治对他大哥的说法嗤之以鼻,他一直觉得自己对形势和人心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感觉,他狠狠地拍着手叫道:“要是真有力量,代善就不会急着回来了,他这么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一定是深怕后方有变,所以才急急忙忙地赶回来虚张声势了。”

看他大哥还在犹豫,刘兴治已经急得要发狂了:“大哥啊,做事情切忌首鼠两端,要不就死心塌地地跟着老汗干,要不就反正回大明那边去,你必须要挑一个,然后就一脑门干到底,脚踏两只船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

“黄军门说赦免汉军,可没有说赦免旗人啊,”刘兴祚满脸都是忧虑,伸出手分别指了指弟弟和自己:“我们现在可都是入了旗了啊,黄军门课没有说赦免我们。”

“大哥你好糊涂啊,那黄军门还能怎么说?他难道能在布告上说:‘我以功保原汉将刘兴祚、现名爱塔者无罪有功?’,那不等我们投降,就被老汗满门抄斩了!”刘兴治双眼尽皆发赤,脖颈上的青筋都跳起来了:

“黄军门忠义之名播于天下,第二次布告里他杀老军为汉军报仇更是效千金买骨之故计,他怎么会自食其言打自己的耳光呢?再说,你我兄弟去黄军门军前投效的话,全辽的汉将、汉军都会翘首以盼,看他怎么处置我们……黄军门又怎么会动我们一根汗毛呢?他又怎么敢动?”

可是无论刘兴治怎么又蹦又跳,他大哥都是一幅狐疑不决的面孔,最后被弟弟逼急了,刘兴祚发狠道:“我倒有个万全之计,不如我们暗地和黄军门通信,在派一个两亲信首倡义帜,如果盖州那里无力镇压只有龟缩的本事,我们就也起兵,如果盖州还有余力,我们就再等等,你看如何?”

这个计策把刘兴治听得呆掉了,他半晌才冷冷地反问:“大哥真是妙极,那如果盖州命令我们去镇压,大哥又打算如何办呢?”

“这个。”刘兴祚捻着胡须思索起来,茫然地回答说:“看来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大哥啊,”刘兴治恨铁不成钢地开始咆哮了,他眼下已经是又急又气了:“黄军门说过:‘斩官献土者,以其官官之,以其土授之’。眼下我们不去杀代善、夺盖州,恐怕下面还有人惦着我们的首级呢。再说,让其他人首倡义帜,我们的功劳就少了一半,这是一。还有盖州建奴……”

“二弟。”刘兴祚喝了一声。

但那刘兴治仍然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黄军门所向无敌,老汗迟早还得回建州当野人去,盖州建奴一旦有了防备,我们起事就困难了,这是二。所以我们还是挑头干比较好,而且成了我们还是世镇盖州的将门,不成黄军门也要替我们向朝廷请赏,我们到复州一样能活得很好。”

“此事容我三思,容我三思……”

失望的刘兴治走出他哥哥的官邸大门后,抬头望了望天边翻腾的乌云,跌足长叹道:“多谋寡断、首鼠两端,我刘氏一门死无葬身之地也!”

……

天启五年七月九日,复州

“小弟见过哥哥。”

“兄弟快快请起,真是想煞我也。”

章明河牵着一个看上去和他差不多的人进了密室,两个人才坐定就议论起这次的复州之战来,两个人说了一会儿,章明河就捧出一个锦囊,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他从长生岛抄袭来的各种条例。章明河把这些条例一张一张地交给来人看,同时如数家珍地叙述出上面的各种细节,显然他早已经烂熟于心了。

来者名叫章观水,也是故选锋营指挥章肥猫的家丁之一,和章明河关系一直很不错,南关之战后他们两人又互相扶持着与金州督司李乘风作斗争,早就如同亲兄弟一般。章观水看了一会儿,突然头也不抬地问道:“黄军门的救火营,想必战力更为可观了吧?”

“不错,不仅仅是救火营,那磐石营也已经非同小可,你也知道磐石营一般的老兵本是来自我选锋营的……”说到此处,章明河恨恨地跺了一下脚,这次选锋营的表现让他感到无地自容:“同样是故张将军练的兵,到了章督司手里也还是一等一的强军,可这次却是一触即溃,连长山、广鹿的那些水营兵都不如。哎,我真是把故张将军和章督司的脸都丢尽了啊。”

章观水已经放下了手里的长生岛条例,神色平静地看着章明河,听他说完后就安慰道:“大哥掌管选锋营还不到半年,士卒未附,这很正常啊,不必过于介怀。”

“可那些从我们选锋营里出去的老兵,就是那些在磐石营里的家伙们就附了黄军门了,”章明河急吼吼地说道,手掌还一个劲地在桌面上拍打,神情甚是惶急:“你没有看见他们身上的那股气势,根本是遇佛杀佛,遇神弑神,打得那些建奴鸡飞狗跳,几无招架之力呀!”

章观水倒是一点儿不着急,他仍是一幅不紧不慢的样子:“此乃黄军门治军有方,我们比不了,不要说我们,说到治军演武,恐怕故张将军都要甘拜黄军门的下风。”

“所以我抄了这些条例来。”章明河重重地把桌子上的条例一拍,满脸都是毅然决然的神色:“不就是不许养家丁么?我跟小的们说了,我也组建一个复州教导队,他们都去参加,然后我也进行复州代把总资格认证……”

“什么?什么?”章观水一时没有听清,连忙追问了起来。

“代把总、代千总资格认证;官兵统一吃食堂;优先给士兵说媒;不许娶小脚女人;不发军饷……”章明河洋洋洒洒的就是一大串,选锋营上下本来就知道长生军战斗力可观,这次复州战役给他们的震动更是极大。章明河等军官也都是刚被黄石从底层提拔上来的,他们震惊之余,几乎是一致同意了章明河向长生岛学习的提议,也纷纷表示能够忍受部分个人利益受损。

“大哥想得很好,但小弟担心黄军门还有什么秘密没有告诉我们,毕竟我们不是黄军门的人。”

章观水的话正是章明河担心的东西,他长叹了一声:“我也这样认为啊,黄军门肯定还有些祖传的绝技没有公开,不过只要能学到黄军门五成的本事,也就够我吃一辈子了。实不相瞒,我早想拜黄军门为义父,但黄军门从来不收义子,不然只要肯传我练兵之法,就是让我拜黄军门的义子为义父都完全没有问题啊。”

“既然如此,大哥为什么不干脆投入黄军门麾下呢?”

“这个……”章明河被问得一愣,他一直担心投入黄石麾下自己就当不成营官了,可是他刚刚说拜黄石当义父甚至义爷爷都没问题,只要能当上黄家人就可以了,这两种想法听起来似乎有些自相矛盾。

“大哥所担心者,五外就是黄军门会收大哥的权,不知道小弟猜得对不对?”

“不错。”

“可没有黄军门的提拔,大哥和我什么也没有,弄不好现在还是李乘风那厮的家奴,不知道小弟说的是也不是?”

“不——错。”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章观水不紧不慢地分析起来:“所以小弟以为,如果我们处处防备着黄军门,容易被人说成忘恩负义。而且无论大哥和我都是黄军门力排众议提拔起来的,地位也都是由黄军门力保而稳固的,我们身上早就贴上了黄军门的牌子。以小弟的思量,恐怕黄军门也拿我们当作嫡系……至少是半个嫡系看。”

“那你的意思是……”章明河挠了挠头皮,有些迟疑地说道:“可黄军门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这层意思啊,连暗示都没有过。”

章观水也不再卖关子了:“我猜黄军门不肯和我们明说有两个原因。第一是顾及朝廷大法,不敢肆意地践踏我大明‘大小相制’的法度;第二嘛,恐怕黄军门根本就不在乎我们选锋营,黄军门认为他的嫡系部队足够用了,我们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人物。”

章明河怔怔地呆了片刻,有如老僧入定一般的神色木然,过了好久才自言自语道:“我是鬼迷了心窍了,有的点权力就瞻前顾后地怕别人并吞,全然没有留意到黄军门不但不想并吞,还颇有把我推出来的意思。”

章观水击节叫道:“是啊,大哥。黄军门那是什么前途啊?至少也能封万户侯吧,看复州之战长生军的气势,就是仿沐家例永镇辽东都不是不可能。我们这辈子是肯定要在黄军门手下效力的,我们的子孙怕也都是得在黄家后人手里讨生活,现在要是黄军门召亲兵的话,我就是打破了头也要挤进去。”

“我也一样。”章明河轻声跟了一句,心里已无丝毫犹豫,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明日我就去长生岛,请求黄军门接收选锋营。”

“不妥,不妥。”章观水赶忙阻止道:“黄军门怕是不敢要,不然朝中的言官肯定会弹劾黄军门跋扈、无人臣礼。”

“那你说怎么办?”

“小弟以为,我们可以……”

……

天启五年七月十二日,长生岛

黄石今天的心情很是不错,两天前复州的章明河派来一个使者——他的义弟章观水,他们请求黄石能派人帮他们训练士卒,还请求能把部分士兵派遣到长生岛来训练。

这个突如其来的请求吓了黄石一跳,他琢磨出里面的一层含义后就屏退内卫,和章观水仔细地讨论了起来。果然不出黄石所料,章观水实际带来的是收编请求,他所谓的派人去协助训练,就是让黄石把整队的官兵派去复州,章明河私下保证不会打散这些队的建制。而章明河的整个营连同营里的军官都会被交给黄石整编,还给章明河的军队也是黄石整编后的军官和士兵,这样章明河就等于自动放弃了在选锋营的一切影响力——实际上他现在也没有啥影响力可言。

黄石明白章明河想凭借这个大礼一举成为他的嫡系,而这个章观水还很会说话,整编选锋营这个举动居然还能被他和天意联系起来。用章观水的话来说,黄石的第一个营有个“火”字,所谓火生土,所以第二个营就叫“磐石营”,石乃土之魂魄也。接下来自然是土生金,这“选锋营”的第三个字沾了个金字旁,可见选锋营归黄石所有乃是天意。

天授不取,反受其咎。

章家兄弟的安排让黄石也很舒服,这样偷偷把选锋营拿到手,朝廷里自然一句话也没有,也不会有言官给自己找麻烦。对于选锋营的那上千老兵,黄石还是馋得很的,这些老兵已经打了好几年的仗,比他新兵营里刚提拔上来的辅兵肯定是只强不弱。

所以黄石昨天就派了杨致远跟着章观水赶去复州,让他和章家兄弟尽快讨论出一个交换方案来,总之要尽快把选锋营列入训练计划中来。

黄石吹着口哨往海里丢石子的时候,他背后的烧饼姑娘正忙着啃大饼,里面还夹了些海里种的牡蛎。

第一次看见王姑娘从木桩上偷牡蛎的时候,黄石还摇着头哀叹道:“监守自盗啊,监守自盗,按条例你该被打二十军棍,永不叙用。”

但王姑娘只是白了他一眼:“太子少保大人想去告发小女子吗?请便!”现在黄石每次来海边的时候,他的内卫都会在远处形成警戒线,那些巡视工作的人自然进不来,这姓王的丫头偷起长生岛的财产来也就肆无忌惮了。

不过话说回来,一般长生岛对此类行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毕竟这个时代劳动人民的觉悟还不够高嘛,所以只要不大批大批地往自己家里搬,长生岛的管理部门也不介意岛上的军户靠山吃山占点小便宜。

“太子少保大人今天看起来很高兴啊。”王家丫头把剩下的一张饼卷了卷,里面还夹些生牡蛎。

黄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满是泥沙。

“劳驾!”黄石说完以后就弯了弯腰并张开了大嘴,手指朝自己的血盆大口里指了指。

王小娘子脸红了一下,笑道:“小女子可不敢当。”说着就轻轻地捏住饼筒末梢,小心地戳进了黄石嘴里。

黄石叼着饼筒一甩头就仰天朝上,舌齿配合着就把那饼连咬带吞地弄进了自己嘴里,他正冲着苍穹咀嚼的时候,猛然感到胸膛被用力地敲打了几下,好悬就把满口的食物喷了出去。

低头一看王小娘子已经是满脸焦急,黄石囫囵吞下了口里的东西,奇道:“你打我干啥?”

王姑娘的脸腾地一下子变得通红,她低头道;“小女子还以为太子少保大人噎住了。”接着她又哈哈笑道:“太子少保大人的喉咙,果然非同一般。”

黄石也嘻嘻笑道,一边走向海边去洗手,一边得意地说道:“那是自然,不然怎么能当上国家重臣呢。”

两个人又说笑了一会儿,今天的午饭休息时段又要过去了,眼看黄石东张西望地准备离开,王姑娘的神色突然有些不自然起来,她轻声叫了一声:“黄大人。”

黄石一边整理自己的盔甲,一边心不在焉地问道:“嗯?有什么事情?”

“小女子到新年就十九了。”

这句话让黄石胸膛如添巨石,他的呼吸一下子也变得有些沉重起来,虽然他认为虚岁十九、实际年龄十七并不算很大,但这个时代的人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那王小娘子说话的声音更轻了:“昨日,有人来找家兄,说是要给小女子说媒。”

……

辽东督司府

孙承宗眼前摆着两封信,一封是大明东江镇左协监军的私信,他第一次这封信才看到一半就愤愤地扔到了一边,第二次拾起来以后孙承宗倒是挣扎着看完了,可当时他手臂都气得发抖了。

前天夜里孙承宗被这封信气得睡不着觉,结果半夜又爬起来看了几遍,最后发出了一声长叹:“这吴穆虽然不太识得大体,但绝对可以说得上是披肝沥胆了。”孙承宗自信这点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所以他最后决定把这件事情压下来。

但今天早上又有一封送到了,这是东江副将黄石的私信,在信里他请求提督辽西,孙承宗看完以后苦苦思考了很久,忍不住又一次把吴穆的信拿出来翻看了起来。

第二十五节 绸缪

阳光下的长生岛沙滩笼上了一层银光,银光外就是一望无垠的万顷碧波,每次黄石在这里眺望辽海时,总是感到心情舒畅。尤其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珠玉在侧,巧笑嫣然,更是让他每每有如沐春风之感。

清爽的海风一如既往地吹拂过黄石的胸膛,他身上的盔甲在骄阳下流动着金光,让身居高位的青年武将更是显得英姿勃发,他身后的少女柔情似水,青丝和衣裙当风飘扬……按说这本应该是让人很惬意的场面吧,但黄石此时却恨不得有一个地缝让他钻进去才好——无地自容啊,真是无地自容。

王家的这个女孩子娇柔得很,普通军户肯定是不中意的,想必是个军官看上她了。黄石心里也是一阵说不出的酸甜苦辣,自己明明知道很可能会遇到这种情况,但为什么就是忍不住要来招惹这单纯的女孩子呢——责任感是一个男子汉的标志吧?可是现在我头上还顶着一份长生岛的军事条例。

“我真浑啊,真是个好没有品的男人,竟然会在这种时候掉链子……”一连串的自嘲在黄石心中滚滚而过,他根本不敢回头去看那女孩子的表情——在这么长时间的等待后,想必那张柔美的脸上已经充满了深深的失望吧?两人间是令黄石难过得有如地狱的寂静,他背对着王姑娘站了片刻,终于没有鼓起回头迎上她目光的勇气。

“如果是军官的话,不用着急答应。”黄石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假,他一边快步向内卫岗哨的方向走去,一边尽力用平静的声音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人名告诉我,我可以替你查查他手下(的成亲情况),看看他是不是满足了成亲的条件,免得耽误了你。”

“大人~~~~~”

身后似乎飘来了一声较呼唤,这温柔的声音更让黄石走得更快了,他头也不回离开的时候,嘴里还在轻声骂着:“我真是浑啊,真是太浑了。”

……

长生岛老营外枪戟林立,洪安通和几个内卫官兵带着一个蒙面人快步走过,大帐内黄石斜坐在自己的长椅上,左臂随便地平搭着身前的桌子,显得既威严又自信。

洪安通撩开帐门昂首而入,冲着黄石一抱拳:“大人,卑职把人带来了。”

“传。”黄石头不要动,臂不摇地吐出了一个字。

“遵命。”洪安通一扬手,帐篷里的大部分卫兵就退了出去。

那个蒙面人进来之前已经被搜过了身,不过等他进来后,洪安通和另外两个内卫仍然是手按刀柄,警惕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蒙面人也很知趣地没有凑上来,而是就地跪倒连着磕了三个响头,才把脸贴在地面上说道:“小人叩见黄军门,祝黄军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小人乃是盖州守备刘兴治的家丁,今日奉家主命冒死送来此信,伏请黄军门一观。”

黄石连“呈上来吧”这种话都懒得说,只是哼了一声,那个人就轻手轻脚地从身上摸出了两个封蜡信封,把它们推到自己眼前一臂距离,然后把手缩回去重新伏下趴好。一个内卫保持着戒备的姿态走过去,飞快地弯腰一抄把信件拿到了手里,然后盯着来人缓缓退了回来。

洪安通先接过了信件翻看了一下,确认没有什么什么问题后就交给了黄石,黄石撕开信看了起来,一封是刘兴祚的来信,一封是他弟弟刘兴治的。

“罪人刘兴祚,叩首拜太子少保、辽东都指挥使、东江副总兵黄军门阁下。小人罪孽深重,不敢希翼赦免,唯有胸中片语,不敢不言,伏乞军门明察……”黄石把刘兴祚的信从头到尾轻声念了一遍,念信的语气抑扬顿挫,完全听不出来喜怒哀乐,军帐中其他几个人也都默不作声地听着。

自沈阳战败以来,刘兴祚就依靠屡次镇压汉民抵抗而不断爬升,其中包括金州和复州的两次大屠杀,最后因这些功绩被努尔哈赤封为金州守备。天启元年毛文龙收复镇江后,又简拔亲兵张盘为千总,令其率五十人在金州右屯(旅顺)登陆,张盘抵达辽南后,地方百姓群起拥戴,遂斩杀旅顺后金守将。

其后刘兴祚屡次派出军队攻打张盘,但均被张盘所败,张盘在旅顺连胜刘兴祚的讨伐军后又趁势进攻金州堡,刘兴祚弃城逃向盖州,此乃第一次收复金州。但这时皇太极已经在镇江击败毛文龙,擒杀毛文龙部将张元祉等人,遂回师攻金州。张盘兵败退回旅顺后,努尔哈赤迁怒于金、复、盖、海四卫军民,下令尽屠之!刘兴祚积功升为金、复、盖、海四卫副将。

在这个时空里,刘兴祚要比黄石前世更惨,由于黄石吸引走了更多的后金野战军注意力,所以张盘对刘兴祚的汉军的攻击也就更为凶猛。

黄石记得在原本的历史上,莽古尔泰和皇太极偷袭张盘得手后,刘兴祚还算过了几年好日子。直到天启七年毛文龙发动平山战役,东江军五战五捷,继任的辽抚——大阉党阎明泰认定关宁军不足用,锦州不足守,就从锦州撤退,并把节省下来的二十万两银子运向皮岛。其后辽南东江军除了金州以外,又陆续收复了营口、耀州、海州……在海州之役时,张攀为了鼓舞士气当先登城,战殁,尚可义接任旅顺守将,尚可喜接任广鹿守将;辽东陈继盛也攻入建州,包围了萨尔浒和后金旧都赫图阿拉,这也是历史上后金版图最小的时候,对形势感到绝望的刘兴祚就跑去投降了毛文龙,这次想不到他竟然会这么快就来向黄石请降了。

念信的时候黄石就在脑海里搜索着自己对刘兴祚这个人的印象,结果无论是能力还是人品黄石对这个人都不太看好——“小人一个,而且无能”,黄石暗自给这个人下了定义,他手中的信里满篇满页都是奴颜婢膝语句,还闪烁其词地拒绝给出明确的投降日期,更不肯保证他能为明军做什么。好像历史上的毛文龙也很鄙视刘兴祚的为人,所以历史上毛文龙只给了刘兴祚一个挂名的游击,用来招降后金汉军用,结果刘兴祚就跑去袁崇焕那里密告毛文龙要叛变。

袁崇焕倒是对刘兴祚很欣赏也很信任,在双岛杀毛文龙后,袁崇焕还为刘兴祚请功,并任命刘兴祚为加衔副将,让他领十个营的东江军。黄石在前世看过的满文老档里,刘兴祚也曾兴高采烈地告诉皇太极他因为告叛有功,被升为副将职,还吹嘘说拿到东江镇总兵的职务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并许诺会带全军归顺皇太极。只是其后孙承宗再次出任辽东经略,刘兴祚觉得风声又不太对了,就再次首鼠两端起来,皇太极恶其反复,就派人攻击他的大营,把刘兴祚千刀万剐处死。

黄石跟着打开了另一封信,这封信的主人是刘兴祚的弟弟刘兴治,黄石才看了几眼,心中的轻蔑就一扫而光。刘兴治在信里列出了详细的夺取盖州的计划,还附上了不少后金军的机密情报,黄石一页页翻完刘兴治的信,看到他在最末还把自己和大哥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他们早就该死了,现在情愿拼上一命来换取朝廷的宽大。

黄石沉思着该怎么回复刘兴治,面前这个趴着的信使是他的心腹,刘兴治在信里告诉黄石有什么命令都可以让这个信使口头转达,如此就万无一失了。

想了一会儿,黄石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抬起头来吧。”

那个差人抬起头后,黄石手指轻敲,一字一顿地告诉他说:“回去告诉你家主,本将不要盖州,本将要一个人头。”

“不知黄军门要谁的人头?”刘兴治的那个心腹说话的时候,眼睛飞快地左右闪烁了一下。

黄石微笑了一下:“他们几个都是本将的心腹之人,本将无须瞒着他们。”

“小人知错了,请黄军门恕罪。”刘家家丁说着就又磕了几个头。

黄石也不阻止他,等他咚咚地磕完后平淡地说道:“回去告诉刘——参将,本将要皇太极的人头。”

参将这两个字被黄石咬得很重,这也是他现在手里能拿得出来的最大筹码,另外他黄石手下迄今为止可还没有参将呢,他想刘兴治应该明白这的筹码里的含义。

这个筹码果然很重,那个刘家家丁听完以后就愣住了,好久才轻声问道:“黄军门是小人家主杀一个伪王子,好做见证么?”

“不然,本将不要其他的伪王子,就要皇太极的命。”黄石记得他前世刘兴治都干了什么,皇太极剐了他大哥刘兴祚以后,问刘兴治到底想清楚了没有,如果想清楚了就去把陈继盛的脑袋给他取来。

当时陈继盛刚刚又打赢了皮岛战役,明军野战斩获的上千颗首级里,几乎全部是真鞑子。后金方面的记录里也承认了这次的失利——差不多是毛文龙的平山战役的两倍(在平山战役中毛文龙报斩后金批甲、无甲、汉军、民夫数千人,后金方面也承认损失五百多旗人)。

随后刘兴治就带领亲兵登上了陈继盛掌管的皮岛,还伪造了辽东经略孙承宗的手书,陈继盛听说是德高望重的孙承宗下的命令后,就含泪面向北京而跪,引颈就戮。刘兴治当时的胆色和谋略都没有什么好说的,更有一腔的狠辣,做起事情来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其后刘兴治强行下令皮岛军队投降皇太极时,虽然被毛文龙的岳父沈世魁和尚可喜合力攻杀,但那也是因为他刘兴治的根基实在太薄弱,而且他离成功也就差一点儿了。

历史既然已经改变了,那它就可能再次改变,黄石郑重地告诉那个使者:“回去告诉刘参将,本将不在乎他用什么办法,也不在乎他要多长时间,只要他能为本将取来皇太极的首级,本将必保他世袭盖州卫指挥使,还保他至少世袭三千军户。”

“遵命。”刘家的使者恭敬地又是一叩首,就打算倒着爬出去。

“且慢,”黄石决定把这话再强调一下,免得对方疑惑自己为什么会为努尔哈赤的一个儿子开这么大的砝码,并担心自己在欺诈他,黄石盯着那个使者的眼睛说道:“皇太极在南关、在复州已经伏击本将两次了,本将对此獠颇为忌惮。告诉刘参将,只要能杀了他,就是看不见首级,本将也会实践前言。”

“遵命。”那个使者露出些恍然大悟的表情,用更加有力的声音大叫道:“黄军门放心,小人的家主一定不辱使命。”

送走了刘兴治的使者,黄石就又把鲍九孙招来讨论长生岛军工司的问题,这两天长生岛老营清静得很,黄石给了贺定远假让他陪老婆孩子去了,杨致远、金求德和李元睿他们都在复州忙碌。赵慢熊也根据黄石的命令正在设计情报机构的新部门,黄石觉得现有的军情司和内卫效率有点低。

现在很多事情黄石已经直接和鲍九孙、柳清扬商量了,因为随着军工和商业的复杂化,杨致远已经完全没有多余精力兼顾了,黄石内心里也不肯再让杨致远兼管鲍九孙和柳清扬了。

“我需要一种更大号的火绳枪,内口径大概要这么大……”黄石说着就用手指比了一下,大概有三十三到三十五毫米宽,他拿捏着这个距离在鲍九孙眼前晃了晃,跟着又交待说:“这种火铳要能发射一斤重左右的弹丸,或者十几、二十枚小铅弹。”

“卑职敢问大人,是要一种炮还是一种火铳?”

黄石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我要一种火铳!一种能让步兵背负的火铳,唔,铳筒重量最好不要超过四十斤,支铳也不要太重。”说着黄石又思考了一下,让自己脑子里的方案变得更完善:“这种火铳会装备给步队,就装备一果十个人好了,这个果装备两根这种火铳,五个人轮番背着火铳、支铳和弹药,警戒推进时他们必须要能跟上大队速度。”

鲍九孙小心地把黄石说的都记录了下来,还随手画了几张构思图:“大人明鉴,如果卑职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是我军用来弥补三磅炮和步队火铳之间缺漏的一种火器。”

“是的,你说得很对。”黄石点了点头:“如果三磅炮的改进炮车能让它跟上步队,我们不要这种兵器也可以。”

“说道新式兵器,”鲍九孙脸上忽然浮现出得色,他向黄石笑道:“大人,上次和您说道的那种兵器已经通过秘密测试,验收效果还可以,就是需要长期的训练和熟悉,估计最终效果会很不错的。”

“唔,不着急列装部队,先去试试能不能改成钢制的。”

“遵命。”鲍九孙飞快地答应了下来,跟着就又问道:“大人,这种新兵器,我们应该如何称呼呢?”

黄石歪着头想了想:“就叫‘横扫千军’好了。”

“遵命。”

万事俱备!黄石就等着朝廷的赏赐来鼓舞一番士气,然后就计划赴山海关和孙承宗讨论进攻问题。

……

孙承宗嘴唇微动,手指在吴穆的信件上轻轻滑动,轻声念着他的文章:

“……黄石勇如关张,不宜久居外镇,恐非国家之福。”

随着一声长叹,孙承宗的手指松开了,指尖的信纸哆哆嗦嗦地飘到了桌面上——如果我年轻个十岁,这本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但老夫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今日不知明日事。老夫身为三朝元老,我不挺身而出,又该让谁去说话呢?

孙承宗拾起一根狼豪,饱蘸浓墨之后就要写奏章,但一提手间,这毛笔竟如有千钧之重。他一连几下竟然都没有能够提起来,如果没有书房内跳动的灯火,时间仿佛就静止在了这一刻。

对黄石的品行,孙承宗并无丝毫怀疑,以前如此,现在也还是如此,但吴穆的信中把黄石和其他明将的种种不同都列举出来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也让孙承宗感慨不已,虽然黄石现在不过是一个副将而已,但如果把他调来辽西当提督,如果黄石能让十几万关宁军都归心于他,如果到时候黄石身边的人有异志……孙承宗终于提起了手腕,运笔如龙地写起了奏章。

既然开始了,那正篇奏章就是一气呵成,直写道最后对黄石的评价时,孙承宗才停住了笔锋,他又扫了一眼吴穆的私信,“勇如关张”四个字赫然入目。

孙承宗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似乎是觉得吴穆的比喻不够贴切,跟着就把目光收回来又投向了自己笔下的奏章,重重地写下了六个大字:

“黄石勇如信布……”

第二十六节 妙计

天启五年七月中旬,京师,大内

大明中央政府的日常工作一般是由内阁和司礼监处理的,皇帝正在检查他们这些天的工作。自从一份奏章被呈递上来以后,天启脸上的不耐烦就消失了。他神情专注地看过每一个字,嘴里不时还念念有词,轻读着奏章里的词语。东厂提督魏忠贤和司礼监秉笔、掌印则都侍立在两旁,他们一个个双手贴裤恭恭敬敬地站好,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皂靴尖,连大气都不敢吐一口,生怕打扰了御览奏章的天子。

少年皇帝把这份奏章读了好几遍才放下,神色中有喜有忧。天启沉思了片刻突然发声问道:“黄将军现在领多少兵?”

其他几个太监一愣,正要苦苦回忆的时候,魏忠贤已经脱口而出:“禀万岁爷……”他仍保持着刚才的恭敬姿态,说话的时候眼睛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脚前的地面,黄石上报的军户、张攀上报的、还有尚家兄弟、章明河和金州的李乘风,魏忠贤如数家珍的一一报出:“……东江镇左协共辖有军户两万户,壮丁七万余。”

“好。”天启拍手笑了一声,随着这如释重负地一声叫好,皇帝脸上的忧色尽去,只剩下满面地欢容了:“这次不用再给黄将军升了,不然吾都不知道该给他升什么了。”

这次斩首不足东江镇左协报兵的百分之一,魏忠贤也为此暗暗高兴,这次看来不会有什么麻烦,只要赏赐毛文龙和黄石各几百两银子就能凑合过去了:“万岁爷英明,黄将军未满三十,骤获高位,恐非其福。”

少年天子倒是没有想这么多,他只是觉得不容易处理罢了,再给黄石升上去,除了赐爵以外就只有赏光禄大夫了。而且黄石上头还有一个毛文龙,无论给黄石什么东西,肯定都要给毛文龙一个更大的,这尤其让天启觉得麻烦。

但大明皇帝心里还是有些感到内疚,本来已经在想如何补偿黄石了,他听到魏忠贤这句话以后,琢磨了片刻,还是发出了一声:“哦?”

“长生岛监军太监吴穆有密奏。”垂首而立的魏忠贤语调仍然是波澜不惊,他对面的司礼监太监则立刻捧上了一本奏章。

天启翻开来看了两行,呼吸一下子就变得急促起来,他胡乱地又翻到后几页粗粗看了几句话,就一扬手把吴穆的本子用力甩到了地上。

“至为可笑!”少年天子厉声喝了一句。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太监跪地的衣服摩擦声,接着就是一圈的声音响起:“万岁爷息怒。”

余怒未息的皇帝猛地站起身来,盯着地上的奏章又看了几眼,飞起一脚就把那本纸踢到了空中,飞出老远才啪的一声落在众太监面前:“朕御宇五载,下面的人不是贪官污吏,就是无能鼠辈!还有不少既是贪官污吏,又是无能鼠辈。”

天启急匆匆地走下御案,一直追着那奏章跑到几个太监身前才站稳脚,胸膛尤在剧烈起伏,粗重的呼吸声回响在死一般寂静的内殿里,跟着又是怒气冲冲的一段话喷涌而出:“好不容易出了个又能干、又不贪污的黄将军,结果就成反常了……难道朕就那么薄德么?朕的臣子就都该是群酒囊饭袋加贪墨之徒才合理么?”

下面的魏忠贤和其他几个太监已经把头都磕出血来了,他们一个劲地嚷嚷着:“万岁爷息怒、息怒。”

天启背着手重重地呼了几口气,但仍是情难自己,忍不住又骂了起来:“事不近常理者当慎之——胡扯!”这句本是吴穆说黄石的话,他说黄石官居二品而不纳妻眷、功盖辽东而不贪污军饷,这样行止独特的武将应该慎重使用。但皇帝此时正在火头上,就断章取义地责骂起来。

“黄将军一年从朕这里拿五万两军饷,每几个月就有一次捷报,这就叫不近常理了么?难道定要黄将军一年向朕讨数百万两军饷,然后每仗必败,每败必大败,每大败必损兵折将数十万,才叫近常理么?!才应当委以重任,依为干城么?”天启越说越怒,声调也愈发的高亢起来,他咬牙切齿地冲着魏忠贤戟指大骂道:“怎么会有吴穆这样的糊涂蛋啊,你这老狗举荐的都是什么人啊?”

扑倒在地的魏忠贤放声嚎啕:“老奴罪该万死。”

一边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连忙又把另一份准备好了的奏章呈上,同时高声唱道:“文渊阁大学士、辽东经略孙先生也有密本呈奏。”

“你早就该死了!”皇帝扔下一句狠话,然后暂时放过了魏忠贤,气哼哼地抖手打开孙承宗的奏章看了起来。天启这次越看越郑重,最后缓缓地踱回御座上坐稳。过了片刻,皇帝把手支在了额头,把奏章又翻了回去从头再看了起来。

看完以后天启抬起头,看见魏忠贤还在地上趴着不敢动,脑门处还有一片血迹,心里顿时就升起些许歉意:“你们,去把魏卿家扶起来。”

皇帝现在心里已经是有数,料定魏忠贤是看过了两份奏章后才安排呈递上来的。皇帝虽然对自己刚才不分青红皂白地痛骂魏忠贤有点后悔,但他当然不能对一个家奴公开道歉,所以就换了一种口气:“吴穆实心任事,还是很忠心的。”

“不过……”天启看了孙承宗的奏章后心里已经犹豫起来了。他刚刚才把吴穆痛骂了一顿,现在如果立刻就反过来说黄石不好,不仅在太监们面前大大地丢面子,就是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

“万岁爷英明,吴穆见识浅薄,胡言乱语,但老奴以为,他还是忠心耿耿的。”魏忠贤虽然不能控制孙承宗上什么奏章,但是他绝对能控制天启阅读这份奏章时的心情,虽然他没有胆子在天启面前骂孙承宗,但他绝对敢拿吴穆当靶子——然后指着和尚骂秃驴。

“哦?”天启听魏忠贤的意思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得很对,他也是精神一振:“你说说看。”

魏忠贤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心中正暗自得意于自己把这两封奏章呈上去的顺序安排得妙,如果反过来往上递的话,魏总经理估计朱董就会将信将疑,而吴穆那封就成趁热打铁了。虽然吴穆要搞政治自杀——大概是因为太忠诚了吧?但魏忠贤丝毫没有陪他倒霉的念头,何况黄石这样的奥援很重要,魏忠贤也自认为能把这个武夫控制得牢牢的。

“老奴以为,黄将军弃小不取,必有大图……”魏忠贤早就事先想好了说辞,他对天启解释说,黄石这么廉洁是为了未来的世袭封地。等到平定辽东以后,黄石就算封不了万户侯,那只要他打得胜仗多、功劳大,那黄石硬说手下每个军户都有十几个男丁,每户都要分一百亩、甚至一百五十亩土地也不是不可以。何况辽东从来都是地广人稀,现在东北那旮旯的五百多万辽民也被野猪皮杀得只剩几十万了,到时候就是许了黄石每户一百亩也没有什么文官会说什么。

明帝国的体制是军屯、民田、王府三套,如果是内地的王爷或者锦衣卫什么的,封地多少只是一个发钱的标准。比如万历皇帝赐给他的爱子福王二百万亩土地,那意思就是地方官每年要按朝廷标准——比如每亩一厘银给福王几万两银子(张居正还定过每亩地给宗室和锦衣卫半厘银),宗室和世袭锦衣卫军官并没有权利转卖土地或者统治土地上的农民。

但黄石作为边军将领、世袭的辽东大军头,虽然也没有权利转卖土地(因为这是国家的军屯),但土地上所有的军户都不缴国税而是缴军粮,这个军粮也是交给黄石和他的子孙的(一般是产出的四成左右),世袭辽东都指挥则应该用这些军粮来购买物资、武装和训练大明的边防军。所以如果黄石能为他手下的五千军户每户要到一百亩土地的话,那他黄家的收入当然很可观了——魏忠贤是绝对不相信黄石以后有了百万亩的土地后,会把产出都花在军队上的。

天启听得连连点头,最后开怀大笑道:“黄将军每年才找朕要几万两银子,如果他拿这点钱就能平定建奴,那最后便是许了他一户一百五十亩,朕也不吃亏了。”天启说着又是哈哈一笑:“就是把毛帅那份都算上也不怕,即使把毛帅和黄将军都封了万户,只要能把一年三百万的辽饷停了,朕也不吃亏了。”反正这土地现在都在后金手里,他天启当然不吃亏了。

“万岁爷明见万里。”魏忠贤自卫工作圆满完成,接下来要对孙阁老反戈一击了:“以老奴之见,孙先生那里恐怕还是要交待一番,孙先生可是我大明的擎天柱。老奴想宁可委屈了黄石,也千万不能让孙先生下不来台啊。”

……

坐在自己的屋里喝茶的时候,魏忠贤还在一个劲地骂:“吴穆是不是脑子烧坏了?黄将军这种猛将不拉拢,哪还去拉拢谁?孙先生拉拢黄石的时候,就该加倍地许愿给好处才是,这厮,竟然还揣了一脚!这不是摆明了要把黄石踢去孙先生那里么?”

魏忠贤狠狠地灌了两口茶水,心里还在后怕,吴穆这封奏章肯定搞不死黄石那是肯定的了,就算加上孙承宗的也不行。魏忠贤认为孙承宗这招叫欲擒故纵,等事后把底给黄石一透,那黄石肯定得把吴穆和背后的自己恨透了,孙承宗不但洗脱个干干净净,还能落下不少人情。万一辽事败坏,天启也肯定会本能地认为孙承宗受到了蒙蔽,一起都是吴穆——也就是魏忠贤手下的错,他魏忠贤为了把万一战败的责任推给孙承宗可是已经忙碌了好几个月了。

想到入神时,魏总经理把手里的茶碗、茶盖捏的吱吱作响,扭曲的脸上还一个劲地流冷汗:“孙先生,您太阴了吧。”跟着魏总又轻拍了自己额头几下,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意,自言自语道:“幸好咱家时时提防,处处小心,一下子就看破了孙先生您的妙计。”

战胜了想象中的敌人后,魏忠贤也因为自己的大获全胜而沾沾自喜地笑了起来,他傻傻地呵呵了一会儿过足瘾后,就招进来了一个跑腿的小太监:“给吴穆写信,狠狠地骂他!一个小小的副将会有麻烦,亏他也想得出来。”

魏忠贤口述了一下信件的概要,他把自己对黄石贪图封侯和世袭土地的分析说了一遍,然后让吴穆没事儿不要成天精神过敏。此外,魏忠贤认为黄石必须要调回来冷冻一段时间,不然再这么下去孙承宗就要把后金平了。

现在魏忠贤认为自己的工夫算是做到家了,他在天启面前已经把孙承宗捧到天上去了,辽东最有战斗力的黄石也是他魏忠贤力保的,那黄石之所以离开战场也是为了孙承宗留面子调回来了,只要他能把黄石扣留到辽东打个败仗,那罪责就全归老孙头自己扛去了。如果老孙头还是能百战百胜的话……那他魏忠贤也只好认命了。

“孙先生……”等屋子里又空无一人的时候,魏忠贤又得意地摇头晃脑起来:“咱家先去在黄将军面前告您一状,让黄将军知道是咱家保住的他,而您是把他往死里推的,嘿嘿,‘信布之勇’,真是杀人不见血啊。”

“干爹,儿子查过了。”一个太监兴冲冲地跑了进来:“福王的长女还没有赐婚,年纪也差不多该出阁了。”

……

天启五年七月二十二日,长生岛

前天金求德、杨致远和李云睿都回来了,他们已经系统地完成了在复州的工作,从昨天早上开始,黄石就召开了一次庞大的全体会议。负责内卫的洪安通、负责忠君爱国天主教的张再弟,还有鲍九孙等人都参加了。

今天上午会议告一段落后黄石望了望天色,还没有到开午饭的时候,他使了个眼色给赵慢熊。

赵慢熊咳嗽了一声,站起身来朗声说道:“趁着大家都在,我想讨论一下我们长生岛的军事条例,嗯,是关于军官成亲问题的。”

他的话在众军官中引起了一片波动——这正是赵慢熊喜欢的效果。

“我们长生岛,以往的规矩是军官必须要有一半的手下成亲,他才可以成亲,这个条例极大的鼓舞了我军士气,有效地巩固我军的军心,还非常有助于……”赵慢熊的开头讲得非常流利,不过他每次都用这种套话也不说换换,这让黄石微感无聊,他根本没有注意听赵慢熊都说了什么,反正他每次的开场白都差不多,赵慢熊也肯定会在关键地方加重语气的。

果然。

“但这个条例也给我们造成了一些困扰,那就是有很多人为了讨老婆宁可不当军官,还有个别军官想法设法地拖延晋升或者公然拒绝我长生岛下达的晋升令,甚至不惜为此吃军棍。”

又一次的全场波动。

“宋建军,那个刚刚得到三级卓越勋章的救火营军官,我想大家一定都记得他。他在天启三年来到我长生岛后,一年内就在他当时长官的帮助下定下了一门亲事,他本打算在天启四年底完婚。可是,因为他在盖州之战中表现出色,所以被提升为了果长,根据我长生岛的条例,每个果长在成亲前必须帮助至少五个手下成亲,所以宋建军在那几个本该筹备自己婚事的月里,一直忙着替他的部下说媒。”

赵慢熊复述的时候保持着一本正经的面容,但他说的话让在座的不少军官浮现出了笑意。

“曾经的宋果长在南关战役前终于达到了这个目标,但在南关战役时,宋果长因为卓越的表现被提升为了火铳把总,结果他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的五个果长,其中有四个还没有满足我长生岛的成亲条例。”

嗤笑声开始连续地响起,可赵慢熊仍然是一幅波澜不惊的表情。

“宋把总这半年一直积极地帮助他部下的部下说媒,直到上个月他的把总队里,终于有第三个果长成亲了,但在复州之战后……”赵慢熊有意地拖长了声音,然后用一如既往的平静语调说道:“宋把总再次获得了提升,这次他面对的是新兵营的几百个光棍。”

狂笑声如火山爆发一般地从众人口中迸涌而出,赵慢熊很有耐心地等到众人止住笑声开始擦眼泪时,才继续说下去:“宋教官对我说——上帝保佑,千万不要再给我提升了,不然我没过门的妻就要退聘了。”

又一波大笑声在帐篷里爆炸开来,赵慢熊转身向黄石一鞠躬:“大人明鉴,末将以为,可以增加一条条例:凡年满二十四岁的军官、或品级超过千总者,成亲不再受到限制。”

“同意,同意。”不等黄石说话,李云睿就大声地嚷嚷了起来,他刚才一直紧盯着赵慢熊嘴唇,生怕漏听了一个字。赵慢熊说完以后,李云睿就死命地拍手叫好,那架势几乎就是要把自己的双手拍碎,脸都激动得扭曲了。

第二十七节 入京

今天上午的会议中,赵慢熊的提议得到了一致通过,最后确定年龄超过二十四岁的军官成亲不再受到限制。但是这就会带来一个严肃的问题,那就是在男多女少的长生岛,如何能保证军官不会夺去士兵的资源?或者更进一步说,高级军官如何能不夺去低级军官的资源?黄石担心骤然通过这个条例会导致大量女人退聘、退婚,如果真有这种情况出现的话,无疑会严重扰乱军心。

最后经过进一步讨论,确定这个条例对千总和以下军官要到天启六年正月才开始实施、对千总以上官员要到一年后也就是天启六年七月才开始实施。这期间军官还不能立刻成亲或下聘,黄石认为这样可以给士兵们留出一个缓冲期,毕竟军队中谁都不知道哪天就死了,也不知道一年里大家的前途到底如何,这样女方悔婚退聘的浪潮应该是不会出现了。

计议已定,大家就兴高采烈地吃饭去了,虽然对屋子里的大多数人来说还需要一年的时间,但毕竟大伙儿也算是有个盼头了,不用成天向黄石要求去山东出差了。

过了这么多天,黄石终于又带着午饭去看海了,坦率地说,一开始他对牡蛎姑娘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黄石的初衷不过是为了赔给一个可怜人一顿饭,再往后的感觉更像是一个寂寞的人在哄他的宠物,牡蛎姑娘很活泼可爱,黄石也很喜欢和她交谈,自己也像是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不过这个时代的女性显然对“纯友谊”的关系不感冒,前几天黄石回忆了一下以前遇到过的赵家姑娘,那个赵姑娘也似乎也认为黄石和她说过几句话,就应该是他的女朋友而不是女的朋友了,最后还闹得灰头土脸,总算是多亏了赵家没有把自己往死里整。

经过前些天和王家丫头的谈话后,黄石就决心从此收起自己未来人的那种不负责任心态,他轻轻地走下海岸。此时他心中的感觉似曾相识,就好像是小学时代被老师宣布请家长后,黄石在门洞的楼梯上下徘徊,最终不得不站回到自己家门外一样。

虽然黄石已经是蹑手蹑脚了,但他衣甲摩擦的声音还是惊动了正在看海的王小娘子,那丫头回头匆匆看了一眼,一面慵懒地站起身来,她走过来迎接时,用波澜不惊地语调说:“太子少保大人最近很忙吧?”

从王家姑娘的脸上,似乎看不出一丝惊奇或者喜悦,这让黄石微微感到有些失落,他吭哧了一下回答说:“是的,最近公务缠身,一直抽不出空来。”

说着黄石就傻傻地把手里的食物(也就是烧饼)递给了王姑娘,那女孩子和以前一样笑嘻嘻地接了过去,看不出来更兴奋,也不显得比以往更冷淡。一种巨大的挫折感涌上了黄石的心头,在前世他就屡屡被女性玩弄于股掌之上,想不到到了明末在女人面前还是犹如白痴一般。

黄石想不露痕迹、不丢面子地找个话头提起今天的条例变动,但左思右想也没有找到委婉巧妙的说法。以黄石的盘算,这个时代女性的面皮应该比较薄,再说直截了当地提起来恐怕也不符合他现在的身份。

“黄将军想什么呢?”王家丫头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手脚利索地把饼分成了两半,她这个样子看起来,真的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本来黄石以为会遇到一个哀怨的女人,而他就可以告诉对方自己终于可以为一年后许诺了。但眼下事情的进展实在是出乎预料,他终于下定决心,唐突就唐突了吧,他下意识地挥了下手:“王小娘子你定亲了么?”无论这丫头回答什么,黄石也都早有了心理准备。

不料那丫头反倒一惊,一双大眼睛里满是诧异之色:“定亲?定什么亲?”

黄石顿时就如同被闪电劈中的蛤蟆一样地呆掉了,他张口结舌了半天,正想帮助王丫头回忆一下上次的谈话,却突然若有所悟地一顿,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王姑娘用一根手指支着嘴,眼珠子转了两个圈后斜看着天边的浮云,她认真思索了半天后又轻轻地“啊”了一声,然后摸着自己头上的丫角说道:“太子少保大人说的是十几天前的事儿吗?那个时候是有个人去向我哥哥提亲,哎呀,大人您看我都忘了。”

不动声色的黄石轻轻把手臂背到背后,眼前的小女孩把目光从蓝天白云上收回来,乌黑的眼睛无辜地眨动着,长长的睫毛也诚实地忽闪着,她双手在胸前合十,上半身微微前后晃动,像是在保证自己一个字的谎言都没有:“家兄对那户人家不太满意,立刻就回绝了。小女子那天刚对大人说完前半句,正要问大人这么做是不是合适,结果大人就有急事先走了……”

王姑娘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盯着黄石的脸色看,她看到黄石嘴角浮起的笑意越来越明显后,终于再也扯不下去了。小姑娘脸色一红,吐了吐舌头就垂首捏起自己的衣角,哼哼唧唧地说道:“就是这样,难为太子少保大人还惦记着这事儿。”

黄石摇了摇头,笑着叹了口气:“真是个孩子!”

“谁是孩子?我马上就十九了。”烧饼妹愤愤然抬头反驳,但她猛地发现这话里似乎有种暧昧的含义,于是满脸通红地又把头低了下去,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大人今天有什么话要和小女子说吗?”

——如果你急着要我给你一个保证,那我是会请求你等一年的,不过你这么个小东西没事儿还玩我,真是欠收拾啊。

黄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就和王姑娘随便扯起了闲天,他偷眼看到小丫头渐渐变得坐立不安起来,心里又是好笑又是不忍。

就在黄石张嘴说话以前,王姑娘突然柔声问道:“大人生气了?”

“没有啊,”黄石狡猾地笑了一下:“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你做了什么让我生气的事情么?”

“啊。”王姑娘犹豫了一下,又温柔地说道:“上次大人说不会写诗,捉弄了小女子一番,小女子气量狭小,就一直想报复一下。小女子就这么一点小小的坏念头,太子少保大人一定不会生气吧?”

黄石嗤笑了一声:“王小娘子绕来绕去,还是在讽刺我气量狭小啊。”

“小女子可不敢。”王姑娘抬眼看了看黄石的笑容,就连忙用手捂住嘴,也吃吃地笑了起来。

黄石也就不再卖关子,把早上的条例笼统地介绍了一遍,一边的王姑娘静静地听着,她虽然脸色基本如常,但眉目间已经隐隐有喜色。经过上次的刻意安排的事件,这姓王的丫头已经把黄石的底牌摸得比较清楚了,今天看见黄石又来找她的时候,女孩也估计到会有些好消息听。

“……基本就是这样,不过一年内千总以上不能下聘,这也是为了军心。”黄石并没有对王姑娘保证什么,但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就和保证差不多了。他说完后又扫了一眼身旁的女孩子,她还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黄石不禁在心里暗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这么一个小姑娘,就把我耍得团团转了,最后还一切顺利地拿到了她想要的东西。上帝啊,要是我能猜透女人在想什么,您老人家就一个雷把我劈死吧。

听黄石讲完新的条例,王姑娘还是看着地面没有什么大反应,只是人畜无害地轻声“嗯”了一声。

“这个给你。”黄石说着就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王姑娘双手接过后捏了一下,然后就蹲下把它打开一看……里面有几十枚长生岛银币。她不解地用指尖翻动了一下,就抬起头来迷惑地看着黄石。

“我的口俸,”黄石习惯性地耸了耸肩:“朝廷不给东江军军官发口俸禄,但我不能不发。”

东江镇开镇以来,因为毛文龙报兵数目和朝廷批准数目差距极大,所以东江镇的数千军官也一律不给口俸,不然这帐就没法算了。长生岛朝廷备案的士兵数本是两千人,后来毛文龙把损失掉的钢锋营的两千兵额给了长生岛,现在在兵部报备的士兵就有了四千人。

可长生岛战兵、辅兵数万,所有的难民也都被黄石编入了军户,这样各级军官也有八百多人,再加上整个东江镇左协的其他各部就更多了,自从推行军用票以来,这些军官的口俸就得黄石出了。

几年来黄石得到的银赏已经快有千两了,这次朝廷又下令为了复州之战赏赐他两百两白银,黄石本来一直吃食堂也就没有动过,这次他特别为了烧饼妹妹从杨致远那里支了十五两出来:“朝廷的命令已经下来了,让我立刻入京面圣,我估计来回怎么也要半个月,万一耽搁了可能就要一个月,这十几两军票你先拿去用。”

“是。”王姑娘连声谢谢也不说,就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神气把布口袋系到了腰间,她和她哥哥一个月的俸禄加起来也没有一两。

少女站盈盈起身以后,就抬头盯着黄石看,脸上的神情温柔得能捏出水来一样,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也放佛能说话一般,黄石在心里又是一声叹息——我这么一个大好的有为青年,就这样轻易地被人钓上钩了。

脑子里虽然这么想,黄石脚下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王小娘子毫无畏惧地仰头看着靠近的男人面孔。

“大人。”

就在这紧要关头,洪安通的声音又好死不死地响了起来,黄石微微一歪头:“我先走了,王小娘子保重。”

“大人保重。”

黄石掉头快步向远处的洪安通走去,后者冲着王丫头挤出了一个职业性的笑容,然后跟在黄石背后一起离开:“大人,金游击一定要见您,属下怎么拦也拦不住。”

见到黄石之后,金求德第一句话就是:“末将敢请大人屏退众人。”

此时黄石身边只剩下洪安通一人靠得比较近,剩下的内卫都站得远远的听不见他们之间的对话。黄石看金求德的眼睛里满是坚毅,就一挥手把洪安通也打发到一边去了。

“大人,属下听说朝廷要大人去京师,可是真的?”等洪安通走开后,金求德急不可待地发问起来,他刚刚从内卫那里听说这个消息。

“是的,我打算下午安排老营的工作,有什么问题么?”黄石也是今天上午会议后才接到圣旨的,他一边让内卫去通知各个部门的军官下午继续开会,一边就拿了午饭到海边来了。

“大人万万不可前去京师。”金求德一听就急了,他狠狠地一拍手道:“大人,属下以为,我们可以制造一起兵变,就说大人才说要去京师,长生岛就乱了,正好让吴公公也看看。”

黄石一惊之下就愣住了,接着哑然失笑道:“金兄弟你是怎么的了?”

金求德和黄石对视了一会儿,终于一头拜倒在地,还用力地开始磕头,把头盔在地面上碰得噗噗作响。

“金兄弟请起。”黄石这次真的是大吃一惊了,这种礼节在长生岛的老弟兄们中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黄石蹲下托住金求德的肩膀:“金兄弟,有话尽管直说。”

……

下午的会议上,杨致远和贺定远一干人等都没有什么异常表现,他们还嘻嘻哈哈地要黄石从京师带些特产回来,其中尤其以贺定远未甚。那贺定远一听说黄石要进京面圣,脸上的羡慕浓得都快化作水珠流下了,他一个劲地嚷嚷要和黄石一起去。

吴穆早已经接到了宫里来的密信,所以他倒是对今天的情景有所预料,吴穆虽然觉得魏忠贤说得很有道理,但他还是隐隐觉得黄石实在太显眼了——不过魏公公肯定懂得比咱家多,不然怎么魏公公是东厂提督,而我只是一个长生岛监军呢。

黄石神态自若地把各项任务交待了下去,长生岛各军官也都纷纷领命,吴穆连着偷看了黄石几眼,心里不禁也有些愧疚,但他再细想想自己的本心,一下子也就释然了——功盖天下者不赏,威震其主者获罪。黄军门你现在还不明显,但不把你的功劳给辽西、辽东他们分分就迟早会到这一步,咱家和你也算是风雨同舟这么久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你往死路上走……于公于私,你都最好去京师歇歇。

此时正打着这样算盘的不光吴穆一个,孙承宗此时正把马世龙找来说话,经过复州之战后,孙承宗和马世龙也都变得更有信心了,他们认为后金军已是强弩之末,到了行将崩溃的边缘了。

“孙大人放心,我关宁铁骑兵仗胜长生军十倍,胜建奴百倍,此去河东必有胜算。”马世龙一幅信心十足的样子,他身上的这股子精神让孙承宗也感到很欣慰。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孙承宗几年来尽力提供给关宁军足够的盔甲、武器,并发下足额的军饷,还给他们以充分的信任,从不在军事问题上胡乱指手画脚。现在孙承宗希望关宁军能够回报他多年的辛苦和信任了,老孙头也毫不怀疑马世龙一定不会辜负他的。

想到黄石为了辽西的攻势而冒险出击,孙承宗内心也有些隐隐不安,但他认为把黄石调去直隶也是保护他的好方法,孙承宗越琢磨黄石的行为就越觉得这个人不简单,他认为让黄石独得平辽大功,既是对大明王朝不负责,也是对黄石不负责。

……

京师,大内

今日天启刨好了一个新的木管,这是他设计的御花园喷泉的一部分,出了一身大汗后皇帝心情变得非常好,洗澡的时候还轻松地哼起了小调,魏忠贤瞧准机会凑了上来……

“把王叔的郡主赐婚给黄将军?好玩。”天启觉得这个想法蛮有趣的,哈哈笑着问:“不过为什么要这么干?不只是为了好玩吧?”

“万岁爷英明。”魏忠贤立刻絮絮叨叨地讲起了好处:“祖制,军户尚宗室者,子孙可以科举。老奴以为,黄军门立了这么大功,万岁爷赏他子孙总是说得过去的。”

天启略一沉思,就笑道:“应该,应该,还有么?”

魏忠贤赔笑道:“还有就是赐爵的问题,老奴以为,如果只论平辽之功的话,如果赐黄将军伯,那就一定要赐毛帅侯,如果赐黄将军万户侯,那毛帅就不能只赐万户了,所以……”

少年皇帝笑着接口道:“所以就要把王叔的女儿赏给黄将军,这样平辽后就算只赐爵给黄将军一人,也可以说是看在朕的郡主妹妹的面子上,其他人就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对吧?”

魏忠贤立刻大呼道:“万岁爷英明。”

“哈哈,魏卿家还真是狡猾,好了,朕许了你了,就用朕的名义给王叔去信吧。”

第二十八节 出兵

九河下梢,天子渡口。

天启五年八月初二,天津。

此次入京,黄石除了带上一小队内卫当作亲兵外,还带上了金求德。金求德坚决反对黄石入京未果,就坚持要陪同黄石一起前来。黄石虽然不认为朝廷现在会搞什么鸟尽弓藏,但也不忍心冷了金求德的这满腔忠诚,于是就真的把他一起带来了。洪安通则留在了长生岛,毕竟他的内卫工作还是很繁重的。

此时的天津城和辽东的金州堡一样,也是一个彻底军事化的卫所城堡。经过大明两百余年的建设,这座城堡远比辽东的城堡更为坚固,四面的城墙都修筑了错落有致的马面堡,拱卫城门的也是恢宏的半圆堡。

可是在黄石和金求德这两个军人的眼里,这座城市的建筑设计虽然讲究,却显得有些华而不实。比如天津卫的城门半圆堡门是开在正面的,这样虽然显得更体面,也更方便来往的行人、客商进出,但从军事角度讲,这也削弱了城池的防御力。比如辽东的军事条例中就规定,所有的瓮城和半圆堡门都要侧开在城墙的水平线上——这样敌军攻城的时候就必须紧贴着城墙才能进攻城门,而且即使攻破外堡门,敌方必须将攻城武器费力掉头九十度才能攻击内堡门。

护城河上正冲着城门的地方,修筑了一条宽阔的石板桥梁,城门的吊桥已经成了一个摆设,无论是绳索还是木板都早已腐朽不堪用了。黄石一行走过大桥时,桥上的客商、旅人熙熙攘攘,没有谁关注他们这群远来的外方人。

跟着向导走入天津卫的城门,黄石看到护城的卫兵躲在两侧的阴凉地里聊天,任凭行人川流不息进进出出,并没有一个人受到检查。人们的脸上也多挂着笑容,经过岗哨前的时候仍大声议论交谈,其间还夹杂着儿童的嘈杂和妇女的嬉笑,和辽东各堡门前的肃穆、寂静恰成鲜明对比,欢快场面取代了辽东那里如临大敌的气氛。

走入城内后,黄石看着周围繁荣热闹的街道长叹一声:“这就是和平的景象啊,我已经有快十年没有见到了。”

来的路上一直绷着脸的金求德此时也似有所感,他也和黄石一样始终没有去过山东,这些年来一直在长生岛努力工作。金求德左顾右盼了一会儿,也动容道:“属下十六岁发配辽东,到现在也有快十年了,真不知苏州那里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了。”

进城后,首先一件事是到天津县衙去换路引。在大明朝,根据太祖朱元璋的定制,有功名在身的人才可以不需要路引,读书人只要能通过院试考上一个秀才,那就可以配剑游学天下,不再受到关卡的阻碍。但只要没有功名在身,哪怕是黄石这样的世袭二品武官,每到一省一府都必须更换当地路引,并呈报自己的随身卫队和携带的全部武器。

明太祖朱洪武虽然出身贫苦,但却认为士人——也就是读书人、知识分子是国家的精华,所以朱洪武采取了种种手段来勉励士人,提高士人的地位,比如他鼓励儒生见皇帝时不行跪拜之礼,并鼓励儒生直言天子之过。

经过二百多年的磨砺,明朝的士人已经以敢言皇帝的过失为荣。到了万历朝的时候,文人只数落皇帝一个人已经不过瘾了,经常连皇帝的老婆、儿子甚至老娘一起数落,而且已经发展到出言不逊、口无遮拦的地步,甚至常常不怀好意地去揣测并公开讨论皇帝的私生活。

比如说海禁就是文臣攻击的目标之一。

长生岛的官兵在换过路引后,就走上街道闲逛。此时的天津城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军事堡垒了,城市内住有大批的商人,也有很多手工业者定居,就是城外也出现了不少交易市场,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为万历朝彻底放开海禁带来的效果。

其实早在嘉靖年间,大明天子就开始变相开放海禁了。少年时代的嘉靖皇帝曾经与文臣苦斗不休,但后来在二十年里,他不曾修改过内阁票拟一个字。到了嘉靖后期,曾经年少轻狂的天子已经垂垂老矣,嘉靖皇帝简单地增加了些船引的数量后,就把进一步开放海禁这个重任留给了他的儿子——隆庆皇帝。

黄石一直认为隆庆皇帝这人说好听了是“老好人”,说难听了就是窝囊。他登基时,内阁的那群老头子都是和嘉靖摸爬滚打过大半辈子的人精,随便哪一个都能把隆庆修理得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每次御前会议的时候,基本就是那群阁臣自己商量事情,刚登基的隆庆每次想发表点意见,就被内阁老实不客气地顶回来——陛下,现在皇室人口不旺,您有功夫还是回后宫生俩孩子,别没事儿就和我们起腻。

隆庆皇帝在后来的日子里,每天上朝后就在听臣子们讨论,等他们讨论好了就把计划递到皇帝鼻子底下,天子说一声“可”后,臣子们就山呼万岁,然后一哄而散地下班回家去也。史载隆庆皇帝曾经几年天天只有机会说“可”字。因为嘉靖去世前开放了几个港口搞进出口贸易,所以隆庆的胆量也就是能干到这一步了。

隆庆死后,临到下一位皇帝万历就不想上朝了,结果臣子们就给皇帝取了个外号叫“小蜜蜂”,“小”的意思就是天子的身板比较单薄,“蜜蜂”就是指天子只喜欢在后宫的花丛里飞舞。

万历时代,大明公司的两任总经理一个比一个厉害,高拱高总经理见惯了前任窝囊废董事长隆庆,何况票拟出于内阁他觉得也没啥好怕的,结果高总就冲着传旨的太监大叫:“你真的想让我相信一个十岁孩子的话叫‘圣旨’么?”……不料现任万历董事长的两妈(生母和嫡母)是两个很厉害的年轻女人——起码比她们过世的老公厉害,这两个女人暗地里收买了副总经理张居正,联合起来把高总轰回家养老去了。

万历亲政后,小冰河时期也就到来了,为了增加收入万历下令彻底废除海禁船引,改为每条船收一定的海税,比如四十两……

长生岛一行人走在从天津去北京的路上,黄石看到,除了大明自己的商人以外,还有很多胡商,他们押送着各种货物往来于京津之间,其中还包括成队的黑奴。万历放开海禁后,很多明朝官员——尤其是京官,都觉得买几个黑人看家护院很神气,所以对西洋商人来说,黑奴和钟表都是很受欢迎的商品。

因为开放海禁,万历被文臣攻击得个体无完肤,但这个天子有自己的一定之规,他一看内阁通不过,就派太监去收税。那些收海税的太监汇报说大明海商的船越造越大,以前需要两船装的货物,现在一船就能运走了。小气的万历天子就认为自己吃亏了,结果就提升每船的税银……商人就造更大的船……万历就收更高的税……到了黄石这个时代,大明的每艘海船的关税已经涨到八十两。

黄石记得,西班牙人在万历年前后曾经对中国有着完全不同的评价,开始的时候说中国海贸能力低下,她的水手少到不足以保卫自己。但在万历开海的十年后,西班牙马尼拉总督就写信给西班牙国王,声称中国的海船变得又大又多:“如果中国皇帝愿意,他的船多得可以架起一条从泉州到马六甲的舟桥。”

进入北京城,黄石不时总能看见各种各样的书局、书店,这些书店中除了贩卖读书人需要的各种儒家经典以外,还有无数种的小说、佛经、道教经书,以及翻译成中文的泰西著作和各种宣传小册子。

大明每年农税二百万两白银,因为小冰河时期的影响,万历天子每年都要免除大量的农税并赈灾,他先是下令赈灾款从内库出,然后就是战争特别费从内库出,接着是修河治水钱也要内库出,还有军屯歉收也要内库补助等。

为了应付各种开支,万历就挖空心思地挣钱。他除去收了近三百万两海税银和上千万两的工商盐茶银以外,还下令开放书局给内库挣银子,只要能卖出去的书一律刊印,或者只要肯交钱就给你印。

所以这个时代也是中国封建王朝时期书籍刊印得最多的时代,黄石记得,闻香教教主徐鸿儒的经书都是皇家书局刊印的,闻香教的作乱宣传单也是皇家书局印的——就因为徐鸿儒付钱了……

北京的路人穿的衣服也是五颜六色,这一切也是为了税收上的考虑。曾经有言官痛心疾首地谈到大明的百姓穿的比官员还漂亮,更有人开始穿明黄色的衣料了。文臣要皇帝整肃朝纲,不许百姓僭越,一开始万历也曾犹豫过,但收绢税和花布税的太监问他:“如果不许小民穿绫罗绸缎,那万岁爷找谁收税去呢?”

最后就是万历天子再次倒在了银弹攻势下,顶住了文官的齐声痛骂,把大明祖制给修改了,废除了所有关于车马、衣服和轿子的限制。

“黄将军,前面就是皇城了,请止步,”请来的北京向导打断了黄石的思绪,他指了指远处的紫禁城:“黄将军可以再稍微靠近看看,但不要太近了,看完我们就去驿馆住下,等待圣旨召见吧。”

黄石向前又稍微走了一段距离,现在他的位置大约是在前世毛主席纪念堂那里,紫禁城的南门已经遥遥可见。黄石极力张目看去,但因为离得太远也看不清城楼上面的匾额,更不要说写在上面的字。

那个向导见黄石看得用心,忍不住凑近了问道:“黄将军在看什么呢?”

“城门上面是不是有个匾额,”黄石飞快地遥指了一下紫禁城南门,发觉自己的声音都因为激动而变得哆嗦起来:“匾额上是不是写着‘大明门’啊?”

向导含笑点头:“黄将军说得不错,将军以前可曾来过京师?”

“没有。”黄石头也不回地否认了。他看到天津港外遮天蔽日的海船船队;看到天津城内和来北京一路上的各国商人;看见北京一片片的书店和书局;也看到花团锦簇的北京居民。虽然黄石看不到南门的匾额,但一想到上面的“大明门”三个字,想到中国已经放开海禁、路禁、书禁和服饰等级制度,黄石就感到自己以往做的事情都是有意义的。

“大明门啊,大明门。”黄石觉得自己的眼眶都开始湿润了,过去多年的辛苦在这一刻好像已经得到了回报,他喃喃对自己轻声说道:“明天,最迟不超过后天,我就会被召见吧?我一定要好好看看那牌匾,那正象征我舍命保卫的华夏文明,是我祖先的荣耀和后代的福祉。”

……

天启五年九月十日,山海关,大明辽东都司府

马世龙在桌面上摊开了一大张地图,屏推了众人以后,马总兵亲自给孙承宗讲解起河东的局面来。

和黄石原本的历史一样,马世龙最终还是把目标选定在了耀州——这个连接辽中平原到复、盖丘陵地区的关键枢纽上:“孙大人,近日有不少汉军从耀州、海州一带逃来辽西。经过仔细盘问,耀州只有一些旗丁和建奴的家眷,而且耀州现在的堡垒是一个驿站扩充起来的,城墙低矮,达人梯就可以攀越。”

桌子的地图上还插着些五颜六色的小旗,这些是用来表示附近的后金军分布情况的标示物,可以让人对军事形势一目了然,马世龙指着盖州的位置说道:“根据复州之战的情报,盖州一带本有分属建奴六个旗的七、八十个牛录,这两个月来,我军已经发现其中五个旗的建奴已经返回辽中。林丹汗也给兵部去信,说他那里建奴压力很大,所以末将认为建奴主力已经回到辽北去了。”

“剩下的,”马世龙把手在地图上方虚抓了一把,紧接着就握紧拳头砸在盖州地区:“只有建奴正蓝旗的二十一个牛录在盘踞在这里,这正蓝旗今年已经连续被东江军打垮了两次,据细作报告,正蓝旗的旗主莽古尔泰也受了伤。孙大人,末将的计划就是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耀州,然后再以雷霆万钧的力量南下,全歼建奴正蓝旗,活捉莽古尔泰!”

孙承宗听得连连点头,情报和战略看起来都很完美,他拈了拈长须,沉声问道:“马帅你有几分把握。”

马世龙昂扬挺直了身体,两只大手也都举了起来,十根手指岔得开开的:“十足,十足……”

慷慨激昂一番以后,从内到外都充满自信的马世龙身上好似蒸腾起了一种霸气:“孙大人明鉴,南关和复州之战,都出现过望风而逃的行为,可见,这个正蓝旗是建奴种战力最差的一旗。据末将分析,这个旗从上到下都完全丧失了和我大明官军对垒的勇气,此战易如翻掌观纹一般,孙大人大可放心。”

说着马世龙就嘿嘿一笑:“如果不是为了收复盖州,这么烂的一队建奴,末将还真懒得去打他们。”

马世龙话里话外的那种“舍我其谁”的气势让孙承宗很满意,他只是微笑着提醒了一句:“马帅既有如此把握就好,只是不可大意,也不可过于骄傲啊。”

这话把马世龙听得哈哈大笑:“孙大人啊,您多虑了。本次末将以关宁名将鲁之甲为主将,那前锋李承先也有万夫不当之勇,无论是韬略还是勇武,末将敢说他们都不在那黄石之下,至于此次出动的宁远中协,更有车炮营一,铁骑营一,水营二,这实力不要说一个小小的东江左协,就是整个东江镇都比不了!”

天启五年九月十二日,黄石还在北京苦苦等待着召见的命令,而此时关宁军、宁远中协副将鲁之甲杀牛祭旗,四个野战营随即向着三岔河方向浩荡出发。一马当先的正是熟读兵书、且号称能开十石强弓、挥丈二马槊的猛将李承先。

第一次上战场的李参将直辖的车炮营共有战兵两千四百八十人,连同辅兵共五千五百人,拥有大炮八十八门,战车三百五十辆,马六百匹,各式火铳一千五百支。随后出发的三营按照额定编制还会有战兵几四千人,辅兵近万,大炮六十门,火铳千余支,此外还该有两千余条战船随行。

和其他几个将领的亲兵队一样,李承先的家丁们也都是第一次出征,他们大多是李承先这几年来从配军中挑选出来的杀人犯,这大批的前江湖好汉们鼓噪而行,看上去也是煞气逼人。

历史的车轮终于还是滚到了这一步——耀州血战的帷幕正在被轻轻拉开……

第二十九节 转折

在黄石前世的历史上,鲁之甲确实带着规模庞大的队伍出征,这是一支没经历过战火的队伍,在此之前还不曾上过战场。历史上的马世龙确实以为耀州只有一个牛录的旗丁和妇孺。历史与目前的区别是,历史上马世龙是于九月二十二日出兵,而这次则提前到了九月十二日。

Www•ttκΛ n•℃ O 在黄石的前世,马世龙对耀州的兵力判断有误,那里不仅仅有一个牛录的无甲旗丁和妇孺,还有牛录额真屯布鲁的整整一百战兵!当屯布鲁听说鲁之甲意图进攻耀州后,就连夜埋伏在官道的两旁,等入夜后明军到达时,屯布鲁让城内的无甲兵和妇孺老人举火并敲锣打鼓,惊疑不定的鲁之甲和李承先领着明军在城外站了半夜不敢进攻,他们决定等天明看看清楚再说。

一直等到明军人马疲惫后,屯布鲁突然带着一个牛录的战兵从官道两侧杀出,黑暗里明军也看不清有多少敌军,大军就在慌乱中崩溃了。鲁之甲和李承先被乱军挟裹着逃回三岔河,但到了河边才发现,先一步逃过河的关宁军铁骑营为了防备后金军追击把浮桥扒断了,明军官兵竞相跳河,因为不会水而淹死的人都快把辽河填满了。

仓皇之间鲁之甲和李承先也找不到过河的船只,所以两人先后都被屯布鲁追上杀死。此战屯布鲁以一个牛录的兵力击溃明军一个协,一百兵斩首四百余级,其中还包括一个副将和一个参将,并缴获铁甲七百具、战马六百余匹,辎重、兵仗不计其数。努尔哈赤为此亲自出城四十里迎接屯布鲁,并宰杀牛羊感谢神灵赐予这次“史诗”般的胜利。

辽西大帅马世龙对此解释的原因有三:第一,他误信逃人之言,如果事先告诉他耀州有一个满员的、装备齐整的牛录,他或许会更慎重地考虑出兵问题。第二,马世龙认为主要错误在鲁之甲,如果关宁军白天进攻耀州,四个营七千战兵打一个牛录的一百,那么应该差不多能打赢。最后是第三点,马世龙指出,如果骑兵逃跑的时候不扒三岔河浮桥,本来不会死那么多人的。

不过马帅的这些解释没有被刻薄寡恩的天启皇帝接受。虽然在黄石的前世,天启因为总看不到捷报而锻炼出了有耐力的心理素质,但无论如何天启还是想不通一个协怎么可能会被一个牛录打败。

在黄石来到的这个时空里,天启皇帝因为看到了军队的一些胜利而变得不愿容忍失败。而屯布鲁的那个牛录,在参加复州战役时遭到明军重创,已经跟随代善回到辽中去休息了。不过……这次的耀州也不仅仅是旗丁和妇孺老人……

天启五年九月十三日,耀州

一队人马有气无力地行进到了堡门外,领头的正是还吊着一只胳膊的莽古尔泰。他刚刚收到一封密信,说盖州右屯的刘兴祚在听说黄石去京师后已经稳定下来了,刘兴祚经过思考觉得还是再看看风头为好,这样莽古尔泰提了快两个月的心也就算是放下来了。

动手宰刘兴祚是不可以的,至少现在还不行,所以莽古尔泰本就存着后发制人的念头,希望汉军不要生疑。在确认了形式如己所愿之后,莽古尔泰一下子就轻松了,他留下五个比较完整的牛录和半数的无甲兵继续防备盖州,自己则带着剩下的十六个牛录的残兵返回辽中去修养。

最近莽古尔泰身心俱疲,面容已经很憔悴了,连白头发都长出一些来。路过耀州的时候,莽古尔泰的亲兵在附近的林子里看见了不少麋鹿。他听说了以后愣了半天神,终于苦笑了一下:“那就在耀州休息一天吧,我们明天去打鹿,哎呀,好久好久没有打猎了,真是怀念啊。”

莽古尔泰的护军看见主子脸上久违的笑容后也暗自伤心,虽然这是一个苦笑,不过怎么也是复州战役后罕见的笑容啊。他们一边牵着莽古尔泰的马去耀州过夜,一边暗自分配任务,去周围搜罗酒水,准备明天让莽古尔泰好好乐乐。

今天还在北京闲逛的黄石决定再去毛承斗家坐坐,自从毛文龙开镇以来,毛承斗作为毛文龙的嫡长子就奉母住在京师。黄石对毛承斗的个人印象本来就很不错,到了京师后黄石也去拜访过毛承斗,而那毛承斗一心以为他会继承父亲的平辽将军世职,所以对黄石这样的大将也非常客气,毕竟他觉得从远里说毛家和黄家以后还要世代互相扶持,从近里说黄石也是他父亲的左膀右臂。

毛文龙的老婆是他发迹后回杭州老家娶的,所以着毛承斗现在才二十二岁,常居京师让他显得稚气未脱。但每次黄石来拜访他的时候,毛承斗都会留他吃饭,还会在黄石离开的时候送上一个红包——就是所谓的仪金,每个红包里虽然都只有五两银子,但却是明末上司和下属间的重要礼节。

在黄石的前世,毛文龙的族人多死于战争,到铁山惨败时毛文龙已有三百多族人殉国,结果在北京的毛承斗就成了毛文龙硕果仅存的儿子。毛文龙死后(铁山丧师也是袁崇焕杀毛文龙的罪名之一),毛承斗一直留在京师为他父亲和战死的兄弟、族人鸣冤,后来满清入关,毛承斗就逃回杭州老家。

等弘光政权覆灭后,毛承斗披发入山去做野人,当时孔有德等东江旧部已经封了三个王、一个侯,他们派兵搜山找到了毛承斗,这些人纷纷要毛承斗跟着他们去共富贵,可毛承斗毫不犹豫地说道:“恐有违故将军(平辽荡虏)之志。”史载毛承斗就此不知所踪。

黄石向毛府递上名帖后,很快就中门大开,毛承斗如同往常一样亲自出来迎接黄石。

“少帅安好。”

“黄将军安好。”

每次见到文弱书生一般的毛承斗,黄石都暗自叹息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为合格的边将,他想到自己如果娶妻生子后,如果后金到时还没有被消灭,自己的正妻、嫡子也要住在京师,那么下任的辽东都指挥使可能就会在完全没有见过战争的情况下接任。

才跨进毛承斗家的大门槛,黄石就看见还有一个人站在那里等着自己,那个人年纪也就二十七、八上下,与黄石相仿佛,一身的青衣儒巾,见了黄石就是拱手一礼:“黄将军。”

黄石连忙回了一礼,他见眼前的人自有一番雍容风度,就知道对方多半也是世家子弟,加上这种青衣穿戴后,黄石估计来人是官宦人家里还没有考上功名的孩子。正因为家里有人做官,所以才需要谨守礼节,这种子弟不敢像一般百姓那样穿的花花绿绿,免得被言官弹劾他家里人教子不严。到了明末,黄石见到的所有重视服饰等级的人,统统都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和官员子弟,这个时代的百姓和商人倒是百无禁忌。

黄石回礼的时候恭敬地问了一声:“阁下贵姓?上下如何?”虽然对方还是个白身,但他家里既然可能有人做官,那黄石就不敢不谨慎了。

“鄙姓孙,贱名之洁。”那青年语气和神色都客气得很。

“孙公子。”黄石礼节性地称呼了一声,他一时还不知道对方是何方神圣。

孙之洁似乎看出了黄石的疑惑,他脸上闪过自豪的神情,语气仍是方才那种淡淡的声调:“家祖父曾在鄙人面前提起过黄将军,”孙之洁又顿了一顿:“家祖父乃当朝文渊阁大学士,兵部尚书、辽东经略……”

天启五年九月十四日,耀州

一脸忧色和憔悴的莽古尔泰召集了部将训话,他刚要去打猎就得到大批明军抵达三岔河的消息,现在他看上去一下子似乎又老了十岁,以往的那种活力似乎已经离体而去,莽古尔泰的动作、神色和口气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一个老人了。

“本贝勒已经让人去盖州搬运妇孺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死守耀州,不然我们正蓝旗的老人、孩子和妇女就都会落入明军手里。”莽古尔泰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估计一旦耀州失守,刘兴祚就会作乱,而以现在正蓝旗的状态绝对无法抵抗优势明军的两面夹击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悲哀:“你们能想象明军会对我们的族人做什么么?你们能想象这种事情会发什么?”

莽古尔泰迟缓地挥舞了一下手臂,脸上厚厚的暮气下隐约闪动着一丝坚毅:“我们一定要死守耀州,让盖州的旗丁能够撤回辽阳,就死在这里吧。”莽古尔泰叫了一声:“我们就死在这里吧。”

此时三岔河旁的鲁之甲已经等的不耐烦了,两个水营都有无数大船,每条大船上还都系着许多条小船,孙承宗给每个营理论上都配了千条船。但李承先从清晨开始等了一上午,直到鲁之甲的中军抵达后还是没有看见一条船的影子。

他们不知道铁骑营的周守廉偷偷和姚、金二人商量过了,要趁这次出兵给鲁之甲和李承先点颜色看看,让他们别一天到晚趾高气扬,以为抱紧了马世龙的粗腿就可以无所顾忌了。

一直等到太阳快下山了,鲁之甲总算等来了七条渔船,领队的水营军官不顾铠甲在身,还是行了一整套的大礼:“禀鲁大人,水营的船都开不过来,所以金大人就让卑职搜罗了这七条渔船送来。”

“为什么开不过来?”鲁之甲一听就急了,眼睛也瞪得滚圆。

“回鲁大人话,我们的大船太大了,而这辽河的水又太浅,而且水营不知道落潮的时节,大船开过来恐怕会有搁浅的危险。”那个水营军官说得振振有词。

鲁之甲吹胡子、瞪眼地问道:“那小船呢?每条大船上不都系着几十条小船么?”

那个水营军官不慌不忙地说道:“回鲁大人话,小船太小,离开大船恐怕就会被海浪吹去了,今天海上的风浪实在太大了啊。”

鲁之甲一时也是瞠目结舌,最后胡乱挥了挥手把来人赶走,然后指挥士兵用渔船渡河建立桥头堡,同时命令上万辅兵出动,砍伐树木搭建浮桥。

黑夜中的耀州还是一片灯火通明,莽古尔泰全身披挂地坐在椅子上,面色阴沉地小杯喝着酒,他把自己的大铁盾牢牢得捆在了左大臂上。莽古尔泰看了看自己还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左下臂,不禁又是一声叹息。

“主子,你休息会儿吧。”一个正蓝旗奴才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他看见自己的旗主已经保持这个样子从清晨等到了入夜,又从早夜等到了黎明前:“天就快亮了,主子爷好歹也休息一会儿吧。”

莽古尔泰苦笑了一下:“休息?我马上就有的是时间休息了。”说罢他就又饮了一小杯酒,口里喃喃自语道:“浮桥很快就会搭建好,今天上午明军就会过河了,两万大军啊,但我仍然会去拼死抵挡、厮杀一番!”

十五日正午

一夜加一上午的强渡运过去了一批大炮,李承先也带着一批战兵渡过河去了,但浮桥距离修好还是遥遥无期,准确地说连打造浮桥的木材明军也还没有收集完成。鲁之甲郁闷地看了看天色,只好加紧督促那七条渔船往复运送部队,可大炮实在是死沉死沉的,加上辅兵本来就都是刚从地里召来的种地军户,他们手忙脚乱地也快不起来……

莽古尔泰斜靠在椅子背上睡着了,一个正蓝旗的白甲兵蹑手蹑脚地把一张斗篷披在他身上,不想这个轻轻的动作一下子就把莽古尔泰惊醒了,“明军来了。”莽古尔泰惊醒后就是一蹦三尺高,他双目圆睁地怒吼道:“杀啊,跟我上。”

“主子,主子。”周围的几个白甲一拥而上,把神智还有些不太清醒的莽古尔泰抱住了,“主子,明军还没有修好浮桥呢,您别急,再睡一会儿吧。”

……

今天黄石才吃过午饭,就有一个毛家的家丁给驿馆送来封信,黄石撕开一看,原来是毛承斗叫他明天出去踏秋,还说也把孙之洁叫上了,会在京师郊区的一个凉亭里摆桌酒席。黄石文清了那个凉亭的地点,就赏了来人几个小钱,打发他回去告诉毛承斗自己一定会早早赶到。

十六日

鲁之甲还在忙碌组织渡河,李承先则在对岸搭了一个帐篷休息下来,今天海上传来了更不好的消息,水营因为风浪大已经回宁远去了。鲁之甲当机立断把水营的陆战兵都扣住了,一面加紧督促士兵砍伐树林,争取快点把浮桥搭起来。

中午的时候,耀州的莽古尔泰正在午睡,他的盔甲已经松开了不少,让被憋了两天的胸膛也出来透透气。侦察兵进来的时候,莽古尔泰哼哼了一声:“明军的浮桥……想来还是没有搭好吧?”盖州的五个比较完整的牛录已经赶到了,莽古尔泰宽慰之余就让他们抓紧时间休息。

“主子爷英明。”

那个侦察兵报告完毕后,莽古尔泰懒洋洋地说道:“知道了,下去喝酒吃肉吧。”当年努尔哈赤渡三岔河的时候,只用了一夜就搭建好了大批的浮桥,六万军队在五个时辰内就通过了辽河。这次在复州,黄石的两万军队渡过沙河连两个时辰都没用到,莽古尔泰回忆着往事,嘟囔了一句:“这都是明军,差距咋这么大涅?”

天启五年九月十七日,下午,三岔河口

在黄石前世的历史里,鲁之甲是从九月二十四日折腾到了九月二十七日还没有修好浮桥,这次他从九月十四日苦干到了九月十七日,仍然没有把桥搭好。鲁之甲看了看刚刚收集好的木料,终于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我坐船渡河了,你们今夜把浮桥修好,天明前让铁骑营跟上来,老子已经在野地里睡了三天了,今天晚上一定要去耀州休息了。”

不就一批老头、小孩和女人么?顶多还有二百连盔甲都没有的旗丁,鲁之甲还是认为没问题的。

今天下午莽古尔泰带着几个白甲去林子里打猎了,传令兵跑进来的时候,莽古尔泰正大呼小叫地吃着滚烫的烤鹿脯,他左臂又被牢牢地吊在了脖子上,盔甲也卸掉扔在了一边。听到传令兵的报告后,莽古尔泰头也不抬地否决了部将趁夜偷袭的计划,他觉得晚上打仗虽然能虚张声势,但斩首和缴获都会大大缩水:“派人去故布疑阵,让那些无胆鼠辈在外面再喝一夜冷风。”

芒古尔泰吃得满嘴流油,他头也不抬地囫囵吞咽着食物,嘴里塞满了鹿肉,含糊不清地叫嚷着:“今晚要吃饱喝足,再美美地睡上一觉,明天一早就杀那帮肥猪去。”

第三十节 患难

天启五年九月二十一日,京师,大内

今天皇帝辛苦一天,终于在太阳落山前完成了自己设计的御花园喷泉,当然这个时代还没有喷泉的概念,所以紫禁城的这个喷泉也是中国的第一座人造喷泉。天启很为自己天才的创意而得意,一路上年轻的皇帝哼着从张皇后那里听来的调子,感觉很久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了。

“饿死吾了,快传膳。”洗完澡后皇帝披了条布就嚷嚷着回到内殿,全身上下都蒸腾着热气。

以往这个时候小太监就会急速地冲出来摆好桌子,很快热气腾腾的饭菜也会送到皇帝的御桌前,但今天皇帝喊完后就发现了异常,司礼监秉笔和东厂提督一起默默地站在内殿阶前——这两个人一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天启愣了一会儿,喝住了正忙着摆桌子的小太监们:“等等,你们先出去。”

说话的时候皇帝又扫了一眼脑袋都快垂到脚面的魏忠贤,后者就像一个没写作业的小学生那么惶恐不安。天启叹着气坐到了自己的御座上,用手支着自己的额头,等小太监们帮他把龙袍穿好后,年轻人开口道:“说吧,又是什么坏消息来了?”

“关宁总兵马世龙上书请罪。”随着魏忠贤一声低低的报告,司礼监秉笔太监就双手哆嗦着把一份奏章递上了,接着就战战兢兢地等在皇帝身边,冷汗一颗颗地从肥厚的下巴上滚落。

天启皱眉看了他一眼,用厌恶的口气问道:“你在等什么?等赏钱么?”

“老奴不敢。”司礼监秉笔如蒙大赦,也不敢擦汗就连忙退到魏忠贤身旁站好,然后就连忙又把头低低垂下。

皇帝手指在奏章上摩挲了一下,顿了顿终于飞快地把它翻开了。天启看得很慢,嘴唇轻轻抖动似乎正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奏章。垂首看地面的魏忠贤不时能听到皇帝偶尔发出轻声地嗤笑声,这笑声越到后面越频繁,也愈发的响亮起来。

“哈,朕还以为什么大事呢,看把你们吓的。”天启笑吟吟地合上了奏章,还轻轻地在上面拍打着:“不就是死了一个副将一个参将,丢了万余士兵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嗯?”

虽然皇帝和颜悦色,但东厂提督和司礼监秉笔反倒把头垂得更低了。

“马世龙误信逃人所言,本以为可以去欺负些老弱和妇孺……哈哈,当然嘛,出动一个协两万官军去打几百女人和老头,再打不过那还是人么?”天启又嘻嘻哈哈地翻开奏章重读起来,并不时挑出一些他认为写得妙的句子。

天启从头到尾挑了一遍,还意犹未尽地啧啧称赞道:“说得真妙,马世龙不说朕还不知道呢,每年花朕三百万两银子养着的十几万官军,原来就敢去和几百女人和老头打,如果遇上建奴男人就该输,输得没错,还输得理直气壮!”

魏忠贤和满殿的太监立刻又跪了一地,齐声叫道:“万岁爷息怒。”

“起来,都起来。”天启满脸都是微笑,热情洋溢地招呼道:“谁说吾生气了,吾挺高兴的,你们没看吾笑得这么开心么?”

见一众太监还哼哼唧唧地不肯站起来,天启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响得如同凌空打下一个霹雳,他同时厉声大喝:“都给朕起来。”

太监一个个面无人色地爬起来站好,天启扶住桌子的手臂一个劲地抖动,喉咙里咯咯作响半天,才挤出一句不成腔调的话:“魏忠贤,内阁拟的票呢?”天启全身都开始发抖了,他把奏章劈面砸到魏忠贤脸上,发出一句不成人声的怒吼:“朕为什么看不见内阁的票拟?回话。”

刚才那一奏章正砸在魏忠贤鼻梁上,鲜血立刻从鼻孔中涌出,从脸上直流而下,然后滴滴答答地落到他脚前的奏章上,魏忠贤还保持着双手紧贴腿侧的姿态:“回万岁爷的话,内阁不敢拟票。”

天启怒极而笑:“哈,不敢拟票?朕养的官军不敢和男人打仗也就算了,朕的内阁居然连票都不敢拟了,那朕还养内阁干什么?哈哈,当真有趣。”

皇帝阴冷不善的笑声回荡在内殿里,众公公都骇然变色,那几个伺候皇帝的小太监很少见到一贯和善的天启变成这个样子,一个个大腿都哆嗦了起来。只有鼻血长流的魏忠贤面不改色,仍然用平缓的语气说道:“回万岁爷,马世龙付托不效、辜负君恩,但……”

说到这里魏忠贤就停住了,他在成功地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力后跨上一步,直挺挺地跪倒,仰起头和天启对视:“万岁爷英明,马世龙是孙先生一手提拔的,今年孙先生还亲自为马世龙请了尚方宝剑。老奴虽愚,但斗胆问万岁爷,如果让内阁拟票处罚马世龙,那又会置孙先生于何地呢?”

看到天启沉默下来了,魏忠贤加重语气说道:“老奴以为,这马世龙误君无能,但既然是孙先生提拔的,就一定要给孙先生一个面子。老奴一片精诚,可鉴日月,万岁爷明鉴啊。”

“不过,不过……”天启仰头看了一会儿天花板,突然说道:“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什么莽古尔泰,还有什么建奴的正蓝旗,今年已经被黄将军打过两次了。”

“万岁爷英明,”魏忠贤立刻大声接茬道:“第一仗是在南关,莽古尔泰这厮领着三个旗和黄将军一个营打,被黄将军夺下了他的大旗和金盔,并斩首近九百具,这厮还被黄将军一个营困在南关一个多月。”

天启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两步,魏忠贤目不斜视地说下去:“第二仗就是收复复州,莽古尔泰这厮贼心不死,领着建奴六个旗的精锐去打黄将军的两个营,这厮诈败、诱饵、设伏等等,无所不用其极,就差火烧水淹了。但黄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是在这种不利局面下靠两个营大败建奴六旗精锐,最后黄将军还因为曾中计上书请罪,全不居功。”

听到这里天启又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长叹声,那魏忠贤还不依不饶地说下去:“此战马世龙自己也承认,对面的建奴只有莽古尔泰一个旗,而且是被黄将军两次大败的残兵败将……万岁爷,老奴以为,如果此战是黄将军在指挥的话,那莽古尔泰恐怕连应战的胆子都不会有啊。”

“如果朕当年听吴穆的,把黄石调去做提督辽西军务总兵官就好了。”天启才说完就想起魏忠贤说过——孙承宗当时不同意。

魏忠贤察言观色,就趁热打铁地说道:“老奴以为,暂时还是不要让黄将军去辽西或者回长生岛,不然恐怕孙先生那里下不来台,是不是等风头过过再说为好呢?”

天启一时无语就又开始在殿内缓缓踱步:“信布之勇,嘿嘿,和马世龙这种人比,黄将军当然勇了,这能不勇么?”皇帝许久以后才收住脚步:“这件事情,御史们都知道了吧?”

“回万岁爷话,御史们已经纷纷上书弹劾了。老奴已经和内阁商谈过了,凡是弹劾孙先生的,一律都驳回去。”魏忠贤仍然跪得笔直,鼻血也已经流得满胸都是:“那些弹劾马世龙的,老奴以为还是送到辽东督司府去为好。”

“嗯。”天启先是答应了一声,接着又皱眉想了半天,迟疑着问魏忠贤道:“这岂不是让孙先生为难么?”

“万岁爷英明。老奴以为,如果孙先生处置了马世龙,那言官们自然无话可说,孙先生就好比那挥泪斩马谡的诸葛武侯,对孙先生的名声也是有益无害。如果反过来孙先生要马世龙戴罪立功,那孙先生也可以借这些弹劾奏章来拉拢马世龙,让他知耻而后勇。”

魏忠贤言词朗朗,把天启听得也是连连点头:“不错,孙先生自有成算,吾不去给他添乱,就按你说的办吧。”

皇帝回过头来看到魏忠贤还笔直地跪在那里,鼻血已经淌了一摊,心下既为他的忠心而感动,又为误会了魏忠贤的一番心意和自己的莽撞而后悔。当然天子肯定还是不会向太监认错的,他只是招呼了一声:“去把魏卿家扶起来,带他去止血。”

魏忠贤谢恩离开了,他走了以后很久,天启仍望着他消失的那扇殿门,忍不住对身边的小太监赞叹道:“厂臣真是忠心耿耿啊,而且凡事都出于公心,人情练达又从来不居功,实在是很难得!”

此时魏忠贤已经跑到了司礼监,他先是哈哈大笑了一番,一直把眼泪都笑出来了还停不住:“没想到啊,没想到。”魏忠贤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咳嗽着:“没想到第一仗就输了,还输得这么惨啊。”

笑过瘾之后魏忠贤脸色一沉,冷哼了一声:“是哪些蠢货上书弹劾孙先生的?咱家不是交待过了么?咱们的人只能弹劾马世龙,不能弹劾孙先生。”

司礼监的太监吓得脸色煞白,连忙磕头分辩说:“回厂公话,我们的人确实都在弹劾马世龙,那些弹劾孙先生的都是一些自命耿直的家伙,不是我们的人。”

“放出风声去,说万岁爷不喜欢有人弹劾孙先生。如果还有人不长眼的话……”魏忠贤眼睛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牙齿也跟着紧咬了一下:“仔细给他们挑字,如果奏章里有错字或语句不通顺的话,就动廷杖治他们的不敬罪。”

……

天启五年九月二十五日,郊外凉亭

孙之洁、毛承斗和黄石正在煮茶听琴,黄石本来喜好一身戎装,但孙之洁不太喜欢和一身戎装的人一起喝茶,就是毛承斗也不喜欢黄石一天到晚穿着军服晃来晃去。黄石虽然对他们的这种心理不以为然,但也明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明末时代的环境中,军人的盔甲并不比乞丐的要饭碗更高贵……当然,在引人注目上要更胜一筹。

黄石扪心自问,自己也不喜欢和一个乞丐同桌而坐,所以就换下了自己的军装。孙之洁本来建议黄石穿二品武将的大红官袍,除了乌纱是方翅、胸前的图案是老虎以外,其他的和文官的二品官服没有区别。孙之洁觉得这样很威风,也很可以显示地位,但黄石对此毫无兴趣,他和孙之洁、毛承斗一样穿了一身白身的青衣,并扎了一个头巾。

茶煮好了以后,孙之洁嗅了嗅香气,满意地叹息了一声:“两位今日能来,足见盛情。”

最近弹劾马世龙的奏章满天飞,虽然天子统统留中不发,但大家结合今年来东林党的遭遇,都认为老孙头也要不行了,所以一个个都躲得离孙家远远的,京师的孙府门前已经是门可罗雀。

黄石身为边将,入京以后从来不敢去拜访什么朝中大员,那些大臣为了避嫌也都躲着黄石走,所以他能结交的也就是边将家属,比如毛承斗这种人。那天遇到孙之洁以后,黄石估计这可能是孙承宗有意的拉拢手段,但他也欣然结交。黄石记得高阳之战中,孙承宗全族殉难,比毛文龙还要惨——好歹毛文龙也有个儿子是“不知所踪”,眼前的孙之洁既然是孙承宗的嫡亲孙子,那也肯定是应劫之人。

出于这种发自心底的尊重,黄石在听说耀州惨败后也没有避开孙之洁,那毛承斗本来有些犹豫,但看黄石这么做,心里且敬且佩的同时也就豁出去了,结果黄石和毛承斗一下子就成了孙之洁的患难之交。

“孙阁老是三朝元老了吧?”毛承斗学着孙之洁的模样嗅了一遍茶,同时还不忘记宽慰道:“听说皇上已经开始挑错,廷杖了一些弹劾孙阁老的言官,这说明孙阁老圣眷未衰啊。”

孙之洁脸上先是一喜,跟着又是一忧:“圣上隆恩,对家祖父自然是爱护有加。只是如此一来,朝中有不少官员就把家祖父和严嵩那种奸贼类比,而且我朝言官多以受廷杖为荣,圣上本是一片爱护之意,结果现在弹劾家祖父的奏章反倒变得更多了,唉……真是雷霆雨露,莫非君恩啊。”

既然黄石和毛承斗都是患难之交,孙之洁忍不住就说起了另一件忧心的事情,这件事情也是孙承宗和家里人通信时透露的:“圣上隆恩,把弹劾马世龙的奏章都留中了,还抄写了一份送到辽东都司府,圣上要家祖父决定如何处置马帅,唉……”

毛承斗听到孙之洁又是一声叹息,就有些不解地问道:“这是皇上信任孙阁老啊,难道不好么?”

坐在一边的黄石始终保持沉默,他经常饶有兴致地观察毛承斗和孙之洁,这个毛承斗根本就是一个文弱的青年,指甲也修整得细长光滑,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书生了,全身上下就没有一点儿能接任下任平辽将军的气概。黄石每次看着这个干干净净的年轻书生时,都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披发入山会是什么样子,他实在是没有人猿泰山的那种野人气质。

坐在黄石另一面的孙之洁,更是书生中的书生,文士中的文士,黄石看到他的时候都忍不住一阵阵难过——军队不能保护国家,竟然要靠老孙头一家的秀才上去和敌人拼命……这样儒雅的读书人,他们就算再勇敢,也是完全无济于事的啊。

听了毛承斗和孙之洁的对答后,黄石暗自感慨,这两个文武世家子弟,那毛承斗武不能安邦也就罢了,这孙之洁也完全没有经过官场的锻炼,要说这大明的子弟教育还真是成问题啊。

“你们先都下去。”黄石赶走了抚琴清唱的歌女,然后肃容对孙之洁说道:“皇上身边恐怕有小人吧?”

孙之洁瞠目反问道:“黄兄这是何意?”

三个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孙之洁看黄石只是微笑不语,终于又问了一句:“黄兄说圣上身边有小人,这是何意啊?”

见孙之洁这么半天还不理解自己的意思,黄石猛然想起自己或许比孙承宗的孙子更了解他的祖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在心里把孙承宗的生平又过了一遍,笑着问道:“孙公子,我和令祖父见过不止一次了,孙阁老刚正不阿,从来不会诿过于下,不知道我说的是也不是?”

“那自然是了……”孙之洁话说了一半,脸上就已经变了颜色。

黄石自信是很了解孙承宗这个人的,历史上的大凌河之战,孙承宗一再下令明军从那里撤退,可是抚臣就是不听孙承宗部署,结果惨败之后孙承宗仍然认为自己责任很重——因为他没有把关系都协调好,所以就揽下了全部的责任。

“我听说朝中的言官大多嚷嚷着要把马帅明正典刑,可马帅此败,似乎也有内部制肘的问题,这运筹上的责任恐怕是孙阁老的吧?”黄石微笑着摇了摇头,对面色越来越难看的孙之洁说道:“我不认为孙阁老会把杀头的罪往马帅头上推,我倒觉得孙阁老是那种一心一意要清除武将后顾之忧的人。”

孙承宗本来就不是一个喜欢推卸责任的人,除了他个人的性格以外,如果真让马世龙被杀,那一手把他提拔起来的孙承宗又何以自处呢?所以黄石可以很清楚地预料到,这次孙承宗的反应肯定还是把所有的责任大包大揽下来,用自己的官位换取所有的武将的安全。

“这些奏章是把家祖父放在火上烤啊。”孙之洁咬牙切齿地叫了起来,他现在体会孙承宗的来信,里面似乎也有这么一股子味道:“这肯定又是哪些阉竖想出来的毒计。”

“应该是吧。”黄石低头开始喝茶,他隐隐想到,自己是靠历史知识来判断孙承宗反应的,可有些人似乎完全能提前预料到结果,真不愧是政治斗争的奇才。

听到孙之洁把“阉竖”都喊出来的时候,毛承斗的脸不禁白了一下,再看到黄石脸不变色心不跳的赞同了这种说法后,毛承斗就假借喝茶,一双眼睛不由地向四下扫视。确认没有外人听到后毛承斗才心中大定,把茶杯又放回到桌面上,吐了一口大气。

三个人回城的时候,黄石如同往常一样首先告辞,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孙之洁若有所思地说道:“毛公子,黄将军真是雅量高致啊。”

等孙之洁和毛承斗也分手后,他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轻声对自己说道:“明天我可能需要黄将军帮我一个忙……一个很大的忙。”

……

大明弘光二年,京师郊外。

孙之洁和毛承斗在他们常来的凉亭吃茶,孙之洁把杯中茶一饮而尽,朗声说道:“贤弟,不必再送了,我这就去了。”

“孙兄,你真的不再考虑了么?”毛承斗激动地一把抓住孙之洁的袖子:“大王……”

看到孙之洁的眉毛皱了起来,毛承斗吭哧着改口道:“大帅很看重你啊。”

孙之洁抽回了自己袖子,斟酌了一番词语后说道:“神器本无主,唯有德、有力者居之。驸马爷威震天下,不可谓无力也,赞誉响彻海内,不可谓无德也……”

迎着毛承斗的目光,孙之洁慨然说道:“只是恐有违先祖父(中兴大明)之志。”

说罢孙之洁就站了起来:“这天下已是驸马爷囊中之物,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

从北京通向高阳县的土路上,孙之洁牵着的驴背上左右各有一个书箱,沉甸甸的显然装满了他多年的收藏。孙之洁本人青衣儒巾,在毛承斗的目送中踏歌而去。

第三十一节 漩涡

天启五年九月二十六日,京师

自从到了北京以来,黄石每天闲着没事。刚开始他就当休假了,可是黄石毕竟过惯了军旅生活,这种清闲的日子长了让他浑身不舒服。吃早饭时,黄石接到孙之洁和毛承斗这两个闲人派人送来的信,招呼自己去凉亭喝茶,他于是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吃过早饭,黄石上街去听评书。在眼前的时代没什么消遣,黄石觉得这个娱乐还可以接受,打算靠听这个打发一段时间,然后就去郊外赴约。

今天说书的先生讲起了岳王传。讲到动情处,说书先生声泪俱下,周围听书的人更是一片唏嘘之声。以前黄石对听评书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现在他坐在众人之中,也不禁被现场的气氛深深感染了。

台上的说书先生讲到岳王的词《满江红》时,一下子就语调高亢,意气风发,手舞足蹈间隐隐然已是直捣黄龙。下面坐的黄石也听得豪情满怀,心胸激荡。等说书先生讲到最后,恨恨地吐出“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大字时,先生变得声音嘶哑,目光迷离,再往后语调更带上了哽咽之音,词句凄婉,令人不忍卒闻。黄石不由得随之叹息。

说书先生擦眼泪的时候,底下的听众一个个也都神色黯然,只能默默地多扔两个小钱到盘子里。过了一会儿,台上的先生猛然昂首,将手里的震尺重重地拍下,如同晴天里的一声霹雳,众人顿时吃了一惊,只听说书先生言道;“诸位看官捧场,吾今日就再为大家表上一段。”

说罢先生又拍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清了清喉咙朗声说道:“今天要说的是我朝的英雄,辽东的好汉,要是大家觉得说得妙,就为吾喊声好儿……”

说书先生讲起了张盘——果然还是悲剧英雄最能打动人。黄石听着被艺术加工过了的故张将军,忍不住又想起了张盘的音容笑貌,想起了两人在旅顺大战后的交杯换盏……心中感伤的黄石一时竟难以再听下去,他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然后悄悄走出了人群。

背后传来了说书先生那洪亮的嗓音:“……却道那东虏兴大军来犯旅顺,长生的黄宫保急引兵去援……”

接着又传来一声震尺的巨响,人群里也腾起了一片喊好声。这个时代遍布北京大街小巷的说书先生们,就像是黄石前世的新闻广播员一样,把他们眼中的天下大势讲解给百姓们听。听着背后的人欢呼着自己的名字,黄石心里不由隐隐自得,能被百姓认可毕竟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我也算是做了不少有益于老百姓,有益于国家的工作吧?

到了郊外的凉亭,孙之洁雇来的琴师和茶童已经等在那里了。黄石坐下后,茶童就给他沏茶,琴师也恭敬地过来问候,然后要他点曲子。黄石哪里懂得这个时代的音乐,就让那琴师尽管随便弹。

那琴师似乎也见惯了黄石这种音乐白痴,就坐在一边折腾了起来,抚了一会儿琴后,又弹起了琵琶。黄石今天原本有些郁郁寡欢。自从刚才听说书人讲到了岳王和张盘后,他胸口就一直像是堵了块大石头一般。大明武备松弛,边军穷困潦倒,辽东形势险峻,但自己到了京师以后,触目所及无不是一片繁华景色。

琵琶声声,让黄石越听越是不快:“够了,够了。”

“且慢。”说话的人是毛承斗,黄石说话的时候他正好赶到了。毛承斗坐下后摇头晃脑地品着乐曲:“每次听这琵琶,那种壮怀激烈之情都会油然而发,好像到了金戈铁马的沙场一般,黄将军不这么认为么?”

“说得好。”孙之洁也赶来了,他身边带来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四、五岁。孙之洁坐下后也是大发感慨:“自古琵琶之音,最是催人泪下,尤其吾思今日之朝局,奸佞当道,真是顿生无名之恨。”

黄石看小毛和小孙一片慷慨激昂,也不好打断了他们的兴致,所以就淡淡地微笑了一下:“两位仁兄说的好,只是小将平日杀戮见得太多了,所以到了京师后就想听听柔和的曲目,不想再回忆那些血色了。”

说罢,黄石就站起来转身面对那个陌生的年轻人,笑着问道:“不知兄台贵姓,上下如何?”

那青年一直就显得心事重重,局促不安,闻言迈上一步跪下,扯住黄石的衣襟:“黄将军救命!”

黄石惊诧地“啊”了一声,想后退却没能从对方紧握的手中挣开,他弯腰去扶来人,连用了两次力都没有把来人扯起来。那青年人死死地跪在那里,又是一声:“黄将军救命!”

此时孙之洁已经把闲人赶远了,然后对毛承斗说:“毛公子,今日之事我不避你,希望你也不要泄漏出去。”

毛承斗早已是满面惊异,他正色说:“孙兄放心,小弟一定守口如瓶。”

此时黄石正在安慰那个年轻人:“公子请起,有话慢慢说,但凡我能帮上忙的,就一定会尽力。”

但地上的年轻人却不依不饶:“一定请黄将军先答应救我全家性命,然后我才肯起来。”

黄石虽然知道古人就好这样,但作为一个现代人他还是本能地对这种迹近胁迫的行为感到厌恶,他强按住心中的不快,不让脸上表现出一丝一毫来:“公子,请先说明原由,如果在下真的能帮上忙,自然不会见死不救。”

那个年轻人急叫道:“黄将军你一定能帮得上忙的。”可他还是不肯起身:“请黄将军一定答应我。”

“公子你不说,我又怎么知道能不能帮上忙呢?”黄石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柔和,还在脸上保持着浅浅的微笑:“公子你先起来说话,好么?”

不料那人竟踉跄退了几步,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把匕首,指在自己的喉头:“黄将军,你发一言就可以救无数人,就可以力挽狂澜,就可以扫清朝中奸佞。”说着那年轻人又把匕首往自己的喉咙上凑去:“但此事实在重大,只有黄将军先答应了在下,在下才敢说。只要黄将军答应在下的请求,吾情愿自裁谢今日的不敬之罪。”

此时黄石已经站直身体负手而立,脸上的笑容也已经彻底消失了,他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来人一番,哼了一声就转头向自己的座位上走去,还冷冷地说道:“不说明白事情,我什么也不能答应,阁下请自便。”

一边的孙之洁和毛承斗都看呆住了,尤其是孙之洁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连忙出言提醒道:“黄将军,这位公子是我带来的,黄将军可是连我都信不过么?”

黄石听出孙之洁语气里已经隐隐有所不满了,那毛承斗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怪异,也似有责备他黄石不信任朋友的含义。

看黄石还是什么表示都没有,孙之洁愤然拍案,一跃而起扯住那个陌生的年轻人:“我们走吧。”说着他还回头狠狠地瞪了黄石一眼:“我本以为黄将军是仗义之人,算是我孙之洁看走了眼。”

毛承斗深深地看了黄石一眼,其中责备的意味更浓了,他连忙起身招呼:“孙兄且慢,还有这位仁兄也且慢,黄将军没有说不答应啊。”

“我是没有说不答应啊。”黄石苦笑了一声,他掉转过头冲着怒形于色的孙之洁说道:“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如果真的是光明正大,而且又是我力所能及的话,那怎么会不答应孙公子呢?”

不料这话引发了对方更大的义愤,语调也升高了:“黄将军是怀疑我孙之洁会做不光明正大的事么?”

……

与此同时,朝鲜,义州

三个东江士兵正在修补他们的茅屋,现在整个朝鲜北部有大批的东江士兵,义州附近更是数不胜数。这些士兵本都是辽东的普通百姓,这五年源源不断地逃入朝鲜和宽甸的汉人已经有几十万之众,只要一进入东江镇领地,就会有明军军官带着物资和名册来收编他们。

除了极少数特别强壮、显眼的汉子外,大部分男丁一般只会得到一套军服外加一个斗笠,然后东江镇的军官就会要他们在花名册上签字画押,等他们摇身一变成为正式的东江士兵后,每个月就能领到两斗米。两斗米当然不够吃,但东江镇也会组织他们去挖矿、种田、耕地,只要参加这些劳作,军镇就会发给更多用来糊口的粮食。

去年辽东和朝鲜一冬没下雪,鸭绿江两岸的霜冻期更是长达一百五十天之久,结果军镇在义州附近开垦的几十万亩军屯颗粒无收。加上今年汹涌逃难而来的辽民比过去三年加起来还要多,义州附近已经有不少军户家的老人和孩子饿死了。东江本部七月后传下命令,每个军户男丁的口粮从两斗减少到一斗,这消息更让普通军户感到绝望。

不过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眼看冬天又要到了,眼前这三个军户正加紧修补自己茅屋的屋顶。这件茅棚里一共住着四个男丁,他们理论上都是属于东江本部毛永诗游击麾下季退思千总的军户。他们的顶头上司季退思千总据说当年从广宁镇就开始追随毛永诗将军了,还是毛将军硕果仅存的四个老亲兵之一(当年叫做季四)。

今年毛永诗将军领着兵马去宽甸了,季退思千总则留下负责准备粮草和新丁,以便源源不断地补充前线。今天季退思带着辎重队去搜集粮草,出发前问谁愿意一起去,这件茅棚中的老大就加入了季退思的队伍,剩下的三个人趁着天晴干点儿自家的零活。

“兄弟们,看我搞到了什么?”一个壮年军汉兴高采烈地喊叫着,跑回来的时候右手把一个口袋背在肩上,左手则提着一个黝黑的大锅。

跑进家门后,这壮汉随手把背上的口袋往地上一扔,满脸得意地把大锅翻过来,左手就在锅底敲了几下,让它发出响亮的咚咚声:“听见了么?铁的,这么大的一口铁锅!”

“真是好东西。”那三个士兵围拢过来,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大铁锅:“大哥你从哪里搞来的?”

“从一个村子外边挖来的。”老大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今天他在一个村边无人居住的院里看到掩埋的痕迹,主人似乎离去了,结果老大就起了疑心。最后从地下刨出了一套铁制农具和不少家具。辽兵太穷了,顾不了许多,季退思千总把重犁、马具和菜刀都拿走了,这个铁锅就赏给了嗅觉灵敏的老大,除此以外,季千总还特别赏了老大半口袋杂粮。

“好久没有吃过大锅煮饭了,天天就是焖饼子。”老大一边笑容满面地开始洗锅,一边打发几个兄弟去摘野菜:“今天好好吃一顿,然后明天去找铁匠,把这锅打成把刀。”

吃饭的时候哥四个一直在商量要打一把什么样的刀,老大终于决定打一把长刀,然后用木板做个盾牌:“上次户部来勘合的时候,凡是有刀盾的都算成了兵部在案的军户,啧啧,只要能被记录下来,一个人每月就发五斗米呢。”老大掐指计算了下日子,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眼看再过两月,这户部的大人们就又要来勘合明年的兵数了,到时候我就拿着这刀盾往前那么一站……五斗米就到手了。”

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阵的喧哗声,哥四个开始还没有在意,可这声音却越来越大,很快外面就是一片人声鼎沸,老大和他的三个兄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也一起扔下碗筷跑出门去。

在义州南面的官道上,一彪人马正慢慢地向北驶来,官道两旁的士兵都目不转睛地望着这支队伍前方飘扬着的两面大红军旗。认字的人高声告诉大家:

第一面旗帜上写着——平辽大将军!

那第二面旗上则是——东江总兵官!

官道两旁的人群里到处都是呼喊声……

“毛大帅,是毛大帅啊。”

“真的是毛大帅亲自出兵啊。”

……

老大和他的三个兄弟看清楚旗帜后就飞快地跑回了家。

“毛大帅又去攻打辽东了。”老大和老二忙着往自己身上套军服,带上斗笠的时候,老三已经把两根削尖了头的粗木棍子擦干净递给两位兄长。

老大往自己腰里扎了四个包袱皮,而老二则只系了三个,他笑着对老大说道:“我可不像你那么贪心,能把这三个包袱装满米,我就心满意足了呀。”

“只要能活着回来,至少也能捞到一包袱粮食,”老大把斗笠紧紧系好,又掂了掂手里的木头长矛——重量正好:“回不来的话,这几天总也能吃得饱饱的,好歹落个饱死鬼。”

“我们不在的时候把家看好。”老大和老二最后检查了装备,叮嘱老三、老四,然后就大踏步走出家门,加入了长长的东江军纵队。士兵们一个个表情严肃,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武器,义无反顾地向北行进。沿途不断有明军官兵加入这条长蛇般的队伍,就如同万千溪流汇聚成汹涌的长河。

“打到镇江吃大米啊!”不知道军队中谁喊了第一嗓子,顿时全军就响起一片回声:

“吃大米。”

“吃大米。”

“吃大米……”

在这有节奏的呼喊声中,在这成千上万的明军焕发出来的如虹士气中,毛文龙的两面大旗如同烈焰一样地在寒风中燃烧……

天启五年十月十二日,凤凰城

镶蓝旗旗主阿敏正在吃饭,大块大块的羊肉和蘑菇在沸水中上下起伏,发出诱人的香气。

“主子,主子。”一个镶蓝旗的白甲冲进来叫道:“明军昨夜强渡鸭绿江,已经包围了镇江。”

这个白甲半跪在地面上,大声报告说:“镇江那里说明军多得数也数不清,怕是有好几万人,正在攻打周边的村庄和仓库,还是毛文龙亲自领军。”

阿敏的筷子上夹着块羊肉,他不动声色地往上吹着气,然后把它塞到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了半天才咽了下去。

“今年可是大旱啊,毛文龙那边是又没米下锅了吧?”阿敏的眼睛里充满了悲天悯人的色彩,他低头看了看被自己扔在一边的羊骨头,忍不住连声叹息:“毛文龙他是想到镇江附近来打些草谷过冬吧?唉,可怜的,这么冷的天,肚子里没有点油水,那可怎么过啊?”

阿敏悲哀地又摇了摇头,突然把筷子扔到了肉锅里,语气猛地变得杀气腾腾:“要是草谷都叫他毛文龙打去了,那老子吃什么呢?嗯?”

“还真让那个老八猜中了。”阿敏一边忙着准备披挂出征,一边吩咐自己的奴才:“去给四贝勒报个信,我去镇江了,他可得把宽甸的陈继盛盯住了,别让他窜出来把我给抢了。”

第三十二节 选择

天启五年十月初五,京师

黄石仔细洗刷着自己的盔甲,前天宫里传下来消息,定好了要他今日去宫中面圣。捎信来的太监说,天启天子已经不止一次地流露过想法了,他想看到的不是乌纱冠冕的黄石,而是全身披挂的东江镇左协副将。

那个传旨的小太监还刻意提醒黄石,这个消息是东厂提督魏忠贤留心打探来的。东厂提督还特别嘱咐小太监一定要把这个小道消息带给黄石。黄石感谢了一番,又封了十两银子给那个小太监,双方就都千恩万谢地告别了。

把魏忠贤从前送给自己的盔甲穿戴好,黄石又佩上了魏忠贤送的那把剑——幸好魏忠贤当年送了一刀一剑,不然把刀转赠给贺定远后还有些麻烦。黄石左右转了转身子,觉得自己看上去似乎很不错,蛮有英武之气的。

黄石满意的吐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想不到来京师一趟,竟然要等上这么久才能面圣啊。”

中厅里现在只有金求德一人,他听到黄石的抱怨后立刻凑上来小声说:“大人,属下越琢磨,越觉得朝廷有疑大人之心。”

“我只是一个副将,手中嫡系不过两营,辽南还有好几个营在制肘着我,怎么会怀疑到我身上?”黄石专心致志地整理着腰带和佩剑,对金求德的提醒显得很是不以为然。

金求德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用更细微的声音嗡嗡道:“大人,属下敢问,大人可还记得当年的志向?”

黄石想起当年和金求德的一番谈话。他把自己的头盔仔细戴好扶正,转身大步向房间正中的桌旁走去:“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黄石走到书桌旁拿起了一本奏章,这是上个月孙之洁求他转呈天子的请愿书,上面有不少东林子弟的联署签字。这封奏章黄石曾经给金求德看过,金求德见黄石把它揣到了怀里,急忙再次劝说道:“大人,这封奏章不能往上递啊!”

这急迫的恳求让黄石听得微笑起来,但手下仍是毫不停留地把它在怀里揣好。他抬头笑着对金求德说:“你以为我不明白边将私通朝臣是大忌么?你以为我不明白魏公公为什么今天才召见我么?”

金求德神色一黯:“大人明鉴。”

“只是有一些事情,我必须要去做,不然我会良心不安的。”黄石说着就向门口走去,迈出厅门的时候他又回头说道:“放心,我会尽量把事情办好。他们有他们的打算,我也有我自己的计较。”

……

自耀州之战后,弹劾孙承宗和关宁五总兵的奏折就没有停过,当然魏忠贤一党的主要火力都集中到马世龙身上。言官给马世龙列出了十可杀、二十当斩,一时间群情激愤,纷纷要求皇帝杀马世龙一人以谢天下。在这种铺天盖地的指责声中,天启也渐渐认为不杀马世龙不足以平息众怒了,这样力保马世龙的辽东都司府也就受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

在这人声鼎沸中,辽东经略孙承宗仍然顽强地保护着马世龙,直到现在他还是认为马世龙是一员良将。在黄石前世的历史上,马世龙在崇祯年间下狱论死,孙承宗复位后又保他戴罪立功。马世龙出狱后立下了不少战功,保卫了大明西北边境五年多的和平。他曾指挥宁夏的老部下在半年内连续三次大败入侵的蒙古铁骑,共斩首两千余首级。马世龙病死的时候积功至左都督、太子太傅。

到了九月底,孙承宗上书揽下了所有的责任,辞去自己辽东经略职务,从而把关宁几个总兵的过失洗刷干净。魏忠贤就趁机向天启提议让孙阁老回家休息些日子,天启犹豫了一下也就批准了,这让魏忠贤甚为高兴——他觉得这说明孙承宗在天启心中的影响力已经大大降低了。

十月二日孙承宗回到京城,魏忠贤早派了一帮子人去迎接,拿出天启让他回家休息的口谕,连面圣的机会也没给孙承宗留下,就把老孙头推回他家里圈起来了。自感大事已定后,魏忠贤就立刻安排黄石面圣,准备把黄石尽快送回辽南去与后金打几仗。魏公公这一番费尽心机的安排,自认为玩的甚是漂亮。

不过……东厂密探也送来了一些报告,魏忠贤看完了之后觉得可能还是有些小隐患,自己必须要先见见黄石。

“末将黄石,拜见厂公,”进入大内之后,黄石就被一直领到了魏忠贤面前。他恭敬地行了一个抱拳的揖礼后,又单膝跪下连俯了三次身以代替该磕的三次头:“敢请厂公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黄将军请起。”魏忠贤和蔼可亲地笑着说道,甚至还从椅子上抬起了一点儿身,双臂也做出了一个虚扶的动作。

“谢厂公。”

等黄石起来后,魏忠贤又招呼道:“给黄将军看座。”

“谢厂公。”黄石连忙谢了第二次,等板凳搬来以后他就贴着边坐下,板凳上面还铺了一块锦。

魏忠贤慢条斯理地说道:“万岁爷现在暂时还不能见你,恐怕要多等一会儿了。”

黄石连忙从板凳上跳了起来,低头拱手道:“厂公言重了。”

“坐。”魏忠贤笑着把手一按,等黄石坐定后他又补充说:“咱家怕黄将军等得焦急,就来陪黄将军坐一回儿,说说话,哈。”

“厂公言重了。”黄石发觉自己总是翻来覆去这几句话,可不说这个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坐,坐。”魏忠贤笑得愈发可亲起来,他瞄了一眼黄石贴着板凳边坐的姿势,满脸诚恳地问道:“黄将军这么坐不累么?”

说着魏忠贤就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黄将军在咱家面前不必拘束,再说,到底要等多久咱家心里也没有数。将军要是这么坐把腿坐麻了,一会儿万岁爷召见难免会出丑。”魏忠贤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黄将军仔细了,君前失礼那可是杀头的罪啊。”

心知魏忠贤在开玩笑的黄石也笑了起来,他依言往后挪了挪,在了板凳上坐得稍微舒服一点。魏忠贤满意地点了点头,冷不丁地又问道:“听说黄将军从军前是要饭的,当真如此?”

这个问题顿时让黄石愣住了,他脸上微微一红,心里也有些不快,就在他打算讪讪地承认时,那魏忠贤拍着大腿笑道:“看来果真如此啊,那咱家胜了黄将军一筹,黄将军还不知道吧?咱家入宫前是在乡下种地的。”

黄石愕然片刻,说道:“末将卑鄙,怎么能和厂公相比?”

“所以说嘛,黄将军和咱家都是苦出身,况且咱家不识字,要说黄将军可还是识得几个呢……”魏忠贤笑吟吟的说了些入宫前的苦难,黄石也陪着他忆苦思甜了一番,最后魏忠贤扯了扯身上的大红袍子:“咱家现在虽然换了身皮,但心里面从不敢忘本,所以将军大可不必那么拘谨。如果不是怕弄脏这身衣服,咱家还真想和黄将军并肩坐在门槛上扯话,那有多痛快啊!”

黄石听魏忠贤说得有趣,也不禁莞尔:“厂公说笑了。”

把两人间的隔阂消除不少以后,魏忠贤又关心地问起了黄石在京师的见闻。黄石深知魏忠贤的耳目众多,自然不敢不据实相告。至于自己最近和孙之洁还有毛承斗的关系,黄石根本没有丝毫隐瞒的念头,所以自己和他们一起喝茶、听琴的事也就和盘托出了。

就是……唯一让黄石感到犹豫的是,他或许该把孙之洁带来的那个人掩盖过去。但是黄石担心那天几个人在亭子里见面之事,已经落在锦衣卫眼中,要是自己隐瞒可能会让魏忠贤不快——虽然这家伙看上去就是一个宽厚的老农形象,但黄石知道面前的人实在不是省油的灯。

左右为难的黄石一边放慢讲述的口气,一边在心里飞快的盘算着,就在这个时候,魏忠贤突然插口道:

“上个月……”魏忠贤眉毛皱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什么东西,他轻轻在额头上一拍:“对,是九月二十六日,黄将军是不是见过方震儒的公子。”

黄石心里一惊,脸色也微变了一下:“正是,厂公明鉴。”

那天孙之洁带来见黄石的正是方震儒的儿子。王化贞在广宁大败之后投奔阉党,魏忠贤自然不能杀他了,于是就把方震儒拖出来顶王化贞的缸。

一番审问之后,给方震儒定了个结论,说由于方震儒贪赃五十两银子,导致了广宁大败。那方震儒为官一向清廉,作了二十多年巡按,家中还是墙徒四壁。官府虽然定他贪赃五十两,但是最后从他家里连十五两银子也没能抄出来,官府就把方震儒的女儿扣押,准备过些时候把她卖掉抵偿赃银。除此之外还要杀了方震儒的头。

方公子四处奔走,借了些银子想补上赃银。但每次他借来银子后,主审官必定以此为借口进一步坐实方震儒的贪赃罪,贪赃的数目也节节攀升,最后达到了三百多两。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非要杀方震儒不可,也一定要把方公子的妹妹卖了。

“唉,咱家做了些让方公子不快的事,想必方公子不会说咱家什么好话。”魏忠贤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伸手去拿一边的茶碗:“黄将军不必告诉咱家他都说了什么,咱家也不想听。”

此时黄石心里已经是一迭声地连叫厉害。因为奏章上没有方公子的名字,所以黄石才一直考虑别把他吐露出来。如果黄石对魏忠贤撒谎,然后被魏忠贤识破的话,那么两人之间的关系立刻就恶化了,这趟进京落个什么结果可想而知。就算魏忠贤不点破,黄石也难免疑神疑鬼,很难做到神态自然了。

现在魏忠贤根本没有给黄石选择撒谎还是不撒谎的机会,他目前还不想给自己添这么个敌人。只要把这层关系说破,黄石就处在中立的位置,而不会是东林一党。

“厂公容禀,”黄石知道瞒不过去,不得已只好把奏章从自己怀里拿出来了。他伸手在封皮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孙公子和方公子让末将把这封奏章上呈给天子。”

“噢?”魏忠贤脸上仍保持微笑,轻轻嘬了一小口茶后把茶碗放了回去,然后双手扶膝对黄石正色说道:“那正好,一会儿见了万岁爷,黄将军就可以完成他们的托付了。”

“厂公明鉴,末将已经看过了这封奏章,里面是……”

魏忠贤轻轻抬起一只手掌,制止了黄石继续说下去:“反正不会是说咱家的好话的,这个咱家心里有数。但黄将军是手握御赐银令箭的节将,如果黄将军要上奏天子,那大明是没有任何人有权力阻拦的。咱家想来,黄将军想必抹不开方公子和孙公子的脸面,所以已经答应他们转奏了。有道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黄将军就把这奏章递给万岁爷吧。”

顿了一顿后,魏忠贤脸上又浮现出刚才那种和蔼的笑容,双手也再次平放到了膝盖上,语气郑重地说道:“万岁爷明鉴万里,如果万岁爷认为咱家有过,咱家认罪伏法就是。今天黄将军肯提前告诉咱家这件事情,已经足见盛情,咱家也不能让黄将军为难啊。”

正德年间,文臣是靠一员胜利归来的武将,在皇帝面前痛陈宦官刘瑾之过,才将他扳倒。以黄石自己私下的揣测,孙之洁这个书生肯定想仿效当年倒刘谨之故伎。但今天魏忠贤的形势和当年刘谨的处境大大不同。目前魏忠贤已经是倒东林党的旗帜,身后有齐、楚等党的大批文官,而且皇帝对东林的印象也极为不佳。眼下的魏忠贤不是能靠一个武将在兰台答对就能扳倒的。

黄石明白这个道理,他料想魏忠贤也明白这个道理。今天魏忠贤这一番说得冠冕堂皇,只要他黄石不是东林的死党,就断然没有在递奏章时添油加醋的道理。那么天启很可能就会觉得东林党是无孔不入地找人上书翻案,本来就很讨厌东林党的皇帝只有对那帮人更加厌恶,所以魏忠贤根本不怕他黄石去递奏章。

何况就算黄石是东林党的死党又如何?魏忠贤面子上把这件事情做的堂堂正正,也没有阻拦黄石上奏章。那天启皇帝恐怕一了解经过就会认为魏忠贤光明正大,黄石自己倒是朋党意气——嘿嘿,边将和朝中搞朋党是犯了大忌,我是嫌自己命长么?

魏忠贤的意思很明白,他并不强求黄石站到他的一边,只是希望黄石能保持中立罢了,而且他刚才的态度似乎表现出他愿意奖励黄石的中立。仅仅这一条魏忠贤就比东林党做的漂亮太多了,黄石不禁想起孙、方二人把奏章塞给他的时候的言辞,那根本就是在逼黄石为东林党效死。因为他一开始的不信任和后面的犹豫,黄石还险些被归类到阉党和奸佞的行列中去。

等见到了魏忠贤的表态后,黄石就明白为什么权倾朝野的左光斗一伙儿会斗不过魏忠贤了。他相信任何时候骑墙派都占大多数,“若非同道,即为仇敌”的东林党分明就是把大多数人全推到魏忠贤那里去了……其实如果不是他们非要杀魏忠贤,这老魏头本来也是想在党争中骑墙的。

黄石当着魏忠贤的面思考了半天,魏忠贤悠然自得地喝茶,也不急于催促他。

半晌,黄石就坐在椅子上一欠身:“厂公果然是襟怀坦荡,末将佩服。”

“呵呵,黄将军过奖了。”魏忠贤展颜一笑,他觉得已经得到了需要的保证,而且这个黄石看起来是个聪明人,所以现在可以放心让黄石去见天启了:“黄将军再稍坐片刻,咱家这就再派一个人去看看万岁爷有没有空闲。万岁爷要在兰台召见黄将军,咱家就不奉陪了。”

此时魏忠贤已经是稳操左卷,所以故作大方地连监视都不亲自去了,反正兰台君臣对答的时候还有其他的小太监,眼前的黄石想来也不会不知道厉害的。

黄石见状连忙应了一声:“厂公,且慢。”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到来给大明的党争带来了一些变数,直到现在熊廷弼和方震儒案还没有执行,所以黄石也就不能容忍自己置身度外了。

魏忠贤眉毛挑了一下,和气地问道:“黄将军还有什么事么?”

第三十三节 觉华(上)

虽然和黄石结交的不过是东林党的小辈,但黄石明白他们也是在为他们身后的人传话。黄石看过那封众人联署的奏章,里面不外成套的大道理,首先站在道德的高度把太监这种残废人骂一顿,然后引经据典地列举几个古代作恶的宦官,最后声泪俱下地要求皇帝“幡然悔悟”。看奏章的时候黄石就一直在苦笑——这套词藻不知道文官们已经说了几万遍了,这种老生常谈要是真能对皇帝有用,还需要我来传达么?

黄石又在轻轻地抚摸着手里的奏章,然后缓缓地讲起了那天的经历。他相信魏忠贤虽然能猜到大概,但绝对不清楚他们到底都说了什么。黄石一路慢慢地说下来,魏忠贤很有涵养地静静坐在一边听着,当讲到方公子靠自杀来威胁他时,黄石从魏忠贤眼睛中捕捉到了一丝冷笑。

魏忠贤当然知道方震儒对黄石有提携之恩,现在方震儒下了天牢,他觉得完全压着黄石不让他说情也不好。万一黄石被激怒了在皇帝面前大闹一场也是麻烦,所以他就插了一句:“黄将军和方震儒有故,如果黄将军愿意在万岁爷面前用全部军功保他不死的话……”

“不死”这两个字被魏忠贤咬得很重,声音也拖得很长,黄石明白这是对方在表明底线,那就是绝对不能容忍翻案。魏忠贤观察着黄石的表情,确认这个年轻将领不是那种不知深浅的鲁莽之人。魏忠贤表情严肃地伸出一根指头,身体微微前倾,以加重自己的语气:“……以咱家想来,万岁爷不会判方震儒斩立决的。等过几年,万岁爷的气消了,黄将军再上书一次,应该也就可以放出来了。至于方家小姐,只要她哥哥能偿付剩下的赃银,咱家想刑部也不会为难的。”

至此魏忠贤的底牌就已经完全摊开了,他的意思很明白,黄石只能保方震儒一个人,魏忠贤也愿意送给黄石一个人情。根据魏忠贤掌握的情报,黄石和其他犯案的官员没有什么交情,只要对方震儒网开一面,那么黄石应该就满足了——方震儒这老东西家里连十五两银子也抄不出来,这些年做官也不知是怎么做的。而且这么多年下来还仅仅是一个七品的御史,想来也不怎么招人待见。我魏忠贤不和他一般见识,犯不上为了他得罪了黄石这样的大将。

听到魏忠贤这个表态后,黄石从今天早上就一直悬着的心终于一块石头落地了。既然魏忠贤不打算对方家赶尽杀绝,而且对方显然还有不与自己为敌的意思……说实在的,正常人谁喜欢没事给自己找仇敌啊……那么黄石就知道自己的计划基本可以成功了。

黄石欠身拱手道:“厂公对末将的爱护,真让末将感激涕零。”

“好说,好说。”魏忠贤此时也是满面笑容,他以为黄石已经接受了他的提案。虽然放过了方震儒就让他的“杀鸡警猴”变得有些不那么完美,但能用方震儒这个小官的一条命换来黄石的感激,魏公公觉得这买卖还是不亏本。

“刚才末将说到方公子以命相挟,要末将代他上这本奏章……”黄石用双手捧着奏章递到魏忠贤的面前:“但末将并没有答应他!”

当时黄石用各种模棱两可的言词把孙、方二人对付过去了,无论他们两人怎么要求,黄石都只答应会见机行事。他告诉孙、方二人,他黄石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帮助东林党人,这句话就是后世标准的外交辞令,严格说起来,黄石并没有保证什么。

魏忠贤略感意外,仔细瞧着黄石,终于不动声色地接过了黄石奉送上来的奏章,轻蔑地连看也不愿意看。厚厚一叠倾注了东林余党心血和厚望的奏章,就像垃圾一样被抛到了一边。黄石这个反映大大出乎魏忠贤的预料,本来他心里认定黄石是一个重情念旧的人,但眼下这人的表现却更像是一个贪婪的无耻之徒。不过魏忠贤见过的小人是数也数不清了,既然黄石想出卖方震儒,他魏忠贤又何必拦着呢。

等奏章被弃置一旁后,黄石神色如常的问道:“末将风闻,厂公穷治广宁一案,追赃逾百万两,真是如此么?”

“哼,那些贪官污吏,咱家穷治其罪,追赃数百万两,尽充内库。”魏忠贤眯着眼摇晃了脑袋几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东林党可不是个个都像方震儒那么清廉,据历史书上记载,魏忠贤这次打击东林党人,从东林党人家里共抄到了几百万两白银,还把罪官的女眷、田土、房产统统变卖,给天启皇帝增加了不少内库收入。

“这些蛀虫,当真该死。”黄石假意大声附和了一句,然后压低嗓门问道:“厂公,听说那些犯官的女眷,尽数抄没入官,等着卖掉填补赃银,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魏忠贤点点头,跟着又是一笑:“这些赃银也会用在辽饷上,应该也有你的一份啊。”

黄石赶快给他戴高帽:“厂公关怀边关将士,末将感激涕零。”

黄石说完,声音一下子又变得低沉起来:“末将恳请厂公,把这些犯妇赐予长生岛。”

“哦?”魏忠贤原本眯着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他若有所思地盯住了黄石的脸,似乎想看清他内心的打算。

面对魏忠贤的逼视,黄石一点儿也不慌忙,从容道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话:“厂公明鉴,长生岛男多女少,所以末将一直想建立一个女营。但岛上的女人大多都是军户士兵的姐妹妻室,末将虽有此心,苦无可用之人。”

这话听得魏忠贤微微点头,他感慨了一句:“咱家听吴穆说过,黄将军的长生岛确实艰苦,大部分军官都没有成亲,确实是难啊。”

黄石见魏忠贤认可这个道理,接着说道:“厂公,末将曾多次打算去山东买些娼户组建女营,但这个花费颇大,末将一直还在犹豫。本来打算等下次军饷发下来以后一定要买些回来,但今天听说厂公追赃助饷……”

“你就打算从我这儿把人带走,”一个官家小姐如果官卖能得到一两银子的话,那想买回来至少要二十两,魏忠贤笑了起来,他轻轻一拍大腿:“本来官卖所得就有限,加上下面的胥吏还要从中抽头,卖三百人的银子交到你手里,在山东恐怕连一百个老娼户也买不到。何况这些本该官卖的女子,不是官家小姐也是侍女,其中不少还都是黄花大姑娘……嗯,黄将军你这算盘打得可真精啊!”

第三十三节 觉华(中)

“厂公明鉴,末将也是一得之愚。”

来到明朝以后,最让黄石感到难以容忍的就是这种残酷的株连制度,因为一人祸及全家,往往几十口人甚至几百口人跟着遭难。这次朝廷大狱牵连甚广,被抄没入官的女孩子以数百计,在明朝的官卖制度下,她们统统都会被卖到娼家,从此被登记入娼籍。

黄石问:“末将希望方小姐也在其中。”

魏忠贤闻言后眼睛又转动了几下,似乎有些不悦之色浮了上来。

黄石知道魏忠贤在想什么,他一定是奇怪黄石为什么要绕这老么大的一个圈来帮方震儒的忙,所以黄石就正色说道:“厂公,末将虽愚,但深知边将不可结交朝臣,而且朝廷自有法度,方大人该当何罪轮不到末将插嘴。”

“嗯,黄将军说得好。”

看到黄石不来打扰自己的杀鸡警猴,魏忠贤自然也很高兴。官卖还是暗箱操作他魏忠贤并不在乎,只要朝廷的官员看到这些血淋淋的例子就好,只要不再有御史不知好歹地出来弹劾他就好。当然,黄石这个表态也是有意义的,魏忠贤明白黄石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他不打算立刻捏死方震儒,反正这个小官也不是什么特别显眼的人物。

黄石又试探着问道:“这批犯妇现在都在诏狱吧?”

“是的,”魏忠贤沉思了一下,把手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咱家看就这样吧,一旦定罪,咱家就派人去通知黄将军,黄将军派信得过的人去接受,然后直发向长生岛,黄将军你看如何?”

明朝虽然也有女性犯罪,但这些罪犯一般不会被投入女牢。第一点,当然是因为女性当时的社会地位比较低,明朝的时候女性是男性的附属品,所以如果有女人犯罪的话,那怕是斗殴、伤人致残这种比较重的罪行,官员都会把她的父亲或者丈夫拖去打板子,然后再勒令犯人的父亲和丈夫回去严加管教。至于莫名其妙地挨了几十大板的无辜丈夫回去后,会怎么教训给他惹祸的妻子,那就“清官难断家务事”了。

但还有另一个方面的理由,那就是这个时代的女性罪犯根本得不到起码的安全保障。这个时代没有女警一说,所有的公务人员都是男性,而且有很多是社会底层的流氓,所以如果把女性扣押在牢房里的话,无疑会对她未来的名誉有影响。

而且事实上监牢的看管人员对犯妇也很不客气,在明朝一个女人如果进了牢房,一般就意味着她不是再也没有机会出去了(肯定是谋杀等重罪,而且罪行相当确凿),就是根本没有人来保护她了(比如她有丈夫的话,应该是男人来替老婆挨板子、蹲大牢)。在明朝的大部分地方,女牢就是牢头经营的妓院,这也是古代牢头的传统灰色收入之一。

这次的大狱在定案前,魏忠贤把这些女犯关在锦衣卫的诏狱。锦衣卫深知这里面水很深,自然也不敢怠慢,但等到把她们送去普通女牢等候官卖时,黄石就不敢说她们会不会受到欺负了。

听魏忠贤答应他自己派人去接受后,黄石忙不迭地谢过了东厂提督。他早就想好计划,要用这些识字的女人建立一个小学校,来帮助自己手下的军官读书认字。再说等过了这个年,黄石手下的千总、把总级别的军官们也就能成亲了,这批大家闺秀正是适逢其时。

黄石私下里还有一个想法,等到天启驾崩,魏忠贤倒台后,这批女人说不定还是一种政治资源。长生岛的军官拉上这么一帮子亲戚,这军饷想来也是绝不会有问题了,这些女人的家人也会记着长生岛和黄石的好处。魏忠贤一定没有想到她们的兄弟和老子还有复辟的一天,黄石可不能在阉党这一棵树上吊死。

此外黄石还听说魏忠贤已经内定了熊廷弼的罪,就等着皇帝勾决了,于是他就又旁敲侧击地谈起了这个问题。熊廷弼大概是东林党和阉党斗争中最倒霉的人了,两党都急于置他于死地而后快。这次魏忠贤把熊廷弼定了一个传首九边的刑,还说他贪赃四十万两白银,因为魏忠贤只抄到了十八万两,所以还没出嫁的熊小姐,此时应该也在诏狱里等着黄石把她们运去长生岛呢。

“厂公,末将想去见那熊廷弼一面,也不知道向皇上请求的话是不是合适,厂公您以为如何?”黄石打探了一会儿,就单刀直入地问魏忠贤是不是同意他去看看熊廷弼。

“黄将军要去见熊廷弼?”魏忠贤听到黄石的这个要求后吃了一惊,不过他脸上仍然没有丝毫的异常或是震动:“黄将军要见他做什么?”

“厂公明鉴,末将有一些军务上的问题要请教熊廷弼。”黄石知道大家对熊廷弼的能力评价都是很高的,东林党给熊廷弼定死罪的时候也承认熊廷弼他是“在辽则辽存,去辽则辽亡”。所以黄石就告诉魏忠贤他有些关于辽中的地形、地理、水文等方面的问题需要向熊廷弼请教,此外他还想问问熊廷弼认为他的练兵、行军有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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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也觉得边将单独见犯人不妥,所以恳请厂公派几个锦衣卫同行,万一将来有人构陷末将私通熊犯,也好有人做个见证。”黄石生怕魏忠贤认为他有什么其它的企图,所以一张嘴就让魏忠贤派耳目同行……至于到底该怎么向熊廷弼打探消息,黄石自然也有成算。

不料魏忠贤倒是丝毫不担心黄石会和熊廷弼怎么样,如果硬要扯毛文龙和熊廷弼的出身,这两个人都是苗红根正的东林党……当然,在王化贞倒戈的今天他们的党派归属有了些争议,暂时他们可以算无党派人士了。而且魏忠贤觉得黄石似乎和孙承宗走得比较近,他一直担心黄石会因为方震儒的影响从中立位置跳去东林那边,但现在看起来黄石显然不是毛文龙那种政治白痴,所以魏忠贤已经把黄石看作半个自己人了。

而更大的一个政治白痴熊廷弼现在已经成了丧家之犬,以前曾经力保熊廷弼的方从哲被东林党认定为“邪党”领袖,还说方从哲是下毒谋杀天启老子泰昌帝的凶手,有十大罪、三该杀,更差一点把方从哲一党都定了大逆罪,所以现在方从哲的追随者全是魏忠贤的铁杆了。而东林党也不说熊廷弼的一句好话,就在魏忠贤定了熊廷弼传首九边的重罪后,跟魏忠贤仇深似海的东林党还大叫:“没把熊廷弼剐了真是太便宜他了!”

作为一个军事将领,黄石想问熊廷弼这个老军务一些辽东问题看起来很合理,至少魏忠贤不信黄石会帮熊廷弼什么忙——又没交情又没好处,他黄石图什么呢?

“黄将军可以去给熊廷弼送行,这事儿不用劳烦万岁爷了,咱家会安排的。”魏忠贤阴冷地笑了一下,在他的计划里,弄死熊廷弼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不过熊廷弼的大嘴是有名的又臭又硬,现在更是什么都没有了,也什么都不怕了,黄将军可有把握让他说话么?”

黄石习惯性地耸了耸肩:“末将会告诉熊廷弼,如果他好好和末将说话,末将就会给他女儿说个好婆家。”

第三十三节 觉华(下)

魏忠贤听得哈哈一笑,重重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送熊廷弼上路前,咱家会派人带黄将军去见他一面的,将军顺便还可以看看方震儒,给他报个喜。”

大事已经了结,黄石就等着去面圣了。魏忠贤正要打发人去看看天启在干什么,就有一个脸色煞白的太监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黄石见那太监凑在魏忠贤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隐隐约约地听到似乎有“御花园”、“水池”和“泛舟”几个词,那魏忠贤勃然色变。他猛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刚才的镇定从容一下子就都不见了。

“黄将军稍坐,咱家去去就来。”

魏忠贤扔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离开了,把黄石一个人傻愣愣地丢在那里独坐。他从上午一直等到午后,才有一个小太监跑来告诉他:“魏公公让我带话给黄将军,今天万岁爷不能召见将军了,黄将军先请回吧。”

……

天启五年十月二十日,辽阳

莽古尔泰最近过得很舒心,耀州一战他偷袭了明军在辽河的浮桥,结果不但把过河的明军包了饺子,还追杀了河西的明军五十余里。这一仗他斩首三千级,还抓到了七千多俘虏,其中有三千多被他补充做了哈食、包衣,这让他的不少旗丁可以从劳作中释放出来了。

而且莽古尔泰还开出了不错的价码,凡是志愿加入正蓝旗做旗丁的人,他立刻分给土地、女人和牛。靠着这个优惠条件,他从明军俘虏中选拔了几百精壮补充到他的旗里,而且这些人还对待遇很满意,觉得这里的生活水平比在明军那里当小兵要强。最后的一批俘虏被莽古尔泰卖给了朵颜蒙古的头人,还换回了些战士和牛羊。

这次莽古尔泰全旗男女老幼齐出动,在荒郊野外抓了三天俘虏,顺便同时拣破烂,他还专门出动大批人力在辽河口布网,把落水的明军尸体都捞起来扒铠甲衣服。结果他一共拾到了四千多具铠甲,还找回了三千多匹马,为此努尔哈赤出辽阳城四十里迎接他。

除了孝敬一些盔甲给老爷子外,莽古尔泰还把明军遗弃的战车、大炮和火铳都搬去沈阳了。沈阳城外有绵延十几里的铁匠铺,莽古尔泰打算把明军的战车和火铳都融了打造武器和盔甲。

至于大炮怎么办?以前一向都是融化掉换粮食,但这次莽古尔泰想了很久,一直把自己的脑仁都想疼了,最后聪明的莽古尔泰决定等他更聪明的八弟回来以后再说,所以他挖了一个好大的坑把上百门大炮都先埋起来,抓住的快二百名明军炮手也都被他好吃好喝地养了起来——莽古尔泰觉得自己跟八弟相处久了,也变得越来越有远见了。

昨天凤城那里传来了消息,毛文龙凭借他算命先生的本能,在阿敏领着几万大军赶到前及时逃走了。通过几年的锻炼,现在的毛大游击队长一身打草谷的本事已经是炉火纯青,那撤退的时间绝对是拿捏得不早不晚,而且他们的后卫是当着阿敏先锋的面把鸭绿江上的浮桥砍断的。

阿敏来的信里说到:自打明军走后,镇江城郊的老鼠开始成批成批的饿死了,乌鸦也都搬走了,因为无论是草根还是树皮,毛文龙全都没给留下。

陈继盛如同皇太极所料,在阿敏离开后就从宽甸的深山老林里出来抢粮了,但伏击陈继盛的作战却失败了,后金军只消灭了有限的一些后卫部队。那东江右协的陈副将不愧是毛文龙的亲兵队长出身,他在第一时刻就嗅到了空中的异常气味,然后就毫不犹豫地撒丫子往回跑,皇太极急忙追击还是没能赶上他的主力。宽甸的那野人山的官道都被明军刨成丘陵,陈继盛还很有创意地在上面种了小树,等他窜回了自己的地盘后,皇太极也只有望洋兴叹了——这大片的原始森林,恐怕连老虎进去都要迷路。

皇太极曾来信建议努尔哈赤攻入朝鲜,他觉得只要拿下义州、朔州,切断朝鲜到宽甸的粮道,丐帮长老陈继盛就得乖乖地放弃他的野人山……但阿敏不同意。

后金想方设法买到了一份今年毛文龙给明廷上的塘报,加上今年涌入朝鲜的辽东难民,年底的时候毛文龙已经在吹嘘他有“雄兵”三十万了。

明廷当然不接受这个数字,但阿敏认为男丁数差不多是真的,他反问皇太极:毛文龙带着他的几十万“雄兵”已经在朝鲜坐了五年了,别说是年年大旱的朝鲜了,就算是气候什么的一切正常,那朝鲜又还能剩得下什么?

所以阿敏认为去朝鲜打毛文龙纯属浪费粮食,他觉得只要能把毛文龙和陈继盛的三十万大军控制在镇江和宽甸一带,这就已经非常完美。

莽古尔泰今天又被努尔哈赤找去问话,主要内容都是关于耀州一战的,在确认了明军的战斗力和装备后,努尔哈赤似乎也有意去辽西玩一趟。回到自己的帐篷后,莽古尔泰就仔细地看起了地图,今天努尔哈赤让他离开前提醒他要为出征辽西作准备。

习惯性的首先往长生岛的方向扫了一眼,莽古尔泰胸口里顿时涌起了一片恶寒,他急忙把目光向北移开……眼下辽南的局面还算稳定,自从耀州之战后,刘兴祚就变得更加老实了,他协助后金军把盖州附近的汉民都挪到了海州地区,后金军也在海州和盖州之间建立了一道辽阔的封锁线。现在盖州已经基本被放弃掉了,汉民南逃也得到有效的制止。

手贴在地图上沿着道路轻轻西向,莽古尔泰的视线跟着自己的手从海州西移到三岔河,渡过辽河后就指向广宁方向。从广宁以后就该南下了,莽古尔泰用指甲狠狠地划出了一道长线,直通向辽西走廊后方的山海关。

这道深刻的痕迹划过了大凌河、锦州、杏山,然后是宁远——觉华。

第三十四节 新兵

天启五年十月二十二日,长生岛

训练场的观兵台上是一群头戴红缨凤翅盔的军官,他们的胸前带满了曾经获得的勋章。观兵台下,一队队头戴铁盔、披坚持锐的士兵排着方方正正的战阵,高踢着腿齐步走过。每个方阵走过观兵台前,带队的队官就会拔出佩刀,按照泰西邓肯传授的姿态在刀刃上轻轻一吻,然后把它高高地竖直举起。

队官会一直高擎着军刀,直到通过观兵台正前时才会把它向着观兵台方向用力虚劈到水平方向,同时扭过头高声喝道:“大明第一强兵——长生军向您致敬,大人!”

军官身后的四百多士兵也会随着这虚劈的动作而齐刷刷的向观礼台看去,经过赵慢熊身前以后就继续向前望去,伴随着一丝不乱的军靴踏地声,雄赳赳地从观兵台前走过……

观兵台上的军官簇拥着正中的三个人,他们分别是救火营代营官贺定远、磐石营代营官杨致远和加衔参将赵慢熊,黄石离开前提升赵慢熊为加衔参将,让他暂时负责管理自己的直辖部队和直属领地。之所以让赵慢熊当这个加衔参将,第一是因为赵慢熊还是黄石最信任的人;其次是因为黄石出发的时候以为他很快就能回来,觉得不会需要赵慢熊负担什么需要决断力的工作;最后一条理由是赵慢熊是一个能上能下的人,黄石走的时候已经和他私下说好了,一旦回来就要把赵慢熊的加衔参将扒了,换作其他人黄石就有点不好意思这么干了。

赵慢熊他们都还没到三十岁,但这三个将军都把脸绷得紧紧得,嘴唇也闭得紧紧得,除了他们竭力营造的一种老气横秋的神态外,所有的长生岛军官都会在阅兵式上感到一阵阵的震撼,即使是赵慢熊他们这些有过很多次经验的高将军官也毫不例外。

私下里贺定远曾说过:“看阅兵式是让我兴奋的事情,每当官兵喊那一声杀时,我都恨不得能和他们一起喊;每当看着他们一往无前地从我面前走过时,我都感觉胸中的豪气充盈得几乎要冲出来。”

长生岛的阅兵式是黄石和邓肯共同研究出来的,除了现在举行的白日阅兵外,阿道夫·邓肯还独力设计过一种夜间的火炬游行,他甚至还为这种夜间阅兵式专门设计了配套的高腰齐膝军靴、黑军服、黑披风和火红臂箍。

看小队彩排时,黄石暗地里也承认邓肯的火炬游行有很强烈的视觉效果,但为几千官兵准备全套行头实在太贵了,而且火炬和油脂也不便宜,所以最后夜间游行的主意终于还是放弃掉了。

黄石费力气搞阅兵式主要还是为了提高官兵的荣誉感,除了军官以外,参与阅兵的士兵也有很好的反应,激昂的军乐、齐整的队伍和被瞩目的感觉对提高士兵的归属感和荣誉感都有不错的效果。

今天的阅兵式是为了庆祝又有四百名步兵新兵完成基本训练而举办的,这也是计划里最后一批应该完成训练的士兵,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选锋营的老兵,这四百士兵将和四百名长生军老兵在岛上完成协同训练,等这八百名步兵形成两个有战斗力的部队后就会补充到章明河手下去——本来按照黄石计划这早就该完成了。

计划没有完成并非是赵慢熊或者是其他长生军官的责任,自从黄石走了以后,监军吴穆就一直尝试复员几种传说中的军阵。从很早以前开始,吴穆就对三国演义诸葛武侯的八卦阵非常感兴趣,尤其是那种八卦阵所附加的眩晕、混乱、幻觉效果更让吴公公垂涎不已。

过去黄石总在岛上呆着,那时前镖师自认插不上话,这次好不容易黄石不在了,吴穆就认为学以致用的机会到了。至于剩下的几个人,吴穆在心里偷偷给他们扣上了不同的帽子,赵慢熊是“狗头军师”,贺定远是“匹夫之勇”,杨致远则是“种地农民”。

吴公公认为自己一直跟在黄石身边,显然能高屋建瓴看待问题,起码比狗头军师、无谋匹夫和老实农民强,他把三国演义又反复看了很多遍后,吴穆就缠着赵慢熊他们让他来操练自己理解的“九宫八卦阵”……

阅兵式完成了,赵慢熊就下令准备演习,这次的演习会由复州战役后训练出的第一批新兵来表演,他们已经和老兵共同操练了两个月了,其中的佼佼者已经很是像模像样了。用刚完成整个训练过程的新兵进行演习不但可以观察各队状态,还可以给今天这批刚走出新兵营的士兵作一个不错的示范。赵慢熊下达了命令后,心满意足地长出一口气:“虽然晚了一些,不过总算是就要完成了。”

他身旁的杨致远闻言轻笑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地低声抱怨了一句:“幸好吴公公最后泄气了,不然大人交待的工作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完成。”

“就是,幸好如此。”贺定远的耳朵一向很尖,他听到后也大声赞同,虽然大家都很喜欢和吴公公一起喝酒,但他们普遍都认为自己比吴公公更擅长军务:“到时候大人回来一看兵没练好,肯定又要把气出在我们身上,弄不好还要按照失职条例打我们军棍。嗯,某听说吴公公还在写一本兵书,哈哈,某以为……”

赵慢熊和杨致远一起厉声喝道:“住嘴!”

……

最后一项演习是实弹演习,参与这次演习的五十名新兵是按照每队五兵的标准从救火、磐石两营集中起来的。复州之战后加上归队的伤兵,长生岛还有三千多步兵老兵,黄石除了抽调了一批精英到教导队去以外,把剩下的老兵分摊到了包括选锋营在内的三个营内,所以这两个野战营每个队都有二百名左右新兵,这次每个队官都为最后的这项演习派出了他们手下最好的新兵。

独孤求也是这五十名士兵中的一员,几个月前他刚到新兵营时正好被分配到宋建军教官手下,所以独孤求进行基础训练的生活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根据长生岛的军法条例,教官无故殴打士兵会被处以极其严厉的处罚,但宋建军充分展示出了中国劳动人民的传统智慧,他从来没有在训练时间以外找过独孤求的茬……

只是在训练场上的时候,宋教官的眼睛在观察独孤求动作时,永远比最饥饿的老鹰还要敏锐十倍,独孤求再细微的失误、迟滞和不规范都会被宋建军立刻指出来,然后就是一顿绝不会比条例多一棍或是一鞭的毒打。如果只是毒打也就算了,问题是宋建军的毒打还从来不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军医每次检查独孤求的伤势后都会下一个“较严重的皮肉伤,但可以继续参加训练”的评语。

经过宋建军半个月的调教,独孤求踩鼓点就踩得和三个月的士兵一样好了,到了一个月基本训练快结束的时候,别的新兵队的教官偶然看见独孤求的基本技术动作时,都纷纷称赞说他这些动作几乎能比得上一年的老兵了……就是此时独孤求仍然承担着他所在新兵队一半左右的毒打。

自打离开了新兵营以后,独孤求就好像一下子从地狱升上天堂。他被分配到了救火营甲队,在他的步队里,每个军官都夸奖他的动作规范、对军官服从度高、对技术动作学习快——从来不用教第二遍。这次队里推荐士兵的时候队官第一个就点了他的名字,无论是他的队官、队副,还是把总、果长都对独孤求抱以热望,希望他这次能在演习中为队里争光。

五十名新兵戴着长生岛标准的步兵战盔,那种顶部圆溜溜的长护颈头盔,每人身上也都披上了一套标准的铁鳞甲(现在因为盔甲进一步缺乏,新兵不再发铁甲而是躲在方阵中)。他们派了一个十人宽、五人厚的小矩形队形,每列都是来自同一个步队的士兵,每个排头兵也都是他们队中最优秀的士兵。

独孤求昂首挺胸站在战阵第一排的左手第一个,他知道远处观兵台上的大人们正在看过来,几千在观兵台后面排列整齐的士兵也在看过来。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让独孤求一个劲地冒汗,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僵硬地不听使唤了,虽然独孤求一直告诫自己要冷静、要镇定,但他全身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

紧张已极的独孤求感觉自己根本无法执行好命令,这种担忧更让他焦急得五内俱焚,随着等待的继续,独孤求连呼吸都开始变得不均匀起来了……直到他看见一个军官领着旗手、鼓手和辅兵队大步走来……那军官的体型和步伐姿态一下子让独孤求停止了呼吸,窒息的同时他还涌起了一股恐惧,这种恐惧更带来了几乎让人呕吐的恶心。

大步走过来的军官正是宋建军,独孤求这样的精英新兵把他的眼光养得太刁、太高,在这个主要目标消失后,宋建军的注意力重新分散到其他人身上,突然发现自己在新兵营看谁的动作都不顺眼……宋教官训练出了一队又一队的高质量新兵,各种荣誉如同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身上,来自上峰的口头赞扬和书面记功几乎把他淹没。

现在所有的队都抢着要他宋建军训练出来的新兵,教导队的各级领导更把他视为这批培训教官中的千里驹,当赵慢熊下令准备压轴的实弹演练后,教导队毫不犹豫地派出了队里的第一流教官——宋建军。

明军传统中最让黄石深恶痛绝的就是“兵为将有”模式,当然,他黄石手下的官兵无疑是他的私有财产,可他决不允许手下的士兵为军官所有。毫无疑问,黄石也知道宋朝的那种“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有多低效。

为了打破这个传统封建壁垒并且不造成负面影响,黄石一直在长生岛推行抄袭自未来的军衔制度——就是官兵都要无条件服从更高级的军官,除非有更高级的军官明确下达相反命令。在黄石的努力下,长生岛的军事命令已经完成了标准化,而教官、新兵营等制度和频繁的军官平调也是为了避免士兵私有化。

为了保护军官和功勋老兵,长生岛严禁官兵在战场佩戴勋章,不过现在是演习,所以宋建军就把自己的勋章统统带上了。他头顶军官的红缨凤翅尖顶盔,斜批大红垂地斗篷,脚下是黑靴、足胫甲,腰系虎头皮带,胸口一堆明晃晃的勋章耀得人眼花,其中最醒目是就是那枚三级卓越勋章。黄澄澄的大铜牌总是被宋建军洗刷得一尘不染,他的未婚妻还亲手为它另作了一条色彩斑斓的大宽条绶带,这条私制的绶带用掉的丝绸可是花了宋教官大半个月的口俸,他自然更是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佩戴勋章的机会。

宋建军目光划过时,如同看到毒蛇的青蛙一样的独孤求感到全身都麻木了,他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几乎停跳。从这一刻起,他身体也不抖了,冷汗也不流了,观兵台上是不是有大人物在看着独孤求也不在乎了,他像在新兵营时那样全神贯注地听着宋建军的每一句话,生怕漏掉了一个音节。

首先是长生岛特有的任务简报,宋建军手臂向着身后挥动了一下,六百米外邓肯已经带着炮队做好了准备:“正前方有敌军的炮兵在持续轰击我军纵队,为了防备可能存在的敌军掩护部队,我队将冒着炮火缓步前进以保存体力,最后以勇猛的白刃突击一举摧毁敌军炮兵。”

说完后抱着演习器材的辅兵们就走了过来,把家伙们递给参加演习的士兵们,等辅兵散去后宋建军就转身面向炮兵的方向站好,他深吸了几口气,使劲挺直了胸膛,左手扶住自己的腰刀刀柄,右手向前沉重地一指:“前进。”

邓肯看到这队士兵随着鼓点开始迈动脚步后,也奋力挥舞了一下手臂:“点火。”

两个炮组闻令开始射击,炮弹呼啸着向远方的步兵队飞去,几乎就在炮弹出膛的一瞬间,炮组成员就开始有条不紊的再装填工作,炮组把总和观测员也镇静自若地开始观测起了炮弹落点。

冒着炮火缓步保持队形前进是长生军重要的训练内容之一,刚开始是让士兵站成队形听着炮兵放空,等他们适应了炮声后就要联系在空炮声中行进,最后当然是在实弹中行军和队形变换了。

当然,在进行这种训练中炮兵绝不会故意往自己的步兵身上开炮,他们会让炮弹从军队上方或左右飞过。这种训练的目的就是要消除士兵对大炮的畏惧心理,黄石一直担心有一天会面对后金的大炮,虽然这个担心迟迟没有成为现实,但反炮兵训练也始终没有停过。

今天宋建军带着的这批新兵反炮兵训练才刚开始一个月,总共也没有过几次,他们走了两百米后,邓肯的炮兵也调正好了落点,一发发炮弹不断从他们头顶和两旁尖叫着飞过。旁观的军官们都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们因为紧张而变得有些僵硬的动作,观兵台上的三位游击将军脸上也都露出微笑。

贺定远有些惋惜地评价道:“到底还是新兵,这么远的炮击就开始有影响了。”

“才一个月的反炮兵训练,这样就可以了。”杨致远微笑着反驳了一下,目前为止大部分士兵腰还是挺直的,目光也笔直向前而没有游移。他又盯着领头的宋建军看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这个宋教官很不错,行进节奏掌握得不错,军官的气势也保持得很好。”

步兵很快就行进到距离炮兵二百米左右了,控制炮队的邓肯也变得有些紧张,今天的演习的计划还是风险很大的,所以他亲自来到一线指挥。邓肯轻轻点了点头,他的传令兵严肃地说道:“遵命。”

然后就掉头对着两个六磅炮炮组高声叫道:“跳弹射击。”

两门六磅炮在命令声中连续压低炮口,在完成炮长要求的角度后装填也几乎在同一时刻完成了,这两个炮组是长生岛最配合默契的两个炮组,也是射击最精确的两个组。

炮弹落地后随即向着步兵们的方向弹起,高速旋转着的炮弹发出刺耳的啸声,从步兵单薄的战线上冲过。

这两发炮弹掠过士兵头顶时,不少士兵都忍不住做出些许躲闪和弯腰的动作,以前的反炮兵训练中并不是没有发生过事故,虽然两个月没有事故,但这些新兵也都听说过炮弹冲入人群时的威力。长生岛进行反炮兵训练以来,死于事故的士兵已经有近五十人了,那些被炮击伤而没有死亡的二十多个幸运儿也几乎都进行了截肢手术——在没有抗生素的长生岛,不切除被炮弹打烂的伤处就必然会死亡。

这些训练事故中,最大的一次误伤造成了近二十人伤亡,今天赵慢熊让邓肯亲自负责操炮,就是为了尽可能地避免流血事件的发生。

又一次的跳弹冲着宋建军飞过来了,作为经过多次反炮兵训练的教导队的一员,宋建军仍保持着单手扶刀的姿态,右臂有力地在空中挥舞着。他圆睁着大眼沉稳地领头走着,脚下的步伐没有一丝的变化,炮弹呼啸而过时带起的风吹动了宋建军的胡须,不过他仍然把腰挺得直直的,眼皮都没有眨动一下,如同一个西伯利亚大熊那样地走着、如同巨熊走向海豹时那样从容镇静——不过是炮弹而已。

当初反炮兵训练发生几次事故后,就曾经有人建议黄石中止实弹演习,单纯用空炮练胆就好,当时这个提议得到了不少军官的赞成,因为大家都觉得辛辛苦苦练出来的兵死在自己人的炮火下太冤枉了。等到有几个军官被炮打死后这个呼声更是高涨,毕竟炮弹实在不长眼睛,损失军官让黄石的几个手下心疼得很。

对此黄石追加了两项新的条例:首先是死于训练事故的官兵抚恤视同阵亡者;其次是扣导致事故的炮兵官兵的薪水,但中止实弹演习这项提议本身被断然拒绝了。

“我军在训练场上洒下的每一滴血,都是为了让大明王师无敌于天下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这句话在黄石死后被刻成字,贴在北京军官学校的墙壁上,当然……其中“大明”两个字被从这句话中抹去了。

几百年后,这句话又被很多第三世界国家收录入他们的小学课本,这些国家借此控诉野心勃勃的帝国主义者、他们的骄傲狂妄和不可一世……

独孤求始终战战兢兢地跟在宋建军身后,对眼前这个魔鬼的恐惧让他对炮弹和身边的同伴都视而不见,一直进入了距离炮兵不到三十米的地方,宋建军猛地停住脚步,用尽全力把右臂向前挥去:“突击——”

独孤求想也不想地抱着发给自己的木桩就冲了过去,他被分配了一个堵炮口的工作……

二十米……

十五米……

在正常反炮兵训练中,这也就到了应该结束的时候了,但今天邓肯看着冲过来的年轻士兵,却直接对身边炮组下令道:“点火!”

在独孤求面前不过十米,炮兵毫不犹豫地把火把伸向火门,这个新兵在听着背后催促的鼓声,脚步一瞬也不曾停留,他毫不犹豫地把怀中的木桩举过头顶,按照标准的技术动作把它向着炮口插了过去,就在木桩即将抵达目标前,独孤求前方的炮口喷出了火光……

震耳欲聋的巨响和耀眼的火光让独孤求几乎昏了过去,过了很久他眼前还是一片漆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晕头胀脑中独孤求感觉自己手脚好像被人抓住了,那种腾云驾雾的感觉更强烈了,眼前的星星也变得更多了,身边似乎还有人在兴奋地大喊。

“这是我的兵,是我的队的……”

昏沉沉中,独孤求终于把喊叫的声音辨认出来了,这肯定是他的队官王启年。

观兵台上的赵慢熊、贺定远和杨致远此时都在鼓掌,演习的最后一炮是空炮,那个勇敢的新兵倒下后,邓肯就宣布演习结束了。救火营甲队立刻就涌了上去,这次演习如果是老兵那倒也没有什么,但参与者都是三个月的新兵,所以那个兵算是给他们队挣足了面子。救火营甲队学习邓肯教授过的方法,喊着一、二、三把独孤求扔到了空中,然后抬着他炫耀给其他队看,甲队队官王启年满脸都是欣喜和得意,这次上锋的表扬和记功他肯定有一份不说,就是向其他的队官吹牛也有谈资了。

……

天启五年十月底

东江镇总兵毛文龙发紧急塘报给朝廷、辽东督司府和全东江镇,他首先报告东江本部和右协面对的后金军只剩下镶蓝旗了。

其次毛文龙通报了他刚打探到的消息:努尔哈赤下令七个旗的主力向辽阳集中,同时还下令每个牛录出一辆牛车和二十个手推车随军出发。毛文龙由此预计后金将出动一百六十个牛录,一万五千左右批甲兵,加上无甲兵共四万到四万五千军队攻击辽西走廊,出兵的具体时间毛文龙认为将是天启五年十二月十五日。

(原本历史上,毛文龙提前两个月在东江塘报里预告后金出兵四、五万军队向辽西,时间是天启六年正月十五日。努尔哈赤出兵的准确时间是正月十六日,和毛文龙预告的时间有一天的误差,关于后金兵力辽东督司府给朝廷的报告是“虏众四万”,大明兵部事后的统计是“约五万之数”。)

天启五年十月二十五日,东江镇本部在发出塘报后下令戒严。

十月二十七日,东江镇右协陈继盛下令动员戒严。

二十九日,东江镇左协各部先后下令全体动员、领地戒严。

……

山海关的辽东都司府

关宁五总兵之一的杨麒抱着继任辽东经略高第的大腿,已经是声泪俱下:“高大人,野地必不可战,关外必不可守啊!”

从高第奉命经略辽东开始算还不到一个月,而他到这山海关则才是第三天。

杨麒见高第满面愁容没有立刻答应,就又哀求道:“高大人,让儿郎们撤退到关内吧!”

第三十五节 诏狱

天启五年十一月初一,京师

上次预备面圣时闹得那番变故让黄石疑神疑鬼很久,听见的那几个词更是让他心惊肉跳了好几天,黄石隐约记得天启是夏天掉水里,着凉以后就病死了,如果木匠皇帝这次是冬天掉冰窟窿里的话,那想来是更没有活路了。

不过等过了好几天看到京师一切平静后,黄石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于杞人忧天了,最后总算找到机会打听到宫里的消息,原来那天只是一个太监掉到冰窟窿里淹死罢了。比较麻烦的是这个淹死的太监一向比较得宠,天启皇帝御宇多年,内外廷都早知道“上厌女色”,多年来深得天启宠爱的都是些小太监。

比如这次淹死的小太监就是其中之一,姓李,宫中人称“李小姐”,这个太监在冰面上凿冰钓鱼,不幸掉进去了。只是李小姐几年来一直甚得天子之心,以至类似“李小姐染病不至,则举宴不欢”这样的纪录比比皆是,所以天子很伤心,一下子没有了接见黄石的心情。

以黄石的现代人心理,这种事情虽然是彻底的“人各有志”,但似乎也并不是什么特别光彩的事情。至于天启喜欢打木匠而不喜欢到朝堂上当内阁的摆设和蜡人,黄石反倒觉得这个很容易理解。但明末士大夫的标准却和黄石的价值观完全不同,他们对天启不肯枯坐一天看内阁扯皮很不满意,但对皇帝好男风却觉得没啥了不起的,甚至……似乎还有点隐隐赞同。

“上不近女色”,“君王不爱倾国色”,这些充斥在黄石耳边的对天启的赞扬,让他越琢磨越不是味。似乎在明末臣子的眼里,皇帝作为一个男人喜欢漂亮女人是昏庸无道,但是喜欢男人就是阳刚君子之风,这是什么逻辑呢?

黄石猜这是因为明末文官集团整体好男色,例外者百中无一,所以不得不拼命美化这种风气,最后就把男色硬生生地拔高到了人品高尚、风流倜傥和君子洁身自好的高度上去了。比如在此时的北京,妓院一般都是平民才去的下流场所,而绝大部分官员都要去找相公。明朝的秀才们游学时为了附庸风雅也都是带书童而不是使女,当然,书童比使女更适合跑腿、干体力活儿也是一个方面。

总的来说,这个问题的根源还是在明太祖身上,他显然是担心有些贪官会利用女人行贿或纳财,所以他颁布了命令,规定官员出外做官时不许带老婆,也不许嫖娼。这个规矩在明朝执行了几百年,产生的影响大概是当年明太祖始料不及的。

等出了天启这么一个放着后宫不去享用的天子,上下百官自然是心怀大畅,顿生“我道不孤”之感,“不近女色”是天启朝朝臣对皇帝的主要歌颂方面。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影响就是,大臣们均不提让朱由俭出京就藩的事情,到了天启五年后,百官基本都已经视朱由俭为皇储,并有人提议仿历代皇太子例,为朱由俭开詹事府或请先生讲学。

黄石并不是很希望朱由俭能够登基。这个末代皇帝给黄石的印象并不是很好,他感觉朱由俭内心希望自己能像祖先朱洪武一样来治理这个国家,但可惜他没有朱洪武那样的本事,又多喜用眼高手低之辈,说白了就是没有识人之明。但这并不是黄石能干涉的事情,朱由俭承续大统已经是中外之望。而且……历史毕竟已经略微改变了,或许天启能再多活些年,等他更有家族责任感后,也说不定就肯捏着鼻子找个女人,为大明王朝、也为他自己生个继承人了。

或者天启熬到朱由俭的儿子诞生,那说不定就是侄子嗣成大统。以黄石想来,如果真能如此的话,那天启估计会选择孙承宗做托孤之臣。而没有了天启皇帝撑腰,魏忠贤也就是类似一条狗罢了。

不过有嘉靖的前车之鉴,说不定大明臣子会被历史重演的想法吓个半死,担心又来个“大理案”。

黄石最后发现自己这都是空想,这种事情根本就是老天爷才能解决的问题,自己成天瞎想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三天前得知熊廷弼最终还是被天启皇帝勾决后,黄石就一直在驿馆等着魏忠贤的信使,直到今天下午宫中派来太监给他带路去天牢,黄石取出一个布包就跟着那太监一起走了。这个布包里装着些纸,黄石常常自感拙于谋划、战略,所以黄石也打算趁这个最后能见到熊廷弼的机会,向他请教一些大局方面的问题。

进入诏狱后,那太监把手令交给了看守,然后笑嘻嘻地对黄石说:“厂公交待过了,黄将军要说的都是军国大事,小的们是不可以听的。”

那太监说话的时候,诏狱的锦衣卫们已经看过了手令,他们也站在一边频频点头,等太监说完后就有一个锦衣卫官兵拿起了钥匙盘,作了个请的动作:“黄将军请随小人来。”

黄石点了点头,解下佩剑交给旁边的看守,跟着那个锦衣卫向走廊深处走了进去。

长长的走廊两侧都是诏狱的牢房,几百年来,这里面关的犯人和犯属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般的小角色是绝对不会有机会坐锦衣卫的大牢的。而在这些人物里,不知道有多少都复辟成功,天恩起复、再世为人,所以诏狱的看守们是绝对不敢得罪他们的犯人的。

黄石的目光从一座座监牢扫过,所有的房间都收拾得很干净,牢门外面甚至还挂着干净的窗帘。在这里面也没有什么腐败的气味,更不要说什么恶臭了,相反,黄石还闻到了一股新鲜的干草气,显然诏狱的看守还是经常为牢里的犯人清洁地面的。

前面的锦衣卫在一座牢门前停下了脚步,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问道:“熊先生可在?”

这语气客气得根本不像是在和一个死囚说话,相反倒似是在给长辈问安一般,黄石见状心说:“看来诏狱的锦衣卫打定主意,不见人头落地绝不得罪任何一个人。”

其实黄石还是误会了这些锦衣卫,他们打定的主意是:即使看到人头落地,也绝对不得罪人。能进诏狱住上几年的人,个个都是在外面一跺脚地面都要晃几晃的主。他们这些锦衣卫虽然是天子亲兵,但说到底还是小人物,如果真得罪了快死的人,难保这人没有什么门生、故吏还能给他平反鸣冤。比如这个熊廷弼当了几年的辽东经略,就算不能给自己翻案,只要他某个有权势的朋友存心要替他整整锦衣卫的小兵,他们这些没权势的看守还是受不了的。

半天没听见里面有人吭声,那个锦衣卫又客气地低声叫了两次,就轻轻回过头冲黄石吐了下舌头:“只有奉钦命审案的官来提人过堂,并且犯人死活不出来时,我们才能硬闯牢房,他们毕竟都是有过功名的大人啊。”

黄石凑前一小步,用同样的低音问道:“这位兄弟客气了。可是我能不能自报家门,求见熊先生呢?”

“当然可以。”那个锦衣卫飞快地答应了,他固然不想得罪熊廷弼,但也更不想得罪黄石和魏忠贤。现在看黄石自己把难处揽过去了,他心里当然很高兴,那个锦衣卫说着就后退了几步,恭敬地说:“黄将军请。”

黄石整理一下披风,迈上两步立正在熊廷弼的牢门外,隔着幔布就是恭恭敬敬的一个深鞠躬,他拱手行礼的同时朗声叫道:“小子黄石,求见熊先生。”

这句话说完以后,躬身垂首的黄石就听到周围几个牢房中传来了窃窃私语声。这些年来黄石的名声也很响亮了,皇帝和内阁这些核心成员能看到黄石的奏章和原始记录,所以还觉得他的战果是在可以想象的范围内。但其他一些与战事无关的官员,很少有机会了解内阁的机密文件,所以他们的消息来源就是小道消息,迄今为止市面上流传的故事要比黄石上报的八百破六千更神奇的多。

比如南关之战就被哄传了一营败三旗,至于这次的复州之战,黄石在自己的奏表里很坦率地谈到了中计的问题,并提到了当时和他一起的辽南东江各部。但在街头巷尾的流言中,这些友军当然都被黄石的崇拜者忽略掉了,既然上次南关是一营败三旗,那么这次当然就是两营破六旗了。

黄石的这些事迹在说书先生的口口相传下也变得越来越离奇,这些事迹里中伏、中计者都被说书先生修改成了莽古尔泰。这个倒霉蛋作为两次战役的参与者,上次黄石献上的大旗、金盔还被天启下令在御街上展览,所以莽古尔泰已经成为了北京人民口中的笑柄,现在人人都知道莽古尔泰是个著名的笨蛋。这导致的后果之一就是曾被莽古尔泰打败的东江各将也受到了加倍的鄙视,即使他们是在兵力劣势的情况下失败也没有用,其中也就是张盘英勇殉国才没有被挖苦上几句。

熊廷弼的牢房中开始也传出了一阵稻草梭梭声,但片刻后还是没有听到有人说话。黄石也不多等,当即又用洪亮的声音说道:“小子——太子少保、同知都督、世袭辽东都指挥使、东江镇左协副将黄石,特来此伏乞熊先生一晤。”

周围更多的牢房中都传出了议论声和低声惊呼声,这些人确认了黄石的身份后,就有不少布帘纷纷抖动起来,被掀开一个个缝隙,后面有无数道眼光投射出来,紧紧地在他全身上下盘旋。

黄石还保持姿态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但也能感觉到这些徘徊在自己周围的热切视线,他的余光还注意到有些躲在布帘后的眼睛饱含好奇和羞涩,那些眼睛的主人闪动着长长的睫毛,拼命地打量着这个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名将。

这时熊廷弼的牢房中也传出了一声长叹:“进来吧。”

“小子谢过熊先生了。”黄石隔着布幔回了一句,然后挺直了腰,侧过身让开一条小路让那个锦衣卫过来开牢门。

锦衣卫过来开牢门的时候,黄石的目光在周围的牢房上扫了一圈,发现周围已经到处都是眼睛了,女性中一些胆小的还象征性地躲闪了一下,但大部分还是不放过这个近距离观察“明星”的机会,她们纷纷用布挡住脸,勇敢地和那些男犯人一起看过来,对黄石的视线也毫无躲闪。

这时那锦衣卫已经打开了牢门,他转身对着黄石笑道:“黄将军,请进。”

黄石走过那锦衣卫身边的时候,在他耳边轻声道:“这位弟兄,能不能给我上壶好茶,我一会儿出来再谢。”

那锦衣卫心知黄石不愿意当着这么多眼睛掏钱,就微笑着说道:“好的,黄将军稍坐,小的一会儿就送茶过来。”

说完黄石就撩帘而入,把无数道目光一齐挡在外面了。

一个还算宽敞的单人牢房,对面的墙壁上开了一个透光的窗户,窗下有一张木板床,床坐落在地表除潮用的干草上,上面还放着一个小小的桌子。曾经的辽东经略熊廷弼盘腿坐在床上,身穿一身破旧的白布衫,过了这么久的监牢生活,熊廷弼的发髻还是梳拢得甚为齐整,他双臂悠闲地搭在床上的小桌上,正目光炯炯地向着黄石看过来——就如同他们上次见面时的那种目光一样。

踏入牢门之后,黄石向前挪了两小步就站定了,他好似没有看见熊廷弼的坐姿一般,双腿并拢就又是深深一礼:“后生小子,见过熊先生。”

熊廷弼哈哈大笑起来,他连拍了自己的大腿两下,直拍得噼啪作响:“黄将军,你是朝廷二品大员,吾不过一个待死之囚,可当不起你称呼‘先生’这两字。”

黄石也不以为忤,他抱拳道:“熊公……”

不料他又立刻被打断了,熊廷弼再次大笑着说道:“也当不得一个‘公’字。”

黄石被噎了一下后,一下子也没有想起再说什么话好,屋子里顿时就变得一片沉默,熊廷弼见状冷笑着说道:“黄将军尽管直呼吾为‘熊廷弼’好了,这几年大家都这么称呼吾,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的阶级可要比黄将军你低多了。”

如果仅仅看熊廷弼的坐姿和他的口气,那黄石简直认为他是存心要和自己吵一架的,不过幸好黄石知道熊廷弼不是这么无聊的人,他既然让自己进来就一定是愿意和自己说些什么,而且黄石也确信熊廷弼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更有满腹的抱负没有来得及施展。

黄石想着想着就站直了身体,脸上不但没有怒容反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可是熊廷弼看到黄石嘴角的微笑更是心下不痛快,他略一沉思就又笑道:“黄将军定也知道吾明日就要上路了,所以今天想是特意来看吾的笑话的吧。”

熊廷弼把右手一摊:“黄将军请,尽管来教训老夫好了,吾就在这里洗耳恭听。”

黄石心里又是一声叹息,这熊廷弼绰号“熊大臭嘴”,多年来他因为这张嘴得罪过的人如恒河之沙,不可胜数。现在熊廷弼自知绝无活路,心中凄苦之余,这毕生的爱好、习惯自然更是尽数出笼,黄石明白自己今天这算是正好凑上门来给他骂了。

“晚辈小子,有些军务之事不甚了了,特来请教熊翁。”黄石脸上仍然是一幅谦恭的表情,他平淡地紧跟着说道:“如果熊翁有什么未了事,小子也愿意代劳。”

“哈哈——哈”熊廷弼又爆发出一阵狂笑,就好像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笑的事情一样,人都前仰后合了,他笑了半天才勉强止住声音,脸都已经变得通红了,朝黄石戟着一根手指,一遍咳嗽一遍大声问道:“你一个边镇武夫,能替老夫代劳什么?你睡醒了么?”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声叫唤,原来是那个看守送茶来了,黄石转身接过了托盘,上面有一大壶热茶和两个茶杯。

——千古艰难唯一死,熊廷弼这位一代名臣,在这家破人亡的最后时刻,终于也有些微微失态了啊,竟会如此对待我一个晚生后辈。

——在熊廷弼的仕途中,最器重他、信任他的就只有万历了,万历皇帝生前尽力为熊廷弼遮挡风雨,等万历一死,熊廷弼也就是穷途末路了。

黄石一边琢磨着自己的心事,一边客气地把托盘捧到了熊廷弼的桌子上,然后又向后退开了一大步:“熊翁,显皇帝待你如何?”

第三十六节 智勇

当年努尔哈赤赢得萨尔浒战役之后,万历火线提拔了熊廷弼经略辽东,在熊廷弼的治理下辽东边军迅速恢复了元气。熊经略着重于培养军队的野战能力,他主持辽东军务期间,顶住了军方和朝中的压力把各营拆散,并奏请皇帝从全国各地抽调边军来辽东作种子部队。

经过一年多以后,努尔哈赤对辽东的袭扰已经基本被制止,明军还在部分地段展开了反击。比如当时的定辽右卫的守将毛文龙就收复了边墙内数座堡垒,并受到熊廷弼的通令嘉奖和保举。毛文龙正是这段时间逐渐在辽东人中间树立了很高的声望,后来组建了东江军。

熊廷弼还厉行经济封锁政策,软硬兼施地迫使蒙古各部落中止和后金政权的贸易。泰昌元年六月,努尔哈赤出动全军进攻沈阳,其先锋三日内被熊廷弼在野战中连续击败两次(这是萨尔浒战役后,明军对后金中央精锐第一次和第二次的野战胜利),就又灰溜溜地退回赫图阿拉去了。蒙古人原本是墙头草,看到明军已经呈现出转守为攻的态势后,也纷纷断绝了和努尔哈赤的关系。

但对战争所有的希望都随着万历的死亡而化作了泡影。万历皇帝生前把所有对熊廷弼的弹劾奏折都留中不发,万历临死前病重得爬不下床的时候还天天看熊廷弼的奏章,对他的要求也都立刻发放内币予以满足,以免贻误时机。

早在万历死前,朝臣们的普遍看法就是熊大臭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们通过一番仔细观察,自以为是地下了个结论,认为熊廷弼也就是找皇上要要钱,闲时练练兵、修修城堡,还有就是没事儿就去和蒙古人搞点外交,这都没啥稀奇的嘛。既然不需要亲冒矢石,那朝中的大部分文臣就认为他们也可以干得比熊廷弼更好,至少也不会比他差。

万历死后,得势的东林党在辽东野战胜利的形势下被冲昏头脑,他们给熊廷弼硬扣了一个“邪党”成员的帽子,把他扒拉下去了,然后……然后辽东的大好局面就没有了,熊廷弼整训的边军也都没有了。

听到黄石的一句问话后,熊廷弼回想起万历皇帝对自己的信任和提拔,以及当时的功败垂成,一时间竟然是百感交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他眯细了眼睛默默思考,喉结上下翻滚着发出咕噜声,似乎是把愤怒的咆哮声强行憋在了胸中。

“若,若是显皇帝还在,还在的话……”熊廷弼再张口的时候,他的呼吸声如同破旧风箱吹出的冷风,嘶哑得令人不忍卒闻。熊廷弼的话语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若是显皇帝再,再重用我三年,不,不,不用那么久,再给我两年时间,建虏就算不被剿灭也饿死在山中了,何至于有今日之患?何至于还要岁耗国家数百万两军饷啊?”

熊廷弼说到后面又变得慷慨激昂,意气风发起来:“后生,当知老夫落到今日境地,并非我无能,实乃朝中有奸佞陷害……”

其实黄石深知熊廷弼并不是一个完全优秀的统帅,因为熊廷弼的个人的缺陷也实在是太明显了,他似乎根本不懂官场险恶,不懂得怎么和同僚相处,所以一旦失去了万历这个靠山,在互相倾轧的朝廷上熊廷弼立刻就被群起而攻之。

当熊廷弼和王化贞分别任职辽东经略、辽东巡抚的时候,王化贞上奏朝廷,计划编组广宁军十三万兵,岁饷三百万,以确保河西之地。熊廷弼就公然反对说:若是靠王化贞掌军,必须从全国抽调精锐,岁饷千万,组建四十万广宁军方能平安无事。

后来王化贞根据努尔哈赤只有两万批甲的实力,提出以六万战兵、计三倍的兵力优势攻入河东,还气吞山海地提出“必一举荡平建虏”的口号。熊廷弼看完王化贞的军事计划后,也不提一个字意见,直接上书天启说:王化贞和他的六万战兵“必一举被建虏荡平!”

皇帝委任东林的张鹤鸣等人全权负责处理奢安之乱和建州之乱,熊廷弼就又阴阳怪气地说张鹤鸣等人全是草包,他们的本事也就是逛逛窑子、拽拽酸诗,还预言辽东、云南的官军都必然大败。

如此等等,熊廷弼最后把自己弄到遍地都是敌人的处境,而且这熊大臭嘴还每料必中,所有被他讽刺的人都确实像他所预言的那样落马。事后,熊廷弼还总是得意洋洋地痛打落水狗,反复强调自己的先见之明,结果就是所有和熊廷弼共事的人都恨他入骨。

就黄石的私下意见来说,熊廷弼观察力敏锐、反应迅速、战略眼光突出、充满自信并有决断力,是一个很优秀的参谋长……估计比现任的长生岛参谋长金求德要优秀,但这个人黄石以为并不是很适合做统帅。在明末的名臣中,黄石最佩服的是孙承宗的胸怀气度、熊廷弼的战略战术和卢象升的勇武胆略。但就他个人而言,那肯定还是更喜欢为孙承宗效劳,而不是给熊廷弼打工。

不过黄石不打算浪费时间在这个问题上,因为今天黄石是来办正经事的,无论熊廷弼怎么大发雷霆,他也绝对不会和熊廷弼争论、吵架的,熊廷弼目前的反应正在黄石意料之中。他等前辽东经略发泄完了以后又轻声说了起来:“显皇帝以辽事委托熊翁,明日熊翁在九泉之下见了显皇帝,该如何向他老人家交待呢?”

熊廷弼脸色怫然,尽是不悦之色:“非吾不欲报效显皇帝的隆恩简拔,可是豺狼当道,奸佞满朝,明日日落前吾已是黄泉路上人,奈何?奈何?”

“小子方才所谓的熊公未了之事,正是此事。”黄石双手捧住头盔轻轻摘下,把它抱在左臂臂弯中,正色对熊廷弼说道:“小子不才,愿以公之志为己志,敢情熊公传授小子两年平辽之法,他日大功告成、奴酋授首之日,小子必亲祭熊公在天之灵。”

熊廷弼瞪着表情严肃的黄石,一会儿,喃喃地说道:“两年平辽,那说的是建奴尚未进入辽地之前,现在建奴已经成了气候,两年恐怕来不及了。孙阁部虽然志向高洁,但他长于运筹、短于军旅,吾恐其练出来的兵不堪大用。”

“熊公明鉴,小子于练兵一途略有心得,只是运用不灵。”黄石看着熊廷弼满脸的狐疑之色,顿了一顿说道:“熊公明日便非世上之人,小子不敢相欺,复州之战小子以五营兵力抗建奴七十牛录,并非大话炎炎。”

说完后黄石就又用力挺了一下胸。熊廷弼紧闭着嘴、眯着眼睛掂量着他,黄石面无惧色地看了回去,一站一坐的两个人对视着,就像两个纹丝不动的石像。

熊廷弼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开了,眼睛又开始转动,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黄石一番,然后缓缓收回了双手,撑在床上把自己的身体挪到了床边,跟着一声叹息就把自己的双腿搬到了床下。黄石抱着头盔站在一边看熊廷弼摸索着穿好了布鞋,熊廷弼端坐起来以后,左臂侧搭在床上的小桌面上,右手向着左面的客座指了一下:“后生——坐。”

……

简要地介绍过几次战斗的经过后,黄石又讲起自己的练兵心得来,这个本来就是黄石的得意之处,他讲的时候也变得眉飞色舞:“每次战斗结束,小子都把老兵和新兵混编,一个老兵带一个新兵,这样组建起来的新营战斗力甚是可观。”

熊廷弼听过之后皱了一下眉毛,摸了摸胡须说道:“新兵和老兵混编,这好像是老夫的办法。”

最近几十年,尤其是在辽东地区,确实只有熊廷弼这么做了,所以他认为黄石显然是在抄袭他的办法。黄石也不争辩,只是微笑着点头道:“正是熊公的妙计,小子抄去了,熊公莫怪。”

这话让熊廷弼皱起来的眉毛一下子松开了,他宽宏大量地一挥手道:“不怪,不怪,黄将军抄得好,尽管拿去用吧。不过,这里面有几个要点,老夫给黄将军指点一下吧!”

黄石笑着轻轻一抱拳:“谢熊公海涵,请熊公赐教。”经过两个人这半天的交谈对答,他现在感觉有点摸清对面人的脾气了,熊廷弼很有点小虚荣,还蛮好为人师的。

“老兵拆散带新兵当然没错,但一个老兵带一个新兵实在太浪费了,而且三个营十五个步队都是如此实在太愚蠢了。正确的办法是新营一个老兵带五个新兵,而老营只补充进去很少量的新兵,这样可以快速形成劲旅和大批敢战的新部队。再说一个老兵带一个新兵还是带五个,对新兵成长并没有什么大区别。”熊廷弼一边说一边在空中挥舞着手臂,说到激动的时候手也紧握成拳,他敏锐的在黄石脸上捕捉到一些不解之情,当即大喝道:“小子,你有什么不懂的么?”

黄石确实听得有些不明白,他急忙问道:“熊公,这样岂不是有些部队战斗力很弱,万一敌军打击在这些……”

“真蠢材,”熊廷弼粗暴地打断了黄石,他大声地反问道:“哪支强,哪支弱你心里自然有数,你根据战场形势让强的去攻击敌军,弱的掩护不就好了么?”

“比如你刚才说的复州之战,”熊廷弼说着就一把抓过桌面上的纸稿,指着黄石刚才画好的战场示意图讲了起来:“你用了一个愚蠢的圆阵。你用圆阵的时候,一个营突破,一个营掩护,对吧?那么就有一半的老兵在干看着,没有打仗。如果你不是把所有的步队都搞成这个德性,你本来可以摆一个长阵,然后用超过七成的老兵投入第一次突击,同时在官道两翼也发动牵制攻势,一旦击穿建奴中央防线后迅速向两翼包抄。如果是老夫在指挥这仗,建奴本来是绝对不会有机会打成后来那种烂仗的。”

黄石犹豫了一下,还是发问了:“熊公,那如果建奴正好攻击在小子的弱队上怎么办?”

“你预判啊,”熊廷弼瞪大了眼睛,手指在纸上的简易地图上连戳了几下,力量大得好似要把桌面戳穿一般:“你根据地形,天色,对比我的兵力、兵种,预判对方的阵型、可能的进攻路线、攻击的地点和每次能投入的兵力啊,然后不就可以进行针锋相对的部署了嘛。”

“熊公能给小子讲讲怎么预判么?”

熊廷弼的胡子都吹起来了,他像是盯着陌生人一样地盯着黄石看了半天,脸上又露出些不屑的神情,嘴角也嘲讽地弯了起来:“黄将军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你到底会不会打仗啊?”

黄石脸顿时变得通红。长久以来黄石一直以力取胜,他也知道自己的指挥确实很粗糙,但他早就放弃了古代的名将拼指挥水平的念头了。

但不等他说话,熊廷弼的眉头就又皱起来了:“不对啊,老夫刚才看你简略说过金州之战,感觉你的预判明明很准确啊。”

熊廷弼说着就把金州之战的示意图从下面翻了出来了,黄石给他讲的金州之战是真实的实情而不是什么八百破六千,熊廷弼皱着大眉头开始仔细盘问起黄石战役的经过,这次熊廷弼把几场战斗的每个细节都反复推敲,眉毛也越拧越紧,嘴里不停地嘟哝着:“蠢材,真是蠢材。”

只是问过了金州、盖州、南关三仗后,熊廷弼就抬起头,满眼都是不解:“小子,你的金州之战打得很有灵气啊,可与古之名将比肩,连老夫都有自愧不如之感,怎么盖州和南关会打成这个样子?简直……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嗯,金州之战后小子你可是生过什么大病么?”

黄石心里暗道了一声惭愧,金州之战伏击那批出逃的后金军他是占了历史的便宜,事先知道了对方后来的每一步行动,战略上当然是绝对的料敌先机。而在盖州之战的时候,黄石就两眼一摸黑了,再到了南关之战,黄石的对手已经是这个时代的一流军事家,黄石每次都完全是靠蛮力取胜了。

熊廷弼狐疑地又扫了直流冷汗的黄石一眼,又低头看了看南关之战,嘴里兀自小声啰嗦:“真正蠢材……不过你小子的力量真的是很大,这样的局面都能被你翻盘,老夫不记得建奴有这么差啊。”

“好,”熊廷弼把这张纸也摆到了一边,他粗粗浏览了一遍复州之战的示意图:“我们再来说这仗吧!”

虽然明知不会得到好评价,但黄石明白现在不是好面子的时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把心一横:“嗯,熊公明鉴,这仗是如此这般……”

……

双目呆滞的熊廷弼微微张着嘴,直愣愣地看着地图,连话都已经说不出来了。黄石看着他这模样都替他感到难受,满脸羞愧地低声说道:“熊公,小子自知确实是蠢材一个,让您老人家失望了。”

那熊廷弼对黄石的话仿佛没有听到一样,仍然保持着石化的状态,黄石见状又低声叫了一声:“熊公。”

“啊,”如大梦初醒的熊廷弼看着地图摇头连连叹息:“黄将军你料敌、用兵的资质,以老夫观之,不过中人罢了,最高不过中上。复州这仗你轻敌冒进,你中了埋伏,你布了一个发挥不出兵力的圆阵,不做牵制攻击,你还遇到了拒马和弩机,但……”熊廷弼的手指轻轻在官道上划了一条线,眼皮一抬死死盯住了黄石的脸孔:“你就用一个步队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冲,那建奴就垮了?”

黄石诺诺地小声回答道:“是的。”

对面的人脸色反复变换,神情一会儿高深莫测,一会儿狰狞可怖,真是古怪之极……

“天下奇才!”熊廷弼大叫一声就从床上跳了起来,拱手就是一个深躬:“黄将军,老夫服矣。”

……

天已经蒙蒙亮了,熊廷弼久困牢房,毕竟体力不支,他伸手掩住嘴,重重地打了个哈欠。经过一天一夜长谈,熊廷弼把自己毕生所学所知的精华都传授给了黄石,希望黄石以后能少中计、少吃亏。熊廷弼对着仍在埋头记录的黄石笑道:“黄将军,不知不觉的,天都亮了。”

黄石已经写完了最后几个字,把笔搁在了一边,他看着地上堆着的几只茶壶,昨夜为了提神,黄石和熊廷弼真是喝了不少浓茶。跟着他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心里不禁为熊廷弼感到深深的刺痛:“熊翁昨夜的教诲,小子回去一定熟读。只恐资质鄙陋、不通智谋,白白浪费了熊翁的这番心血。”

熊廷弼闻言摇了摇头:“不然,黄将军不可妄自菲薄。两军交战,归根到底拼的还是双方的军力,兵家所谓尚智、尚谋,不过是靠智谋去削弱对手的力罢了。智将善谋敌,大智者,敌有十力而先去其九,后以十全之我击一力之敌,故智将百战不殆;勇将善谋己,大勇者,我之一力可当敌十力,我之十力可当敌百力,故勇将所向无敌。”

说到这里熊廷弼停顿了一会儿,脸上浮现出一种满足的微笑:“智勇虽殊途,但终同归。今观黄将军有信布之勇,破建奴必矣,老夫虽在九泉亦无憾也。哈哈,便是显皇帝以辽事相责,老夫也可言尽托付于黄将军矣。”

第三十七节 心软

说完后熊廷弼的表情变得极尽苦涩,他的笑声也变得越来越沉重,里面充满了英雄末路的悲凉。

“老夫总算是可以向显皇帝交待了。”熊廷弼喃喃地又念叨一遍,说到句尾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哑了,头也垂了下去,整晚的豪情仿佛离他而去。

黄石盯着对面的人看了又看,眼眶忍不住都有些湿润了,为了掩饰,黄石连忙大声说道:“熊翁,小子一定时刻以平辽为己念,敢情熊翁静候数载,则佳音必至。”

熊廷弼抬起头看,望了过来,突然又是一声嗤笑:“黄将军你的眼睛怎么红了?哈哈,黄将军作此小儿女惺惺态,可是故意要恶心老夫来了么?”

虽然熊廷弼的话还是不好听,但这个倔犟老头子的目光里却充满了温暖,那是种饱含着赞许、欣赏的眼神,给黄石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在哪里、在谁的脸上也曾见过,只是黄石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见黄石呆呆地发愣,熊廷弼就又取笑了他两句,然后他也自觉无趣,就敛起面孔摇了摇头:“黄将军倒也不必如此匆忙,须知欲速则不达,时间么,三年等得起,五年等得起,十年也一样是等得起的。老夫听说黄将军手下的士兵里,有不少人才从军短短几年,就连战六、七场并尽数取胜,这实在是辽东难得的精锐啊。老夫本以为以辽东现下的局面,这种强兵可遇而不可求,不想黄将军竟能够如此,望将军善用之,千万珍惜。”

说到后面熊廷弼满面都是淳淳之色,仿佛是师长在教育子弟一样:“可惜老夫阳寿已尽,午时三刻后黄将军尚为世上一人,而老夫已是阴间一鬼。这——老夫倒是有心日后去拜访将军……”熊廷弼又挑眼看了黄石一下,缓缓地端起了茶杯:“就是怕黄将军嫌老夫晦气,不肯相见。”

黄石一愣才明白过来熊廷弼的意思,他急忙道:“熊翁若是得暇屈尊指教,小子幸甚至哉。”

熊廷弼心知自己此去虚无缥缈,见黄石竟像说真事一样的接茬,还表现得毕恭毕敬,熊廷弼更是满心悲苦,茶杯中的水都抖出来了。他手忙脚乱地把茶杯放下,擦着自己的衣襟强笑道:“足见黄将军盛情。但想将军的营帐定然阳气十足,军中的兵器更是沾染生人鲜血无数,老夫一个幽魂野鬼,怎敢贸然前去拜访,难道不怕魂飞魄散么?”

黄石低头嘿然无语。

熊廷弼缓缓把茶水满上后又端起来,饮了一小口,道:“老夫这些心得粗糙得很,如果换作一般书生定然是半点益处也没有,但黄将军久经沙场,这些东西也就能算是他山之石了吧。黄将军年不满三十就官居二品,名扬天下,身上却完全没有浮躁之气,当真难得。”

“熊公过奖了。”

“老夫没有过奖!”熊廷弼断然否认了黄石的谦虚,他又想起昨天黄石毫无顾忌地自暴其短,不禁感慨:“不慕虚名,老夫恐怕不如你。黄将军不是个秀才真是太可惜,否则出将入相,名垂青史未为不可。”

这个时候黄石才觉出熊廷弼的语气有些像当年的高邦佐,就是熊廷弼此时的眼神也和高邦佐当年赠书时极为神似,黄石恍惚之间觉得他俩几乎是同一个人。

黄石这次来探视熊廷弼还有一件心事,就是要搞清隐藏在熊廷弼身边的细作问题,问问到底是谁劝诱熊廷弼下令烧毁辽西的堡垒。但黄石一直觉得这个问题恐怕会很伤熊廷弼的自尊。刚才他看熊廷弼心情有所改善,更不愿搅扰他的兴致。可是这个问题实在是事关重大,虽然不愿启齿,但黄石觉得不搞清楚了实在是个危险的隐患。

正在恍惚间黄石听见熊廷弼说道:“黄将军,老夫有一事相求。”

黄石恭恭敬敬站起来,躬身道:“熊公但有所命,小子无不凛遵。”

熊廷弼摇摇手:“不急,不急,黄将军先听了再答应也不迟。”

黄石心中暗暗苦笑,大概是“辩冤疏”的事情吧?他在历史书上看过关于这段公案的记载。王化贞的老师是天魁星及时雨大学士叶向高,东林排名第一的学者,孙承宗是王化贞的师兄(黄石总弄不明白,叶向高和孙承宗是挺正直的两个人,怎么就与王化贞结交呢?)。因为王化贞倒戈,所以审熊廷弼案的官员决心把王化贞的罪都坐给熊廷弼,从来不给熊廷弼好好录口供,而且公然宣称他们不会把熊廷弼的话记下来递交给天启看。所以熊廷弼在狱中为自己写了一篇辩冤疏,一直希望能呈递给天子,让天子好歹能看一眼他的辩解也好。但可惜历史上的熊廷弼把朝中的人都得罪了,被关了五年也没有一个人肯为他呈递。

昨天黄石进来的时候,看见熊廷弼脖子上挂着个小袋子,心想那里面可能装着熊廷弼的“辩冤疏”,这也是熊廷弼最后几年的精神寄托。是否那熊廷弼知道他黄石有专折奏事的权利,所以想要自己帮忙?黄石说道:“古人所谓一字之师,小子承蒙熊公彻夜教诲,本应持弟子礼才是,怎奈文武殊途。熊公无论有什么心愿尽管相告,小子一定竭尽心力去办。”

熊廷弼喉咙里突然发出了一种古怪的声音,但随即掩饰地咳嗽一声,重又正襟端坐。黄石几乎泪下,心中暗叹:真不失英雄本色!只听那熊廷弼说道:“老夫定罪砍头弃市,传首九边,所以死无葬身之地那是一定的了。老夫料想最后会传到辽镇山海关,如果黄将军不嫌麻烦的话,老夫想请黄将军找机会启奏天子,为老夫的头颅求一个特赦,让老夫能够入土为安。”

说完后熊廷弼就目光炯炯地观察着黄石,满脸都是殷勤企盼之色。黄石自然知道古人对尸体看得自是极重,但熊廷弼罪这么重,就是以黄石目前的得宠也断然不敢私藏他的尸体。而且收藏熊廷弼的尸身就是一种政治宣言,黄石这么做几乎就是同时挑衅东林党和阉党。黄石出于对熊廷弼的敬重,不忍有功于国的良将死不瞑目,沉吟道:“如果熊翁不见怪的话,小子会奏请朝廷把熊翁的首级在长生岛示众一段时间,等扫平建奴以后,小子也就一定尽力为熊翁求朝廷的平反。”

这话就是表示黄石会把熊廷弼的头颅先安葬在长生岛,等黄石平辽后报功时,将熊廷弼在任期间的功劳一并加进去,那时候说不定就可以蒙准归葬故里。就算不能回家乡,有了黄石在长生岛关照,熊廷弼也至少会有个稳妥的安置。

熊廷弼刚才要黄石听完再做回答,是因为他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黄石就是一口回绝了他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只是熊廷弼思量,眼前这个黄石似乎一身正气,是唯一有可能保全他的尸身不至于葬身狗腹的人,让他能够魂魄有所归依的人,他不愿失去最后的机会,所以就冒险一试。熊廷弼听了黄石的话长吸一口气,肃然起身,正对着黄石就是深深一礼:“多谢黄将军高义,熊某来世结草衔环,也会报答黄将军的。”

“熊公言重了,小子不敢当。”黄石苦笑了一下,但最后想想还是受了熊廷弼这一礼,因为受了这个大礼就相当于做买卖收了别人的定金一样,这样也就算是给熊廷弼吃了一个定心丸。

“小子已经请求朝廷把熊翁的女公子流放到长生岛,到时就由就由女公子奉安吧。”

熊廷弼露出茫然不解的表情,黄石赶快解释了一番他和魏忠贤的交易,他当然省去了一些细节,只把两个人商议的结果告诉了熊廷弼。

黄石做解释的时候,熊廷弼的胡须不由自主地抖动,等黄石说完以后,熊廷弼连身上的囚服也在瑟瑟发抖,说话的声音都激动得快不成话了:“黄将军,老夫自从入狱以来,无时无刻不念着小女,但却不敢想,不敢想她一个弱女子,如何在这世上自处。”

说着熊廷弼就又是一个大礼拜下:“黄将军,请恕老夫厚颜,还有一事相求。”

“熊翁请讲。”

“老夫获罪,也不敢为小女求什么好人家,只望将军给她找个本分老实的好人,让她能一生衣食无忧,老夫便于愿足矣。”

“熊公放心。”

“多谢黄将军!”熊廷弼此时倒是全无牵挂了:“呵呵,老夫后悔当年不听你之言啊,竟会没看破孙得功的狼子野心。”

说实话这个问题黄石也很不解,历史上熊廷弼一再提醒“李永芳绝不可信”,但对一直负责和李永芳沟通的孙得功却没有提防。按说这个问题也可以触及到那个隐藏在熊廷弼身边的间谍,但黄石却不好开口,因为在他自己的说辞里,孙得功起事前打探过自己的口风,见自己不打算附逆所以就痛下杀手。

如果黄石告诉熊廷弼孙得功的前后态度变化,就等于承认自己也早就是密谋份子之一了,黄石只好强行按住自己心头的焦急,希望熊廷弼还能顺着话头说说他为什么会信任孙得功。不过熊廷弼看起来却完全没有这个打算,他不慌不忙地收拾起桌子边上的手稿,似乎是打算再检查一遍黄石记录的东西是不是有误。

黄石见时间不早了,终于决定不能再等,他低声叫了一声:“熊翁。”

“嗯?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熊翁莫怪,”黄石斟酌着词语,生怕刺激到了熊廷弼:“小子以为,那王化贞从广宁逃跑时,若熊翁能亲来广宁,以熊翁的威望,定能稳定军心士气,也不至于尽失河西之地吧。”

“唉……”黄石才开始说了个头的时候,熊廷弼就停住了手,静静地听了起来,等黄石全部说完后他就是一声长叹,眼睛眯眯着,脸上的皱纹不但一下子都回来了,而且好像变得更重、更密了,终于点了点头:“黄将军说得不错,老夫当时确实是运筹失措了。唉,老夫也有私心啊。”

熊廷弼当时也存了看王化贞笑话的想法,他们俩在路上碰到的时候,王化贞失声痛哭,而熊廷弼则哈哈大笑着把他又挖苦了一顿。

“当时也有不少人劝老夫赶去广宁,虽然官军当时一片混乱,统领铁骑营的祖大寿也抛下老夫逃去觉华了,但老夫手里还有三千关宁军。如果老夫赶去广宁,凭借老夫经略辽东三年的威望,确实有机会收拢军心,打退建虏守住广宁的。”熊廷弼显然沉浸在回忆中了,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打着:“嘿嘿,胜败大约在五五之间吧,当时老夫反复思量,到底是求稳保护辽民退向山海关呢,还是败中求胜坚守广宁……一时委实难决。”

黄石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他知道马上就要到关键时刻了。

果然熊廷弼又接着说了下去:“但是有一个人和老夫说:‘使公胜,则化贞罪得脱;若公败,则化贞罪亦脱。’老夫知道这话说得没错,”说到这里熊廷弼干笑了两声,冲着黄石说道:“老夫实在是不愿意做替死鬼啊,所以就此决定向山海关撤退,嘿嘿,想不到老夫不胜不败,还是难逃一死啊。”

黄石感觉自己的心脏紧张得几乎要跳出胸膛,他沉声问道:“熊翁,此人是谁?”

熊廷弼正要张口回答,却猛然注意到黄石的一脸严肃,心底就是一惊,再凝神一看黄石双手已经紧握成拳,两臂也紧张的微微弯曲,更是大感诧异。

黄石感觉口干舌燥,他费力地吞下一大口唾液,又追问了一句:“熊翁,此人究竟是何人?”

“这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罢了,黄将军,你是怎么了?”熊廷弼愕然反问起来,黄石的反应让他感到非常不解。

“此人……”黄石正要说此人很可能是后金奸细,但一转念间就改口说道:“熊翁为此人所误,小子只是气愤不过罢了。”

“其实说得也没有错,”熊廷弼又苦笑一下,他无意识地摸摸了自己脖子下挂的那个布包:“其实老夫也不算完全冤枉,如果老夫大公无私的话,或许就去广宁和努尔哈赤血拼一场了,就算输了,至少……至少好过今日的下场,只是……只是老夫当时实在是气不过、气不过啊。”

黄石顾不得理会熊廷弼的感慨,他已经看出熊廷弼不想说下去了,似乎还是想保护那个给他建议的“友人”。黄石估计熊廷弼是怕他去官府告发,追究他那个“朋友”的责任,就在他正在想说辞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牢头的声音:“黄将军,请移步吧。”

黄石不耐烦地喊了一声:“有什么事吗?”

“黄将军,您在这里呆的时间太长了,跟您来的那个公公睡了一觉都醒了,敢情您老海涵,也别让我们这些下面的人难做。”

熊廷弼闻言也是惨笑了一声:“黄将军请回吧,老夫现在也有些困了,趁着还没到午时,想打个盹。”

以黄石所想,这个人和帮助孙得功取得熊廷弼信任的人,还有事前通报自己要反正的人应该都是同一个人,只要自己说那个人是后金细作,以熊廷弼的智力应该不难理解。刚才黄石一直没有说那个人可能是后金细作,主要是怕熊廷弼心理难受,会觉得他自己做了对不起国家的事情。但现在时间紧迫,黄石又重重地看了熊廷弼一眼,吸了一口气就要说出自己的怀疑,并第三次发问到底那天劝他退兵的到底是谁。

熊廷弼这时已经低头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布包,当着黄石的面从里面取出了一张纸,他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张辩冤疏撕成了碎片。这个动作登时把黄石看得愣住了,他记得他以前从书上读到的是:

——熊廷弼临死的时候仍然不忘上书,当时监刑官趾高气昂地说:“从未听说死囚还可以上书皇帝。”

——而熊廷弼则立刻反驳:“这句话是赵高说的吧?”顿时把监刑官噎得说不出话来……当然,也更不会替他上书了。

熊廷弼不会做人如此,其人好辩如此,其人顽固如此,今天怎么竟然把贴身跟随他五年的“辩冤疏”给毁了呢?

熊廷弼自然不知道黄石心中所想,他也更不会知道黄石竟会猜到他刚刚撕掉的是什么,他抬头看见黄石正呆呆地看着他。熊廷弼缓缓地脱下鞋又盘腿坐到了床上,他的眼睛也随之闭上了:“老夫一生争强好胜,得罪各路神仙无数,这纸中全是数年来的积怨余恨。今日托黄将军照料小女,已经无牵挂了,自然用不上这张纸了。”

只听熊廷弼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安详宁静,似乎烦恼和不平已经被他逐出体外了:“老夫虽然因为下令广宁总撤退而命丧九泉,但那个撤退令毕竟让几百万辽民撤回了关内,不是吗?再说胜负本来就是五五之数,老夫活人无数,于国家亦无大害,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见显皇帝了。”

黄石看着这个已经从自怜自艾、凄苦愤恨中解脱出来的熊廷弼,终于一句话不说地站起了身,他轻手轻脚地收起了熊廷弼传授的心得。虽然黄石的战术战略有其独到之处,有些地方还特具熊廷弼难以想象的优势,但这些张纸上面写下的文字凝结着熊廷弼戎马一生的心血,至为宝贵。

熊廷弼身边那个神秘人物建议他犯下大错的时候,祖大寿已经临阵脱逃去觉华了,那么说明这个奸细不是祖大寿。而且熊廷弼刚才说是一个小人物,我以后必须多多留心曾经在熊经略手下工作的人。凭借着现在的长生军,再发展壮大几年,建奴已经无能为也。

“熊翁,一路走好。”黄石看着眼前的老人,实在不忍心打扰熊廷弼最后时刻的安静。虽然始终没能让他说出奸细的真名实姓,但不过仅仅是一个后金针安排的小人物罢了。当我是孙得功手下一个千总的时候他都弄不死我,现在就算不把这个细作挖出来,他又能奈我黄石何?

“嗯。”已经在闭目养神的熊廷弼微微一颌首,表示他听见了。

黄石再不多言,向门口走去,撩起布帘他看到那个锦衣卫还等在门口,陪同他来诏狱的那个小太监也站在一边,脸上一幅睡眼惺忪的模样。锦衣卫看黄石走出来后,二话不说就拧开了牢门上的大锁,在黄石迈出了牢房的那一刹那,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大叫:“黄将军留步。”

黄石回过头看去,熊廷弼连鞋都没穿,就赤足跳下床,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黄石身边,隔着牢门郑重地说道:“黄将军说过要拿奴酋的心肝祭奠老夫,这是黄将军答应老夫的,对吧?”

……

天启五年十一月初二。

前辽东经略熊廷弼,以弃土三千里的重罪获斩,传首九边……

天启五年十一月十六,山海关,辽东都司府

今天一早,山海关总兵杨麒就领着十几个武将等在经略高第门外,等高第一来就扬麒就跳了出来:“高大人,您可听说熊廷弼的事情了么?”

脸色发白的高第才微微一点头,一众关宁武将就齐刷刷跪倒在地,齐声大哭道:“高大人就算不顾我关宁军上下性命,也要为了自己想想啊,这撤退是势在必行了。”

第三十八节 临危

辽东经略高弟听得冷汗直冒,他吓得连连摆手:“杨军门,你可不要害本经略啊,今天我下令撤退,明天就轮到我传首九边了。”

泪眼朦胧的杨麒抬起头来,大声喊道:“高大人,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熊廷弼不是因为下令撤退才获罪的……”

听到这句的时候,高弟心道:“这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还用得着你杨麒来教我,熊大臭嘴和朝中大臣的关系我可比你清楚多了。”

这时候杨麒又嘶声喊道:“……那熊廷弼明明是因为太晚下令撤退才获罪的啊,高大人啊。”

这个说法把高弟听得一愣:“此话怎讲?”

杨麒看见高弟听得仔细,他也是精神一振:“高大人明鉴,那熊廷弼既然能掩护辽民、溃兵南逃,那必然就有机会回身交战,正是因为熊廷弼畏敌如虎所以才狼狈逃窜,朝廷也是因此震怒的。”

挥手轰走了其他的关宁将领后,高弟先把杨麒从地上喊了起来,然后压低嗓门问道:“以杨军门之见,若是熊廷弼不去掩护百万辽民、溃兵,而是单骑逃回山海关,那反倒不是畏敌如虎了么?”

“正是!高大人明鉴,假如当年熊廷弼根本不出山海关一步,不去广宁右屯接应王化贞,那广宁溃败怎么也赖不到他头上吧。”说到这里杨麒双目如电,须发皆张,右手还握拳在左掌上重重一拍:“高大人请看,如果我们趁着建奴还没来就撤退,那自然不算畏敌逃跑,而如果等到建奴来了,我们再撤退就是逃跑了,就要杀头了。”

高弟瞠目结舌了一会儿,又想起来了毛文龙的塘报:“可本经略听说建奴此次不过来了四万众,可关宁军明明有八个协、四十个野战营共十一万五千兵力,各城堡的守卫还有四万余,此外隶属辽镇的屯垦军户里还有二十多万男丁可做辅兵,为何不能一战?”

杨麒苦笑着回答道:“高大人明鉴,别说那些屯垦的军户,整个关宁铁骑十六万大军,上过战场的百中无一,在战阵上杀过的千中无一。而末将听说建奴骑射无双,一个个都能站在马背上射箭呐!”

“站在马背上射箭?”高弟闻言又是一惊,这个书生连马都不会骑,站在马背上已经够匪夷所思了,竟然还要加上射箭。

“是啊,高大人,建奴为了射得远都是站在马背上射箭的,他们就是这么厉害。”杨麒连连咂舌来表示惊叹,跟着就哭丧着脸把手一摊:“末将听说,那建奴都能在马上左右开弓,每箭必及百步,每发必中人要害,比我们的鸟铳打得还远,这仗实在是没法打啊。”

看着呆若木鸡的高弟,杨麒又凑上前小声补充道:“高大人运筹帷幄,自然要知己知彼,但为了避免影响士气,末将可是把这些消息都瞒了下去,生怕士兵知道了就会没有斗志。”

“做得好,做得好。”高弟连连点头称赞,他细细一琢磨,好像这个仗确实不好打,不过他还有些疑虑没有消除:“那东江毛帅的手下是怎么打的?黄石、陈继盛各报几千首级不用说,还有叫毛永诗、毛有杰什么的,也都有首级上报,宁远兵前道的袁大人可说都是检验过了的。”

“别人怎么打的末将不知道,但那黄军门可是有万夫不当之勇,据说能挥丈八马槊,每次开弓必要同开两张十石弓,对了,黄军门手下还有一员大将名叫贺定远,虽然比黄军门差了点,但也能挥丈六马槊。”一边说着黄石的好话,杨麒一边就把右手大拇指挑起来了,说到贺定远的时候他把左手的大拇指也一起挑得老高:“那贺定远还玩得一手好飞刀,他二百步内使飞刀割人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

这次书生高弟真的是彻底目瞪口呆了,喃喃地小声说到:“二百步,有一里地那么远了吧?本经略十年寒窗,眼神不太好,一里地外我别说扔飞刀了,就是人都看不清啊。”

“是啊,是啊,末将也自愧不如。”随声附和了几句后,杨麒唾沫横飞地说了下去:“那长生岛据说还有几员上将,比如赵慢熊、金求德、杨致远等,杀万军、摧坚阵也都易如反掌观纹一般。”

说道“反掌观纹”的时候,那杨总兵还真的翻过自己的左掌,右手伸出一根指头在上面比划了起来,人也摇头晃脑地凑到了自己的掌纹前观了起来。

高经略陪着杨总兵看了看他的手掌,沉吟着问道:“那长生岛一个弹丸之地,尚有如许多的猛将,难道我辽镇之中就没有几个好汉么?”

“没有,没有,”杨麒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满脸沉痛地对高弟说道:“如果高大人不信末将的话,可以自行去看,我关宁军中能挥七尺马槊,开五石弓的就都很少了。唔,想那黄军门,五年前在广宁之战中就有了近千铁骑,这五年下来,精锐家丁据说有几千……”

“几千?”这个数字又把高弟吓了一跳。

杨麒顿时又是一顿长吁短叹,跌足拍手叫道:“是啊,高大人明鉴,黄军门手下那打老了仗的家丁就有好几千,可整个关宁军也没有一千见过战场的兵。高大人,不是末将不尽力,实在是这仗没法打啊。”

高弟听了也觉得有些道理,但他还是有些犹豫:“可是关外的近百座堡垒,是五年来花费了国家七百多万两银子才修筑好的,一朝抛弃……”

“那些堡垒都是孙阁部修的,不是高大人你修的,对不对?”杨麒双眼观察着高弟脸上每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如果那些堡垒挡不住建奴,自然是孙阁部糜费国家资财,于高大人你何干?”

“话是不错。”高弟心理已经活络起来了,他拈了一会儿长须,又有些担忧地问道:“当年熊廷弼下令焚毁所有堡垒、仓库和辎重,朝中给他定了一个‘尽焚库藏’的罪名,这个……”

听到这句话后,杨麒知道高弟已经心动了,他大笑道:“高大人,这有何难?我们这次只从关外撤兵,什么堡垒、仓库啊,一概都不许烧,至于辎重让儿郎们统统搬运回来好了,这不就没事儿了吗?”

高弟又沉吟了一会儿,似乎还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如果建奴来攻打山海关怎么办?”

“高大人明鉴,”杨麒显然已经胸有成竹,他跺了跺脚:“我们山海关左靠大山,右拥大海,此乃天下第一雄关,那么容易打下来的?”

这些天关宁军的将领们早就私下商议好了,撤退最多是死高弟一个,不撤退大伙弄不好就得陪高弟一起死了,所以他们早就定计,无论如何也要把高弟这个书生忽悠晕。

大家都知道后金不过不过二百牛录,就算努尔哈赤空国而来,也不过两万批甲而已,何况还有东江毛文龙,后金怎么也要留下些人守家。杨麒觉得在山海关部署上十六万大军,然后十个打人家一个,又有这么多大炮、火铳,怎么也能把山海关守住。

听着似乎很有道理,高弟也觉得兵贵聚、不贵散,他点了点头:“不过还要多做准备,务求有万全之策。”

“我们可以把军户都放过去,然后把这山海关上布满大炮火铳,建奴看我们戒备森严,说不定就退回去了,就算建奴敢来攻城,哼哼……”杨麒眼睛里闪过一道寒光,脸上也是凶相毕露:“我们就把这些大炮、火铳泼水也似地打将下去,那建奴难道还是钢筋铁骨不成?”

……

天启五年十一月下旬,新任辽东经略高弟以耀州新败,官军士气不振为由,下令主动放弃关外的二百里辽西走廊,同时向朝廷奏明了理由,此时,后金主力仍然在向辽阳集结中,敌军还没有出河东一步。

孙承宗视辽东以来,先是从山海关到宁远修筑了五十余座堡垒,其中最大的要塞宁远堡前后耗时近三年,直到天启三年底才完工。这以后孙承宗又开始以宁远为核心,修筑了一个大型要塞群,现在最靠外的宁远右屯诸堡已经在一百五十余里外了。

到天启五年为止,孙承宗认为堡垒修得差不多了,开始考虑进攻问题,受到黄石收复复州的鼓励,孙承宗就一直想找机会渡过辽河,收复耀州和娘娘宫,从而把关宁军和东江军的防区连成一片。(这个时候本是东江军将领张攀刚刚再次收复旅顺和金州卫,并下令在长生岛、兔儿岛、连云岛开始屯兵,还于八月底率先攻击耀州,试图和辽西军建立联系。东江军的攻击被挫败后,孙承宗也开始对耀州这个地方感兴趣,由于这个时空黄石给孙承宗的刺激,当然孙承宗比原本历史上的决心更大了。)

正因为孙承宗摆出了一个攻击姿态,所以关宁军除了辽东都司府直辖的三营和部署在山海关到宁远之间的部队外,其余的六个协都位于宁远到锦州之间。这次的耀州之战中,一个协被正蓝旗一个旗打垮虽然比黄石前世的历史要好听些,但损失却也更为惨重,宁远中协损失过半不说,马世龙也被剥夺大部分职务回山海关坐冷板凳去了。

凭借明朝的强大恢复能力和一年数百万两银子的巨额投入,宁远中协虽然恢复了一些元气,但中协的惨痛损失还是给关宁军各部将官带来了非常大的震动,现在充斥在关宁军中的惊骇情绪也并不比原本的历史上小多少。

在这种浓郁的失败主义气氛中,高弟的撤兵令才刚刚传达到宁远,隶属山海关的三协明军就立刻奉命南下。十五个营的关宁铁骑抛下了一切可以抛下的物资,无数储备着大量粮草和兵器的仓库没有一个被烧毁,关宁军只是在各个仓库上贴上封条后就匆匆离开。根据大明兵部统计,关宁铁骑在宁远以北抛弃的物资计有米豆十五万石、干草百万斤、棉布八万余匹、白银一百二十余万两、铠甲三万余具、火炮一千余门,火铳、弓箭、刀盾更是不计其数。

关宁铁骑的仓皇后退也让地方屯垦军户大为惊慌,他们随即也接到了各地方军屯长官传递的撤退令,辽西的军户们扶老携幼离开驻地,在身后扔下了完好无损的房屋和村落,上百万难民形成一道滚滚南逃的人流。一时间从锦州到山海关的官道上密密麻麻的,背着包袱的军户和掉队的关宁铁骑互相混杂,正如史载的那样,道路上哭声震天,路旁随处可见冻饿而死的官兵……

天启五年十二月初九,京师

百无聊赖之余,黄石和金求德两人外出在酒楼上喝茶听曲。自从黄石上次去皇宫见到魏忠贤后,天启就似乎一直不太开心,所以迟迟没有召见黄石。到了上个月下旬,辽西前线一日三惊,皇帝也没有闲心在这个时候搞什么论功行赏,或是粉饰太平了。

因为山海关根本容纳不了上百万兵民,所以高弟尽放普通军户入关,只留下关宁军的各个野战营以加强山海关的防御。这个月初辽西的难民就开始冲入京畿地区,让京师的百姓了解到了辽西的一片惨状,现在北京也是人心惶惶,有钱的商人、富户纷纷携带眷属到山东避难。

三天前明廷下令京畿地区全面戒严,试图靠这个给百姓一些安全感,但反倒让京师更是大震。无数的北京居民试图南逃山东,而大批的京畿百姓则试图逃入城内寻求庇护,可是城门的士兵根据戒严令严格排查过往行人。

黄石、金求德还有几个长生岛内卫坐在生意萧索的酒楼上,一边喝酒,一边打量着不复往日热闹景象的街道,耳边还能听到城门那里传来的喧哗叫骂声。

“大人,关宁军撤退竟然能撤退成这个样子,这还是没有遇到敌军呢!”长生岛参谋长金求德这几天一直非常激动,他认为就是敌前撤退也不该混乱到这个地步,用金求德的话来说,这已经不是撤退而是崩溃了。

黄石没有搭腔也没有开口评价。他和金求德吃饭的这个馆子在北京城小有名气,放在以前,提前几天预定座位都未必能定上,现在可好,满店空荡荡的连三成都没有坐满。昨天上街的时候黄石看见这店贴出一张布告,酒水和菜肴从今天开始打五折,为了打发时间,今天他就带上伙伴们一起来吃便宜货。

此时那几个内卫都吃得满嘴流油,喝得也差不多了。黄石平时从不摆官架子,所以长生岛的官兵在私下一向都比较随便,他们一听金求德起头就也都开始接下茬。长生岛的内卫也被黄石当作宪兵用,都经过简单的交通管理培训,他们纷纷对辽西没有安排官员负责指挥交通表示谴责,然后又拼命在黄石面前发表自己的看法,生怕最高长官不知道他们有想法、有见识。

北京的街市上现在哄传后金有十万大军南下,但东江军和后金已经打了好几年交道,金求德对这种流言不屑一顾:“辽镇四十个营,十二万野战军,七十座堡垒,四万多城防部队,就算不敢野战,难道还不能守城么?高经略……”

说到当朝的大人物,金求德小心地压低了声音:“真是个书生啊。”

“什么书生?就是一个废物。”

黄石和金求德愕然回首,不远处酒桌上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正往这边看,这个家伙显然耳朵极尖,他瞪了黄石一伙儿几眼,扯着大嗓门又是一声:“辽东经略高弟,就是一个废物。”

店小二正给那人端菜,居然也大声应道:“就是,就是,九爷说得好,那高经略就是一个废物点心。”

话头一起,酒馆里就炸开了锅。这几年为了筹备军费,明廷增加了不少捐税,魏忠贤甚至规定运进北京的每一头猪、每一匹布都要纳税。现在辽西的消息沸沸扬扬,生意人的买卖都不景气,普通居民更是日子艰难,自然一个个都恨得咬牙切齿。

那个被唤作九爷的商人兀自大叫:“本大爷上个月收了一千匹绸,进一个城门就足足交了五百两银子啊,现在大白天的却要关了店门在这里吃闲酒……本人几年来助朝廷的饷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本人别无所求只想能好好做生意,这也过份吗?”

其他的人顿时又是一片附和,这番发泄让酒楼上的客人一下子都亲密起来了,远处有个人叫了一声:“在下昨天去听书,说书先生讲了黄宫保……”

众人调转话题,议论起黄石的传奇故事,长生岛这桌人默默听着。

邻桌的一个人说着说着就往黄石这群人看过来,突然发话:“提到这位黄将军,听说他好像还在京师呢!刚才听几位的口音,似乎是辽东人,想必不是京营、禁军的官爷吧?”

第三十九节 说书

自打入京以来,黄石就一直低调做人,他既然放弃了夺取天下的野心,自然也不需要在民众面前争取他们的拥戴了。今天长生岛一行人都穿着普通的军服,黄石也一样。一个内卫不等黄石吩咐就朗声说道:“这位爷请了,吾等是东江镇左协张攀张将军手下军士,奉命来京公干。”

那人听说他们不是黄石的手下,心中有些失望,表面上倒也没有失却礼数:“原来是鄙人冒昧了,几位军爷恕罪则个。”

这个客人转身对大伙儿说道:“皇上招黄宫保进京陛见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过一直没有听说黄宫保离开,想来还没有走吧。”

“是啊。”远处的另一个顾客赞同地点点头,大声接话道:“按照我朝规矩,边将奉旨进京陛见,离开的时候都要开大明门,擂鼓送行,黄宫保临行前也会向着宫门三叩谢恩才是。这些日子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事儿发生,应该还是没有走。”

不知道那哪里又传来了一个声音:“以黄宫保的功劳,皇上会不会在宫城上送行啊?到时候让我们也有机会瞻仰一下圣容。”

“那可就不知道了。”

酒客们各抒己见,酒楼的老板也忍不住从厨房跑出来,扯着嗓门掺乎,刚才还是冷冷清清的酒楼上顿时人声鼎沸。有几位客人带了女眷,她们也纷纷小声地参与讨论。

刚才被酒保称为九爷的人,怒冲冲地又骂起了关宁军,越嚷嗓门越大,他的生意赔了,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拿了那么些银子还不好好打仗!等皇上震怒,哼哼,让他们都喝西北风去吧。”

“可不是吗?九爷说得好。”老板满脸激愤,他已经决定关门一些日子了,这两天减价出清存货让老板肉痛得很,所以一听见有人骂高弟就急忙接茬。酒店老板这些天睡不好吃不下饭,体重减了不少,胖嘟嘟的肚子也小了一圈:“又戒严了,这生意没法做了,迟早得关门。”

旁边的桌子有个客人一直对长生岛这桌人挺感兴趣,一听内卫自报是张盘的手下,便猛地一拍桌子,指着金求德叫道:“黄宫保不就是东江左协副将么?那你们几个不就是黄宫保的手下么?”

这话一喊出来,酒楼上的客人目光都向黄石这桌望了过来。金求德扫了黄石一眼,看到他的长官低头夹菜,脸上并无一丝一毫的特殊表情。金求德抱拳向周围晃一晃,对酒楼上的人说道:“各位请了,吾等……嗯,张将军是黄军门的属下,吾等自然也是黄军门手下……”

这话虽然说得含糊不清,但酒楼上一下子就更热闹了,人群呼啦一下子站起身,拥挤到黄石他们这桌周围,七嘴八舌地纷纷问黄石长得什么样,是不是面如满月、眼如铜铃、力大无穷?还有人吵吵着问他们黄石是不是还在北京?有没有机会见见黄石?或者知道黄石现在住在那里。

就是后面桌子上的女眷也偷偷用余光扫射这边,还有一个女孩子干脆大大方方地坐直,向黄石他们张望过来。黄石注意到自己的内卫和金求德都笑呵呵地异常兴奋,就笑着对周围的人说道:“诸位,我们几个只是来京公干的人,我们职务低微,是从来没有过机会见上黄军门一面的,所以他长得如何也无法描述,恕罪则个。”

周围的人问不出什么消息,有些失望,有几个叹着气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其他的人也显然失去了兴趣,他们随便又说了几句,也就意兴阑珊地走开,不再骚扰长生岛众人了。

等他们散开后,黄石作了个手势叫几个手下凑近。长生岛的人因为失去显摆机会而变得有些无精打采的,黄石压低声音跟他们悄悄说道:“这些人跟我们无关,打听些消息也不过是回去跟朋友们做谈资。一旦被他们缠上,我们就什么也不要干了。我们进京要办自己的事情,万万不要招惹是非。让他们扯他们的,我们自己吃自己的。”

“大人,反正我们也是一天到晚闲着,也没有什么好干的,”一个内卫不满的小声嘟哝起来,一肚子的废话和牛皮都憋在胸口让他感到很不舒服,这个内卫难受得直在椅子上乱扭,嘴撅得都快能挂油瓶了,说话的声音也忍不住提高了些:“我们给他们讲讲辽东的事儿,让他们请我们顿酒也是好的嘛。”

“没出息的东西。”黄石听后又是一声笑骂,看着那家伙一脸的丧气,心下也明白那内卫没有捞到大吹法螺的机会所以很不爽,黄石把酒壶往他身前一推:“随便喝,今天我请你喝个够。”

“你要讲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吼,原来又是那个长了兔子耳朵的九爷,他看向黄石的眼光中充满责备和不满。九爷掉头对这店里的伙计招呼道:“店小二,那几个军爷一桌的酒钱算在本大爷帐上。”

“好嘞。”

吩咐过店小二后,九爷回过头来冲着黄石发出傲然自得的一笑,一种黄石过去在小财主身上常常看到的笑容:“鄙人行九,人称九爷,这位军爷怎么称呼?”

一下子满酒楼的目光就都再次回到了黄石一伙儿身上,黄石无奈地长身而起,对着那九爷拱手说道:“在下姓张,东江千总。”

“张总爷,讲些边事来听吧。”九爷的提议立刻得到大家的轰然响应,满耳都是人们不依不饶的声音,那九爷更趁热打铁地叫道:“张总爷就给我们讲讲吧,这顿水酒不提,讲完了本人自然还有一份仪金奉上。”

只是这话一出,黄石的手下顿时都是脸色大变。现在黄石身为朝廷二品重臣,而那所谓的九爷不过是一个市井草民,却对黄石大呼小叫、呼来喝去,言辞间更把黄石视同说书先生一般。如果不是黄石严令不许泄漏身份,恐怕早就会有内卫喝骂上一句:“你这厮好生无礼了。”

虽然他们没有出声,但脸上都腾起了怒意,倒是黄石面色不变,对着满屋子的人团团一抱拳:“诸位,五年前在下投在旅顺军前效力。在下知道你们要听黄宫保的故事,但在下实在不清楚,如果……”

不等黄石说完,下面就又是一片人声嘈杂。

“总爷,你就随便讲讲吧。”

“就是,总爷您讲什么我们就听什么。”

“没错,总爷讲什么我们都爱听。”

黄石微微一笑,在金求德的肩膀处轻轻按了一下,然后离开桌子大踏步往前走了几步,站定在一个宽敞的地方,面冲着满屋子的人说道:“在下就给诸位讲两位为国捐躯的将军,他们都姓张,不过一个是弓长张,一个则是立早章……”

店老板觉得机会来了,随着他偷偷的一个眼色,两个店小二就快步跑到街上去,竭力替说书的黄石、也就是替酒楼作着广告宣传,招呼客人。那九爷还正在大呼小叫:“上茶,快上茶,再给本大爷端盘瓜籽来。”

……

“……旅顺督司、故张盘张将军就这样死在这群宵小手下,旅顺也失守了,幸好有几个英勇的刚锋营弟兄杀出重围,找到船通知了全辽南的大明王师,正是这几个弟兄救了辽南。”黄石轻轻地结束了他的第一个故事,这时酒楼里的人全都已经听得鸦雀无声。黄石挥手招来一个内卫士兵,这个人就是当年坐船来长生岛求救的人之一,南关之战过后这个人通过审核和培训进入了内卫。

黄石拍了拍这个内卫的肩膀,对大家介绍说:“这位兄弟,当年就是他杀出重围,并赶去长生岛向黄宫保报警的。”

刚才黄石讲的故事让这个内卫回忆起张盘被俘、旅顺军溃败的那个夜晚,他仿佛又看到旅顺火光冲天的惨烈场面,仿佛又听到无数牺牲战士垂死前的呻吟,这个内卫双目赤红,两手也不停地发抖,他哽咽着地冲着黄石叫了一声:“大人。”

然后这个内卫就调转过头,用尽全力向酒楼里人的嘶声大喊:“故张将军在战场上从不退缩,我们旅顺东江军围在他的旗帜下,也从不曾后退一步,从没有过啊,啊,啊……”话还没有说完这个士兵就已经泣不成声。

酒楼里的人屏住呼吸看着这个情绪激动、痛哭流涕的士兵,刚才那种看热闹、听故事的气氛已经烟消云散了。那个九爷张着嘴发了很久的愣了,听众们或多或少都感到眼眶有些发热,还有几个女人已经是听得眼泪直流,她们纷纷拿出手帕,挡住了自己的脸。

黄石搀着这个士兵把他送回坐位,自己又慢慢走回刚才的位置,现在他对面已经挤满了人,楼下的客人都上来了不用说,街上的人也涌进来听。

黄石说:“诸位,接下来就是南关之战,故章将军就是在那里殉国的,在下当时正好在场……”

为了解救被围困在南关的弟兄,几千明军义无反顾地从金州出兵,为了让他们能够饱餐一顿,城中的女人们宰杀了还没有养大的小猪,捐献出家里珍藏着准备过年的大米和面粉;然后就是和南关守军会师,上万士兵兴高采烈地准备踏上回家的道路;但是敌军早有准备,并不打算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们,明军落入了失败就是全军覆灭的境地……

黄石把整个故事娓娓道来,他面前聚拢的人变得越来越多,都快挤到他身边了,这些人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如痴如醉的神情,表情随着故事的发展先是悲壮,然后是欣喜和放松,紧跟着又变成紧张和激愤。

选锋营用血肉挡住敌军的突击,为救火营赢得了时间,明军终于抢在敌军突破侧翼之前,率先击穿了对手的中央战线……

“当时,故章将军就躺在在下的面前,身上插着三十多支箭,是的,三十多支。他倒下的时候,身上已经不流血了,因为不流尽最后一滴血故章将军是绝对不肯倒下的。”说话的时候黄石还微微弯腰冲着地上比划着,脸上的神情既庄严又肃穆,他用最恭敬的语气说道:“故章将军完成了他对黄宫保的诺言:‘只要我章肥猫在,左翼就安如泰山。’故章将军发动了明知必死的反击,正因为他的英勇牺牲——我们的一万四千官兵得救了;我们打赢了南关之战;建奴被我们打得丢盔卸甲、四散奔逃。”

“我东江军——威武。”黄石说完后就向着人群轻轻一鞠躬,然后大步走回自己的桌子,金求德和几个内卫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不约而同地开始鼓掌——就像是在长生岛时一样。

旁听的人早已经挤得密密麻麻,楼上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可是黄石说完了之后,这一大片人竟然都静静地没有人出声,除了长生岛几个人庄重的击掌声外,也就偶尔能听见一两声小孩子的呀呀声。但就是这么一点点嘈杂,也立刻被他们的父母制止了,全体听众都仿佛着了魔一样,集体沉浸在对故事的回忆中。

“威武、威武,”丝绸商人九爷眼睛里隐隐闪动着泪光,他手里端着早已经空得见底的茶杯,机械地把它往自己嘴唇上一倒,然后又把茶杯举在自己胸前一动不动了:“壮哉,壮哉……”

酒店老板忘了自己的生意,也顾不得招呼客人,大颗的眼泪滚滚而落。他从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倚着门框子,拼命用指甲抠着饭桌子上的漆皮,把桌面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白痕。

“真是荡气回肠,”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终于从沉醉中醒过来了,他反复抚摸着手中的折扇,良久后又是一声长叹:“真恨不能插翅飞往辽东,投效于黄宫保军前,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嗡嗡声渐渐响了起来,人们也又一次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一会儿有个年轻人鼓足勇气,小声喊了一句:“那位总爷,您说的和说书先生说得可是不太一样啊。”

黄石和几个长生岛人都放下手中的酒杯,一起抬头向那个说话的人看过去,那人周围的目光也都刷地照到了他身上。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到身上,让年轻人把头猛地缩了一下,他一边低头一边嘟囔道:“小子听说,黄宫保武功盖世,所有胜仗都是他一个人打的,毛文龙也是沾了他的光。那旅顺之战中,张盘张将军不过因人成事,至于那个章肥猫章将军,更是闻所未闻。”

趴!

还不等黄石说话,一个茶杯就如闪电划过,重重地砸在那个倒霉蛋的帽子上,跟着掉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本来九爷一直把空茶杯举在胸前沉思,但这个年轻人的发言打断了他的冥想,激愤的九爷把茶杯砸过去以后戟指大骂:“不当人子的东西,两位张将军都为国捐躯了,什么叫因人成事,什么叫闻所未闻?畜牲,快给本大爷滚出去……”

“九爷且慢。”

看到黄石站了起来,九爷也就中止了谩骂,人们也一起看了过来。

黄石环顾了楼上的人群一圈,他们一个个都屏住呼吸盯住黄石的嘴唇,生怕漏掉了一个音节。黄石清了清喉咙:“我东江毛大帅,以二百兵出海三千里奔赴辽东,不花费朝廷一粮一饷,仅仅数年而有东江全镇,安抚流民五十万,复土千余里,是黄军门沾了毛大帅的光而不是相反。故张盘将军,亲率五十兵登陆,收旅顺、克金州,以辽南一隅,力敌建奴大军而无所畏惧,更非因人成事之人。”

众人一个个神情专注,听得连连点头。

“至于故章肥猫将军,”黄石惨笑了一下,其中说不尽的苦楚和遗憾:“我东江将士,孤悬海外千里,五年来战殁者数不胜数,这些陨身报国而不为人所知者,又岂仅仅是一个章将军呢?”

……

黄石不喜饮酒,所以他的手下就扛了一轮又一轮的敬酒,金求德这厮酒量甚大,等几个内卫都酣酣然醉态可掬的时候,长生岛的参谋长还能游刃有余地保护他的长官。

九爷又一次呼喊着挤了上来,自从黄石坚拒了他的仪金后,九爷就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敬酒运动,还拼命地给黄石他们这桌添菜,酒楼的胖老板则已经下厨房去了,他嚷嚷着说要重拾一把菜刀,让几位辽东的军爷尝尝他的手艺。

“大人,您还真在这儿啊!”一个满头大汗的士兵拼命挤到了黄石的身边,原来是他留守在驿站的那个内卫,那个内卫不等黄石问话就向着外面扯着脖子大喊:“我家大人在这里。”

随着一通锣响,一个太监从分开的人群中向着黄石跑过来,满脸都是焦急之色:“黄军门,您让咱家好找啊。”

接着那太监就把脸孔一扳:“皇上口谕,黄石接旨!”

第四十节 垂询

黄石跪倒在地,那个太监急不可待地宣读起了口谕。天启的圣旨也就是异常简练的几句大白话——看来皇帝的心情很焦急,要黄石火速跟着来人入宫陛见。

“臣,领旨。”黄石磕了头后,站了起来,发现酒楼的人都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个个瞪大了眼睛,孩子们也都被这种气氛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那个太监也不知道是急的还是跑路累的,满头满脸都是大汗。他跑了几条街,总算找到了黄石,心里松了一口气,在额头上胡乱抹两把,甩甩手上沾的汗水:“黄军门,赶紧跟咱家走吧。”

黄石扶正了头上的帽子,低沉着应了声:“是,公公您先请。”然后就迈开大步,跟着那太监。人群自动闪开一条空道,两边挤着的人争先恐后地掂着脚伸长了脖子,把目光定在黄石身上。随着黄石一行往外走,老百姓小声惊叹着:“竟然是黄宫保啊!”,“怪不得这么好口才!”,“仪表堂堂!”。

那个九爷站在人群的前排,手中的空酒碗还平举着没有放下,不过里面已经连一滴酒都没有了,刚才黄石接旨的时候九爷手一抖,就把刚刚斟满的一碗酒都倒进自己袖口里了。现在九爷脸上的表情犹如一个痴呆,他站在桌子边目送着黄石走向楼梯,终于傻傻地挤出了一句:“宫保爷,长命百岁。”

这话并没有说的很大声,但在一片安静中黄石还是听得很清楚,他脚下虽然没有丝毫的停留,却扭了一下头,笑道:“九爷,您也长命百岁。”

黄石和他的部下蹬蹬地走下楼梯,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下面后,一向反应灵敏的九爷这才回过味来。九爷扑通趴倒在地面上,手里的酒碗也甩了出去,在地板上滴溜溜得直打转,丝绸商人冲着朝廷二品大员消失的方向大叫起来:“宫保爷折杀草民了,小人这可当不起啊!”

这喊声传入黄石耳中时,他已经快走到了酒楼的店门口。酒店老板刚才在厨房里正忙活,耳边听到似乎黄石来了,也没闹清是怎么回事就腾腾地从后面冲了出来,斜里往前一插正堵在大门口。好个中年胖老板,刚才身上的棉绸小袄已经不见了,现在他头扎一方白抹布,腰上系着灰黑色的大围裙,高高挽起袖管,右手里紧握着一把尖耳剔骨刀,一尺多长的刃上还正往下滴血。

老板窜出来堵住门以后就直眉瞪眼地往街上望,找找哪个人像黄石,嘴里兀自嚷嚷着“哪个是黄宫保?”。他手里的剁肉刀犹自握得紧,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把站在他背后的太监吓了一个哆嗦,跟着就是勃然大怒,手里的拂尘向着胖老板一挥:“哪里来的狂徒?来人啊,给咱家叉将了下去……”

“且慢,”黄石笑着在那公公肩膀上一按,又止住了几个就要上前叉人的禁军官兵,他对那老板拱手一礼:“多谢阁下相送,足见盛情。”

胖胖的中年人正要说话,他身后的伙计赶了上来,就手推了老板一把:“爷,您还拿着刀呐。”

酒楼老板闻言连忙低头往自己手上看去,接着就是全身一震,手一松刀就掉到了地上,人也连忙退后了两步闪开店门,扑通就跪倒了下去,脑袋扎向地面:“草民并无歹意,请宫保爷恕罪啊~~~~~~~”

黄石抢上了一步把胖子从地上扶了起来,然后哈哈一笑就大步跨出了门槛,跳上了马昂首而去。

一行人离开的时候,九爷拼命从二楼窗户探出了身体,扯着脖子往大街上喊:“看啊,看啊,那就是万人敌黄宫保!”

伙计们扶着惊魂未定的店老板在椅子上坐下,还急忙给他端了一碗人参汤补补中气。另外一个伙计一边把地上的刀收好,一边有些后怕地说:“冲着黄宫保舞刀子,啧啧,幸好宫保爷不和咱爷计较,不然今天这事儿轻不了。”

“你懂个屁!”胖老板猛然发了一声吼,脸上露出一幅鄙夷的表情:“宫保爷能在百万大军里杀个七进七出,他老人家哪看得上我这把破刀片子啊。哎——”老板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别说我拿把切肉刀了,一百个人拿一百把砍刀上去也是白给啊。我有啥能耐呀?宫保爷捏死我不就跟捏死只蚂蚁一样么?”伙计赶紧低头连连称是。

接下去不少天,这座酒楼生意兴隆。店老板冲着客人绘声绘色地把他的历险记讲了无数遍,情节越来越精彩,他自己在故事里也从一个普通人渐渐变成了先知先觉的诸葛亮,自称禁军上来拿他的时候,他还能和黄石谈笑自若。

黄石一行从酒楼向着紫禁城驰去,禁军鸣着锣在前面开道,京城的百姓们围拢在路旁,翘首望着土道上马队扬起的滚滚黄尘。黄石作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一直随着太监进入大明门,市民仍聚集在门外不肯散去,兴高采烈地把他们刚刚看见的形象和以前说书先生讲的情节加以比较。

进入紫禁城以后,有的太监赶去通报天启,还有的则帮助黄石更衣换甲。他们早在去找黄石的时候就派人去过黄石下榻的驿馆了,等天启传黄石觐见的命令再度下达时,黄石已经换好了自己的将军盔甲。

走到正殿内,黄石按照礼部官员的教诲,目不斜视地冲着正面笔直跪倒,叩首的同时大声唱道:“微臣黄石,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略带急迫的声音传入他耳中:“黄卿家平身。”

“谢皇上。”

站起身来以后,皇帝又下令给黄石搬凳子坐,等他再次谢过并坐稳了以后,天启就随口介绍了屋子里的另外的几个官员给他认识。坐在天启御座左下首的是大明公司现任总经理、内阁首辅顾秉谦,排在他后面的另外两人则都是内阁次辅,分别是丁绍轼、冯铨,这三个老头都满脸肃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黄石。

董事长朱由校身后还站着秘书处秘书长魏忠贤。魏大爷也是一脸严肃,别看老魏头在朱董面前连椅子也捞不到坐,但原本负责打扫卫生的魏大爷现在绝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顾秉谦总经理早已经恨不得搬去魏大爷的办公室住,以便天天及时请示,省得犯错误。

等手下几个臣子如同蟋蟀一般互相打量了一番后,天启再次开口:“黄卿家。”

黄石连忙向前一欠身:“臣在。”

御座上的天启脸上隐隐都是不安和惶急,他皱着眉毛问道:“毛帅和黄将军久与东虏交战,自当深知东虏虚实,今日黄将军明白回话,东虏到底有多少可用之兵?”

黄石吸了一口气就要说话,天启见状又急忙补充道:“黄卿家,朕要听真话,不要听好听的假话。”

“遵旨。”黄石沉声应道,接着就昂首对着殿内众人说道:“以微臣所知,建奴定制,年满十五而不满六十者,曰丁,分属八旗,曰旗丁。其旗丁少则不足五万,多亦不过六万之数,裹挟之西虏,亦不过万众,至于亡命之汉奸,不可远战。建奴三丁抽一丁,曰披甲,其数亦不过两万耳。”

听到这个数字后,天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飞快地挥了一下手,就有一个太监捧着一个盘子走到黄石面前,上面装着几分手抄的奏章,重要的段落已经用朱笔在下面描出了加重线。

黄石把这些文件都大概地翻了一遍,毛文龙的预警报告是四万到五万,辽东经略府说的是四万,而兵部的细作也汇报说大致有五万之数,这些文件中还明白无误地指出后金动员了七个旗的一百六十个牛录。

天启一直盯着黄石的动作,他看黄石看完了就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首辅顾总经理,须发皆白的顾老头咳嗽了一声,黄石连忙抬头向他看去。

顾总颤颤巍巍地说道:“道路人有传言,东虏此次行师十万,黄军门怎么看?”

“必是夸大无疑,”黄石轻手轻脚地把几张纸又放回了盘子里,那个太监也一声不发、静悄悄地退了下去,黄石挺直腰杆双手按在膝盖上,冲着顾总经理笑道:“阁老,以末将之见,既有辽东经略府和兵部的邸报,那就不必再听什么道路人的传言了。”

黄石这番说完后,顾秉谦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天启发出一声冷哼,从牙缝里挤出不善的音调来:“高第,果然是办得好差事!”

听到这声评价后,顾秉谦连忙掉头对皇帝说道:“圣上,高第才赴任不到一个月,此次他初掌军务,所以有点过于稳重保守了。”

看天启又哼了一声却不置可否,顾秉谦就又调头问黄石:“以黄将军之见,高经略此举如何?”

这话问得黄石心里直打鼓,他记得这高第是阉党的一员,而今天这满屋子的人,除了天启,可都是阉党的核心成员。黄石听顾秉谦话的意思似乎是有为高第开脱的意思,但——如果他们真要为高第脱罪的话,为什么刚才没有人提前来暗示我一下呢?我在外面等了那么久,他们要想和我串通一把,明明有的是机会啊。

想着这些念头的时候,黄石又偷偷看了天启背后的魏忠贤一眼,那老魏头双手垂在身侧,眼皮微微下搭仿佛老僧入定一般,脸上更是面无表情,一幅人畜无害的模样。黄石看魏忠贤一幅死乞白赖的模样,心里又是暗骂了一声:“老狐狸”,嘴里只好吭吭唧唧地说道:“回顾阁老,以末将之见,稳重没有啥不好,不过太稳重了也不太好,至于高经略运筹之能,实非末将能够品评。”

魏忠贤虽然一直看着地板,但黄石说的话他可是一个字也没有落下,心里也暗骂了一声“小狐狸”。其实高第玩的这手活把魏忠贤也吓倒了,毕竟高第是他不久前举荐的,如果高第把辽事搞得一塌糊涂他也不好说话。只是现在尘埃尚未落定,魏忠贤也不好跳出来横加指责,所以他原本打好了“能保则保,不能保则弃”的念头,如果黄石骂高第的策略,自己就可以在中间说点儿各拍五十大板的话,如果黄石支持高第的策略,他自然更为有利,万一出事可以把黄石推前面去做挡箭牌。

天启似乎对黄石的这个回答很不满意,他一按椅子扶手就站起了身,殿中的几个臣子也连忙都从凳子上弹了起来,看着皇帝开始在正殿里打转,绕着殿踱了几步以后,天启突然问道:“黄石,兵部右侍郎阎鸣泰不同意辽东经略的撤退令,已经请旨令宁前道率宁远三协原地坚守了,你觉得胜败如何?”

不用说,这宁前道的官员指的肯定是袁崇焕,黄石想也不想地回话道:“微臣在辽东亦有耳闻,宁远堡是孙阁部精心修筑的,还为它配属了十一门红夷大炮,微臣以为应有八成胜算。”

屋子里的人闻言都是一振,宁远堡控扼在辽西走廊的官道上,两侧是大海和山脉,只要宁远不失,北虏的粮道就绝对不会畅通。当年孙承宗挑这里作山海关的重关就是看中了这里的地势,天启脸上严肃的神情也随之一松:“黄将军就是认为能赢了?”

因为自己造成的历史影响,黄石拿捏不好天启现在心目中“大捷”的标准是什么,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微臣以为,宁远堡虽然坚固,但辽镇多为新兵,王师的伤亡恐怕也不在少数。”

天启听完就又和顾秉谦交换了一个眼色,顾秉谦摸着雪白的长须,慢吞吞地转过来对黄石说道:“高经略想跟毛帅借用一下黄将军,想让黄将军先去山海关协防一段时间,直到确认东虏退走为止,不知道黄将军意下如何?”

黄石心想关宁铁骑只要肯认认真真打仗,老老实实守城,绝对没有守不住的道理。现在既然有袁崇焕在宁远,那山海关是绝对不会有危险的,因此他不打算去山海关浪费时间。而且黄石明知觉华有难,他也记得还欠赵引弓一条命,如果自己还是被扣在北京是一回事,但现在自己有机会进言再不说话就太说不过去了。

“阁老,”黄石微微提高了音调,但仍不失谦恭地对顾秉谦道:“末将以为,建奴此次入寇辽西,其目的在于掠夺辽镇的粮草、银两和军户子女,末将以为,此战胜负在于宁远,而不在于山海关。末将愿率长生子弟奔赴宁远,和宁远三协官军共进退。”

顾秉谦举目向天启看去,接着又偷偷越过天启的肩膀向后面的东厂提督看去,但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魏忠贤也没有抬头给他任何暗示,这让顾秉谦额头上不禁开始渗出汗珠,他假借咳嗽打暗号给丁绍轼、冯铨,但这两个家伙也都立刻低头看自己的靴子尖。

“黄将军,嗯,这个,老夫认为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顾秉谦既不敢坚持让黄石去山海关,又不愿意承担责任赞同黄石去支援宁远。他一面说着没有内容的废话,一面装出正在仔细思考的模样。顾秉谦的政治智慧就是:天最大,皇上老二、魏公公老三,总而言之就是绝不自己出头拿主意,正所谓后人总结的:“多磕头,少说话”。

顾首辅一边海阔天空地表达着看法,一边默默祈祷有人能把话茬接过去,哪怕皇上臭骂他一顿也好呀,那他趁机喊两声“老臣该死”也就能对付过去了。可惜这次他打错了如意算盘,等了很久也没有人来打断顾老头的废话,御座上的天启虽然不耐烦地换了几次姿势,但始终面无表情地盯着顾秉谦,看来是铁了心要从内阁这里听些有价值的意见。魏公公不用说一直保持沉默,另外两个阁老也是一幅眼观鼻、鼻观心的老僧模样。

既然没人肯接过这个烫手的山芋,顾秉谦也就只好继续胡扯到天荒地老:“……山海关大概可以容纳十五万官军,或多或少……老夫记得修宁远堡花了三百万两银子……圣上英明……黄将军忠勇可嘉……高经略的折子写得还是不错的……东虏没有六万也有五万,没有五万也有四万,没有四万也有——”

“顾大人!”黄石终于忍不住了,他的话才一出口顾秉谦就如释重负地住嘴了,说时迟、那时快,大明公司的顾总经理立刻摆出和另外两位阁臣一模一样的表情,如果再剃个光头、挂上串佛珠,以此时顾总经理慈祥、宁静的表情,就是自称佛祖转世都绝对有人信。

黄石单膝冲着天启跪倒,慨然大声奏道:“皇上,建奴虽有数万,但臣也有三千精兵,攻虽不足但自保有余。微臣愿赶赴宁远,与宁前道共抗东虏,皇上只须允臣三件事,便可高枕而候佳音!”

第四十一节 两帝

三尊大佛还保持眼观鼻、鼻观心的入定姿态,天启也懒得理他们,坐正了之后肃容对黄石说道:“黄卿家起来说话,有什么要求但讲无妨,朕一定会妥善思量。”

黄石也不和天启客气,在大殿上朗声说道:“谢皇上,微臣第一需要足够的海船,微臣的兵士还尽数在长生岛,以臣水营现有的海船,不足以把他们尽数从长生运往宁远。”

天启轻轻地点了点头,眼光一转就挪到了顾大佛身上:“首辅,天津卫有多少可用的海船?”

“圣上恕罪啊,老臣实在不知。”顾大佛一提官袍就要往地上跪,嘴里还不急不忙地说道:“老臣一会儿就去查,圣上恕罪啊。”

“好了,阁老请起,朕事先也不知。”天启示意顾大佛坐回到他自己的板凳上去,然后掉头对着一个小太监说道:“立刻去查天津卫的海船,速速回报。”

对小太监吩咐完以后,天启冲着黄石微笑了一下:“黄卿家请说第二件吧。”

第二件是关于觉华岛的。历史上努尔哈赤搬走了关宁军抛弃的大批物资,意犹未尽还攻下了觉华,歼灭了驻岛的四个营七千战兵,并屠杀了上万军户和驻岛的商人,烧了两千条船,抢走了八万余石粮食、十万余匹布、五十万两白银……

“微臣斗胆,请皇上下旨给宁前道,让他们立刻凿开觉华岛的港口坚冰,让臣的兵马能够在那里登陆。”黄石打算直接在觉华登陆,然后把人马统统转移到宁远堡里面去,再放一把火将觉华的物资烧个干干净净。为了以防万一,他还补充了一句:“皇上,最好加一句命令给觉华将佐,如果建奴抵达时微臣尚未到达,他们应焚烧积蓄,然后撤入宁远堡。”

天启笑道:“此事容易,朕这就下旨,黄卿家还有什么要说的。”

“最后一件皇上已经给了臣了,”黄石微微停顿了一下,偷偷回顾了身旁的三位专心吐纳的大佛:“臣只是想确认一下,皇上赐给微臣的银令箭,是不是可以指挥所有五品以下的官员?若是有不高于二品的官员在军令方面和微臣起了冲突,是不是该以微臣的军令为准?”

天启听得有些迷惑,他皱着眉毛扫了下内阁大臣和太监,犹豫着问道:“黄卿家这是何意?”

黄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大声说道:“回皇上,微臣就是想知道,如果宁前兵备道、宁前道佥事或者宁前道通判和微臣在军事问题上意见相左,那到底是微臣听他们的,还是他们听微臣的?”

天启听了之后一下子变得默默不语,而三位大佛则同时抬起头来,一个个眼中都是精光四射,顾大佛首先出来搅稀泥:“圣上,我朝祖制,以文御武,尤其黄将军还是客将,若是强行让宁前道官员听黄将军恐怕不妥。但反过来说,老臣以为黄将军作为客将、二品的持节武将,若是由五品的宁前道节制确实也有些不妥,所以还是互不统属为好。”

——互不同属就是各自为战,这还不如我听袁崇焕的呢。

听到这个愚蠢的建议后……好吧,这个建议已经很给黄石面子了,但他仍然忍不住抗声道:“皇上,顾大人所言极是,但万一宁前道和微臣相持不下,比如坚守或是出战,到底该以谁说的为准?”

见黄石这么不识抬举,顾秉谦哼了一声,语气也变得不善起来:“圣上,如果不是黄将军战功卓著,老臣以为以文御武的祖制不可违。”

一边的丁绍轼对于黄石名声大振早就心里有气,现在看黄石一个区区武夫还敢争辩更是怒不可遏:“启奏圣上,老臣也附议顾大人所言,黄将军虽然不属辽镇管辖,但既然到了宁远,就理应归于宁前道统属。”

另一个阁臣冯铨看到场内气氛剑拔弩张,却也不愿意大家就这么打起来,他赶快跳出来圆场:“圣上明鉴,以臣之见,但凡遭遇军务,可以让宁前道和黄将军自行商量,黄将军和宁前道都是同僚,老臣相信他们自然会各退一步、以和为贵。”

冯铨的“各退一步、以和为贵”的主意本来就和顾秉谦的意思相符,丁绍轼也觉得黄石圣眷正隆,不给他一点儿面子也不好。所以这两个阁臣也一致叫好,对这种处理方法交口赞誉。

不过他们给黄石面子不意味黄石给他们面子,黄石冷冷地说道:“末将身为同知都督,就是被宁前道节制也没有什么,但敢问三位大人,如果主事、佥事、通判也和末将意见相左,末将又该如何自处?”

虽然不合规矩,但给黄石一点权力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冯铨一笑道:“自然是以黄将军为主。”

黄石马上紧跟着追问了一句:“冯大人明鉴,如果下面的官员借口奉了宁前道的命令,拒绝服从末将,怎么办?”

这仗要面对的是努尔哈赤亲自统帅的后金大军,黄石首先怕地方的文官给他扯后腿,搞得战不能战,守不能守;其次因为他自从拜访过熊廷弼后变得信心百倍,觉得平定后金也就三、四年的功夫了,所以黄石不太希望袁崇焕上台来给这个进程增加变数,希望能在最后时刻剥夺袁崇焕上台的机会。

黄石偷偷回忆了一下:阎鸣泰的计划是用三个协布防整个宁远筑垒地区,朝廷根据阎鸣泰的方略,禁止从觉华等宁远外围据点作任何撤退。宁前道袁崇焕能指挥灵便的只有宁远堡的守卫部队,最终整个宁远堡垒群还是被努尔哈赤扒成了宁远一座裸城。宁远大捷确实斩首二百余具,但除了袁崇焕的直辖部队外,宁远地区的关宁军不仅在觉华被全歼四个营七千人,其他各协合计还报了一千战兵阵亡。

黄石默默的想:“当然,按照关宁铁骑的标准这确实能算是大捷了……可怜的袁崇焕后来被这帮垃圾坑了两次,第一次罢官、第二次千刀万剐,我不让他上台也是为了他好。”

这次黄石打算把所有的兵力都收缩回宁远堡内,多余的物资统统烧掉,即使是这样损失也会比历史上小,而且集中了三个协的兵力加上长生军,说不定真有机会重创后金军。关宁军喜欢凭借火器打“不接触战争”,那让长生军上去拼命,他们在后面放放炮总该行吧。

不过内阁也坚决的不打算再退缩了,顾首辅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要按黄将军这个说法,就是巡抚和经略的命令也没有你的命令有力了?真是岂有此理!”

黄石觉得自己并没有破坏“大小相制”的规矩,也没有要求人事任免这样的大权,所以就顽强地继续争辩下去:“皇上,微臣只是希望宁前道能暂时配合臣的军令,毕竟臣已经打了五年仗了,一旦建奴稍退,臣就绝不再对宁前道说一个字的命令。”

想不到顾秉谦、丁绍轼闻言纷纷冷笑,他们嗤笑着讽刺道:“匹夫之勇,便打一百年又有什么用?”

“皇上……”

“够了,”天启打断了黄石的话,这时太监送上来天津卫的海船报告,天启翻看一会儿,就叫递给后面的魏忠贤,让他安排海运问题。处理完了海船的问题,天启直截了当地问道:“黄将军说说打算到了宁远怎么做吧,还有,能给朕什么保证吧。”

在黄石的概念里,关外除了宁远堡和觉华岛再无有价值的堡垒,其他诸堡垒不过是浪费钱财而已,实际上他甚至认为只修觉华一堡就够了。黄石向天启讲述了他的计划:把外围的城堡全部放弃掉,然后把宁远三协和长生岛两营集中在一起,如果后金兵力分散就主动出击,如果无机可趁也可以确保宁远堡。

在这番叙述里黄石还参杂着解释了为什么要集中兵力,并提到了他个人对野战的重视,听完了这篇议论后天启点了点头:“祖制,银令箭可以调动地方军马,节制五品以下官员,并没有说文武有别。”

说完以后天启一拍御座的扶手站了起来:“朕意已决,你们都退下吧。”

阁臣们退下时黄石也犹豫着是不是要跟着退出正殿,就在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的时候,一个太监走过来说道:“万岁爷要召黄将军单独奏对,请将军跟我来。”

这个太监把黄石一直领到了后面的兰台,天启旁边还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这孩子一脸的激动,显得跃跃欲试,黄石留意到他的身上穿着五龙袍。天启的目光里充满了溺爱,他指着那孩子对黄石说道:“黄将军,这是信王,他一直想见见你。”

黄石知道这便是朱由校的同父异母弟弟朱由检,天启二年被封为信王,连忙又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说道:“末将叩见大王,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

“谢大王。”

天启赐座以后对着黄石说道:“朕已经叫人去安排了,天津卫的海船接到命令就会立刻出发去长生岛。有一队禁军护送黄将军出京直奔天津卫,有一艘快船在港口等着黄将军。”

“皇上英明。”

天启微微一笑:“朕手下的百官,大多是干拿俸禄不干活的,幸好还有黄卿家你这样的,让朕很欣慰。”

“皇上……”

伸手制止了黄石的表白,天启朝着身边的弟弟,若有所思地问道:“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听李娘娘讲过的故事么?还记得谁是住在燕京的第一个太后么?”

据东林党认为,李选侍最大的野心就是做太后,无时无刻不朝着这个宏伟的目标努力,在这个罪恶企图被充满爱与正义的东林党挫败后,她在明史中也留下了一个恶毒的女人的名声,其罪行包括谋杀泰昌帝、毒打天启和崇祯的亲娘到死、阴谋篡位和淫乱后宫等。天启在位的时候懒得和东林党争论,只是把她奉养起来。而崇祯即位后曾极力为她鸣不平,并公开声明说:“皇考怜先帝与朕无母,故命李选侍抚吾等,其待先帝与朕如亲,吾等亦事之如母,至于殴打垂帘,纯属无稽之谈。”当然,崇祯说了也是白说,当他看到文官集团一如既往地拿移宫案当大功时,才明白他哥哥天启为啥从来都懒得替养母争辩。

黄石正在琢磨第一个在燕京的太后是不是成祖老婆的时候,那少年就大声说道:“臣弟记得,是被金人掳到燕京来的韦太后,李娘娘当时讲的是岳王的故事吧。”

天启宠爱地看着自己的弟弟,抚掌笑道:“对,你给黄将军讲讲这个故事吧。”

少年说话的声音很冲:“好。”

朱由检口中的韦后就是宋高宗的老娘。她被金兵抢到北方后受尽了凌辱,还被迫给金兵生了两个儿子。韦太后在这段最黑暗的生活中,一直听金人提到一个宋朝的大将叫“大小眼将军”,这个大小眼将军很是厉害,金人对他都是又恨又怕。

随着宋军的不断壮大,金人对宋国俘虏的态度也在不断地转变,金人愿意议和了,他们希望和平了,还把高宗的老娘和老婆从奴婢中拣了出来,给她们修了专门的屋子,后来又派来仆役并提供较好的食物,韦太后虽然不知道这个大小眼将军是谁,但也对他充满了敬仰和感激。

后来应宋高宗的要求,金人把韦太后放了回去。回到了临安以后,韦太后第一句话就是要见‘大小眼’将军,但是旁人告诉她,大小眼将军不在了,大小眼将军被朝廷杀了。

说到这里朱由检就停了下来,语气里充满了哀伤。

听着弟弟复述儿时听过的故事,天启脸上也满是遗憾和惋惜,他感觉自己的眼眶又像第一次听这个故事时那样变得湿润了,于是就赶快掉头大声问黄石:“黄将军可知道大小眼将军是谁么?”

黄石声音也变得苦涩:“以臣之愚见,大概是岳武穆岳爷爷吧。”

“正是。”天启长叹了口气。岳飞因为有眼疾,所以眼睛一个大一个小,金军一看见这个显著的特征就会大呼小叫地互相警告——这个厉害的家伙又来催命了。

“韦太后听说大小眼将军没有了,立刻就难过得生了重病,后来身体也就不行了。”天启感叹了一会儿,对黄石正色说道:“黄将军可听说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话么?”

品味着皇帝话里面的意思,黄石鼻尖上开始透出冷汗来,他起身跪下:“微臣斗胆,敢请皇上明示。”

ωwш☢ttκǎ n☢¢ ○ 天启慢悠悠地说道:“黄将军手下兵不满万,但已经有人上奏折说卿家不爱财货、不蓄妾婢,恐志不在小。”

虽然已经是农历十二月,黄石仍感觉汗水沿着鼻梁缓缓聚集,眼看就要滴落下来了,他垂首向着地面,说道:“微臣一片愚忠,可鉴日月,伏乞皇上明察。”

天启长身而起,怒道:“朕不是赵构!”

周围的太监顿时都吓得跪倒了一片,朱由检也有些惊慌地站起了身,小声道:“皇兄,息怒。”

“朕不是赵构……不是赵构。”天启缓缓走到黄石身前,亲手把他扶了起来,让他坐回到板凳上:“黄卿家,你好好地去做,不用管别人怎么说,等平了东虏之后朕还要靠你去平奢安之乱。”

嘴里说着话,天启就把自己腰上的佩剑解了下来,双手捧着递到了黄石眼前:“朕的天子剑,黄将军这就拿去吧,朕要将军把它时刻佩戴在身,让朕的剑能够饱饮乱臣贼子之血。”

黄石忙不迭地跪到,双手把尚方剑接过来举过头顶,朗声说道:“微臣遵命,谢皇上隆恩。”

一边服侍的太监也忙着往起居注上记录——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帝赐尚方宝剑与黄石。

“五品以下官员,卿在紧急时刻可凭此先斩后奏,三品以下官员,卿亦可凭此停职弹劾。卿的专奏,通政司和司礼监不得阻拦。”天启给黄石念叨了一遍尚方宝剑的用途,然后又微笑着勉励道:“日后朕必不吝公侯之赏。”

听了天启的命令,黄石小心地把剑系在了腰带上,此时他心中最后的顾虑也算是烟消云散了。黄石面向天启大声保证道:“皇上放心,臣在辽东,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在一边旁观的朱由检闻言变色,急匆匆地插嘴道:“黄将军,出征在即,不宜说‘死’字。”

说完后他脸上一红,连忙又对天启谢罪道:“臣弟失礼了,请皇兄恕罪。”

“御弟何罪之有?”天启哈哈一笑,精神振奋地大声说道:“黄卿家,你今日为国立功,必能福及子孙百代,朕不食言,绝——不食言!”

天启五年十二月初九,黄石奉命急返长生岛,渡海援助宁远。

第四十二节 回家

根据天启的命令,紫禁城南门大开,黄石昂首走出大明门的时候,背后还有十八个太监同时在奋力挥舞着响鞭,皇帝亲自登上城楼,站着目送他。黄石出了皇城门,冲着城楼上最后拜倒,用尽力气高声叫道:“皇上,微臣这便去了。”

方冠龙袍的天启皇帝俯视着脚下的宽阔御道,道路两侧站满了威风凛凛的羽林近卫,在这些金盔银甲、犹如天兵天将的羽林郎外围,是黑鸦鸦的无数京师百姓。关于黄石的消息早已不径而走,赶来的百姓已经等了好久了,谁也不愿错过大饱眼福的机会,皇帝给将军送行可是难得一见的情景啊!

天启在城楼上刚一出现,百姓们不约而同地向着天子跪拜,并发出向神祈祷一样的呼声。似乎是受到了这排山倒海的欢呼声的影响,性格一向有些羞涩的天启也满面笑容——君临天下,臣民亿兆,皇帝胸中油然升起了一股豪情,他笑吟吟地说道:“凯旋京师献捷日,朕为将军解战袍。”

皇帝轻声说出的话被身后的两个太监大声地复述了一遍,接着就是四个、八个、十六个、三十二个……传到紫禁城下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千千万万羽林禁卫的齐声呼喊,这响遏行云的声音弥漫在天地之间,就如同天神从苍穹中发来的雷鸣一般。

三叩以后,黄石就站起来走向禁军牵过来的战马,他轻松地一跃而上,纵马向等在远处的金求德和长生岛内卫们奔去……

虽然有禁军拼命地鸣锣开道,但御街两侧还是有无数的百姓涌上来想近睹黄石的风采。不少人冲破了两侧禁军的封锁线,手里高举着香烛向黄石遥祝:“黄宫保此去请一定要击退东虏,保护百姓平安啊。”

刚刚听到消息、从城市的远处赶来的人们越聚越多,拼命地向黄石喊好。历史上任何时代,人民总是需要一个英雄的引导,并在内心深处竭力地把他加以美化。黄石凭借他耀眼的功绩,比原本历史上的毛文龙风头更盛。正如历史上天启年间有无数文人歌颂深入敌后的毛文龙一样,现在取代了毛文龙原本地位的黄石也成为了平民关注的焦点,当这个有着无数传奇故事的人出现他们的面前时,狂热就在京师的市民中传播开来。就连前世多次见识过追星场面的黄石,也被眼前的沸腾景象感动得热泪盈眶。

黄石看见一个又一个商人装扮的人挣扎着和负责秩序的衙役扭成一团,那些人在被衙役、兵丁推回去的时候还在挥舞着手中的东西,朝黄石喊道:“宫保爷,听说东江军的军饷不足,小人愿意助饷,愿意助饷啊!”

平时,说书先生为了感染群众,总是把东江军描述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东北严寒的天气里连棉衣都没有,久而久之老百姓对这套说法深信不疑。街道两旁的人都情绪激动,纷纷掏出一点碎银,或是摸出几个铜钱,要为苦战在敌后的战士们出一份力。

九爷早就来了,他在人群中高举着一大锭五两的银子向黄石的方向挤过去,但也同样被衙役挡了回来,虽然九爷把喉咙都快喊破了,可他的声音还是被淹没在人群中了。身上衣服被拉扯破了几处,九爷也恍然不觉。他满心欢喜,今天真是没白过,想不到竟然见到了黄宫保!他看着渐渐骑马远去的黄石,用尽吃奶的力气发出最后的大吼:“宫保爷,小人朱磊,明天就把直隶这边的生意停了去山东,小人去给东江镇运货,明天就去啊~~~~~”

离开北京以后,黄石和手下一路快马加鞭,十里一换马,直奔渤海而去。抵达天津卫以后,地方官告诉黄石,他们接到命令后立刻征用了不少民用的海船,目前四十艘大船和足够的水手已经在路上了,另外一艘专用的快船正在等待着黄石一行……

天启五年十二月十六日,长生岛

现在岛上已经有了十五万居民,其中有八万男丁。黄石之所以把这么多人集中到长生岛而不是新收复的复州,就是为了避免军户都去种地。这些人在鲍九孙的指挥下,已经又在中岛修筑起了四座风车和另一座窑炉,这些设备等到明年河流化冻后就可以开始工作了。以前给北京写信汇报工作时,鲍九孙还信心十足地告诉黄石,他打算在开春后再修起两座风车来,地址也都已经选好了,水库也要扩建一番。

黄石跳下小船,回到了阔别四个月之久的根据地。很快,吴穆、赵慢熊和鲍九孙就赶来老营参见,让黄石意外的是,章明河和章观水兄弟也在岛上。自从选锋营主动提出接受整编后,章家这对义兄弟已经以嫡系自居了,满嘴“大人、大人”叫得比长生岛的旧人们还亲热。

而黄石现在也确实把他们当作嫡系看待,因为无论是官兵构成,还是指挥体系,选锋营都已经和救火、磐石两营并无两样。为了拉近关系,那章观水私下向章明河提议改军旗,这个主意和后者心里的打算不谋而合,现在选锋营新改的军旗上也有一条和救火、磐石营旗上一模一样的毒蛇,区别在于选锋营把背景改成了一把宝剑——相当于救火营的云纹和磐石营的青山。

虽然没有看见贺定远和杨致远,但黄石还是先简要介绍了一下他回来的目的,然后就告诉一屋子的部下,他希望能在十五日前出兵。天津卫的大批的海船紧跟黄石前后脚到达长生岛,随时都可以出发。说完后黄石就问赵慢熊道:“各营战备状态如何?贺游击和杨游击何在?”

听到这个问题后,留守的赵慢熊顿时就满脸都是丧气,他首先看了眼站在黄石身边的吴穆,后者已经是满脸通红。赵慢熊哭丧着脸说道:“回大人,这两个问题其实就是一回事儿,吴公公派贺游击、张试百户和磐石营去复州了,他们还带走了一半的铁甲,嗯,也就是一千三百副。”

黄石惊讶看向躲在一边的吴穆,这还是监军上岛来第一次直接干涉军事行动:“吴公公,这是怎么回事?”

自黄石说完目的后,吴穆就面如死灰,他知道自己又把差事搞砸了,眼看黄石问到头上吴穆把脖子一缩,满脸羞惭地说道:“毛帅下令东江左协戒严,咱家想长生岛自然没有什么威胁,就把磐石营派去复州协防了,还……”

吴穆挑眼看了一眼黄石的脸色,挠了挠头又吞吞吐吐地说道:“咱家还用了黄军门的大印,命令金州、旅顺等地的军队往复州集结协防。”

既然黄石入京,他的副将印信自然是监军保管,吴穆这次一听说后金动员了一百六十个牛录就觉得军情紧急,所以吴公公就当机立断,把东江左协的精锐都派去复州了。自从吴穆上书,天启生气,魏忠贤来信大骂吴穆之后,吴穆虽然觉得很对不起黄石,但心中也有点窃喜——他觉得自己发挥一下的机会到了,童贯童王爷的光辉榜样似乎也正在眼前向他招手。

“要是黄军门早回来一天,他们就还没有走,这也是巧了。”吴穆吞吞吐吐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跟着又如同挤牙膏一样地吐出了另一个坏消息:“咱家听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所以就让杨游击把储备的军粮也都押送去复州了。”

眼看黄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吴穆急忙说道:“邓千总的炮队还没有都运走,现在应该还有不少在北信口码头等着装船!”

“去把邓肯喊回来,上了船的炮也都给我搬下来。”黄石立刻打发了一个内卫去传信,然后安慰吴穆:“吴公公,这也不是您的错,把大军调去复州防守也可以说是稳妥之道。”

“是啊,是啊,咱家也是想为黄军门分忧嘛。”吴穆不安地搓动着双手,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咱家不也是怕盖州的建奴来偷袭么?”

“盖州现在有建奴么?”黄石狐疑地看了赵慢熊一眼,他记得十月时赵慢熊就汇报后金基本放弃盖州了,到了十一月已经基本是一座空城了,后金把盖州城内和周围的百姓都搬去海州了。

赵慢熊又看了看脸红得能去演关羽的吴穆,讪讪地说道:“回大人,基本没有,最多有五十个汉军的哨探。”

吴穆脖子涨得更红了,他抗声道:“咱家也是怕中伏,所以派李督司去侦查盖州虚实了。”

“中伏?中什么伏?”黄石觉得自己越听越乱,已经开始有点着急了。

“回大人,吴公公制定了一个计划,”赵慢熊把调子拉得好长,一听这个腔调就知道他对吴穆的计划一肚子怨气:“是陈试百户和张试百户帮吴公公想出来的,说如果努尔哈赤真的去了辽西的话,就要动员我左协两万兵力去攻打有五十人驻守的盖州,陈试百户说这招叫‘猛虎搏兔’,属下说不过陈兄弟,吴公公就用了印。”

这段日子黄石一直不在岛上,吴穆颐指气使的非常得意,但他也看出赵慢熊一伙儿嘴上恭敬,心里却不怎么瞧得上他的指挥才能。这样吴公公感到十二万分的委屈,他觉得自己这几年表现得一直不错——从来都是很镇静、很勇敢,也不避矢石地亲临前线,还跟着大伙儿一起吃苜蓿,按照兵书上的说法自己明明应该得到官兵一致爱戴才对。

以前没有受到热烈拥戴吴穆倒也不介意,他也承认自己远远比不上黄石,但黄石走了以后自己还没有得到足够的爱戴就让吴穆有些想不通了。他在连续失眠了几个夜晚后,自认为找到了原因,那就是在复州之战中擅自调动后卫是个大败笔。

既然吴公公分析出这个是大家看轻自己的原因,那他就卯足了劲一心要打个翻身仗。他从东江塘报看到后金要出兵辽西后,吴穆就一直在琢磨靠收复盖州来让官兵心服口服。为了保证一定要打个胜仗,吴穆把倒霉的情报头子李云睿在大冬天里赶去盖州野外侦查敌情,不仅如此,他还自以为是地抽调了每一个他能抽调的兵往复州集结,如果不是军粮实在跟不上了,他本想把救火营也派去复州的。

“咱家是怕建奴杀个回马枪!”吴穆从赵慢熊的语气里听出了讽刺的意味,他的声调也变得高亢起来了:“咱家要吸收复州之战的经验教训。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故曰:胜可……”

“吴公公做的很好……”

黄石看吴穆满脸都是委屈,好像还要继续引经据典下去,于是就赶忙打断他的话头,安慰他起来,刚说了几句话就看见邓肯冲了进来。

“将军,请允许我……”

邓肯用力给了黄石一个热烈的拥抱,放开了手臂退开后他略带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将军,我忘了这是军事会议了。”他端详了黄石两眼,突然蹦出一句很传统的中国祝辞:“将军,您胖了。”

黄石听了不禁莞尔,心中似乎也有一团暖意骤然扩散开来:“邓肯你也胖了。”这个时代在冬季里从事户外工作时,手上为了防冻都会涂上厚厚的油脂,邓肯自然也不例外,黄石一边把邓肯抹到他衣甲上的油擦下去,一边询问他炮兵的情况。

“将军,四门三磅铜炮昨天就已经给盖州运去了,两门六磅铜炮还没有运走,卑职已经下令他们搬下来了。”

“幸好还有两门。”黄石开心地点了点头,然后瞥了一眼旁边的鲍九孙:“你们不是说要铸新炮么?铸好了么?”

邓肯和鲍九孙同时叫起来:“铸好了。”

这两人对视一笑,鲍九孙就闭嘴不说话了,邓肯兴奋地告诉黄石,新式的熟铁三磅炮已经铸造完成。长生岛生产出的第一批坩埚钢都被加工成了刀具,那座水力镗床自然也换上了精炼的钢制镗刀,所以现在长生岛已经可以用熟铁而不是铜铸炮了。

用熟铁铸炮确实导致一些问题,比如以前积累的铜炮铸造技术就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但无论黄石、鲍九孙还是邓肯都毫不怀疑使用熟铁才是正确的道路,毕竟熟铁比铜便宜太多了,现在三磅炮的成本已经降低到了原本的三成。

此外,邓肯还把炮车上的很多木制部件都换成了熟铁的,还加装了不少铁制的机械,这虽然导致了一定的成本提高,但却大大减轻了炮车重量和方便了火炮的使用。刚刚通过测试的熟铁三磅炮只有三百斤重,而且还有进一步降低重量的余地,操作起来也更加灵便,邓肯和鲍九孙都认为这种炮完全可以跟上步兵行军。

既然有这种炮为步兵提供火力支援,邓肯和鲍九孙就认为黄石以前要求制造的超级火铳没有必要了,邓肯还坚持认定黄石想象中的那种武器就是一磅炮。而且,首先邓肯反对把炮兵交给步队指挥,他认为那会让炮兵增加额外的繁冗的步兵训练,而且效果还不一定好,专业化的炮兵才是正道;其次赵慢熊和贺定远更坚决反对编制的火炮超过每千人四门,他们都担心这会让长生军失去建军以来的白刃作战传统,导致部队的指挥官像其他很多明军将佐一样失去主动进攻的锐气和进攻精神。

有这些长生岛高级军官们几乎一致的反对意见在前,鲍九孙就大着胆子,大笔一挥枪毙了黄石的大号火铳计划,转而全力支持邓肯铸造了三磅熟铁炮,现在已经有六门通过了验收,重量从早期的五百斤到最新的三百二十多斤不等。

“从复州把磐石营调回来恐怕要几天,而我们估计没有太多时间了,军队装船大概还要一天,就算海上一切顺利,我们至少也需要三天时间才能抵达觉华上岸。卸船也要花上不少的时间,然后军队必须要休息一天到两天来恢复体力。”黄石记得塘报上说后金大军会在十五日从海州出发扑向辽西,现在后金的先锋部队可能已经渡过三岔河,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了。

“磐石营的五个步兵队立刻作登船准备,把几门炮也都拉上去。”黄石下了命令后,又调头向章明河和章观水看过去,刚才赵慢熊汇报说岛上现在还有选锋营的两个步兵队,这两个队刚刚完成训练,章明河这次来长生岛就是要把这两队领走的。

“章督司,我想用一下你的……”

不等黄石说完,章明河就一个屈身,朗声抱拳道:“大人有命,卑职自当效死。”

第四十三节 驰援

黄石一边下令全军立刻开始做出征准备,一边下令先从库房中挪用一部分储备的过冬粮,同时还下令给复州,让贺定远缩减出兵数量,并把辽南其他各营立刻遣返回各自驻地,再多余的军粮立刻运回长生岛来。

眼下长生岛的主要目标已经确定在了宁远方向,可是黄石仍然要安排一下复州方面的工作。吴穆作了这么多前期工作不利用一下实在太可惜了。再说收复盖州看起来已经是举手之劳了,不过怎么维持在盖州的防御却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而且盖州已经在辽东半岛丘陵区域的边缘,从盖州向海州就要进入东北平原,后勤运输就不再能指望海路。

一旦进入平原后,后金军的骑兵会比在半岛丘陵地区更容易发挥战术机动优势,可黄石的步兵还是会非常依赖官道。在黄石原本的计划中,现在还不是进入盖州周边作战的时机。似乎看出了黄石的忧虑,赵慢熊小心地问道:“大人,我们是不是也去马市购买一些马匹?贺游击一直希望能组建马营。”

毛文龙抓住黄石占领复州的机会,就上书天启,要求允许东江镇开一个同蒙古交易的马市,让东江镇能用海盐和药材同蒙古人交易马匹,结果东江马市比原本历史记载还早开了几个月。这段日子下来,东江左协却一匹马也没有换,尚家兄弟和张攀都正忙着大练枪兵,自然不愿意花钱去买马,而章明河已经基本融入了长生岛体系,他自然更不会去换马。

东江本部和右协几个月里已经换走了千余匹马,他们的运马船只路过长生岛的时候,船上面的押送人员常常会下来讨杯酒喝。这一趟趟的马船把贺定远看得眼红不已,直恨不得能尽数抢过来才好,所以他总是嚷嚷着也要去买马。但鲍九孙和杨致远都反对,就连远在日本偶尔回来的柳清扬也不赞成买马,所以长生岛不多的骑兵就随着马匹的死亡而不断减少。

根据长生岛编制,营内会有一个马队编制,这个马队本来有二百骑兵战兵和二百骑兵辅兵,但上次整编选锋营的时候,黄石把二百骑兵辅兵也砍掉了。现在马队已经没有独立的辅兵队,所有马匹需要的草料都统统交给营里的辅兵队去背,这导致各营的马队彻底失去了脱离营独立作战的能力。

没有能独立的骑兵部队,那么在平原上作战就只能堡垒推进了。黄石凝视了地图上盖州的位置,终于还是摇了摇了头:“不,我长生岛养不起马,盖州嘛,派一队兵去把建奴赶走,然后焚毁周边的堡垒,拔除每一面建奴的旗帜,把建奴驱逐出去也勉强能算把盖州收复了一半吧。”

根据长生岛的计算,平时养一匹战马的花费能顶得上养七、八个步兵,在砍掉骑兵辅兵前,一个四百人马的马队几乎占去了一个野战营四成的维持费。炮队练习时花费的火药是另一个消耗大头,别看炮队只有二百人,他们也要占去三成维持费。而营里两千名步兵的花销不过和炮队持平而已。火铳手消耗的火药很有限,而且他们也不是一天到晚练打枪。长枪兵是消耗最便宜的士兵,除了吃饭和军饷外他们就不需要其他的什么维持费了。

虽然邓肯操练炮兵的时候也总是大手大脚的,好像火药不要钱一样,但毕竟炮兵技术水平上升大家还是看得见的。可是战马一天到晚吃得比人还好,而且还吃得那么多,手头拮据的长生岛后勤军官心里实在是痛得厉害。他们是最支持砍掉骑兵辅兵的一批人,而且砍掉这批马匹编制后,老营的后勤军官们也算是大大地出了一口气。

“养一个骑兵营至少要一千匹战马吧?平时吃得还少点,出征的时候为了保证马匹不掉膘,一匹四百斤的马一天就要吃二十斤粮食,还不能让它们自己背东西,为了给他们背草料还需要准备一批驮马或者辅兵,有这么多钱我至少能养五个不带马队的步兵营了!”黄石的长生岛可不比控制辽中平原后金政权,辽南地区经过多年拉锯战已经残破不堪,要是养上几个马营,不用后金来打,长生军自己就能把自己吃穷了。

毛文龙之所以买马,那是因为他手下的精锐比例不高,所以他宁可牺牲普通军户的生活水平来强化少数精兵强将。而黄石走的是另一条路,只要斗志和勇气相差不多,步兵成本只有骑兵十分之一,就像工业化的流水线生产相对原始的手工作坊一样,怎么看都是更好的途径。

说到底还是人命最便宜,黄石已经打定了主意,就是要依靠近代军队体制训练出大批的合格步兵,定要把对手的少量精锐骑兵淹死在近代步兵的汪洋大海里。拿步兵与骑兵相比较,正如一位军事家所说——军事体制越先进的国家就越依赖步兵,而反之就越依赖骑兵。

天启五年十二月十七日,长生岛海滩

四十艘海船在黑蓝色的冰海中摇曳起伏,在无边无际的广阔辽海中,每艘能容纳百人的庞大船体似乎渺小得如同幼儿的玩具一般,一条条海船在汹涌的海面上忽高忽低,桅杆在滔天巨浪中时隐时现。

几百条小船奋力与波涛搏斗前行,一趟趟的把海岸上的士兵、武器、淡水和粮食运上海船。因为吴穆已经把干草和战马都运去复州了,结果让洪安通的内卫队都凑不够坐骑了,所以黄石也就不带马匹去宁远了,反正守城要骑兵也没有什么大用。

这次出兵计有七个步队两千八百人,八个炮组共有一百六十人、六门熟铁三磅炮和两门六磅炮,此外还有一个炮队的长枪把总队,最后加上黄石的随行内卫队,全部加起来上下共有三千一百余名官兵。辅兵黄石倒是并没有带,因为刚训练好的几个工兵队也被吴穆派去复州了,长生岛上现在能够征用的不过是普通的军户。

航海需要的装卸人员,天津卫派来的水手足以胜任工作,等到了觉华后黄石可以征用地方辅兵,所以他就不打算动员自己的军户了,反正这些人也没有什么优势,白白浪费粮食。

隐隐能看见邓肯正在码头上大跳大叫,因为风浪的关系,不要说沉重的六磅铜炮,就是熟铁炮也几次都没能成功吊到小船上。黄石看了看头上的天空,那是和冰海一样的黑蓝色,如果天黑前不能把炮吊到船上,那今天就不能出发了。

铁炮这个军备成就让黄石很满意,但其他的就不太尽如人意了。虽然已经花费了几千两银子,用了大批铁匠,但黄石迫切需要的大批量生产的钢甲还是没有生产出来。眼下长生岛已经按照黄石的要求制定了钢的硬度等级,因为他希望能把性能良好的新式高碳钢应用在了各种轴和刀具上,不幸的是钢加工极其困难,起码旧的铁制工具完全无法胜任,而新制造的钢工具质量又非常不稳定。鲍九孙认为只有彻底用新工具替代过去老式工具后,才能高效率地加工长生岛的坩埚钢,他估计这需要至少一年的技术沉淀。

当时面对鲍九孙的谢罪,黄石大度地表示完全不着急,而且对鲍督司的工作已经非常满意了。黄石明白:北京城不可能在一夜建立起来,仅仅半年时间还是太短了,没有完成对钢加工的技术积累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望着邓肯忙碌的一行,黄石止不住开始回忆有什么简便的未来工具可以利用。他看了一会儿现在用的滑杆,感觉或许可以画个滑轮的草图,让鲍九孙去试试看能不能造出滑轮组来,尤其是动滑轮组。

不过这个肯定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了,按耐住心头的焦急,黄石用尽可能的轻松语调对身旁的吴穆说道:“吴公公,末将提议的分头行动方略,公公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了?”

黄石本来建议吴穆去指挥复州的军事行动,毕竟吴公公已经为收复盖州倾注了好几个月的心血,不让他去收获一番总会留下些遗憾吧。但吴穆却一口回绝了,他坚持要和黄石一起浮海去觉华,然后共同增援宁远。

听到黄石的问话后,吴穆缓缓地摇了摇头。负手和黄石并肩立在海边的吴公公,望着那些与海涛搏斗,拼命装运大炮的士兵,若有所失地叹道:“咱家一直想为国家出力,但总是帮倒忙,从来都是给干活的人添乱,也就是多亏了魏公公看护,黄军门海涵,所以咱家今天还能站在这个位置上。”

这话让黄石听得直发楞,吴穆又叹了口气:“昨夜咱家想了想,真是亏欠黄军门良多啊。”

这时黄石才反应了过来,他哈哈笑道:“吴公公这是说的哪里话?吴公公既不知道末将昨天会回来,更不知道末将要去支援宁远。收复盖州本来就要小心筹划,公公初次运筹就敢挑这么重的一个担子,比末将当年胆子可是大多了。”

“黄军门真是宽厚之人。”吴穆今天有种不同以往的深沉,就连表情也显得十分含蓄:“不过咱家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黄石侧过脸看看他,对吴穆所说的话完全不得要领,不过既然对方不肯自己明说,黄石也就不问了。

“咱家把黄军门一半的军队派去复州了,搞得黄军门只能带三千官兵去宁远,”说着话吴穆又摇了摇头,更有一种毅然决然的神色:“听说这次是大奴酋努尔哈赤亲自带队,披甲足有万五,咱家自然要和黄军门共进退。”

这吴穆一开始来长生岛的时候,黄石还总劝他不要以身犯险,但这么几年下来,吴穆几乎次次都和黄石共进退,所以黄石闻言也就是一笑:“好,末将能与吴公公并肩御敌,不胜快哉。”

“黄军门。”淡淡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吴穆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暧昧的笑容:“黄军门此去京师好几个月,才回来两天就又要出发,咱家可是听说黄军门在岛上有个红颜知己,怎么也不去看看呢?”

看到黄石投过来的吃惊的眼神,吴穆变得更加得意了:“黄军门不必太过惊奇,咱家知道的事情很多很多,那个小娘子姓王,没错吧?”

“吴公公果然法眼如炬,”此时黄石已经想明白大致情况,估计吴穆过问了内卫的情报工作。黄石临行前曾吩咐过洪安通和李云睿,不要对吴穆隐瞒情报以免贻误军机。既然内卫对王小娘子的例行侦查被这家伙发现了,黄石也就不再躲闪,他微笑拱了一下手:“还请吴公公为末将保密。”

“这个自然。”吴穆昂首挺胸地受了黄石这一礼,实际他看到内卫的相关纪录后也一直守口如瓶,就连张高升和陈瑞珂也没有告诉。他看了看装船的速度:“黄军门现在可以去四处转转,这里有咱家盯着。”

“大战在即,末将哪还有这份闲心。”现在自然不用人再在海边看牡蛎了,黄石又不愿意冒冒失失地闯到王家去,怕有什么风言风语传播开对两个人都不好。

吴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低声说道:“咱家入宫前,也有个红颜知己。虽然咱家当时贫苦无力下聘,但每次走镖前能说上几句体己话也是好的。”

和太监谈论男女感情问题让黄石觉得怪怪的,见黄石不搭茬,吴穆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每次走镖前,就算没有什么话要说,就算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就算怕她家人知道,咱家也总会去跟她说声‘放心好了,我不会有事的’,虽然她还是会担心,但也会好上很多不是?”

……

内卫走远了以后,黄石凝视了那双充满期待的黑眼眸一会儿:“这么大冷天还把你叫出来,真是不好意思。”

对面没有什么反应,黄石笑了一下:“我马上就要去宁远了,一会儿就要上船,多则两个月,少则一个月,一定回来。”

“嗯。”总算传来了一声细不可闻的鼻音。

刚才让内卫去王家把她领来的时候,黄石跑回自己的住处一趟。这次他刚进北京就买了一批准备送人的礼物,做好了完成陛见就立刻离开的准备。黄石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精美的刺绣,据懂行的士兵告诉他,这种刺绣可以缝制在妇女大襟上衣的衣襟、袖口上,还可以做装针线的针线包,黄石猜想针线包也许就类似二十世纪妇女们用的挎包。轻轻地递到了对面的姑娘面前,女孩松开拢在一起的袖口,微微探出冻得发红的指尖,把它捏了过去。

洋娃娃一样的小巧女孩,抚摸着鲜艳的、闪着亮光的绣线,掩饰不住满心的喜悦。黄石的心里也感到暖洋洋的,他笑着问道:“在京师的时候买的,你还喜欢么?”

王小娘子垂首摆弄着她新得到的礼物,小嘴抿得紧紧的,飞快地点了一下头:“嗯,喜欢。”

“喜欢就好。”黄石左右看了看,心已经飞到码头那边去了:“快回家去吧,天这么冷,别冻着了。”

……

朝鲜、义州

一间破草棚里,四兄弟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每个人身上都盖满了干草,几个人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这是义州东江军军户的一般过冬方式。虽然这个时代的人还不懂能量守恒,但他们也发现整天躺着减少活动会饿得比较慢,还有就是盖暖和也能节约粮食。

上次去镇江打草谷,老大和老二都背回来一、两口袋杂粮,还有不少蛇啊、青蛙啊等小动物。这些东西加上东江镇每月下发的口粮,大概可以让他们勉强饿不死。但为了完成过冬的目标,他们不到憋得不行,连尿都不愿意随便去尿。

门外似乎传来了一些喧哗声,而且变得越来越响,最小的那个少年已经连续躺了几天,极力忍耐着,侧耳听了一会儿有些心痒,忍不住想出去看看热闹。外面的声音愈发喧闹,他伸长了耳朵拼命地去听,可惜就是听不清楚。老四才轻轻一辗转,顿时破旧的木板床就发出可怖的嘎吱声,刺破了屋中的宁静。

“小四,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老大威严的声音透出,充满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不然一会儿你又早早喊饿。”

屋子里顿时又安静下来了,外面的声音已经很大了,可还是非常不清楚,就好像是无数人从很远的地方喊过来的一样。

“打……”

“打到……”

“……沈阳……”

传进破屋的声音渐渐听起来有意义了,里面的四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聆听着外面的每一个响动。

老二猛然大喊了一声:“打到沈阳,吃猪吃羊!”他一骨碌从床上翻了起来,身上的干草被他随手甩了一屋子。

在二哥窜起来推开门的刹那,他们的左邻右舍也纷纷响起狂野的呼喊声:

“毛大帅!”

“真是毛大帅啊!”

“毛大帅又要反攻辽东了!”

第四十四节 赛跑

如同东江镇的每一个草棚一样,草棚里每个人都在忙碌,老大已经把炉火点着了,正拼命吹气想让火更旺一些,直把反转回来的烟火把自己熏了一脸黑。

老三早就已经把三根尖头大木棍子擦干净了,正在拼命的磨那把刚打造好的腰刀,他一面咬牙切齿地把刀磨得吱吱响,一面头也不回地说道:“大哥,来不及烘饼子就算了,反正路上大帅也是管饭的。”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老大闻言又狠狠地吹了几下,同时伸手探了探炉壁的温度:“慌什么,大军一时半会儿也走不过去,还是身上带几个饼子吧,这样心里也踏实啊。”

四兄弟最小的那个好一通翻腾,总算是把家里比较完整的布块都捡出来了,还把垫床的白桦树皮都翻出来准备用来包东西,当然,那些包袱皮更不会被落下了。二哥帮小兄弟把衣服绑好,然后一面往鞋里塞干草,一面对他指点说:“别嫌费事,别怕扎脚,一定要仔细塞好,以往每次出兵我都能看见几个把脚冻掉的。”

终于四兄弟每人都揣上了三个饼子,各自腰上都结结实实地绑好了三个包袱皮。老大把没有鞘的刀缠上些草绳,小心地别在腰带上,跟着又把洗刷干净的木盾牌背好,他和老二还要一人背上一些麻绳。环顾了一遍自己的家和三个望着他的兄弟后,老大最后问了一句:“兄弟们,都没拉什么东西吧?”

三个人毫不迟疑地大声回答:“没有了,大哥。”

“好,我们准备出发吧。”

大哥珍而重之的把一个小陶罐子捧了出来,小心翼翼的打开,然后用手从里面抠出些不知道积攒了多久的油脂,这油脂,也说不准是猪油还是菜油,还是什么牛油羊油,因为里面什么都有。他把油脂一点点的分给三个兄弟,看着他们小心翼翼的把油脂抹在脸上和手上,然后才把手上沾着的那一点残余的油脂抹到自己脸上。

四个人用破布蒙好耳朵,戴上挡风的旧帽子,老大用力一把推开破破烂烂的木门,外面的冷风一下子就扑了进来,灌得他打了一个哆嗦。他眯着眼睛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大踏步地走出了家门。

“打到沈阳,吃猪吃羊。”

行进的队伍发出了一阵阵雷鸣般的喊声,走向队伍的四兄弟也同时奋力挥舞他们手中的拐杖,跟着一起发出充满斗志的喊声。

“孙二哥。”

融入了队伍后,老二突然感到有人拽了一下他的衣角,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隔壁的白家,这家里有祖孙两人。拽他衣服的白有才是个顶孝顺的年轻人,上次去镇江打草谷的时候白有才就和孙家兄弟走在一起,当时他无论捞到什么都舍不得吃,一定要带回来和老祖父一起分享。

白有才冲着孙家老二眨了眨眼睛,冲着他的两个弟弟撇了下嘴:“你们四兄弟这次都来了啊,连个看家的也不留?”

“家里有啥好看的?”孙老二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却猛然看清跟在白有才后面的人,连忙就作了一个揖:“白爷爷,您也来了?”

“嗯,二狗子。”白家老爷子背着三根木制标枪,紧握着一根粗拐杖也跟在人流中,老爷子干瘪的嘴唇已经深深地塌陷了下去,咧嘴笑的时候露出了最后的几颗牙:“反攻辽东!”

又从远方传来一声长啸,有人个扯着脖子、拖着长音高喊着:“打到沈阳——”

“吃猪吃羊!”包括白爷爷,孙二狗在内,每一个东江士兵都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和武器,发出了中气十足的呐喊声。

几万东江官兵形成了漫长蜿蜒的人流,在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蛇蛇头处,两面丈八红旗迎着北风飘扬,就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蛇信。

“平辽大将军。”

“东江总兵官。”

位于两面大旗中间正前方的骑士,正是大明左都督毛文龙,一身光鲜的战甲上泛着冬日的寒光。毛文龙把下巴在凛冽的北风中高高地扬起,满脸都是犹如刀刻一般的皱纹,他骄傲得如同一个百战不殆的战神,昂扬得就像是行进在凯旋的路上。

这份自信的神态引起了路边的军户一阵阵的欢呼声,他身后忠心耿耿的近卫家丁也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在策马缓行的毛文龙背后,一个家丁抱着用黄丝绸包裹严密的尚方宝剑,那人也学着他家主的模样,几乎要把鼻孔仰到天上去一般。

尚方宝剑两侧是大旗的旗手们,他们以同样的骄傲身姿高举着这两面军旗,引导着身后的东江大军,义无反顾地向北开去……

天启五年十二月十七日午后,广宁右屯卫

城头没有一点烟火的痕迹,却已经再也不见大明朝的红旗,而是插满了后金的旗帜,皇太极和莽古尔泰站在城楼上,心满意足的看着城下长长的手推车队,这些本该负责从海州把军粮运往前线的无甲兵已经调转方向,把右屯卫中堆积如山的粮草和棉布源源不断地运回海州去。

三日前,宁远中协参将周守廉抛弃右屯卫鼠窜,库房中积聚的四万石米豆尽数落入敌手,加上十六日渡河以来的缴获,后金军的推进速度因为这些累赘已经大大减缓。和黄石原本历史上的宁远之战一样,努尔哈赤不得不临时下令后方的牛录进行紧急二次动员,每个牛录都要再出动一百人携带手推车跟在大部队后面,为了完成这个命令,后金各牛录不得不把旗下的哈食、包衣都编入运输队。

看着川流不息、向后方运输粮草的滚滚车队,莽古尔泰得意地哈哈大笑,还用力拍了身边的皇太极一把:“八弟,我早说了吧,要想杀猪吃肉,还是要打关宁军,这一仗打下来,这个冬就好过了。前几天看旗里那些小崽子,一个个饿得跟猴似的,那些婆娘也都干廋干廋的,这下能敞开吃几顿饱饭了。”

“哎呀呀~~~呀。”兴奋之余莽古尔泰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同时还用力扭了扭颈部,让骨骼发出噼叭的响声,嘴里居然还带着点昆曲的腔调:“这可比在辽东打毛文龙那个穷鬼强多了,从东江军那里也就能捞到点空包袱皮,打死一千个东江军也未必能缴获一套盔甲。”

听他提起盔甲,皇太极也微笑道:“五哥,多谢你上次送给我的那些盔甲了。”

“好说,好说。”莽古尔泰满不在意地一挥手。皇太极从辽东回来后,莽古尔泰把耀州之战中得到的战利品送了一批给皇太极:“自家兄弟何必这么客气,你上次从辽北回来,不是还送给我几百个战士,还有不少牛羊么?”

皇太极打跑了林丹汗后确实送了些俘虏给莽古尔泰,不过也就是五百多人罢了。林丹汗本来自己就不富裕,所以皇太极抢到的牛羊也没有多少,分给莽古尔泰的就更少了:“那么点东西,哪里值得五哥这么多盔甲和兵仗。”

“唉,我说值得就是值得,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亏你也能谢个没完。”虽然莽古尔泰给的很多,但他觉得公道地讲是应该还皇太极一个人情。不想皇太极没完没了地谢,莽古尔泰不耐烦地说道:“以后你有什么好东西别忘了哥哥一份就行了,忒啰嗦了,跟那些南蛮子差不多,不过你读了那些南蛮子的书,到确实是比我们要聪明啊,那些南蛮子也还是有点可取之处了。”

皇太极笑了笑也就不再说了。他向西南方向望了一眼:“我们很快就要越过广宁卫,进入宁远卫地界了,距离辽阳越来越远了。父汗、还有五哥你都不听我的,要是这个时候毛文龙出动,光靠阿敏一个人恐怕招架不过来吧。”

莽古尔泰很轻蔑的一晒,一撇嘴不以为然地说道:“招架不过来就不招架好了,毛文龙已经把镇江和连山一带都啃干净了,不是说那里的乌鸦都搬家了么?只要我们的人坚守住几座碉堡,毛文龙爱怎么闹就随他闹去好了,反正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就不信他们能吃土。要说,我担心的还是辽南。”

“长生军?”

“是的。”莽古尔泰打了个寒颤,脸上的笑容也被混杂着憎恨和畏惧的表情取代了。

皇太极从辽北返回来后,莽古尔泰就把那些大炮又挖出来了,其中大部分都还能用。经过这哥俩的测试,明军的大炮杀伤效率比弩机高不了多少,因为准确率实在是太低了,装填速度也非常慢。当时气得莽古尔泰就想杀人,但却被皇太极拦住了。他提醒莽古尔泰——南关之战中,长生军用火炮也是抵近射击才有效果,这个东西看来也就是能守城或者攻城用。

莽古尔泰心有余悸地沉思了片刻,略带担忧地说道:“老八,你的办法管用么?”

“没问题,海州万无一失。五哥你对我很没有信心啊。”

后金方面这次出征前已经知道黄石去北京了,但为了确保退路,皇太极还是把能用的大炮都拖去海州了。两百名被俘虏的明军炮手一直受到特殊优待,现在也继续好酒好菜地招待下去,皇太极和莽古尔泰还给他们抬了旗,这次他们都被留在海州准备炮轰可能前来进攻的长生军。

这些新的“旗人”一下子分到了土地、财富和大房子,纷纷兴奋地拍着胸脯向两位贝勒保证——万一长生军来进攻,他们一定能把明军的攻城器械打得渣都不剩。

“我对你的筹算很有信心,可是一旦遇到了黄石,嗯,当然遇到他你的筹算也不是不灵,但是……”莽古尔泰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他有点不好意思直说对皇太极的意见,但他吭哧了半天也没有从自己贫乏的词汇库里找出合适的词语。

“放心吧,五哥,”皇太极笑着拍了拍不安的莽古尔泰,脸上满是自信:“长生岛没有足够的马匹,我怀疑他们也没有足够的军粮,这天寒地冻的,他们肯定在野外呆不了多久。”

现在盖州周围已经是一片赤地了,莽古尔泰这几个月也不是在吃干饭,他烧毁了每一间茅屋,填平了每一口水井,没有留下一颗粮食或是一块布头。盖州守军还早早的就准备好了积薪,随时准备把城堡一把火烧成白地,莽古尔泰发誓要让明军在寒冬里找不到任何可以避寒的设施,也休想遇到任何居民、吃到任何热的饭菜。

莽古尔泰回想自己的全盘部署,也认为没有人能做得更好了。他搓搓了手:“冬天他们来不了就好,春天我们就回辽阳了。长生岛没有多少人,更没有几匹马。哼,打不过长生岛的战兵,难道还打不过他们的辎重粮队么?我就不信了。”

慷慨激昂了一番以后,莽古尔泰又顾盼自雄地哈哈大笑了起来,皇太极也不多说话,而是静静地等着他五哥的下文。果然,曾经豪气干云的莽古尔泰最后还是左右瞅了瞅,再次压低了嗓门问道:“你说长生军会不会走海路,堵到我们的前面去?”

“上次不是和五哥你讨论过这个问题了么?”早有预料的皇太极脸上一点儿波动也没有,笑容还是那么的宽厚自然:“根据长生岛那里的消息,他们的主力已经去复州了,而且整个东江镇左协的精锐都在向复州集中,就算黄石这两天赶回长生岛,就算他能搞到足够的船,那也来不及把部队调回去了。”

皇太极瞟了莽古尔泰一眼:“五哥还记得长生岛现在有多少人么?”

“怎么会不记得,我记得实在是太清楚啦。”出兵前莽古尔泰都快把辽南的情报翻烂了,这些日子里他还专门学了算盘,说是以后都要自己亲自来算长生军的兵力,因为把这些工作交给幕僚来做他心里不踏实:“一个磐石营,五个步队,共两千官兵,好像还有两个炮队没走,共十二门炮,两门大的,十门小的。没有马队,还有半个垃圾的选锋营。”

“五哥说得不错,这点兵力根本无力与我军野战,如果他们要守城,我们绕过去就是了。”皇太极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神色很是从容,语气更是波澜不惊:“两千步兵,难道还敢出城追击我们不成?”

莽古尔泰听得一直在点头,其实皇太极说的这些他也早就分析得清楚了,但是他还是一直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阵地心惊肉跳,最近睡觉时也总是常常被噩梦惊醒,为自己怯懦而感到羞愧的三贝勒挠了挠耳朵:“你说的一点儿错都没有,但为啥我总是心慌得这么厉害呢?”

皇太极对莽古尔泰的反应也很是理解,他也没有说更多抚慰的话,而是给他哥推荐了一个萨满。复州之战后皇太极就把原来那个老萨满给换掉了,据皇太极说这个新来的萨满很有本事,每次都能请来天神,给的预言也很准,他建议莽古尔泰晚上去他帐篷一趟,免得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没事总是自己吓唬自己玩。

……

十二月十八日,长生岛

天公不作美,昨天长生军还是没能走人,不过今天早上风停了,海浪也一下子小了下去,邓肯抓住机会把大炮、成箱的火药都运上了海船,黄石和吴穆押着最后一批弹药登上了海船。

站在船首凭栏眺望,黄石眼前那起伏于冰海中的长生岛正慢慢地移动,向他的右手方向加速驶去,缓缓地、但却毫不停顿地离去,直到从黄石视野里消失。他仰头看了一下身后的桅杆,一个水手把自己绑在桅杆上,正拼命挥舞着一面巨大的红旗。

黄石这支海船掉头完毕后,船上的一名水手举起了一只长长的号角,他后仰着饱饱吸足了气,然后鼓起腮帮子用力地吹动号角。悠长延绵的号角声随海风飘荡在空中,听起来就类似一声悲痛的呜咽,甲板的官兵纷纷向船尾望去,桅杆上的硬帆已经挂起,背后的长生岛且行且远。

海面上,一艘艘的海船开始调头,随着一声声呜咽的号角响起,分布在长生岛外的几十艘海船井然有序地拔锚起航,硬帆很快就挂满了每一条船,最终在海上串成了一条线……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半个太阳隐入了海平面之下。黄石站在船首向西遥望,他脚下的战舰颠簸在黑褐色的海面上,船头劈开青灰色的波涛。不时还能听见内卫军官的喝令声,长生岛关于海上航行的所有卫生条例都有条不紊地执行着,根据黄石的命令,这些条例对天津卫来的水手也同样有效。士兵们纷纷检查自己的装备,他们知道,战前的准备对于战场上的厮杀是多么重要。

风向虽然并不是非常有利,但也不是完全逆风。天黑了,黄石已经看不清后面的海船了,只能根据它们桅杆上点起的火把判断着距离,他在进船舱前最后一次举手探了下海风。

——以这样的速度,四天内就能抵达觉华了,嗯,到时候觉华港口的坚冰应该已经凿开了吧?

第四十五节 兄妹

天启五年十二月十九日,凤凰城。

上身裹着厚厚的羊皮袄,脖子上扎着狐皮,脑袋上戴着貂皮帽子,尊贵的二贝勒阿敏如同一个普通的土老财一样坐在温暖的被窝里喝着肉汤。这鬼老天实在是太冷了,昨夜他在房间里加了一个炭火盆,炕也烧得烫烫的,结果今天早上发现自己还是着凉了。凤凰城这里的房子,漏风得厉害,阿敏开始想念起辽阳城里的大屋了。不过他又自嘲地一笑,当年刚刚开始打江山的时候,房子还不如现今呐。自己也是舒服日子过久了,有点捱不得苦了。上午如果没有什么紧迫的事情他就不打算起床了,阿敏觉得一年来南征北战已经够累了,偶尔偷一天懒也是天公地道,这么冷的天,老天爷也是希望大家都歇歇的。

可惜天不从人愿,一个镶蓝旗奴才一路小跑进了他的蒙古包:“主子,明军又渡过鸭绿江了,镇江发来的消息说明军里老老少少的,看起来比上次人还多。”

“文龙这么就快就把粮食吃光了吗?真是太不会过日子了。”阿敏吸溜了一下鼻子,在汤碗上舒舒服服地暖着手,脸上没有一点儿焦急的样子,更没有一丝起床的意思:“随文龙去闹吧,镇江郊外啥都没有了,这天寒地冻的,饿死他。”

五年来镇江堡饱经战火,已经被后金军修得坚固无比。现在城里有镶蓝旗的八个牛录,还有两千多汉军,守军无论满汉都清楚地知道城外的明军饿得眼睛都绿了,所以他们也一定会同舟共济,拼死守城。

“主子,明军没有攻打镇江,而是直奔宽甸去了。”

“哦~~~”阿敏脸上闪过一层疑云,端起碗喝了一小口热汤,抱着被子自言自语道:“难道继盛那里很富裕么?”

“主子,主子。”又一个奴才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口里嘶声喊道:“险山堡丢了,丢了,逃出来的汉军说,宽甸的毛有杰下山了,明军里老老少少的,怕是有上万人那么多。”

“险山堡那么瘦,至于的么?”阿敏听得直发愣,险山堡里只有少量监视部队和极少的粮食,明军人少固然打不下,但来多了也没有赚头。根据阿敏多年来的经验,对毛文龙来说从没有战略要地或非战略要地之说,只有能不能给他提供粮草的区别。所以阿敏很喜欢搞类似险山堡这种监视据点,长久以来效果一直也不错,大大限制住了东江军打草谷的范围。

险山堡里不过有几十石的存粮,毛文龙几万人加上耿仲明的上万人,这怎么看也不够分啊。阿敏捧着碗坐在那里琢磨了半天,如果说孔有德攻打险山堡是为了毛文龙去宽甸的话,好像倒是能说得通,可是如果毛文龙不着急的话,完全可以从朝鲜朔州去宽甸。从镇江附近过只有一种好处,那就是走平原道路会比朔州的山路快一些罢了,不过他们这么急匆匆地接应毛文龙去宽甸干啥呢?

就在阿敏苦思冥想的时候,第三个传令兵急火火地闯了进来,他趴在地上嚎叫着:“不好了,主子。”

看样子第三个传令兵来的时候跑得很急,他喊完以后连着喘了两口粗气,才又继续大喊起来:“新安堡来了紧急军情,宽甸……宽甸的陈继盛和毛永诗都下山了,明军里男女老少都有,人黑压压的数也数不清,怕是有好几万。领头的看旗号是毛永诗,他带了上千的骑兵,直奔酒马吉堡去了。”

酒马吉堡背后就是辽中平原,过了此地就是咸宁营(现在的本溪市附近),过了咸宁营就是沈阳,而且中间一马平川,再也没有任何障碍。

目瞪口呆的阿敏手里一僵,大半碗肉汤就全洒到被子上去了,虽然他还没有想明白全部的形势,但阿敏已经清楚地知道——毛文龙是不打算让他舒舒服服地在暖和的房子里过冬了。

十九日夜,觉华

宁前道督粮通判大人赵引弓今天回府的时候显得很有些不高兴,匆匆进到后堂,尽力的按捺住自己的情绪,用正统的礼节拜见过母亲后,他就带着怒意到中庭去吃饭。饭菜端上来以后,赵引弓飞快地塞了起来,结果没有几口就把自己给噎住了,他手忙脚乱地捶自己胸口的时候,旁边有双手递过来一杯热茶。

咕噜咕噜喝下这杯茶后,赵引弓总算是长出了一口大气,又抚着胸口喘了半天:“小妹,谢啦。”

小妹接过茶杯,拂一拂绿裙,在桌旁坐下,关心地问道:“大哥今天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别太牵挂了,慢慢吃,然后好好休息吧。”

“嗯,知道了。”在妹妹温柔的劝导下,赵引弓再吃饭的时候就斯文了许多。吃好以后,赵小妹又沏了赵引弓最喜欢的香片,给他端来。

饭后喝着热茶,赵引弓感到胸腹中的寒气都渐渐消失了,他对小妹妹笑道:“谁要是能把我赵引弓的小妹娶进家门,妹夫真是有福了。”

“大哥取笑妹子了。”赵小妹双颊染红,又端起茶壶给她大哥的杯满上了,这才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她饮了一口,微笑道:“哥哥也是个有福之人,大嫂不但精于厨艺,还是那么漂亮呢。”

现在赵家兄妹都在守丧期间,所以赵引弓虽然早定了亲但也一直不能成婚。他这个小妹妹,利用各种机会从女家的亲戚朋友那里了解情况,询问得来的消息还是挺不错的,然后她就在哥哥耳边夸未来的大嫂,把赵引弓听得心里甜甜的。平日工作得闲,也总会把妹妹说的话拿出来回忆一番,憧憬一下未婚妻的倩影。

以往无论赵引弓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只要赵小妹一扯起这个话题,他的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虽然赵家大哥不会说什么他自认为有失大哥尊严的话,但也会美美地往椅子背上一靠,面带微笑地听妹妹像小喜鹊一样地叽叽喳喳。

可惜今天赵小妹打错了主意,她提到了未来的大嫂后,预料中的开心笑容不但没有出现在赵引弓脸上,反倒让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了。赵引弓冷哼了一声:“小妹,你知道我今天遇到什么事了么?哼,就是那个害得你嫁不去的那个家伙又来给我找麻烦了。”

当年赵老爷子死前早已经病得很厉害了,郎中也说过类似要准备后事的话,但无论如何张再弟自作聪明的那一招犹如踹了最后一脚。

赵老太太整日价的唠叨:如果没有黄石那个坏种,老太爷绝对不会走得那么早的。所以赵家即使没有把黄石看成杀父仇人,但对他始终耿耿于怀。

老太爷的去世,不但影响了赵引弓大妹的婚姻,还导致赵引弓和小妹妹到了结婚的年龄不得不守孝三年,白白蹉跎。赵引弓的弟弟还没有功名,赵家把老二打发去京师念书了。

一系列的怨恨积累起来实在是非同小可。

果然……

一听提起黄石的名字,赵小妹脸上也露出愤恨的神色。她同胞姐姐为了黄石那档子破事受了婆家两年多气。而且她姐姐这几年来还没有生产,就更是雪上加霜,让赵家大姑娘吃尽了公婆的白眼和丈夫的冷言冷语,一直到去年赵引弓做了人生第一次以权谋私,把大妹夫调来觉华作了个文书,这才让大妹的日子好过了些。

这些年赵引弓工作一直很努力,凡是他经手的事情旁人从来挑不出来一个碴,上峰也总是叫好,所以他以一个举人出身,已经飞快的爬到了六品的通判,而且还是最为优渥的粮台主管。这自然引起了同僚的嫉妒,赵引弓的工作无可挑剔,他们无话可说之余就只好从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吹毛求疵,还总盯着他大妹这个敏感的话题,几年来关于他们家门风的冷嘲热讽就从来没有停过。去年赵引弓实在痛心大妹受气,给妹夫在觉华谋了个差事后更是被攻击个不休。

这些年平白受了这么些腌臜闲气,他们兄妹思来想去,自然全怪黄石不好。赵小妹怒道:“这个灾星,莫不是我们家前世欠他太多了,这世怎么还也还不清了?一牵扯上他肯定就没有好事,大哥,你可不能沾身啊。”

“这还用你说,这个灾星我当然是避之犹恐不及呢,哪里还敢去招惹。”赵引弓又是一声冷哼,他告诉妹妹:今天皇帝的中旨到了宁前道,中旨里面不但要觉华凿开港口积冰准备迎接黄石登陆,还要宁前道各部官员一致配合黄石行动,并在必要的时候主动放弃觉华和宁远外围堡垒。

为什么是天子的中旨而不是兵部的行文呢?因为兵部右侍郎阎鸣泰坚决反对任何抛弃一线堡垒的计划,他极力主张坚守孙承宗修筑的所有关外堡垒群,而且觉华也是阎鸣泰通篇方略中的重要一项。

原本孙承宗初镇辽东的时候,阎鸣泰就认为与其在宁远筑城还不如修筑觉华城。这次阎鸣泰更是激烈反对高第下达的总撤退令,他认为应该在正面节节坚守,并让觉华的水营伺机出动,切断三岔河的浮桥。原本历史上就是在阎鸣泰的坚持下,天启勉强批准了在关外抵抗的方略,但除了直接接旨的宁前兵备道袁崇焕亲自镇守的宁远堡,其它地区的守军非逃即溃。

这次黄石的主张也让阎鸣泰大为反感,他质问内阁这与高第的总撤退令何异?更质问顾首辅为什么要破坏“以文御武”的祖制?

顾总经理心说:“这又不是我的主意,你有本事和皇上说去啊。”

但是这话顾秉谦不敢和阎鸣泰或者兵部的官员说,他觉得首辅的尊严还是要保持的,但他当然不会去背“支持以武御文”的文官集团大叛徒的帽子,而且顾总经理认为如果自己真的去背这个黑锅也实在是太冤枉了。

但想让顾首辅去替兵部出头那更是想也不要想,天启对黄石的信任只要不是瞎子就都能看得出来,谁愿意在这个危急关头去冒“进谗言、导致战败”的风险那尽管自己去,反正他顾秉谦是绝不会去触怒皇上的。

既然两面都不能得罪,那抱着绝不出头心理的顾总经理就只好和兵部扯皮了……当然,这次扯皮是目的,不是手段,顾总打的主意就是靠着扯皮来逃避承担责任,所以一直拖了几天兵部也没有呈文,内阁的票拟更是无从谈起,天启最后只好直接用中旨下达命令给宁前道。

“没有内阁票拟,没有兵部行文,更没有首辅副签……”说完前因后果后,赵引弓脸上划过一道得意的笑容,他白天看过后就明确拒绝接旨了,这也是文官集团历来固守的特权:“我已经跟中使说了:‘这是乱命伪旨,臣不敢奉诏。’小妹啊,可惜你没看到中使当时的表情,真是有趣极了,哈哈。”

赵引弓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他妹妹不但没有跟着凑趣地发笑,反而眼中隐有忧色。等赵引弓笑声停止了之后,赵小妹陪着小心轻声问道:“大哥,那黄石奏请皇上让觉华百姓尽数撤入宁远,可是真的?”

完全没有察觉到妹妹的忧虑,赵引弓爽快地回答道:“是啊,那道诏书里还说什么,嗯,如果他没及时赶到,就要我把库存都烧了。”

“是这样啊。”赵小妹颦眉低头思索起来,端着茶杯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杯上刻画起来,结果双手一滑险些失手滑落杯子。

赵小妹从深思中惊醒过来,她有些焦急地抬头问道:“大哥,我们觉华地处后方,难道也要成为战场么?”

“我们这里,成为战场?”赵引弓先是一愣,跟着就哈哈大笑起来:“小妹你想到哪儿去了啊?这里是我们宁远大军的粮草贮备重地,除非三协都不在了,否则又怎么会成为战场呢?再说建奴根本没有水军,他们总不能从海里游过来攻打吧,如果他们游过来,那最好不过了,天寒地冻的,呵呵。”

“那……那黄石怎么会警告起觉华来了?”赵小妹脸上还满是忧虑和怀疑之色,虽然她也觉得黄石是个坏蛋,但她却并不像她哥哥那么喜欢盲目贬低黄石的才能。在黄石已经名满天下的今天,估计也就是赵引弓还视若无睹、不遗余力地攻击黄石的军事能力,并把他的一切成就都说成是老天不长眼。

听哥哥说黄石警告觉华有危险,赵小妹心里不由笼上了一层阴影,仿佛感到有一场恶梦就要上演了:“虽说黄石是个人品低劣的坏蛋,不过想来他也不敢在圣上面前胡说八道吧?”

赵引弓听了妹妹的话后就是一声长叹,他举杯把里面的茶一饮而尽,然后把它重重地放到了桌面上:“还不是那帮阉竖,还有阿谀奉迎那些阉竖的小人,他们蒙蔽了圣上。”又是一声沉痛的叹息后,赵引弓无力地摇了摇头:“黄石肯定是勾搭上朝中的奸佞,跟着一起去蒙蔽圣上。”

大发了一通感慨以后,赵引弓给自己倒茶的时候发现妹妹还是颦着眉,一幅忧虑重重的模样,就笑着拍了她一下:“小妹莫忧,从宁远到广宁右屯卫,一路上有三个协数万官军,还有城堡十余座,烽火台几百座。不要说十三营的关宁铁骑,东虏就是一路攻城,到觉华最少也要几个月了。更不要说朝廷已经下旨给山海关,要高经略、杨总兵和马总兵尽起五协兵马来增援宁远,有这工夫他们也早到了,哪里会有丝毫的危险呢?”

因为这两年黄石不停地把首级和缴获的军旗仪仗送来觉华、宁远检验,所以宁前官员里有不少人都对黄石印象颇佳,这种人在觉华也有不少,被赵引弓统统称之为“文官败类”。虽然大部分文官轻蔑地认为黄石不过是一个比较勇悍的武夫而已,但也有一些文官渐渐觉得黄石有相当的计谋和见识,不然不太可能一个接一个地打胜仗。平日里宁前的这几派文官就争论不休,为一个武将可能拥有的战略能力而吵个面红耳赤。

但是这次看到黄石的建议后,平时那些支持黄石的声音就一下子消停了,而一向看不起武将的那批人都得意得不行,用宁前一个兵备主事的话说:“东虏就是光行军,从三岔河到宁远也要小十天吧,一路上再随便打几仗,围围堡垒,拉锯一番,觉华还用得着他黄石预警吗?而且有这么长时间还赶不到觉华就更为可笑了,他黄石难道是属乌龟的么?”

赵引弓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今天白天的情景,忧虑之色终于也从赵二姑娘的脸上散去了,她轻轻抚胸吁出了一口长气,脸上也重新显出了笑意:“原来如此,大哥果然是鞭辟入里。”

第四十六节 终线

和宁前其他部门一样,宁前最重要的物资储备地每天都有人在议论和嘲笑黄石,这里最悲观的文官也都不信他们会在一个月内遭遇到敌军进攻。今天赵引弓拒绝接受圣旨,还把黄石荒诞不经的预测说给同僚们听,在一片嘲笑声中,几个平素力挺黄石的文官都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下去。

天启五年十二月二十日。

跟每一个书香门第一样,每天早晨赵引弓起床后,都首先去给母亲请安。今天像往常一样,他妹妹正在服侍母亲吃早饭。赵引弓陪老娘和小妹说了几句话后,到前堂胡乱吃点东西就去办公了。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是同僚里最早赶去衙门的人,虽然他已经升到了通判,但赵引弓还仍然坚持着这个习惯。

前方不断传来战争的消息,赵引弓这些日子很忙,每天都要亲自清点库存的粮草,并和账面加以核对,沉重的工作日复一日,但让赵通判感到很充实,对自己本职工作他有绝对的信心——我肯定不会给宁前道袁大人拖后腿,更不会让边军将士缺衣少食。

与此同时,远在数百里之外的莽古尔泰也起床了。

后金军十五日从三岔河口渡过辽河,十七日即兵不血刃地进入了广宁右屯卫(大凌河),十九日后金军进入广宁中左屯卫(锦州),今日上午他们如愿以偿进抵广宁中屯所(松山),城中驻守的明军跪伏于道边请降。

松山既下,那么通向宁远卫的道路就已经畅通无阻了,后金军更不停留,二十日下午莽古尔泰一马当先,率领后金军先锋突入宁远卫地界,傍晚就在通向杏山的官道上扎营。

二十一日清晨士气高涨的后金军再次拔营出发,才开始行军不久,一个后金探马就跑到莽古尔泰面前,兴奋地大叫道:“启禀主子,杏山堡城门大开,城中空无一人,明军已经不知去向。”

莽古尔泰不动声色,这样的喜悦已经来得太多,再也没有第一次那种幸福从天而降的冲击力了,他等探马喘匀了气,才淡淡然的追问道:“烽火台如何?库房如何?”

“回主子话,周围的烽火台都空无一人,也全没有点燃,杏山堡的库房都贴上了封条,应该也是完好无损。”

“再向前探。”

“喳!”

莽古尔泰一面派人飞报后方中军,要他们尽快派人来搬东西,一面对身旁的镶白旗旗主杜度说道:“我继续南下,你领镶白旗向西,扫荡明国的大兴堡、大福堡,确保我大军的右翼。”

“好的,三贝勒。”杜度大声应是,跟着一夹马腹就带着本部向西展开,直指宁远卫的前左翼,驻守这两处的关宁铁骑见到后金军的旗号后,皆抛弃堡垒向西逃入朵颜蒙古领地寻求庇护。

午时,莽古尔泰军的铁蹄已经抵达杏山前二十里处,先锋再次报告驻守杏山的一营关宁铁骑已经溃散无遗。莽古尔泰哈哈大笑不止,马鞭猛地向前一挥:“加速前进,我们今晚要在宁远中左所过夜,除夕的时候要让儿郎们过个大肥年。”

此时在宁远中左所(塔山),守将正在集合部队准备出城,参将大人和监军公公并肩站在校场的讲台上,下面的一营官兵也列成整齐的队列等待长官训话。杏山和塔山作为掩护宁远堡的两个重要屏障,除了城防部队外更各自有一个野战营掩护,留在塔山的是一个标准的车炮营。

望着下面全车炮营的一百二十七名军官和六千余名士兵(其中有两千四百名骑兵),守将慷慨激昂地说道:“本将今晨得到准确消息,北虏已经攻入大兴堡,我们在杏山的弟兄已经前往战场奋起反击,现在我军要去增援他们。”

“救兵如救火,我军要轻装前进,所以偏厢车(战车)和大炮就不必带了。”赵参将大手一挥,雄赳赳地大喊一声:“出发!”

全车炮营六千马步官兵和大批辅兵从城门鱼贯而出,笔直地向着西方朵颜蒙古的地界开去,因为是去“进攻”北虏,所以当然没有必要焚烧仓库,更不必销毁二百多辆战车和八十八门轻重火炮。关宁铁骑没有发现正在逼近的后金先锋,所以也不是畏敌逃窜,那烽火台就更不必烧了。

宁远中左所的监军公公走出城门的时候,从怀里掏出封信交给了一个骑兵:“你立刻去宁远,告诉宁前道北虏入侵,咱家领军去抗敌了,让宁前道另派军队来中左所驻守。”

……

这个时空和黄石原本的时空相比,宁远之战提前了一个月,但是各方的反应却如出一辙。早在后金军渡河之前,辽东经略高第就有奏报,称后金军发动辽西攻势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广宁右屯所的粮食,并将在十二月十五日左右渡河(原本时空中的奏章“奴贼希觊右屯粮食,约于正月十五前后渡河。”)。

在这个时空里,宁前道也是派遣了关宁军猛将周守廉坚守广宁右屯。但后金军侵入河西之后,周守廉又一次率先逃跑了,他的这个举动引发了其他各部关宁军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后金军一路如入无人之境,轻松缴获的大量物资更刺激了努尔哈赤的贪婪欲望,仅仅用了三天就攻入了辽西走廊。

部署在辽西走廊内的关宁铁骑同样望风奔溃,正如明清双方的记载一样,辽西走廊上的各城堡或逃或降,渡河后努尔哈赤不发一矢就连下大凌河、小凌河、锦州、松山、杏山、塔山等十几座城市、堡垒,孙承宗苦心经营数年,耗费国家千万白银构筑的大批堡垒、储备的无数物资尽数委于敌手。

宁远中左所等地的守将们没有做出任何警报就撤向了朵颜蒙古的地盘,这些土地也随即落入后金军之手,在通向宁远的大道上,后金军只剩下最后一个障碍——连山堡。

仅仅在渡河五天后,后金军就在冰天雪地中行进了五百余里的路程,辽西明军的防御体系在眨眼间就宣告土崩瓦解。受到越来越多缴获物资的鼓舞,后金继续长驱直入,直逼明军在辽西走廊的防御核心、宁前道所在地——宁远。

天启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同样是在后金发动辽西战役的第六天清晨,后金先锋哨探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连山堡附近,守城明军大哗,随即弃城退向宁远。

宁前道袁崇焕猝不及防,下令宁远戒严的同时,还命令动员四营兵力坚守觉华。此时任何撤退都已经来不及了,袁崇焕希望四营关宁铁骑能保护觉华,以及岛上面储备的大量物资,还有那些滞留在觉华的人们。

觉华,这个位于辽西防御体系深远后方的补给中心,很快就要直接暴露在敌军的兵锋威胁下了……

二十一日下午,觉华

宁前督粮通判赵引弓急急忙忙地赶回了家里,门外停着他找回来的两辆小马车,跑进家门后赵引弓就直冲后堂,嘴里还大声喊叫着:“娘亲,小妹,你们在么?”

赵小妹本来正在母亲屋里做女红,顺便陪母亲聊天,母女俩本来正说得高兴,突然听见赵引弓喊得惶急,不禁面面相觑。

“大哥,怎么了?”

赵小妹才打开门跨出来,问话的声音还没有落下,就被赵引弓一把捉住手腕,她大哥脸上已经是万分焦急,一把又把妹妹推回了母亲屋子里,口里同时叫道:“快帮娘收拾东西,一会儿你们就出发去宁远。”

听见这好生突兀的一句话,赵老太太惊奇地问道:“儿啊,这是怎么了?”

“娘。”赵引弓随口打了声招呼,就急匆匆地直奔柜橱而去,“砰”一声劈手拉开柜门,赵通判把他眼前看见的东西统统抓出来,一把一把地往床上扔:“东虏已经到宁远堡前了,宁前道袁大人已经下令戒严,堡内许进不许出。命令刚刚才到了儿子那里,说是北门、西门已经关闭了,东门还会开到日落,觉华官员的家属今天还可以到宁远堡去,儿子不是在宁远有套房子么?娘您先和小妹去那里住几天。”

别看天气这么冷,刚才一路狂奔回家,赵引弓早已湿透衣襟,现在被家里的人一问,他全身上下更是汗流如注,额头上的汗水一直留到眼里。赵引弓急得连擦一擦的时间都舍不得浪费,胡乱用袖子往脸上一抹就去抱箱子:“小妹你别站在那里光看着,快过来帮帮忙。”

一通鸡飞狗跳后,赵引弓半搀半拖地把老娘推上了马车,又窜回屋里催小妹和两个丫环抓紧时间走人,自己则又跑回卧室,把墙上挂着的宝剑拿了下来。等赵小妹和两个丫环挽着大包小包走出家门的时候,看见赵引弓正手忙脚乱地把腰上的玉佩取了下来,然后把宝剑紧紧系了上去,还使劲打了一个死结。

“快走,快走。”赵引弓一把揪住妹妹,就要把她往马车上塞。

“等等,”赵小妹挣扎起来,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大姐,就着急地问大哥道:“阿姊呢?她有没有马车?是不是要去她家接她?”

“唉,不用了,我回家前去过妹夫家了……”赵引弓的大妹夫家就住在衙门旁边,但赵大姑娘却死活不愿意离开丈夫去宁远堡避难,那年轻女人一直觉得他们的夫妻关系已经称得上是岌岌可危,婚姻能维持到现在这个地步,主要是靠大哥的面子。

根据大明婚姻法,没有子嗣已经符合了“七出”中的一条,赵大姑娘深为自己没有孩子而痛苦,所以就希望借助这次机会捞一个“五不去”,只要能符合五不去,那么她丈夫以后就不能要求离婚了。她的大哥和丈夫都认为坚守觉华没有什么大问题,所以她也不是特别紧张,就坚持要求留在丈夫身边。赵引弓听了之后一方面认为妹妹有这个志向很可贵,另一方面也确实不认为觉华会有太大的危险,也就不劝说她去宁远躲避了。

解释完毕以后,赵引弓又安慰马车里不安的母亲:“娘,您老就放心吧,觉华这里有四个营的关宁军,其实也是万无一失。”

“儿啊,那你为什么要娘走?娘不想走,就想呆在自己家里。”赵老太太满脸都是担忧,说着话就想从马车里下来,赵引弓和他妹妹连忙把老人家扶住了,说什么也不让她下车。

“娘,您老去了宁远,大哥才好后顾无忧啊。”赵小妹好说歹说,总算又把母亲劝住了,她也跟着跳上后面的马车关上了门,然后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哥,送娘一程吧。”

赵引弓闻言爽快地回答了一声:“好。”然后催促车夫开始赶路,他右手把着车窗,缓步跟在马车旁,左手扶在了剑柄上。

赵老太太双手紧紧握住儿子放在车窗上的手,轻声埋怨了一句:“袁大人为什么不让大伙儿都撤到宁远城里去呢?哎呀,这也真是的。”

督粮通判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但也知道母亲是关心则乱,于是就回答道:“娘,袁大人也是来不及了嘛,这觉华岛上万多军户、商人,还有四营的官兵,怎么来得及一口气都进去。再说,岛上还有八万余石的粮食,十万多匹布和五十万银两,这些都是国家所有,更是民脂民膏,怎么可以轻言放弃。”

赵引弓自认为是觉华商民的父母官,又是这些仓廪的守臣,所以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去宁远避难,而且他也不认为军事形势有多么危机:“娘,觉华有这么多官兵,东山也很险峻,哪里会有什么危险?再说这么大冷的天,东虏最多围个几天也就退了。粮食、被服、木炭……这些东西仓库里都应有尽有,就是坚持几个月都没问题。”

马车沿着山道缓缓下行,经过东山山腰的时候,一个岛上的士兵慌里慌张地跑来了:“赵大人,您猜得没错,来的正是黄军门,他们说有三千人。”

听见这话后,赵引弓嘴边露出了一丝冷笑,哼了一声也就没有下文了,他的母亲和妹妹都带着惊讶的神情看着他,赵引弓见状对母亲解释道:“母亲,此事说来话长……”

今天上午的时候,觉华岛的海岸哨所就望见有桅杆从远方的海平面上出现,接着就是一只又一只的海船,连绵不绝的从海天交界处冲出。赵引弓当时就怀疑是黄石的部队到了,可是心理也没有把握,就派人去冰面上等着准备和舰队通信。结果还没有等到舰队的消息就得到宁远戒严的命令,当时赵引弓就急忙跑回住所搬运家小了。

马车顺着山路很快走到了东山的北坡,赵引弓向东眺望了一下,又哼了一声:“来添乱的人就在那里!”

赵小妹顺着哥哥伸出的手臂俯视岛东的汪洋,几十艘硕大的海船如同在镜面一样的大海上缓缓滑行,它们中位于前列的已经把帆都收拢起来,摇橹也已经放下,正在海中浮冰区的边缘慢慢地游弋,后面的舰队还排着直线,源源向着觉华涌来。

“三千人,哼,也就一个营吧,还是叫花子一样的东江军。”赵引弓鄙夷地望着黄石的舰队。现在觉华岛上就有四个营的关宁铁骑,还有上万的军户壮丁。更重要的是,现在为了紧急部署防御,赵引弓认为每一份人力都要用到刀刃上去:“要抢功就上别处抢去,觉华现在有很多正经事情要做,我可没工夫和这帮兵痞扯皮。”

……

黄石焦急地在船首来回踱步,看上去觉华的港口到现在还没有一点凿冰的意思,他的军队根本无法登陆。虽然队伍中很多人都有过航行经验,但这几天海上之行,因为猛烈的北风,已经让不少新兵吐得七荤八素,有的人都已经快死了,所以黄石非常急于上岸恢复部队的体力。

派出去的小船冒着极大的危险划进了浮冰区,和冰层上的守军接上了头,他们用旗语一直和黄石的大船保持着联系。据那几个勇敢的士兵说,对方只是再三询问确认了船队的兵力和领军武将,至于黄石再三催促的凿冰,那几个觉华士兵则表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始,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成。

等了好久以后,接头的士兵终于又发来消息,说是觉华的守军要求黄石去宁远中右所登陆,还说什么觉华的人力都要去西面挖冰壕,所以没工夫来东岸凿港口。

这个消息犹如一记重锤,把黄石打得眼前直发黑,他身子一晃就踉跄了几步,这可把他身边的吴穆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来拉他:“黄军门,你怎么了?”

“末将脚下滑了一下,没事。”黄石掩饰了一句,他知道自己是军之胆,不能让部下,特别是吴穆感到彷徨,然后就让旗手再问是不是后金军已经到了,他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觉华方面再一次重申:他们对东江镇的难民武装没有兴趣!

黄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四十七节 相识

“那么,我们走,让他们死去吧。”黄石气恨恨地甩出了这句话。

目前船上士兵最急需的就是热水、热饭、炉火和温暖的被褥,好让他们能迅速恢复体力。现在后金军已经到了,那么留给黄石的时间已经很短了,对方既然这个态度,那么登陆后能得到的招待也就可想而知……

长生岛战士冒死赶到觉华,却被拒之门外。

黄石心中无名火起,当即问向导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得到补给。向导告诉黄石,宁远中左所虽然不远,但那里的粮食储备和补给也不足。而且和宁远堡的距离太近,一旦后金骑兵急袭而来,也就是几个时辰的路程,休息的时间也不一定足够。

所以向导建议黄石继续向南航向广宁中后卫,这个地方肯定有足够的物资和补给能满足黄石的军队恢复战斗力,如果想进攻的话还可以得到地方军户的支援。向导甚至还提到了山海关,只不过黄石觉得,自己离开北京前在御前可是说了不少豪言壮语,今天虽然不是自己的错,但去山海关还是不太妥当,所以就下令通报各船,准备拔锚启程去广宁中后卫。

既然做出了决定,黄石也就不打算再和觉华的人打交道了。就在他打算招回小船的时候,突然有一人一马从远处疾驰而来,转眼间就从岸上踏上了冰面。那马儿似乎没有打过冰掌,所以才上了冰面就开始打滑,减慢速度后,马儿一声长鸣,前腿就趴倒在冰上,把背上的骑士颠了下来。

这奇特的景象让黄石暂缓召回小船的命令,他满怀希望地望着冰上的动静,希望觉华岛的主管官员放弃成见,派人和自己沟通来了。那人似乎没有摔得很重,只见他敏捷地爬了起来,晃晃悠悠地快步跑向接头的小船。

但随着这人越走越近,黄石的眉头也越皱越紧,虽然距离很远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但来者身上穿的衣服比较特别,而且走路的姿态也引人注目。

果然,小船很快就发来旗语,报告说来的是个女子。那女子不肯通报姓名,却说可以指引黄石的军队上岸,还要求小船把她载到黄石的旗舰上,她可以做向导。

“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疯丫头!不过她既然会骑马,那应该是军户的子女吧。”黄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自己身为堂堂的副将,怎么会听从一个女人的指挥,难道他以后不想在官兵面前混了么?而且上岸又有什么用,如果觉华拒不提供补给也不肯跟随黄石撤退,登陆岂不是自投罗网,要领着手下官兵去殉葬么?

“很有勇气的女子,可惜了。”留在觉华岛的人估计是难逃劫数了。黄石记得岛上的数万人最后好像只有几十个人躲过后金兵的屠杀。这个女子的勇气让黄石钦佩,他一度升起把这个女子救走的想法。但是黄石再一转念,让小船在浮冰群里靠岸,就是拿战士们的性命冒险,那可是十分忠诚勇敢的士兵啊!毕竟她只是一个陌生女子。

“叫小船回来吧,嗯……”黄石想了想,又对传令兵多讲了几句:“那个女子既然来找本军门,可见是信得过我的,对她说……就说是我说的,赶快跑,带着她家人跑得离觉华越远越好,能跑多快跑多快,留在这岛上那是必死无疑的。”

小船上的人复述完黄石的话以后,就开始缓缓的往回划。冰上的女子先是呆立了一会儿,然后就冒险跑到冰的边缘处喊着些什么,她急得不断跺脚,脚下的冰面出现裂纹,吓得她往后退了两步。抬头看看就要划远的小船,这女子笔直地往前冲去,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就纵身向着小船跃入了冰海中。

小船斗然停住了,船上的几个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纷纷向女子落水的地方看去。旗舰上的黄石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但他马上就反应了过来,立刻对身边的传令兵叫到:“快救人!”

跳水的人是赵小妹。

她今天听了哥哥说的一番话后,联想起黄石前些日子的警告,不禁越琢磨越是心惊。但无论她怎么苦苦哀求,赵引弓都认为黄石的三千兵根本不济事。觉华现有四营兵力不说,宁远城内也还有七营的关宁军。除了人少的问题以外,赵引弓还觉得放黄石上岸来会发生官员们指挥上的矛盾。赵引弓预计黄石远道而来,不会满足于仅仅作辅助工作,也不会完全服从他的节制。他个人觉得关宁军是本地的军队,是主力,节骨眼上黄石说不定会添乱。

赵小妹的担忧引起了赵老太太的共鸣,兵凶战危,赵老太太觉得多些兵总是好的,现在她也记起来有些人说过“黄石有万夫不当之勇”的传言了。但赵引弓什么也听不进去,把母亲和妹妹的话全当做了耳旁风,把她们二人送到西岸后,赵引弓就又返回去指挥搬运物资了,除了凿冰需要的人手外,明军还打算把所有的储备都运上东山。

等赵引弓离开后,赵小妹越是回想那天兄妹俩的对话就越感到一阵阵心惊肉跳,她偷偷地看了前面的马车一眼,母亲正稳稳地坐在那辆车里,没有觉察。赵小妹仔细吩咐了随行的丫环一番,一定要将赵老太太平安护送到目的地,在抵达目的地之前万万不可停车。然后她就跳下车解开马悄悄地返回了觉华。

仗着以前在广宁逃难时学会的一点儿马术,赵小妹总算还能操控坐骑,现在觉华已经是一片嘈杂,大批军队乱哄哄地整理战备、部署野战工事,岛上的商人和军户家属更是如同大难临头一般,到处都是军官焦急的吼声和妇孺的哭嚎声。这混乱的场面加剧了赵姑娘心中的不安感觉,让她隐隐觉得大哥、大姐的前途非常不乐观。

可是到了岸边以后,不管赵姑娘怎么好说歹说,似乎都不能扭转对面离开的决心了,黄石最后给她的警告更是让她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最后看到船只开始离开后,赵姑娘终于不顾一切地跃向了小船……

小船驶回旗舰的时候,赵姑娘在船角蜷缩成一团,防寒的帽子已经飘到水里去了,棉衣、棉裤浸透了冰水,把赵姑娘冻得都快僵了。她本来就不会游泳,下了水后衣服一进水,很快就如同铁砰砣一般地往海里沉,幸好那几个水兵用捎钩钩住她,揪住赵姑娘的棉衣把她给拖上了船。

既然上船了那自然就运回来了,总不能冒险靠岸把姑娘搁上去让她再跳一回吧?不过靠近旗舰后这几个人又犯了难,这姑娘已是打摆子一般地哆嗦了,舷梯看样子她是自己爬不上去了,可男女授受不亲,这样可怎么帮她上船呢?

黄石站在大船上望下看,见那几个士兵束手无措,简直要眼睁睁地看着姑娘冻死,忍不住叫道:“你们几个,把她抱上来,快点!”

那几个兵应了声是,可船甲板上有一百多双眼睛看着,他们一个个就还是不敢动手,姑娘听见黄石的命令后立刻挣扎了几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试图过舷梯,还从不断打战的牙关里挤出了几个字:“小女子自己会走。”

既然如此,黄石也就不再和这位姑娘废话,他从晃来晃去的舷梯上一跃而过,劈手就把她拦腰抱了起来,一边快步跑回大船上,一面朗声说道:“这位姑娘得罪了,但事有从权,在下没有恶意。”

狭窄的舷梯下就是波涛起伏的辽海,赵姑娘打心眼里不想再去洗个冷水澡了,所以也没有挣扎,而是顺从地让来人把她救到了海船上,但接下来听到救她的人叫道:“赶快收好小船,准备出发。”她就拼命地挣扎起来了。

见状黄石赶快把她放到甲板上,跟着就后退一拱手:“姑娘恕罪,在下唐突……”

实在没有工夫了,时间太紧迫了,赵姑娘牙齿还在咯咯作响,她已经冻得嘴唇发青了:“谁……谁是黄……黄军门?小女子有急事要求见黄军门。”

黄石想——这个丫头看来脑子有些古怪,说不定会缠着我要我去救她岸上的家人,我可不能给自己的船队惹麻烦。

打定了主意的黄石笑容可掬伸手一让,示意这位姑娘只管跟着他走好了:“姑娘这边请,姑娘有什么话去见黄大人说好了。”黄石知道再把这女子留在甲板上吹风,那肯定是要出人命的,他打算把这个姑娘带到船舱下先让她换身干衣服。等女孩子家换完了衣服,舰队早就离开了,也省得多做解释。

黄石觉得自己此计甚妙,无奈对面的姑娘不上当,她先是转身叫了一声:“不能开船,不能开船啊。”

接着瑟瑟发抖的赵小妹又掉头冲着黄石,极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得太厉害,然后就盯着黄石的双眼,凑近了身一字一顿地低声说道:“我是你们黄军门没过门的妻子!”

说这话的时候赵小妹羞得很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但为了岛上的亲人着想,她也只能硬撑到底了。敏锐的赵小妹感觉到这个救自己过来的大个子似乎是一个说话算数的大官,她希望这个人能替她把黄石找来。总之,自己这句话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被一个人说“不知羞”总比被满船的人笑话好。

面前的大高个子军官顿时呆若木鸡,只能傻傻地看过来,这种效果让赵小妹很满意——看来没有穿帮,于是她音调里也带上了一丝命令的味道:“你快去叫黄军门出来,我有话要和他说,我就在这里等他。”

赵小妹发现这个傻大个还是纹丝不动,而且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她猜想,也许是这个人想到自己刚才唐突长官的未婚妻了,他定是担心会因此获罪吧?赵小妹赶快补充道:“你们黄军门向我求亲,但我还没有答应呢……嗯,你别担心,只要你快去把黄军门喊来,我包你没事儿。”

对面的人听了这话似有所悟,呆呆的眼光渐渐正常了,表情也变得丰富了一些……。赵小妹发现那家伙还是没有动身去传达她的命令。

面前的军官往又后退开一步,然后带着肃穆的神色双手抱拳,试探地轻声问道:“敢问,小娘子可是姓赵?”

这准确的判断让赵小妹大吃了一惊,她脱口说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姓呢……”但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就嘎然而止,赵小妹又把对面的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猛地明白了。

……

小小的船舱摆放着盛满热水的大桶,氤氲的蒸汽弥漫在舱里,泡在温水桶里的赵妹妹总算让麻木的身体彻底复苏了,这真给她一种冬去春来、再世为人的感觉。这本来是黄石的船舱,不过黄石已经宣布搬走了,暂时就属于赵妹妹所有。

虽说五年前赵姑娘在广宁见过黄石,但当时她才只有十五岁,这几年下来那一点浅浅的印象早已是淡如云烟,更何况在赵妹妹的家里,母亲和哥哥提到黄石,从没有一句好话,这几年来黄石一直属于被丑化的对象,是个粗鲁无礼的浑人。

但今天乍一见面感觉竟大相径庭。

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简直令赵小妹的头发晕。

因为母亲身体不好,平时家里的事都是赵小妹操持,但她不常出门,更想不到会像今天这样,站在一群陌生的男人群中跟他们打交道。难以想象身居二品的黄石会这么和蔼,她还没见过哪个男人对女子这么彬彬有礼,回想起来,她禁不住一阵阵心跳……

赵小妹又一次仔仔细细地观察起这船舱里的摆设:

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一张干干净净的小书桌,还有一盏擦抹得铮亮的小油灯。除了没有熏香的味道外,整个船舱收拾得就如同姑娘的闺房一样整洁。这毕竟还是一个大丈夫喜欢“不拘小节”的时代,不要说一个武夫、一个据说万人敌的武夫,就是书生秀才的窝也未必比得上黄石的这个临时住所。

既然已经得到了黄石绝不开船的承诺,赵妹妹心里就安定一些了。刚才看见士兵们能那么迅速地搬来全套的洗澡设备让她很是吃惊,就好像船上的人们随时都准备洗一把似的。其实,这也是黄石的特权,船上专为他和其他高级军官特别准备了一些淡水,现在自然给赵妹妹提供了方便。

轻轻挑起了摆在那里的干衣服,赵妹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略带惊讶地发现除了淡淡的棉布和皮毛味她什么也没有发现。宽大的男式衣服不太合身,不过赵妹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轻轻向门口走去,打算从外面喊个卫兵去找黄石。

刚才在甲板上赵妹妹为了不让船队开走什么都不在乎了,但现在一想到卫兵脸上可能有的古怪笑容,她就感到双颊烧得滚烫,走到门口后赵妹妹先是做了几次深呼吸,才鼓足勇气猛地拉开门。

黄石觉得赵姑娘这件事情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在这个时代赵妹妹今天的行为可不是什么光彩事儿,所以他就亲自等在隔壁船舱,听到这边门响后,黄石就轻巧地跳了出来,冲着敞开的门笑道:“赵小娘子,在下叫人烧了姜汤,这就让他们给你送来。”

“太子少保大人折杀小女子了,”赵妹妹急忙低头行了个万福。她明白黄石在保护自己,心里升起感激之情。她很是不好意思地歉道:“小女子让大人久等了。”

赵妹妹接着又垂下首,低声说道:“方才在上面,小女子情急无状,对太子少保大人胡言乱语,有损大人清誉,真是罪该万死。”

方才赵妹妹刚登船时,湿衣服全都揉皱了,乱披着湿头发,还顺着发缕往下流冰水,满脸的青灰色十分吓人。

等候赵妹妹洗完澡的这段时间里,黄石一直在心里暗自庆幸两人间的婚事告吹了,他还苦苦回忆了赵家大姑娘半天,在黄石的印象里她姐姐明明是个美人啊,这妹妹怎么会比姐姐差那么多呢?

等赵妹妹恢复了精神,再度见到的时候竟完全变了一个人,干净整洁不说,真是青丝如绸,明眸长睫,皓齿朱唇。

才看到赵小妹个打开门走出来的时候,黄石就感觉自己的心脏差点停跳,但他表面上仍保持着平静,说了一番普普通通的客套话。赵小妹致歉时,晕生双颊,顿时又添三分美色,她说话的嗓音更是既清脆又不失妩媚。

黄石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然跳得快了,胸口升起一阵猛烈的窒息感,从喉咙冲上来,化作一大口酸酸的唾液。黄石掩饰地把头摆向一边,再也不敢正视面前的赵小妹,他侧着头狠心说道:“赵小娘子的来意在下也猜到一二,只是……”

第四十八节 工兵

方才赵二姑娘一定要黄石许诺暂时不开船她才肯去换洗,黄石见一个女孩子这么勇敢,一时不禁有些心软就点头答应了。可是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黄石觉得上觉华还是很不妥,眼前外有强敌、内有制肘,怎么看都不是一个作战的良机,他自认为不过是欠赵家一条命而已,把这个赵二姑娘救走也就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黄石直视着那双满含希望的眼睛,沉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

“这次建奴军势很大,已经迫近觉华岛,没有多少时间了,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候,长生岛几千战士冒死远道而来援助觉华……如果令兄能领导觉华和我们并肩作战,也许还有战胜敌人的可能。目前在下的军队既然不能进入觉华,那么最稳妥的办法莫过于前往他处了。赵小娘子,请恕在下无礼,令兄先私仇后公务,将觉华陷于死地绝境,在下实在是爱莫能助。”

觉华固然有四个营的正规军,但黄石早知道这些守军不堪一击,势必像其他地方的关宁军一样溃败。他虽然有心说些安慰话,但想到其实说什么也没用,未必能让赵二姑娘安心,何况这个惨败估计也就是几天内的事情了,瞒着她也没有什么意义。

赵二姑娘十分惊讶,怎么黄石早在十几天前就预见到觉华的危难,而且连时间都算得差不多?世上真有未卜先知这样的奇人吗?以前赵二姑娘心里一直有种感觉——那就是这个人可以救她大哥和大姐的性命,所以她才冒险赌上一赌。跳海前赵二姑娘就对黄石的预言深信不疑了,不然她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听黄石的口气,长生岛的军队真要去宁远了,她不由得脸色大变。

赵二姑娘冲着黄石拜了一拜,黄石连忙闪身避开。

只听赵二姑娘言道:“小女子听说太子少保离开北京的时候,天子以辽西边事相托,天子并且曾开大明门,亲登皇城送行……”

见黄石没有否认,赵二姑娘继续说道:“太子少保大人既然仰承圣意,又携百战百胜之积威,岂能辜负君恩,坐视觉华有失?”

黄石并不回答赵二姑娘的话,却突然问道:“皇上是不是有圣旨到过觉华了?”

以黄石所想,必定是天启已经下圣旨通知过觉华了,所以赵二姑娘才从她哥哥那儿知道了黄石进北京的事情。赵引弓显然没有按照圣旨来办,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黄石又冷冷地问道:“时间仓促,皇上一定是下了中旨,赵大人肯定是拒不奉诏了吧?”

中旨不经过六部、更没有内阁元辅或次辅的副署,武官和太监虽然不敢不遵从,但对文官来说确实可以认定是伪诏,如果不接旨一点错都没有。明中叶以后,拒绝接受这种三无中旨或者被廷杖对文官来说都是一种荣耀,也是足以让他们吹嘘一辈子的话题。曾经挨过廷杖的人以后出门下巴都可以多扬起三分,因为他们可以自称:“曾把大明天子驳得哑口无言,只好靠打人出气。”所以走到那里都享受众人群星捧月一样的敬仰目光。

历史上在万历朝,曾经有人上书一次性把神宗、贵妃和他们的儿子全都骂了个狗血喷头,洋洋洒洒一份万言书,不仅把贵妃同异常高龄的狐狸对比了一番,还给万历皇帝建立了他和猪狗这些动物之间的联系。当时就把大明天子气得双手不住地哆嗦,还从牙缝里挤出了一段话:“这厮……这厮好生无礼,是成心来骗廷杖来的吧?朕……朕是决不会让他如愿的!”

而文官不接三无中旨比挨廷杖更加值得炫耀,毕竟后者只是驳得皇帝哑口无言,而前者是直接扇了皇帝老子一个大耳刮子。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明朝皇帝不愿意也丢不起这个人,所以到了王朝后期,不到万分紧急的时候皇帝一般不用中旨,但就是这样也常常被文官拒旨。

看赵二姑娘哑口无言,黄石更知道自己所料不差,而圣旨里也必然提到了自己对战局的看法和安排,所以这赵二姑娘才会认为自己深谋远虑,是她家人的大救星。只是赵引弓以一己之私,置万民于险地,黄石想到这个心中就满是厌恶,他轻轻一拱手:“觉华之事,余实在是有心无力,赵小娘子且休息,等船到了山海关,自会送赵小娘子去辽东都司府。”

说完黄石就要转身走人,赵二姑娘情急叫道:“太子少保大人且慢,小女子还有一言。”

黄石略带不耐烦地说道:“赵小娘子还要说什么?请快点讲吧。”

赵二姑娘昂首大声说道:“记得四年前,太子少保大人旋师广宁,扫平乱贼,名扬天下,更大义灭亲。”

这番话听得黄石直皱眉头。当时孙小姐已经做出了她的选择,也差不多是她唯一可能的选择——帮助她的汉奸父亲;而黄石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是他不会有丝毫犹豫的选择——什么也不能让他背叛自己的民族。但是孙小姐之死始终是他心中一块隐痛,旧部中对他比较熟悉的几个人都明白这一点,大家已经早就不提这事了。

“如果当时太子少保大人不回师平叛,满城几十万百姓势必尽数沦陷于建奴之手,老弱必遭屠戮,男丁沦为奴籍,女子贩于西虏。这几十万人家性命皆出于太子少保大人之恩,他们的子孙后代皆为太子少保大人所赐。使无太子少保大人,家兄岂有今日之前程,小女子又如何能安居家中?此恩此德,实难回报万一。”

说到这里赵二姑娘的语调激昂起来说:“虽然家兄气量狭小,不能容人,但太子少保大人发兵来觉华,是为了觉华几万兵民,他们何辜,竟受到家兄连累!现在大人之兵离觉华不过咫尺之遥,怎能束手旁观?怎能见死不救?还望大人能像在广宁一样公而忘私,以百姓生灵为重。”

黄石轻轻“嘿”了一声还是没有接茬,但脸上愤愤然的神色已经有所松动了,赵二姑娘挺了挺腰,就大声质问起来:“家兄心怀私怨,置觉华几万生灵于险地,但他尚存侥幸之心,自以为足以保境安民。今日太子少保大人若负气而去,与家兄又有何异哉?它日觉华若能得侥幸,太子少保与家兄实乃一丘之貉;若果如太子少保大人所言,则足下乃见死不救者,较之家兄,岂非等而下之乎?”

确实如同赵二姑娘所言,赵引弓还是因为对长生军有偏见,加上盲目自信才拒绝黄石上岸,这是能力见识问题;而黄石则是明知觉华有难,如果他因为私人怨恨而见死不救,这毫无疑问是人品问题。

如果黄石就此离去的话,他也能找出各种理由来推卸责任、为自己开脱,就如同他当年在广宁深入敌后受到审查,因为不得不交待自己的一些情况,结果连累到那个商人一样,永远不会有人能为此指责他。但那件事却是他黄石要背负一生的原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黄石还是要面对灵魂深处的拷问。现在盘旋在他心中的问题是——如果他有能力却不去解救觉华的几万条人命的话,那他黄石又和后金强盗有什么区别呢?

“赵小娘子说得好,令余茅塞顿开。”黄石轻声说了一句。

然后黄石没有说话而是沉思起来。如果他没来觉华也就算了,现在的情况是觉华就近在咫尺。倘若说商人的一家受到屠戮足以令黄石的心永远流血,那么坐视觉华几万条性命陷于水火,岂是黄石灵魂能承受得起的重负么?静静地思虑一番后终于下定决心,说道:“但还是没有办法上岸,除非赵小娘子能说服令兄凿冰,而且要动员全部人手以最快速度进行。”

登陆最大的问题就是通过浮冰区,现在天这么冷,小船被撞翻的话人很容易就被冻死了,大炮运送起来更是会困难无比。以目前的觉华岛来看,必须要把港口两侧的冰层都敲碎,然后让洋流具有危险性的大块浮冰带走才行。

赵二姑娘听完后略一沉吟,说道:“小女子知道后山一个地方,港湾水流速度很慢,也没有什么风,不知道可不可以登岸。”

如果浮冰不高速运动的话,倒是可以清理开一条通道,也许赵妹妹说的是个办法。当然还得派人观察地理环境才能决定。

不过……黄石奇道:“赵小娘子如何知晓这水文、风力?”

“家兄常常在家中处理公务,小女子帮忙打打下手,一来二去这些水文地理的情况,也就都知道了。”觉华这里海运的粮船、过往的客商都很多,赵引弓时常让妹妹帮忙核对文书,而妹妹也确实帮了他不少忙。看见黄石满脸都是异色,赵妹妹道:“太子少保大人尽管放心,小女子这就去给指路吧。”

“那就有劳小娘子了。”

此言一出,赵妹妹明白黄石决心已定,心里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她趁热打铁,绷紧了腰身竖起柳眉,昂然说道:“太子少保大人当真海量。事不宜迟,小女子随时听候差遣。”

黄石上上下下打量了赵妹妹一番,心想这身衣服上甲板恐怕不太方便,宽袍大袖就像唱大戏的演员。

赵二姑娘忙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肋下确实犹如一个大蝙蝠的两翅,裤子也松松垮垮得不成体统,她抖抖衣袖,对黄石笑道:“这有何难?太子少保大人给小女子几根绳子好了。”

赵二姑娘揣着绳子急匆匆地回船舱里去整理衣服,很快赵二姑娘就再次显身出来,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结实的发髻,袖子和裤腿都卷妥、扎好,腰间也用绳子束紧,身上的男式衣服虽然还是很可笑,但看起来已经紧凑利落,便于行动了。

前期的命令已经下达,侦查小队回来报告了情况,舰队一直航行到赵妹妹说的山后隐蔽海湾,这里有一个地方因为有峭壁遮挡所以晚上风很小,海面下也没有什么暗流,浮冰几乎都静止在了海面上。大批的小船上已经准备好了长绳索。

“太子少保大人,小女子愿当先登岸,以证所言。”赵二姑娘表示她愿意第一个下船登陆,来证明这里的浮冰区没有什么危险,并勘探边缘地区是不是能通过部队。

黄石瞥了赵妹妹一眼,她一幅跃跃欲试的模样令黄石不禁失笑:“赵小娘子误会了,并非是余信不过赵小娘子,而是余的手下需要一个万全之策。”

参谋部确认这是一个比较安全的浮冰区后,就开始根据军事条例制定相应的计划,放出了大批的小船把浮冰清理出一条通道来,然后就把众多小船纷纷横过来,最靠里的贴上固定冰层,其他的一个接着一个地并排形成舟桥。等摆好位置后,水手就收紧绳索固定船只,最后跳上自由的小船离开舟桥,再回到大船去驶出更多的小船。

如此这般完成了两道舟桥后,并没有出现任何浮冰冲撞的问题,期间黄石足有一百次伸臂出去探风力。看到浮冰被无害地越推越远,黄石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第一批登上冰面的是长生岛的暂编工兵队,因为吴公公把长生岛的工兵队都派去了复州,所以黄石就临时从教导队中把工兵教官都抽调了出来。这队工兵虽然只有四十个人,但却都是长生岛的精英工程人员,其中的人至少也得到过一次记功奖励,还有不少都有勋章在身。

这暂编工兵队的队官就是复州浮桥负责人欧阳欣,这位北直隶人士过去一直刻苦钻研着两份高深的学问,白天是风水学徒,晚上就是盗墓学徒。在这个时代,盗墓一般需要至少两个人配合,挖好洞以后一个人下去取财物,另一个则在洞口从事接应工作。

总的来说,盗墓是一项高风险且高收入的工作,高风险主要也是由于这份工作的高收入,留守洞口的盗墓贼如果见财起意,可以很轻易地把伙伴害死在下面。以前不少艺高人胆大的盗墓前辈都被不仗义的伙伴出卖而死,所以后代的盗墓贼很多都是舅舅和外甥配合,毕竟大部分父亲是不愿意儿子也跟着他做这种缺德买卖的,而舅甥之间也有很近的血缘关系,完全可以互信互助。

欧阳欣也不例外,教授他这些技巧的正是欧阳欣的亲娘舅,白天看风水的时候娘舅交给他必要的理论知识,晚上就带着他学以致用,这位深受欧阳欣敬爱的舅舅死于大明朝廷的一次严打行动,欧阳欣也随即被发配去了长生岛。

刚登岛的时候欧阳欣是被作为炮兵军官训练的,但他对炮术的领悟能力实在太差了,所以就被无情地淘汰掉了。幸好,金子总是会发光的,在去年年底开始的工兵培训中,欧阳欣脱颖而出,在各项盗墓技能……好吧,是各项工程技能上都表现卓著。

复州之战中,欧阳欣就负责主持修筑营盘、搭建浮桥等工作,并全部出色地完成了。复州战役结束后,黄石就给他发了枚勋章,还把欧阳欣和表现最突出的一批工兵调入了教导队,让他们成为了光荣的教导队工兵教官,现在各营的建制工兵队都是他们培训出来的。

如何让炮兵和大批步兵在冰面上通过的问题,长生岛现在已经有了现成的工兵条例,这些条例经过了去年底和今天初进行的多次测试修正,既然赵妹妹提供了这么一个避风的位置,那剩下的工作这些工兵教官们也就驾轻就熟了。

教官们迅速找到冰层坚固的地方,先把准备好的木板铺到冰层上,一直铺到岸上,然后涂上少量的油脂进行润滑,再把小船拖上木板。早在长生岛上的时候,根据黄石的命令,工兵队的工具要优先换装钢制的,尤其要先保证教导队的教官们优先熟悉工具。他们用这些新式工具迅速地打下桩子,安装上绳索和滑轮,然后指挥着士兵们喊着号子把小船不断的往前拖,在工作的过程中不断还有人掉到突然出现的冰窟窿里,但是士兵们还是默默的坚持着,最后在冰面上用小船和木板铺出一个简易的港口栈桥和一条路来。

不堪重负的冰面逐渐开始破碎,早有准备的欧阳欣立刻指挥全队通力合作,让已经铺开的小船们逐渐碾入冰层中,直到取代了不可靠的边缘冰面为止。这项工作完成后,觉华东海面的坚固冰层中间就有了一块木制的通道,并从危险的边缘地区一直通向坚实的后方冰层。

紧接着,把木板盖到小船上作为路面并钉死后,长生军的内卫部队就接过了交通管制工作,在他们的指挥下,海船上的士兵开始按部就班地转移到觉华岛上……

入夜后,满头大汗的欧阳欣回到了指挥舰上,参谋长金求德亲自递上一碗热热的红糖姜汤,同时还对他的工作表示了赞扬,指出回岛以后需要制订一个敌前登陆的条例和教范,研制专用的工具,并告诉他可以去好好睡一觉了。

现在长生岛在偏执狂黄石的领导下,变态一样地制定各种各样的条例,各种兵种的手册都被不厌其烦地修订整理。尤其是工兵和炮兵这种技术兵种,黄石的口号就是:“不要随机应变,只要有条例可遵”,他认为与其指望技术兵在紧张的战场上灵机一动,还不如让他们平时没事多想想,事先对可能遇到的情况做好准备,并统统写到条例里去。

欧阳欣敬礼后就要离开,金求德一下子又喊住了他:“你发现岛上有什么反应么?”

“回金游击话,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派人过来。”

“嗯,知道了,下去吧。”

金求德又和参谋军官们开始忙碌起来,冰面上的内卫不断挥舞火把汇报着工作进度,指挥舰上的参谋部不时对部队进行着微调,以保证整个登陆计划能够顺利进行。

每次都是这样,黄石一旦下定了决心就反而显得可以轻松一点了,应为有了参谋部,接下去最繁重的工作就是要由金求德承担起来的。满满一船舱的参谋军官都在忙碌地工作着,运输人员、武器、弹药和帐篷的优先级都要制定好计划并作出灵活地调整;病号人数要统计;运输要注意保持建制完整;要预防紧急情况;要给各部队安排卸货场地和扎营地点……参谋军官们不停地对冰面和海船上的内卫军官发出各种指令,今晚对他们来说肯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

此时黄石刚吃完晚饭,正在悠闲地剔牙漱口,虽然没有外人知道赵妹妹的身份,不过今天晚上是一定要把她送回她哥哥那里去的,不然在外面过夜对她的名节可是大大的不利。舱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随着黄石的一声“请进”,舱门被推开了一个细缝,赵妹妹露了半个小脑瓜,怯生生地问道:“太子少保大人,您有胭脂么……没有?那水粉有么……太子少保大人息怒,小女子不问了。”

出发时赵妹妹衣服又被整理了一番,宽大的地方被她捏了些褶出来,衣服上的绳子也都打好了漂亮的蝴蝶洁。头上还挽好了丫角,两缕细长的垂髫从光洁的脸颊垂到胸前。那种窒息感再次汹涌袭来,黄石连忙在还能控制自己的目光前,把自己的视线转移到了一旁的墙壁上:“赵小娘子请,让我们赶快登岸吧。”

赵妹妹把狗皮帽子小心地带好,然后又接过黄石给她的棉布,把脸牢牢地包裹起来,只留出了一道能露出两只眼的缝隙。在黄石地坚持下,赵妹妹虽然有些惶恐不安,但还是顺从地走在了前面,她双手捏着垂髫的发梢,莲步款款地走向梯子,后面瀑布似的漆黑长发一直铺到臀部。黄石趁机欣赏了一阵眼前的曲线,然后也跟着爬上了甲板,陪着赵妹妹一直走下了小船。

登陆后,黄石问指挥交通的内卫军官岛上有什么动静,他们回答暂时还没有发现,也没有遇到觉华岛的巡逻兵。黄石哼了一声,对赵二姑娘说道:“一会儿抵达东山,余恐怕会对尊兄有所不敬……不过赵小娘子如此,尊兄风采可知,等明白余的一片苦心后,料想赵大人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带着卫队走向东山山峰的时候,赵妹妹仍有些不放心,问道:“太子少保大人已有必胜之策了么?”

“如果我不在,但既然我来了……”黄石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胸膛已经被一股油然而生的信心充满,口气里更不容置疑:“那建奴就只有铩羽而归了。”

……

觉华东山官邸内,现在还是一片灯火通明,赵引弓已经动员岛上官兵凿冰了,他则亲自把守着东山的粮仓,除了佩戴一把剑外,赵引弓还在官靴里插了一把匕首,这是他打算在危急关头用来自裁的。

赵引弓领导着觉华的文官、幕僚通力合作,把一切工作都计划得井井有条,赵引弓毫不怀疑——就是那个所谓的名将黄石,也不能比他干得更好了。而且不接受黄石的军队上岸也可以保证觉华军令统一,内无分歧制肘,赵引弓实在觉得三千东江士兵也没有什么大用,真到了关键时刻还是要靠正规军而不是难民武装。

赵引弓面前摆着一副觉华的地图,上面画着文官和幕僚们设计的防御部署。赵引弓不知不觉地把嘴唇越抿越紧,感觉胸中就像有一团火在燃烧一样——我一定要勇敢,决不退缩,仔细运筹,关键时刻到一线激励士气……这样就一定可以胜利。

赵家的几个奴仆见状都轻手轻脚地退出,他们一致认为老爷在冥思的时候最有一代宗师的风范,平时里每次一开始冥思就能想上几个时辰,还能从始至终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姿势。

以往从来没有人敢打断赵大人的冥思,但今天他才入定不久,剧烈的喧哗声就在营外响起,转眼间官兵的呼喝声就充满了整个营地的上空,赵家的几个苍头拿着棍棒一涌而入,围拢在了赵引弓身边:“保卫老爷!”

“慌什么?”拔剑在手的赵引弓大吼一声,外面响声大作的时候他已长身而起,现在门外到处都是“敌袭”的喊声,乱哄哄的四处可见火把晃动,中间还不时夹杂着军官怒气冲冲的吼声和大声的喝令。

想不到后金军竟然发动这么隐蔽的潜伏攻击让赵引弓很震惊,但事到临头他还是全无惧色,平握着剑就大步向门口走去:“本官亲自去给将士们击鼓。”

……

激昂的鼓声响彻在东山上时,黄石已经带着那一小队内卫退到了山腰,刚才他们一直走到营门口才被守卫发现,而那卫兵在喝问他们是谁后,等不及听完回答就急着发出了警报。顿时东山明军就是一片大乱,为了避免在黑夜中被误伤,黄石一行只好先退了回来。

黄石平静地观察了一会,现在东山的山顶上空已经是矢石乱飞,还出现了大炮的轰鸣声,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回过身对赵妹妹说道:“等他们闹累了,我们再上去好了。”

第四十九节 收权

东山上的火炮声引燃了觉华全岛的战火,很快西岸和山谷中的明军也纷纷发射信号,不到半个时辰全觉华都是铳炮声大作,黄石一行的四面八方都升腾着火光,随着时间的推移,宁远堡方向也隐隐传来闷雷一样的巨炮轰鸣声,炮弹划破空气的嘶鸣声刺着人的耳膜,士兵们都很镇静的做着自己的工作,因为听炮声就知道炮口不知道抬得有多高,对于近距离的自己来说,没什么危险。

一个内卫军官举着火把跑了回来,他立正向黄石大声报告道:“启禀大人,属下已经通报金游击这里的情况,登陆行动将按照预先方略进行。”

“天津卫的水手们有什么反应?”黄石对长生军还是很放心的,五年来这支军队迭遇苦战,现在救火、选锋两营里面的老兵比新兵还多,而且就是新兵也多在长生岛、金州、旅顺、南关各地见识过后金军,与他们进行过对峙,经历了铁血战火的考验和沉淀。

“回大人话,天津卫的水手发生了一些骚动,但内卫队牢牢地掌握着舰队,没有出现任何混乱和失控。”

“很好。”黄石又瞧了东山山顶一眼,此时那里的骚动愈演愈烈,看来他们也开始受到其他部队的影响了。过了很久,山头的响动终于平静了一些,看来他们也开始感到莫名其妙了,于是黄石就又派一个人去和守军联系,联络官穿越密集的火墙来到寨前,奇迹般的毫发无伤,这次倒是把话说清楚了,可是守军说什么也不同意开营门放人进去。

听了回报以后,黄石怅然若失,一边的赵二姑娘看见他这幅模样,说道:“太子少保大人,反正现在也没人知道小女子的身份,大人给小女子一个干净的船舱或帐篷,姑且住上一夜也没有什么关系。”

乍一听这话黄石先是点了点头,可转念一想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明天白天进去肯定会有人能猜出赵二姑娘的身份,就又问道:“在觉华岛上,赵小娘子可还有其他亲人?”

赵二姑娘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吐出了一句话:“阿姊的家倒是就在不远处。”

“余送赵小娘子过去好了。”黄石仿佛什么也没想到一样,坚持亲自把赵二姑娘送回去,走到赵二姑娘姐夫家附近后,黄石又挥手把卫兵留在远处,免得他们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

赵小妹叫开门后,她姐姐自然吃惊不已,今夜她丈夫去帮赵引弓筹划所以不在家,赵家大姑娘一边把妹妹抱在怀里轻声埋怨,一面惊异不定地反复打量门口的黄石。她就着火光看清妹妹身上的衣服后,脸色又是一阵变化。赵家大姑娘摸索了妹妹身上的衣服一番,再抬头看向黄石时,她目光也从原本的复杂变成了痛恨……就像是实实在在的刀子一样。

多年前黄石就记得赵家大姑娘是个美人胚子,现在虽然只有火把的一点儿亮光,但黄石还是得承认几年不见她出落得更漂亮了,黄石知道对面那种恶毒的眼神说明赵家大女儿对他有些误会,但是……

——这种事情还让她们姐妹自己去说清楚好了,我是越抹越黑。

尴尬的黄石见事情已了,就打算告辞了,他对赵大姑娘说道:“赵小娘子……” wωω▪ TTKдN▪ co

“小女子姓陈。”陈赵氏毫不留情地截断黄石的话,把妹妹在怀里楼得更紧了,警惕地瞪着黄石,此时赵二姑娘也转身向黄石看过来,她的目光里带上了一丝歉意。

“陈小娘子,赵小娘子,”黄石不以为忤地笑了一下,朝这对姐妹微微一点头:“余公务在身,此间事已了,这就告辞了。”

门重重地在黄石面前碰上,上面的土灰溅上了黄石的脸,他苦笑着摇摇头,转身带着卫队走回宿营地去了,当晚岛上守军闹了一夜……

天启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在参谋部和内卫队的通力合作下,夜里已经有一千多长生岛官兵登陆,虽然困难很多,但金求德仍然表示了谨慎的乐观,他认为今天入夜前就能让大部分官兵登上觉华岛。

清早起来后,黄石就领着卫队第三次登上东山,随着天色放亮,岛上的喧闹终于渐渐止住,现在一片寂静。长生岛一行进入东山银库时,赵引弓正在正厅中的椅子上喘气,他挥汗如雨地敲了大半夜鼓,早上才被仆人从岗位上扶下来休息。

昨晚整整一夜,赵引弓都被胸中似火的战斗激情所激励,像机器一样的疯狂擂鼓助威,完全不知道疲倦为何物。但现在赵通判已经彻底虚脱了,看到黄石大步走进来的时候,赵大人连举起一个手指头的余力也没有。黄石拔出尚方宝剑接过全岛指挥权时,极力想反驳的赵引弓只是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黄石很知情达理的命令赵家的仆人把他们的老爷扶回家去休息,那几个苍头丝毫不敢反抗地照办了。轻易地控制了东山银库,黄石立刻指派银库守军去帮助长生军登陆,同时向那些正在凿冰的关宁军将领下达命令,让他们立刻停下手头的工作来东山银库见他。

觉华岛上现有参将姚与贤、金冠、胡义宁,游击季善、吴玉、张国青等六名将军,两个时辰后他们一起来到东山银库门前,此时黄石已经把文官们都轰到后方库房去清点银两去了。黄石本人则笑容可掬地等在银库大门口,亲自把六位将军接入正堂:“诸位将军请坐。”

这几个是辽镇的军官,而黄石则隶属东江镇,自然就不好比副将、参将这些差遣了。身为都督同知的黄石自然比这几个家伙的品级大多了,整个关宁军也就马世龙一人比黄石的品级高而已,就是宁远的满桂总兵也不过和他平级罢了。再等黄石出示了尚方宝剑和银令箭,六位关宁军的将军更是人人拜服,纷纷口称甘愿服从黄石节制。

其他四个人人品如何并不知道,但姚与贤姚参将和金冠金参将黄石还是知道的,几个月前耀州之战,就是这两位爷拖了鲁之甲和李承先的后腿——进攻前不派船、逃跑后扒浮桥。不过现在和耀州之战不同,毕竟宁前道袁崇焕已经下了死命令,谁再逃跑就要杀了谁的头。那袁蛮子可是有名的不讲理,这六位关宁军的将军也得到了坚守觉华的明确命令,他们没有机会借口蒙古入侵赶去西边“抗敌”,宁远堡已经戒严不许进出,身后也是一座孤岛没有了退路。

在黄石原本的历史上,金参将本该在宁远会战前夕病死,另外几位将军也都在觉华战役中殉国了,黄石并不打算和这些前世的烈士斤斤计较,在大敌当前的局面下,他希望这六位将军能和他精诚合作——只要他们不是脑残就该明白,在这个时候闹内讧会有什么下场。

黄石首先和他们聊了一些军事问题。

早在船上的时候,黄石就准备了几个方案,第一个拿出来的是建议这六位将军撤退到海船上去,觉华岛由于没有按照条例凿冰,现在岛上的船只都被冻住了。黄石不仅同意这几位将军去天津卫的海船上避难,还表示他们的家丁和亲属也可以跟着一起撤离,只要他们把部队留下来交给黄石指挥,将来黄石就给他们出具“没有临阵脱逃”的证明,当然,如果他们按照这种方案行事,那日后也不要想分到战功。

黄石介绍这个方案的时候,六位辽镇将军不敢说话,彼此拼命地用眼神进行交流。但等黄石说完以后要他们发表意见时,他们也没有人肯当第一个发言的出头鸟。六双会说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嗖嗖射出来的目光在半空中来回穿刺,几位将军正襟危坐了一会儿,他们不但用目光进行着交流,一个个眉毛还不停地上下舞动,嘴角更时不时做出些高深莫测的抽搐动作,这让黄石想起了前世的无线电报。

无声的交流进行了一会儿,姚参将轻轻咳嗽了一声:“黄军门,末将等还有些疑问。”

黄石注意他用的词是“末将等”而不是“末将”,他客客气气地说道:“姚将军请讲。”

“不知道黄军门还有其他的什么方略没有?”姚与贤神情专注地看着黄石的眼睛,其他五人也一起抖擞精神看了过来,昨天他们发现船都冻住后一个个悔恨得捶胸顿足,今天听说黄石来了以后就满脑子都想着能上天津卫的海船。但看黄石的样子似乎蛮有把握,所以一个个脑筋又活络了起来,反正实在分不到功劳保命总是绝对没有问题了,姚与贤打头后他们也七嘴八舌的在一边帮起腔来:

“是啊,黄军门,末将虽然力薄,但也要为国尽一份力。”

“黄军门明鉴,末将愿唯黄军门马首是瞻。”

“如果黄军门实在觉得末将碍事,末将就立刻卷铺盖卷上船,绝不给黄军门添乱。”

“黄军门所向无敌,末将一直指望能跟黄军门学两手,当然,如果这是黄军门的家传绝学,不愿外泄的话,末将这就把部队交给黄军门,带着家丁上船。”

“黄军门,末将也是这么想的。”

……

见他们士气这么高,黄石心里也是暗暗高兴,能让他们真心配合总比把他们强行轰走强,无论如何他们对军队还有相当控制力的,也不必担心他们心怀怨恨给自己使坏。

黄石的另一个计划就是中止凿冰,集中人力抢修野战工事,并让士兵们进行充分休息,以便迎战远道而来的后金军,黄石还建议两军平分战后的首级,黄石的三千直属拿一半,而觉华的四个野战营七千关宁铁骑拿另外一半。

听完了这个建议后,六个关宁将领又吹胡子瞪眼地进行起了交流,他们一个个用力拧着眉毛,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脸上露出时而狰狞可怖、时而悲愤无助的表情,还不时地把手指变换一下姿态,无线电报已经进化成了无线网络,黄石看到人的默契能到这样的地步,感慨万千,要是自己也有这样的本事,那指挥部队会比用无线电的现代军队还强吧。

关于凿冰问题,这几个人倒不是很反对,昨天晚上凿了一夜就有上百战兵把手指都冻掉了。而且冰层已经结得太厚,这个时候的觉华海峡本来也没有几米深,冰层早就冻得直达海底了,他们拼死拼活凿出来的壕沟也是且凿且冻,到处都是大豁口。

以前黄石没来,他们为了保命也只好硬着头皮凿下去,但现在黄石一幅自信的模样,又带来了一条上海船的退路,这几位将军就不愿意去受那份洋罪了。

还是姚与贤进行总结性提问:“不知道黄军门打算怎么打这仗,可否告知一、二?”

黄石微微一笑,就手摊开了一张觉华地图,这是他从赵引弓官署“缴获”的地图之一,六位将军立刻伸长了脖子凑过来。

……

黄石建议在冰层后建立一道野战工事,把后金军挡在不便驱驰的冰面上,从而保护岛上的粮草、房屋和军户,这样军队也就可以从后方得到源源不绝的补给。

反之,如果只坚守东山银库的话,这个银库的周长不过一百多米长,容纳不下大部队,更无法存储足够的粮食和补给,黄石认为这是自取死路。

“我有两个营三千战兵,觉华有四个营七千战兵,加起来就是一万人。”黄石为了给几位将军鼓劲就把这七千关宁铁骑都算数了,一万战兵这个兵力数字大概相当于后金政权全部披甲人数的半数,这次努尔哈赤家里不可能一个人不留,路上各堡也还要留些守卫部队,绵延几百里的运输队也肯定要有警戒部队。所以黄石就凭此断言觉华兵力绝不会比后金军少,完全可以做防御战:“何况,宁远城内还有七个营一万五千战兵,建奴主力肯定会留下监视宁远堡,我们这里能分担到的压力决不会超过三千批甲,或许还有上万推小车的无甲兵会跟着一起来。”

但眼前几位将军还是没有丝毫的欢欣鼓舞,一个个仍是面如死灰,黄石叹了口气:“本将的军队在前面作战,诸位将军只要督促部下按照本将的安排构筑工事便可,战时负责维持岛上的秩序。如果诸君实在不愿意做,把部队留下给我后尽管去上船,本将绝不勉强。”

姚与贤目光如电,在几个同僚身上扫过,只见他们都缓缓地点了点头,于是就掉头对黄石说道:“黄军门明鉴,末将等共有四个营七千战兵,而黄军门只带了两个营三千战兵来,如果平分,是不是那个……那个……那个”姚参将口吃了半天,终于清楚得说了出来:“是不是战果七三开……”

见黄石脸上有不豫之色,姚与贤急忙补充道:“黄军门是客将,战功可以翻番的,七三开不正是关宁、东江一人一半么?”

——我当然可以强行压住他们,但如果他们心里有怨气,说不定会做些什么愚蠢的事情出来……罢了,我不能因小失大,打胜是第一位的,打不赢建奴什么都是虚的。

黄石心中计较已定,就展颜笑道:“好吧,就七三开吧,关宁七、东江三。”

比猴子还精的姚与贤等人本来抱着漫天要价的打算,哥几个本来还一个个准备和黄石做持久战的,没有想黄石这么白痴,竟然一口答应下来了。他们大喜之余,纷纷邀请黄石晚上去喝酒吃肉,庆祝两军的完美配合。

而黄石心中也是很高兴,他们主动放弃上船留下来争功,总不该再故意扯自己后腿了吧,既然有这些老军头在,岛上的部署就应该能进行得很顺利了,在黄石的计划里,这是争取胜利的关键一步。

几个人热情洋溢地邀请黄石去喝酒,黄石先笑着答应了,然后就打算先把各人的任务都确认一下。黄石才刚说了一个开头,外面就突然猛地冲进来了一人,这人披头散发,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出鞘的长剑。大伙吓了一跳,黄石定睛看去,这人不是赵引弓赵大人又是何人?

赵大人双目尽赤,刚才离家狂跑上山的时候,头上的乌纱和束发也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现在他身上的官服一看就没有整理过,半个下臂都露出来了,整个前襟和下摆都凌乱不堪。

赵引弓死死地盯住黄石,喘着粗气,嘴里的牙齿几乎要被嚼碎,他突然一声大吼,挥舞着宝剑就扑了上来。黄石身边的几个内卫早有防备,他们一拥而上,轻易地就把赵通判擒了下来。

内卫们把赵引弓叉住后,其中一个从腰上摸下一团绳子就打算把赵通判绑起来,黄石行若无事地挥了挥手:“赵大人累了,你们把赵大人送到后面好好休息,小心守候,免得他伤到了自己。”

虽然黄石能面色不变地坐在椅子上,但其他六位将军都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无论是不是觉华岛的常驻将领,他们每个人头上可都有文官监视,可不敢像东江军官这么放肆。当然,他们心里已经把赵引弓恨死了,因为他们刚刚知道赵通判不允许他上岸,还对他们封锁黄石抵达的消息。

只是这几位将军还是纷纷假意出言相劝,以便在赵大人面前撇清干系,不然以后他们就是不归赵大人管,赵引弓写一纸文书到正管他们的文官头上,这几位也得吃不了兜着走。这几个人叽叽喳喳的时候,黄石的内卫三下五除二地就把赵引弓绑成了一个螃蟹。

“恶贼,恶贼……”几个内卫要把赵引弓拖下去,但他疯狂地挣扎,还一个劲地冲着黄石咆哮。刚才他才听了大妹妹两句话,就愤怒欲狂地找黄石拼命来了,身后两个妹妹的齐声喊叫声也没能让他停下脚步。一想到自己那么好的小妹,泪水就开始从赵引弓眼中滚滚而下:他声嘶力竭地叫嚷着:“黄石,你这个败类、人渣……”

“赵大人喝多了,”黄石听赵引弓越说越不像话,担心这个二百五嘴一滑就把他妹妹带了出来,那样赵二姑娘就真的上吊了,于是就回头严厉地看了内卫们一眼:“别让他咬到了舌头。”

嘴里被勒了一条绳子的赵引弓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被内卫拖下去了,这期间黄石一直面不改色地对那六个将军交待着任务,那几位老兄都冷汗直流的站得笔直。

下午,黄石就命令长生军全体休息,昨天后金先锋的哨探抵达宁远堡外,他因此估计后金先锋今日会大批到达城下。无论后金军有多么骄狂,他们都不可能不作丝毫休息就绕过七个营的宁远堡,星夜前来攻打觉华。至于努尔哈赤的主力,黄石估计在二十四日会大举抵达宁远,长途跋涉了五、六百里后怎么也要休息一天。

觉华军户中的男女老幼都被动员起来了,那四个营的关宁军也跟着一起搬运物资,黄石在几位将军的陪同下视察着觉华的防御。为了鼓舞士气,那几位关宁军将军以最快的速度向觉华的守军宣告了这个消息。

看见黄石的官兵和军户都放下手里的工作向这七个将军叩首,不少军户的家属也在门口焚香,向黄石高喊着:“黄军门长命百岁。”岛上的大批商人也都涌到他马前敬拜:“太子少保大人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

“二十五日开始会有危险,最迟不会超过二十六日我军就会面对巨大压力。”黄石策马巡视觉华西岸,知道自己还有三天左右的时间休整部队、构筑防御,他要做好面对最坏情况的准备——后金全师而来。

第五十节 防线

在黄石巡视觉华鼓舞士气的同时,暂编工兵队的四十名教官也正在觉华岛上四处忙碌,队长欧阳欣手中拿着一份地图,他身边的助手正用炮兵测距器测量着几根竖杆的距离,然后根据简单的计算得出所在位置的高度。

今天早上一起床工兵队就研究了觉华地图,定下需要测量的关键点都用墨汁画了圈,然后交给各组分头取值。明代的风水工作者本来就要用到大量的三角函数知识,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这种知识叫三角函数,也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公式。

但在长生岛接受过最简单的理论培训后,这些过去的风水大师和盗墓贼们就迅速地超过了他们的第一任导师——邓肯邓千总。双杆测距法他们一个个本来就都应用得滚瓜烂熟,现在有了三角函数这个理论体系更是如虎添翼,比如欧阳欣就时常叹息,要是几年前就学会这套理论的话,他早就可以出师授徒了。

最后一个数字也被标注在地图上了,欧阳欣最先完成了他们组的负责区域,他从随身的工兵布包里取出了纸和一支木炭笔,然后就蹲在地上画起了草图。

如果此时有任何一个上过地理课的小学生扫一眼欧阳欣手里的图,都会知道他正在画的是等高线。长生岛工兵地图课程首先就要教等高线这个概念,黄石不知道近代军用地图应该怎么画,但他认为等高线肯定是近代地图的基础,而且也肯定是立体沙盘的必要条件。

……

傍晚时分,张再弟、洪安通和胡青白被黄石召集到银库来开会了,第一份报告是胡青白做的,趁今天长生岛全军休息,军医们(这次带来的都是男性)就忙着消除航海影响。

胡青白军医认为军队的情况很乐观。虽然长生军多年来以这次航海时间最长,但今天已经有两千五百官兵恢复了战斗能力,而且觉华岛有着充足的物资补给和人力,所以胡青白估计除了一百多名重病号外,剩下的到明天傍晚就可以恢复作战能力。

长生岛内卫现在已经接管了觉华的粮库和银库,根据黄石的命令,他们取出了大批的存粮和冻肉,今天长生岛士兵都吃了三顿饭,晚上还会有一顿夜宵。从今天开始,每天长生岛战兵都会像今天这样吃到四顿干饭、大块的炖肉和热汤,当然,酒是绝对不允许喝的。

随军牧师团也没有闲着,在充足的补给下他们的激励工作变得事半功倍,张再弟反映全军上下都士气高涨,官兵们吃着大鱼大肉的同时,也都对胜利充满了信心。

等这些内务工作结束后,黄石又把金求德、邓肯和欧阳欣招来,工兵已经完成了对觉华岛的大致勘探,所以大家能对着一个比较详细的沙盘分析岛上的形势。金求德认为明军原来掘壕的地点确实是后金可能的来路,但长生工兵缩小了危险区域的范围,他们认为大部分边缘区域只可能让小股人马踏冰,不太可能容纳大军通过,这样就已经砍掉了一半左右的长度。

而在剩下的冰面上,还有很长距离是和觉华岛上的复杂地形相连,面对的不是峭壁和陡坡,就是石滩和树林,这些地形金求德认为很难满足大军迅速通过的要求,在寒冬通过这种地形也很消耗体力。再说,在开阔的冰面上后金军无法隐瞒兵力和动向,只要岛上的关宁军扼守险要,不会因敌情不明而炸营的话,后金军很难从这些险恶地形突破。

所以参谋军官一致认为,真正危险的是大约长达三里的封冻区中央防线,这里冰层足够厚,地势平坦,而且突破后就可以突入觉华两山间的平原地区,这里不但居住着大部分军户,也是觉华的主要物资储备地,是万万不能有失的。

金求德建议黄石把长生军部署在中央阵地上,并构筑一个凸出的防御核心,而把两营关宁铁骑部署在两翼的防线上。如果后金军愚蠢到挤成一团去侧翼和悬崖峭壁拼命的话,防线上关宁军的火力应该可以把他们大量杀伤在冰面上,而且中央阵地的火力也可以形成侧射火力,并能在必要的时候主动出击夹击敌军。

“另外的两营关宁军部署在我军后方,随时准备增援两翼或者填补到中央来。”金求德指着阵图对黄石讲解着他的构思,防线背后还会让军户修建一些草屋,挖上火塘,准备热水和绷带,以便让伤兵得到及时救援,他认为这样的部署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参谋军官们按照着长官们的谈话,不断的在地图上摆放着象征各种建筑和设施的形状各异的小木块,以及在沙盘上摆放各种部队和工事。

黄石也认为没有什么大问题,四营关宁铁骑基本形成一条平直的连绵防线,而两营长生军则大大前凸在这条直线中间。即使是只能容纳小股兵力渗透的冰面边缘区域也都安排了守军,从这里到大陆可是长达十几里空旷的冰面,两翼明军也会在悬崖上据险而守,要是后金军这样还能对关宁铁骑形成奇袭效果那也太玄幻了。

只是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而已……

“把我们身后这两营的大炮,都调去两翼,我们不需要关宁铁骑来建立第二道防线,如果我们长生军守不住中央阵地,那就什么都没有了。”黄石说着检查了一遍详细的中央防线配置图,他大笔一挥就把金求德抽调来的几十门关宁军大炮都划掉了:“我们就用自己带来的八门大炮好了,剩下的火炮都给两翼送去,那些关宁军的肉搏能力完全不能信任,万一……我是说万一建奴就是要从那些边角地带挤过去,两翼的友军至少能乱炮把他们打回去。”

修改好了计划后,邓肯和欧阳欣就不停地从他们各自的兵种角度提出看法,金求德也飞快地提出各种方略,以供黄石参考。

觉华是关内供应辽西的补给中心和最大的转运、储备基地,所以这里除了粮食、银两和布匹外,火药、砖石和其他物资也应有尽有。洪安通递上了一份内卫队开列的清单,黄石认真看了一遍后就断然下令:

“马上传本将的军令,把库存的砖都搬出来。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所以大部分砖都要用来加固两翼的防线。拒马、木料则用在我长生岛的中央阵地上,嗯,还可以用火药爆破壕沟,再用这些土修筑护墙,至于我们身后就不用给建筑材料了。”

爆破壕沟的工作自然是工兵队去完成,欧阳欣信心十足地朗声答应下来了。黄石夸奖了他一句,拿起大家群策群力画出来的防线草图,对大伙儿作了总结性发言:“关于中央防御,本将计较已定,我东江军负责全部一千六百米长的中央防线,在这条防线上,我军将修筑四个锐角冰棱堡,每边长五十米,两道墙的中间各打开口子修筑一个炮垒。在每个棱堡的两边,再水平修筑一条五十米长的矮墙。墙壁先用木料修筑好基础,再堆上土。棱堡用城砖加强,炮垒矮,修得厚一点,矮墙就用壕沟土好了。”

一边正在飞快纪录的欧阳欣突然插话道:“敢问大人,这几道墙修多厚为好?高度几何?”

黄石正要给他数字,却突然停住了,他掉头问桌子另一边的邓肯:“邓千总,你认为如何?”

邓肯得意地一挑眉毛,煞有介事地轻轻抚摸了两下自己的小胡子,然后咳嗽了两声,表情严肃地环顾着大家说道:“以卑职从事炮兵多年的经验和职业素质来说,叛军缺乏火炮,所以我们的锐角堡墙厚一米,高两米就可以了,至于水平护墙,高一米五,厚半米就可以了。”

这个数据和大家心里想的也都差不多,没有任何人表示异议,欧阳欣把它们记录了下来,已经开始计算起了工程土方。

“这两堵墙后面需要准备木梯,每五米准备两个好了,把军户家的桌子都收集起来,有时间让火铳手熟习一下据墙射击的配合。”黄石所谓的配合是指主射手站在桌子上,把火铳支在矮墙上射击,另几个人站在矮墙后面负责填充弹药,这是为了解决火铳手踏梯射击带来的装填困难问题。

金求德点头应道:“末将遵命。”

“还有油脂和鹿皮手套,多准备一些,别忘了反复检查,还有热菜、热饭、热汤都在后面准备好。”

“末将明白,大人放心。”

手指从沙盘上的护墙上反复滑动着,黄石头也不抬地又问了些关于拒马和木料的情况,各棱堡的护墙间会用木栅栏和拒马连起来,形成一米高左右的连绵野战工事。抽调四个火铳把总队部署在棱堡和棱堡水平护墙后,而三个队的长枪兵会在木栅栏后排列成战阵,其他几队则部署在防线后面随时机动。

讨论好了主防御阵地的部署后,黄石等人又把注意力投向了防御阵地前的野战工事。他们已经在草图上画出了三道波浪型的外墙,欧阳欣会一边爆破壕沟,一边把这些壕沟土垒成土墙,然后浇上水形成坚硬的冰冻外壁。

“壕沟不需要太深,但最好能有半米到一米宽。”黄石一边说,一边用手给几位军官比划着样子:“这三道外墙半米宽就够了,高度么……”黄石看了看刚刚在沙盘上成型的防御区划图,伸手在空中上比了比,大概离地面有一米高左右:“这么高就可以了。”

见大家都没有什么疑问了,黄石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整条野战工事要在两天内完成,不得有误!”

屋子里的军官们也同时笔直地站起,齐声回答道:“遵命。”

送走了自己麾下的军官们,黄石就打算去赴几位关宁军将领的接风宴,顺便跟他们讨论一下军事部署。这觉华岛上的军户、士兵可都是那几位将军的私有财产,没有这帮人的支持,他黄石计划得再好,工事也还是修不起来的。幸好,现在大伙都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想跑都跑不掉,关宁军众将也只有和他同舟共济。黄石准备尽可能地拿好处拉拢他们,不给他们制造人为扯后腿的理由。

走出门口的时候,一个内卫过来耳语了两句,黄石就看见远处一个蒙面女子正向自己望过来。今天早上赵引弓没有听清前因后果就怒气冲冲地跑出家门,他的两个妹妹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后来果然听说大哥被抓走了。现在面对黄石的时候,觉华岛上的文官们一个个吓得大气都不敢透一口,所以她们俩想托人帮忙说情也做不到。至于赵引弓的大妹夫本来就觉得赵家门风有问题,姐妹俩自然也不敢告诉他事情的经过,更不能让姐姐来求情……

“尊兄就在后面,上午余只是想要他冷静冷静,并无恶意。结果军务繁忙,就忘了把尊兄放出来了。”黄石说着叹了口气,就对一个内卫吩咐了几句,然后对赵二姑娘说道:“小娘子跟余的卫兵去看看他好了,余先给小娘子半个时辰的时间隔着栅栏跟尊兄解释,半个时辰后余的卫兵自然会去给尊兄开锁。”

不立刻把赵引弓放出来,主要是因为黄石怕他刚听了三言两语就热血上头,又跑过来找自己的麻烦。他不等赵二姑娘再谢,就匆匆一拱手带着卫兵离开了。

天启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逢集堡

明军的红旗已经插满了堡垒的上空,东江镇右协的部队正从堡垒前滚滚而过,漫长的行军纵队一眼望不到尽头。

无数的探马围绕着两面丈六高的红旗打转,旗下一员武将全身披挂,骑着东江镇难得的五花大马,昂首挺胸走在最前面,他身后的骑兵们如群星拱月般的围绕着他。

“东江副总兵。”

“左都督同知。”

这两面和黄石将旗完全一样的旗帜,正是东江右协副将陈继盛的标志。他认真地听取了先锋部队的报告后,爆发出一阵得意的哈哈大笑声,马鞭向北凌空一挥:“毛永诗游击又破敌矣,我军强渡浑河成功。”

“速速禀告大帅,职部正急速向北进发,与毛永诗将军会师,”陈继盛一面急不可待地派人把这个好消息报告给毛文龙,一面准备加快行军,争取早日进抵沈阳城下:“通告全军,沈阳就在眼前,建奴也已经龟缩城中。哈哈,让儿郎们都喊起来吧!”

很快,阵阵的欢呼声就飘荡在东江军的上方,如潮的人声一浪高过一浪:

“打到沈阳好过年……打到沈阳好过年……”

……

此时,四十里外的沈阳城已经是四门紧闭,镶蓝旗固山额真济尔哈朗站在南门城头,望着城下卷地而来的明军,气得把拳头狠狠地砸在城垛上。他身边的后金士兵也都张弓搭箭,紧张地瞄着城下。

近千明军骑兵呼啸着直冲向沈阳城,其中有几十骑拖着俘虏一直跑到离城门一箭之地外才停住,他们马后拖着的俘虏就算还有一口气,也都已经是血肉模糊了。为首的明将右臂一挥,他身后的明军就纷纷跃下马,把马后半死不活的俘虏拖到沈阳城门前,当着城头守军的面把他们剥个精光,然后就用尖耳匕首,一个个地剜心挖肝、开膛破腹。

表演过大剖活人后,那明将一夹马腹,挥着手中的马槊就向沈阳南门冲来,城头的济尔哈朗看的真切,断喝一声:“放箭!”

一波波的羽箭瞬时就向那明将泼了过去,只见他满不在乎地继续前进,大部分射偏的弓箭他连躲都懒得躲,只是懒散地偶尔挥动几下马槊,把有威胁的那几只拍掉。

又策马前行了几步,那明将突然在马背上踏镫而起,满满的一个后仰,跟着就猛然一个前倾,大喝声中马槊脱手而出,如流星一般的向着沈阳南门直飞而来,重重地插入了坚硬如铁的冻土中。

“某乃大明东江镇练兵游击毛永诗,”此时孔有德已经抽出了腰刀,一边遮挡着向他射过来的羽箭,一边中气十足地朝着城头大喊:“尔等鼠辈,可敢一战?”

孔有德背后的东江官兵先是同声大喝了一声彩,跟着就齐齐地高声喊道:“无胆鼠辈,可敢一战?可敢一战?”

城头的济尔哈朗也不答话,只是一迭声地叫着:“放箭,放箭,放箭……”

孔有德又遮挡了几下,游刃有余地退出了后金军的弓箭射程,此时那笔直朝天的槊尾犹自在空中微微颤抖。孔有德跃马扬刀,在他忠诚的卫队面前驰骋高呼:“我东江军……”

“威武,威武!”

孔有德在欢呼声中耍了几个刀花,猛地勒定了马,厉声叫道:“扎营,大搜四郊,凡有建奴,无论男女老幼尽斩之!”

第五十一节 虎威

在黄石原本的历史上,努尔哈赤攻打辽西时在身后留下了两蓝旗做向东防御,也就是大约有三分之一的野战兵力负责监视辽东毛文龙(全八旗有二百三十一个牛录,两蓝旗共八十二个)。而在这个时空东江军面对的仅有一个镶蓝旗而已,因此辽东的战斗比黄石原来的历史更没有悬念,后金从凤凰城到连山,从连山再到抚顺的整条防线都被东江难民武装摧破。

陈继盛、孔有德等人出宽甸,悬师千里攻向辽中平原,毛文龙则率东江大队难民为后劲,在明军压倒性的兵力优势面前,地方八旗军和汉军完全无力抵抗。镶蓝旗作为唯一的后金野战集团,和历史上一样被如洪水般涌来的东江难民武装冲击得节节败退……如果不是更糟的话。

没有了正蓝旗的协助,镶蓝旗只能靠自己的力量进行抵抗,济尔哈朗刮干净箱子底才拼凑出来的防御部队先败于咸宁堡,被孔有德突破太子河;后败于逢集堡,全军溃散退回沈阳,让明军强渡浑河后毫无阻碍的直趋沈阳城下,途中所费时间比原本还要少了一天。

站在城头的济尔哈朗可以望见浑河上的渡口,大队的明军正从浮桥上蜂拥而过,这洪水一直流到沈阳城下才被城池分开,沿着两翼把城市包裹起来。济尔哈朗极目远眺,河对岸的滩涂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明军的人头,他们似乎还在砍伐树木,试图准备更多的渡河工具。

天启五年来,济尔哈朗不止一次听到努尔哈赤透露出想迁都沈阳的意思,大批的旗丁、工匠也不断从辽阳向沈阳转移,似乎正式迁都就在眼前。但今年辽南的局面急转直下,长生岛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已经让后金军队泥足深陷了,所以迁都问题也就一拖再拖。

除了提前一个月以外,整个辽东的战略形势和兵力优劣仍和原本的历史相仿佛,所以后续发展也仍然行进在必然的轨道上。三天前,济尔哈朗已经发出了紧急撤退警报,沈阳以东所有的烽火台都被点燃,上万旗丁抛弃了牲畜、房屋和农庄逃向沈阳。不过还是有些人没能及时逃入沈阳这座大要塞,这些旗民自然也遭到了同样的下场,孔有德把他们搜杀一空后,还将尸体堆在沈阳门前向济尔哈朗示威。

入夜后,沈阳城周围的火光密如繁星,后金守军也全城动员,城墙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无数火把将城上、城下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城内也戒严起来,街道各处都点上火把,连那些十二三岁的小孩,六十几岁的老人,也配发武器,在全城各处巡逻着,提防城内汉民的不满,各家里也紧急的把包衣和阿哈的武器和铁器收缴,天知道这些奴才会不会反噬主子。全身披挂的济尔哈朗扶着城垛,看着下面的篝火汪洋,打着哆嗦气恨恨地说道:“东江军真比老鼠繁殖的还快,怎么打都打不完,一次更比一次多。”

城下突然传来了大炮的轰鸣声,这是陈继盛的大队刚刚赶到了,本次出兵东江右协把他们的几门小铜炮也拉上了,虽然对付一般的小堡垒效果还可以,但却根本轰不开沈阳这样的大城城门,所以陈继盛就把它们拉到城旁的山头上架好,向城内胡乱开起火来。

内城也偶尔传出几声房子屋顶被击穿或轰塌的凑趣声。东江难民武装的火力强度当然不强,也不会构成什么重大伤害,只是沈阳五年来没有遭到直接攻击了,无论是惊魂未定的逃难旗丁,还是居住在城内的八旗贵人,都被这连续不断的炮火轰击搞得惶惶不安。

听着不时划破黑夜的凄厉孩童嚎哭声,济尔哈朗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凤凰城方向那里早就传来消息了,同胞哥哥阿敏说他正在防御掩护辽阳的防线,在东江军的压力下暂时也无力增援沈阳。他让济尔哈朗想办法靠自己的力量保卫沈阳,并争取进一步击退毛大游击队长,但无论是济尔哈朗还是阿敏本人,两兄弟都对后一个目标已经完全不报希望了。

通向辽阳的报警烽火也已经点燃,加急的求援文书也已经在奔去辽西的路上了,济尔哈朗低声埋怨了一句:“莽古尔泰就知道抢、抢、抢,本来说好了打完旅顺就回辽东的,结果就一去不复返了。”

其实在济尔哈朗心里,他估计即使莽古尔泰的正蓝旗在,也未必能顶住毛文龙这十几万“雄兵”齐出,不过总会比眼下这个局面强点吧。

外面又是几声炮响,沈阳城内也燃起了一处火光,济尔哈朗望着黑夜中的辽阳方向,一溜的烽火如同笔直的光剑,直向西北刺去:“本来出兵就是为了抢右屯的粮食,结果越走越远收不住脚了,唉,也不知道汗王几天才能赶回来。”

……

入夜前,黄石又一次召来了关宁军的六位将军,告诉他们只有最后一次上船的机会了,黄石马上就要命令小船离岸,如果他们不走的话就走不成了。六个人就又开始了痛苦地挣扎,鼻子眼睛都快拧成一团了,黄石觉得他们这次眉毛鼻子实在是不够用了,就找了个借口离开,把他们留在厅里私下商量。

觉华的银库统共就这么大点儿地方,黄石离开正厅后不愿意在院子里吹风,结果就在库房里碰上了赵引弓,后者正端着账册仔细盘点着库存的五十万两白银。其他的几个文官看见黄石进来后,都急忙站起来打招呼,唯有赵通判只是挑了一下眼皮,就一言不发的继续忙着手头的工作。

这情景让在场的人都觉得有些尴尬,自从黄石来过银库后,赵引弓就风风火火地组织人手点银子,自然谁都明白他是对黄石不放心。岛上的其他官员也都觉得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就算黄石真把银子搬走了,眼下也不是找茬打架的时候。何况这黄军门明显是仗着圣眷不讲理的,大伙儿认为要打击报复也得等打仗结束后再去内阁告黑状,但赵引弓却长叹说:“库银都是国家所有,保卫它们是我的职责所在。”现在制造矛盾的正主就在眼前,他赵引弓还在那里一五一十地点银子,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黄石倒是很洒脱的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他把刚才对那几位将军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问屋里的文官们愿不愿意撤离。

“我们不走。”蹲在地上检查一个箱子的赵引弓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语气淡淡的仿佛就跟说不去吃早饭一样,他把刚点好的箱子轻轻合上,在手里的账本上轻轻挑了一个勾,伸胳膊就去拉另外一个箱子,嘴里却毫不停留地说道:“本官守土有责,黄军门不必多说。”

走回屋里里以后,又是领衔的姚与贤拍着胸脯对黄石说道:“末将等计议已定,都要与黄军门共进退,决不做临阵脱逃的鼠辈。”

黄石的目光从另外几个人脸上扫过,大部分都是忧虑与希望并存的紧张表情,但也有两人躲在后面不停地流汗,其中一个人更是喉结反复上下滚动,不停地吞咽着口水,看向黄石的眼神里充满了乞求之色。

但姚与贤抢在黄石张口询问前大喝了一声,还同时用力地推了那人一把,怒气冲冲地质问道:“我们才刚刚说好了要同生共死,怎么?一杯茶的时候还没过,就要反悔么?”

被问的那人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吭哧道:“没有,没有,不敢,不敢。”

“好了,”姚与贤回过头来,对着黄石昂然说道:“黄军门让小船离开吧,吾等誓与觉华共存亡。”

天启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经过全岛男丁两天的拼命工作,觉华岛的防御体系已经基本构建完成,宁远前天响了一天的炮声,到昨天下午就变得很稀疏了。今天一早黄石就按照天启的要求,把尚方宝剑系在腰间,登上了为他搭起来的指挥台,俯视着前方的野战工事。

这个指挥台高三丈三尺,底部是砖石和土垒,顶部是木制的梯塔,最上层是一个能容纳十人的平台。黄石站在这个平台上,不仅能把整条防线尽收眼底,更能把冰面的几里远景看个分明,同时还能得心应手地从两翼的瞭望台那里得到情报。

内卫军官已经把黄石的大旗插上了指挥塔顶,丈六的大旗上写着一列镏金大字:“东江又副总兵”,这个旗帜上的称号和陈继盛的将旗有一字之差,“又副总兵”说明他是第二名获得副将称号的东江军官,这也清楚地表明了黄石的身份。

棱堡、水平护墙和三道矮墙已经修好,最外面一道外墙基本就在冰、岸的结合位置上,每两道外墙之间大概都有二十米左右的空隙,内侧紧靠棱堡的第三道矮墙距离锐角棱堡的顶点大约有十五米远。

大批的岛上男丁正在摆放棱堡水平护墙间的拒马和木栅栏,还在栅栏底部培上土,夯实来加固栅栏。后面还架着铁锅,辅兵们正在融化冰水准备浇灌加固这些栅栏和拒马,只有中间三十米的栅栏没有加固,这是要给步队留着的大门。再往后二十米就是新建的大批草屋和木屋——长生军士兵的住宅区和避寒处。

除了被服以外,这些屋里也都准备好了布匹、木炭和烧水器皿。一旦士兵在战斗中负伤,他们马上就能被转移到这些野战营帐中,军医胡青白还亲自检查过了所有的火塘,并且严格要求火塘要随时点燃,在这种季节里作战,严寒能把最微不足道的小破口变成致命伤。

在黄石的印象里,历史上觉华关宁军连凿了三天三夜的冰,无数的人冻死、冻伤、冻掉手指,精疲力竭之时被后金军随随便便一个冲锋就崩溃了。所以自从昨天上午修好了三道矮墙后,黄石就下令让四个营的关宁军也进入休整状态。这虽然稍稍拖慢了工程进度,但今天早上那七千关宁军官兵也大都恢复了体力,可以精神饱满地投入作战了。

将旗一下下挥动着,数里长战线上的旗帜也纷纷应旗,望着身前的上万官兵,如密林般的枪戟旌旗,真让黄石有种豪情充溢胸腹,几欲破体而出之感。应旗结束后,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太子少保、所向披靡的无敌军神——黄石左手扶着尚方宝剑,右臂抬举在身前,缓缓转动着身体向四周的将士们招手致意。下面仰望着他的数万战兵、辅兵顿时齐声发出欢呼声,就连岛中的军户、妇孺和商人,也尽皆激动万分,还有不少人已经被这气氛感动得热泪盈眶。

……

巳时才过,两翼的哨塔就几乎同时发出了警讯,不久,黄石的眼前就出现了一排黑色的人影,这条黑线摊在冰层的安全地带,正冲着长生军的阵地而来。敌军从冰面上还未散去的薄雾后慢慢露出,就如同一道墨迹似的,缓缓从黄石眼前白纸一样的背景上透出。

当敌军进入了阵地前五里地后,黄石也从板凳上站起身,走前两步扶住栏杆眺望过去,雾中的敌人隐隐约约,看得不太真切,黄石自嘲地笑了一下:“要是有热像仪该多好啊,不,就算给我个望远镜也不错啊”。他身后的瞭望手和传令兵也绷紧了神经,一个把眼睛蹬到最大想把敌人看得仔细点,一个随时准备传达命令,将部队从避寒处派到防御工事上。炮垒里的炮手也抓住了绳索,随时准备掀开火炮上的蒙布。

但备战的命令始终没有下达,黄石看着停在几里地外的敌军大队,看着他们逡巡在外侧矮墙百米外的游骑身影,发出了一声冷笑:“建奴怎么现在胆怯如此了,见到我的旗号连火力侦察都不敢么?”

……

领军前来的正是镶黄旗蒙古左翼武讷格,努尔哈赤崛起后,这个蒙古人慕名带着十二人的强盗团伙投奔后金,高兴的努尔哈赤给了他丰厚的奖赏。从那以后,投奔后金的蒙古强盗越来越多,到这个时候已经有三千多兵,这些蒙古人被努尔哈赤分为蒙古左翼和右翼,其中隶属镶黄旗的蒙古左翼就是交给武讷格指挥的。

这次蒙古左翼跟随努尔哈赤进攻辽西,而蒙古右翼则留在辽东防备毛文龙,武讷格原本非常满意这个安排,因为这次进攻中后金军收入颇丰,他的蒙古左翼装备率也大大提高。一路上后金军抢劫连连得手,更有不少蒙古牧民闻风来投,希望能在后金军里混口饭吃,现在武讷格的手下已经有了两千多蒙古人了。

昨天听说觉华是宁远的物资转运中心,有大把的粮食布匹,而且现在海面已经冻结实以后,努尔哈赤就派武讷格来取这些仓储,听说岛上有四营关宁军后,努尔哈赤还特别拨给了武讷格两黄旗的甲兵八百人。今天一早,武讷格就信心十足地带着这三千来骑兵来攻觉华,路上还想着要好好把手下的盔甲配齐,自己再多抢一个小娘,再截留点钱粮布帛什么的,直到他看见了黄石的大旗……

派出去的探马一个接一个的灰溜溜地跑回来,拨给武讷格的这两黄旗八百甲兵有五百曾参加过复州之战,他派过去的探马都是以前面对过黄石军旗的士兵。这些探马异口同声地证实了对面的敌人——正是三年来负有盛名的东江镇长生岛官兵,而且还是他们的大头目黄石亲自领军。

发现敌军后长生岛的内卫派出了探马,其中一个人还在矮墙外斩杀一敌,那个内卫把首级挑在枪尖上,沿着整条战线耀武扬威地转了一圈,这种英勇行为更引发了明军的大片彩声,一如南关前哨战时的场面。

这些内卫侦查后也转回黄石的指挥塔下大声汇报,确认了对方的旗号后,黄石微微颌首,对身旁的传令兵轻声说道:“列队,骂阵。”

不久以后,武讷格一伙儿就听见了从远方传来的喊声,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喊声也变得越发的强烈,从敌阵的中央一直蔓延到两翼的山头。

此时,这几天一直紧紧站在黄石身后的姚与贤也奋力挥舞着拳头:“武讷格,是来送死的么?”

这声震耳欲聋的大吼就在黄石脑袋边炸响,让他身子也是一偏,姚与贤尴尬地后退了一步,姚参将才站了稳脚步,下面又是万军的齐声呐喊:“武讷格……”

更用力的沉胸吸气后,姚与贤再次锰地踏上一大步:“是来送死的么?”

“……来送死的么?”

“……送死的么?”

两翼山岚的回声语调中也充满了讥讽和不屑……

第五十二节 攻守

铺天盖地的叫阵声把武讷格等后金将官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如果是其他的军队也敢这么嚣张的话,武讷格说什么也不能忍了,说什么也要上去拼命,让对手自己把自己的大话吃回去。

但他一想到对面的敌手的赫赫威名,就如同有一盆冰冷的雪水迎头泼下来,武讷格满腔恼怒之情都被浇熄了。虽然身处在冻得如同铁石一般的冰面上,他的额头上仍渗出了冷汗,心里暗暗算计:“共有七个东江镇千总旗,其中五个是救火营的,另外两个虽然不是磐石营,但上面也有一模一样的蛇纹,应该也是长生岛嫡系……”

其他后金军官和武讷格一样不是核心成员,所以都还不知道选锋营的新军旗,但对面高塔上的将旗毫无疑问是黄石所有,看起来这确实是如假包换的救火营了。会汉语的士兵把听到的骂阵翻译给伙伴听后,后金军中的大部分满兵不但没有丝毫的愤怒,反倒气沮已极。

虽然没有参加过复州之战,但武讷格也听说过长生岛仅仅一个千总队曾连破后金八个牛录的传闻。尽管努尔哈赤严厉禁止这个小道消息的扩散,但蒙古士兵中也有不少人听说过长生军的威名,这些没有亲身体会过长生岛战斗力的士兵纷纷交头接耳起来,脸上都满是迟疑之色。

正好武讷格记得他身边的这个带队的满洲甲喇是去过复州的,他回头一看,那个正黄旗甲喇和几个牛录额真都呆若木鸡,他们身后的那些士兵一个个更是面如死灰,两个没有去过复州的牛录倒是有些跃跃欲试。但他们无论怎么给同伴鼓劲,那个带队的甲喇章京都提不起一点儿精神,他嘴唇哆嗦着对武讷格说:“对面有两千五到三千东江兵,还是长生岛黄石领军,这绝不是我们能对付得了的,要立刻回报汗王!”

……

视野里的后金军越退越快,很快就从冰面上消失了,似乎一刻也不愿意在明军面前多呆,姚与贤先是悔恨不已地痛骂了几声“无胆鼠辈”,然后就拈了拈胡须,双手叉腰顾盼自雄地转了几转身,仰面朝天哈哈大笑起来。

中央的长生军还默默地握着武器等着号令,而觉华关宁军全部都是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虽然他们刚才离战场还很远,但很多人都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一下子放松下来以后,官兵们纷纷扯着嗓子大声嘲笑对面的敌人,两翼山头上都是震天动地的笑骂声和欢呼声。

一通口口相传后,岛内观战的商人们和军户家属也都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大气后,他们也纷纷大呼小叫起来,人人都对黄石的威风赞不绝口。

一个胖胖的中年山东商人捋着胸前的飘飘长须,一幅智珠在握、洞烛先机的模样:“太子少保大人的虎威,岂是那些鞑子敢正视的?哼,我早就知道鞑子会不战而逃。”

周围的几个商人闻言也附和道:

“谷老板说得好!”

“不愧是谷老板!”

“谷老板真是我辈楷模!”

这七嘴八舌的人群旁站着一双姐妹,她们听到旁边的言语后都偷偷掩口而笑,这个正在吹牛的谷老板刚才双股战栗,口中把“南无观音菩萨保佑”翻来覆去地念叨个不停,人都快软倒在地上了。

姐妹中那个年长的很快就敛去笑容,感慨万千地遥望着那高耸的指挥台,大眼睛中尽是仰慕之色。她旁边的少女见状扯了一下她的衣角,轻声取笑道:“阿姊平日恨黄军门恨得死去活来,现在一见到真人,怎么又不生气了?”

“唉。”那个姐姐也不生气,只是怅然若失地叹了口长气:“已为人妇,可惜、可叹。”

妹妹嘻嘻一笑,也不再继续取笑她姐姐,又看了片刻热闹后她突然感慨道:“黄军门诚为英雄也,可惜不是良伴。”

“咦?”旁边的姐姐闻言扫了妹妹一眼,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你又要说黄军门心术不正,残忍杀妻了吧?”

“见过黄军门后,我觉得他虽然称不上大公无私,但也绝非冷血无情之人,想来他当年应该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只是这种人未必会看重妻室。”妹妹忽闪了一会儿眼睛,漆黑的眼眸中流动起憧憬和幻想:“我未来的夫婿倒是很合我的意,一个刚有功名的白面书生,我会成为一个贤内助,直到他出将入相、封妻萌子。”

眼中的光华渐渐淡去,妹妹又把神往的目光移回前方,若有所思地低声评价说:“以色事人,色衰则爱弛。要是父亲当年答应了他的求亲,那我的日子一定了无趣味,黄军门已经名动天下,用不了两年他就能官至极品,那他又怎么会懂得我的好,看重于我呢?”

其他几个关宁军将领跑到指挥台上来的时候,姚与贤还在那里狂笑着,他们见黄石静静地坐在板凳上不动声色,就凑过来问道:“黄军门,可有什么不妥么?”

黄石轻笑了一下,神色淡然的说道:“我想建奴定然会大举来攻。”

“全……全师而来?为……为什么?”姚与贤说话的时候,舌头都不利索了。

这次武讷格连试探都没有试探一下就灰溜溜的全军撤退,这实在有点太丢脸了。刚才黄石一见到后金军逡巡不前就开始叫阵,就是希望能激起敌人的愤怒,让他们多多少少试探性地进攻一番。在黄石原本的估算里,只要他能像宁远之战那样杀伤些后金士兵展示出一定的战斗力,已经抢劫抢得很饱的后金军为了保全性命就会知难而退。

但今天对方不敢一战所导致的后果就不是后金大军知难而退的问题了,如果后金军在长生岛军旗前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这样堕落的事情在军中传扬开来,那以后这仗也就不用打了,将为军之胆,要是胆气堕了,军队也就垮了。因此这个先例是断然不能开的,何况对方根本没有试探过,也不知道觉华到底好不好打。

“刚才来的建奴中,必然有不少是与我军交战过的,这也是凑巧了。”把心里这些顾虑倒出来以后,黄石又笑了一下:“我猜后金军还会再来,而且是全师而来。”

“老奴可以接受打败仗但无法接受不战而逃,这对士气的打击实在太厉害了,绝对是无法忍受的。我猜老奴肯定要严惩这次的领军将领,但他本人离我们不过十几里路,惩罚完了将领却没有相对行动,如何能服众?”

黄石站起身来走到栏杆旁,冲着西方长笑一声:“武讷格你真是太愚蠢了,把你的主子逼到了一个没有台阶下的境地。”

望着自己的野战工事,黄石明白这里就要发生一场双方都未必情愿的血战了,他对自己的长生军还是很放心的,可觉华的关宁军虽然躲在长生军侧后,但仍让黄石担忧不已。现在虽然他们无路可逃,但他们万一炸营也受不了啊。历史上一直到后金军退走前,宁远堡内的七营关宁军连城门都不敢开,想来能发挥的牵制作用也很有限。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黄石轻轻地念道,跟着就转回身来,冲着面无人色的姚与贤等人商量起对策来。

……

当天下午,在觉华银库门口黄石又和赵引弓大吵了一架,气急败坏的赵通判大张双臂,像老母鸡保护小鸡一样地保卫着身后的仓库:“黄军门,战后如何赏赐有功将士,国家自有法度,你身为朝廷命官,怎么能擅自来搬?这不成土匪了么?”

背后的几个关宁军将领躲得远远的,竖着耳朵听着两个人的争吵,黄石朝赵引弓笑道:“赵大人,不过是提前赏些银子而已,打输了可就什么也保不住了。”

“是啊,赵大人。”离得最近的姚参将也鼓起勇气搭茬,赵引弓一瞪眼他就把脖子一缩,但仍低声劝说道:“只要守住了觉华,这居中运筹的大功不就是您赵大人的么?”

赵引弓保持着双臂大张的姿势,愤愤然地对黄、姚二人叫道:“这些银子都是军饷,辽西十万将士的口中食、身上衣!国家所有,不能擅动,民脂民膏不可挥霍,怎么能够胡乱打赏?两位将军尽管让军士们奋勇杀贼,事后的赏赐一文钱也不会少了他们的,本官一定会给他们请回来的,本官在此立誓!”

躲在黄石背后的姚与贤似乎还想说两句,但黄石已经没有耐心再和赵引弓废话了,他掏出银令箭高高擎起,让在场的文武官员都把它看得清清楚楚:“赵通判,本官命令你立刻清点库房银两,送去前线劳军,不得有误!”

赵引弓眯着眼抬头看着那令箭,它在日光下发出炫目的银光,半晌后喃喃地说道:“这东西管不到本官。”

黄石厉声喝问:“御赐银令箭可以节制五品以下的官员,怎么管不到你赵通判?敢问赵大人是几品?”

赵引弓兀自强道:“本官是文六品。”

“你是几品?”

……

天启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几里外的冰面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后金军的旗号,从清晨黄石就一直站在指挥台上向西方眺望,他身后站着姚参将、吴公公和赵通判。关宁军除了姚参将的一个营做预备队,剩下的都部署到了侧后的两翼防线上,如果后金军要想攻击他们,除了要面对来自关宁军防线的炮火外,还会受到长生军的侧射火力打击和侧翼攻击的威胁。

觉华的军属和商人又都跑上东山观战,那个谷老板双手合十,手腕上还绕着一大串念珠,向天揖拜的同时还声泪俱下地喊叫着:“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自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菩萨一定要保佑官军啊,小人定会去普陀山重修庙宇,再铸金身!”

此时长生岛的随军牧师也领着军中的信徒在做祈祷,随着黄石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忠君爱国天主教的信众也不断增加,加上长生岛的一些鼓励措施,信上帝的军官就更多了。军前的黑衣牧师陆续从地上站起,他们起身的同时,大批长生岛官兵也都完成了战前的祈祷。

无论是不是忠君爱国天主教的信徒,三千长生岛官兵都有节奏地把手中的武器举向天空,发出充满自信的激昂呐喊声:

“以诚敬神,则祷无不应。”

“以忠事君,则事无不成。”

这雄赳赳的呼声让吴穆听得微微一笑,因为这是他推荐给黄石的口号,并一直颇为自得。

狂热的黑衣牧师们一边迈着大步在军前走来走去,一边拼命挥舞着双臂,向着官兵们不停地喊叫:“胜利!胜利!大明的胜利,辉煌的胜利,这是上帝的意志,无可抗拒的意志!”

“万岁……”

“万岁……”

“……万万岁。”

长生军山呼万岁后,随着一声锣鼓响,全军就忽然恢复了寂静无声的状态。救火营甲队长枪兵独孤求拍打了一下膝盖上的泥土,和左右同伴一起跨上一步,把长枪搭在木栅栏上,遥指着地平线上的敌军。他刚刚向上帝祈祷:第一,能够活下来;第二,能够得到赏钱,越多越好;第三,能够获得勋章或者晋升。

独孤求在胸前最后划了一个十字架——如果我真的要战死的话,上帝啊,至少在天堂给我留一个位置吧。

……

完成列阵后,四面八方几乎同时响起了悠长的号角声,昨天被抽了一顿鞭子的武讷格轻轻一夹马腹,跟在了前排的盾车后面。对面的明军兵力已经基本清楚了,大概有一万战兵左右,其中只有三千黄石统帅的东江军有战斗力,剩下的都是没有上过战场的关宁军。而后金军扣除了部署在沿途各堡垒的守兵外,这里还有一万两千披甲兵和两千五百多蒙古兵,大约是对面东江军的五倍左右。

“七百米。”一个六磅炮炮垒的观测员语气从容地报出了数字。

炮组的把总立刻大声下令:“跳弹射击准备。”

炮组早已经调节好了角度,炮手闻令就举起火把在火门旁站好,清膛手闻令也跨上一步,在炮口侧面立定做好准备。

“六百米。”测距员语气不变地从测距器上读出了数字。

“点火!”

两门六磅炮先后打响,随着炮声响起,两个炮组的把总都翘首望着炮弹的落点,清膛手和搬运手也在炮长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们的工作。

“中了!”一直紧张地盯着敌军的姚参将突然发出兴奋已极的一声大吼,拳头同时重重地砸在了指挥台的栏杆上,紧接着又是旁若无人地一声喝彩:“又中了,两炮都中了,真是天佑我大明。”

炮弹都跃起到合适的高度,只见一线的两辆盾车几乎同时被击成碎片,车辆的木屑和推手的鲜血一起被扬到了半空中。坚硬光滑的冰面极大地加强了炮弹的威力,实心铅球连续地起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击穿了后金军的纵队。

这两枚炮弹如闪电般掠过的时候,后金队列里就发出了连绵的噼啪声,无数条人或马的腿骨被撞成粉末,但一直到炮弹冲到阵后时,它们通过的道路上才开始涌起人的惨叫和马的悲鸣。

“点火!”

“点火!”

两门六磅炮再次发出轰鸣声……

“好快的……”姚参将的感叹才说了一半,就被一声狂喜的大叫声取代了:“中了,又中了,啊……两炮都中了啊!”

吴公公的耳朵差点一下子被姚参将的喊声震聋了,他侧着头退开了一步,鄙夷地看着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大惊小怪的土包子。只见那姚参将双手合十仰望着天空,眼睛里都泛起了泪光:“菩萨保佑,真是菩萨保佑啊,啊~~哈哈哈哈。”

笑过之后,姚参将又神色一紧,接着屏住呼吸观看起战局来。吴穆小心翼翼地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冷哼:“少见多怪!”

“四百米。”

“点火!”

“点火!”

“点火!”

……

六门三磅炮一个接着一个地打响了,更多的盾车碎片扬到了空中,不断地飘落在敌军的纵队中。

“三百米。”

“点火!”

“点火!”

……

双手奋力的在栏杆上拍打着,姚参将已经憋得满脸通红,额头的青筋也都通通隆起来了。吴穆心有余悸地看着他,脚下悄悄向后挪开了一小步。但这次姚参将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没有喊出来,他盯着眼前的炮击,憋得好像都要窒息过去一样了,但还是没能发出声音,于是姚参将就又抡起胳膊狠命拍打起栏杆来,只把那几根木棍敲得震天响。

“二百五十米。”

听到这个报数后,六磅炮的把总微微点了一下头,头也不回地叫道:“换弹,上横扫千军。”

第五十三节 横扫

搬运手把长生岛的秘密武器捧了上来,这种新式炮弹外表就和普通的弹丸有着明显的差别,虽然整体也是一个球形,但一眼就能看出它是用两个半圆型弹体拼起来的。两个半球弹体间有一道明显的缝隙,缝隙间用蜡仔细的封好,为了加固不让弹体散开,这种炮弹外还捆着几道麻绳。

装填手接过炮弹,熟练地抻开上面麻绳的扣子,一甩手就把绳子扔到了一边,小心翼翼地捧着弹丸在炮口旁站好。

清膛手已经清理好了炮膛里的残渣……

搬运手又跑去取下发炮弹和火药了……

装药的同伴完成了填装和压实的工作……

装填手需要的是熟练地把手中的弹丸轻轻地推入炮膛,其他的人也扫干净火门,上好了心的捻绳和火药。

观测员在这一瞬间同时汇报道:“二百米。”

……

现年已经六十八岁,连重孙子都可以满院子跑,在这个时代绝对算是高寿的努尔哈赤身子骨虽然不如当年了,多年的老伤也经常折腾得他夜不能寐,可脾气还是像少年时代那么的暴躁。

昨天晚上讨论军情的时候,三大贝勒中那个以前,嗯,以前最勇武的莽古尔泰居然像个南蛮子懦夫一样坚决反对进攻只有自己五分之一兵力的黄石,结果被努尔哈赤抽了个半死。但三贝勒即使被毒打一顿,仍然寻死觅活地反对进攻,还抱着他老子的大腿哭得声泪俱下。努尔哈赤无奈之下也只好不和他计较了,只是把这个大懦夫派作全军的后卫。

经过侦查,对面的明军似乎没有时间修筑起高墙坚垒来,他们的防线中央的墙壁都很低矮,而且兵力也不足。两翼的明军似乎不是东江军,不过由于明军凸出的中央防线,很难侦查清除他们侧后两翼的部署,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明军两翼的兵力、兵器密度要比中央高好几倍,地势也要险要的多。

皇太极和代善这两个惫赖的小子虽然同意进攻,但这两个家伙莫名其妙的一直主张要躲开长生军的主阵地,绕过去打侧后的关宁军。其实这两个家伙也说不出那种矮墙有什么厉害的,但代善一口咬定黄石躲在再矮的墙后也不好打,这种暮气也让努尔哈赤伤透了心。

可是无论皇太极和代善怎么挖空心思地琢磨,都想不出一个可行的办法,能让上万大军安全通过封冻区的边缘冰层。再说关宁军把守的地方也太险恶了,不是陡峭的崖壁,就是不知道通向何处的密林,他们前面不是危险的边缘冰层,就是难以通过的乱石滩。而且那个黄石似乎有些托大,他用三千人把守长达三里的平坦区域,怎么看都是太单薄了一点儿。

不就是四、五尺高的矮墙么?开原、铁岭,哪个城池不是几丈高的城墙,有上万明军把守,不是都被英明的天命汗一鼓而下了么?

身后是飘扬在半空中的金黄大旗,两旁都是从军多年的百战精锐,眼前,上万披甲兵、数千蒙古骑兵以泰山压顶般地向明军的薄弱战线挤去,他们身后还跟着近万的无甲兵。黑压压的战阵密实得就像铺在冰面上的厚地毯,表现出无坚不摧的气概。

远方,明军的火炮声已经响成了一片。“看来侦查有误。”多年的征战让努尔哈赤立刻作出了这种判断,明军防线上恐怕三十门大炮都不止,不过这也没有什么,老汗见识过比这更多的火炮,更高大的城墙和更实力雄厚的守军。

得出类似判断的并不只有努尔哈赤一个人而已,昨天被狠抽了一顿的武讷格一边跟着前军默默地向前走着,一面在心里把侦查敌情的探马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个遍,这帮孙子都说长生军只有八门炮,可是根据他武讷格戎马多年的经验,对面至少也有六十门炮,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这么多炮弹打进纵队。

一枚又一枚的炮弹呼啸着从武讷格身边掠过,刚刚就有一辆盾车在他眼前被轰成了齑粉,连推手身上的棉甲都被砸成了棉絮。他觉得从冰面进攻好处还是很明显的,起码这盾车推得还算蛮快,比在陆地上快了两倍都不止。

这些盾车前部是厚厚的木板,底部有硬木作的长轴和滚轮,挡板上面还铺着厚厚的棉被,这种盾车是后金标准的攻城武器,以往可以在填平壕沟后从大道上一直推到城下。前排一个叫多隆阿的后金士兵一边督促着包衣们推着盾车前进,一边感慨在冰面上用这东西倒是非常省力气,刚才他身边的一辆车被明军的火炮砸烂了,飞溅开的木屑顿时就把推车的五个汉人包衣放倒了三个。

因为是盾车右侧中炮,所以有一根木刺甚至扎入了多隆阿的手臂,虽然已经把那根大木头拔了出去,但右臂已经痛得开始麻木了……不过,幸好,马上就快要到冲击距离了。多隆阿已经参加过好几次攻城战,据说眼前明军的兵力严重不足,这么长的一道防线,只要能突破一点就是胜利——只要在线上突破一点,把人放进去,我就可以休息了。

正黄旗的牛录额真扈尔汉带着儿郎跟在前军的背后,他们这队的任务就是及时跟进,在前军找到突破口后,他们要迅猛地突击入明军的防线,旗里已经反复强调过了,对面的明军是在用三千人防御近三里地的防线,只要能在一处形成决定性的突破,那就胜利了。很简单的战斗任务,不需要花费很长时间。

扈尔汉虽然风闻过对面东江军的战斗力,但他心里一直认为那是其他人太无能——就算这队明军特别勇敢,可他们归根到底也不是三头六臂的怪物不是?我们这么多人,一拥而上就是咬也把他们咬死了。

想到这里扈尔汉又看了看身后远方的正蓝旗,那帮懦夫好像已经被明军打破胆了,还连带着影响到了正黄旗的一些无胆的家伙。走在扈尔汉身后的是一对兄弟,塔布林已经是个白甲了,但他的弟弟额尔吉才加入军队两年,这对兄弟和他们的指挥官扈尔汉一样充满了信心。

“汉狗的炮没有什么厉害的。”塔布林笑着安慰了他年轻的弟弟几句,看起来对面的轰鸣声让这小子有些不安了:“也就是听个响,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知道了。”额尔吉用力地点了点头,大步跟着他哥哥一起向前走去,这次出兵他一直想抢点首饰绸缎回去,家里的婆娘总是嘟嘟着惦记着这些玩意,他听说这觉华岛上有不少好东西,还有不少商人什么的,额尔吉决心今天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

……

“二百米。”各炮组的观测员先后报出了这个数字。

几门三磅炮炮组的把总也纷纷下令换弹:“上横扫千军。”

所谓“横扫千军”就是长生岛新式链弹的代名词,以前出于保密需要一直不许叫它“链弹”,所以在今日之前一直用“横扫千军”这个代用名。链弹本来主要应用在海战中,十八磅炮发射的链弹可以把对手的风帆扯成碎片,二十四磅炮以上发射的链弹更能把敌船的桅杆打成粉末,直接废掉目标船的航行和操纵能力。

链弹的主要问题是成本太高,以往链条上的每一个环节都要靠手工打造,用这么多人力造出来的链弹自然舍不得用来打步兵。自从长生岛有了水力锻床后,鲍九孙就可以凭借锻床大量制造铁环,因此大大降低了链弹的生产周期和成本。

上次南关之战炮兵效果并不是很好,长生岛军工部门就设计出了链弹这种不容易打偏的炮弹,后来实心弹的射击水平虽然大大提高,但链弹还是因为它强大的面杀伤能力被保留下来了。黄石甚至想把熟铁链弹改进为钢制链弹,以便让它具有更锋利的链条和更大的杀伤范围,只是现在还没有成熟的钢加工技术,所以长生军目前使用的主要还是熟铁链弹。

炮长正喊着冗长的号子:“摇高炮口……再摇高炮口……”

在三磅炮开始换弹的时候,两门六磅炮已经把炮口摇得高高,炮手已经举着火把等待着进一步的命令。炮组军官看着逼近的后金军,平静地下令观测手把观测点向后调节几十米,他不打算再攻击敌军先锋,而是准备做遮断射击了。

炮兵沉默了片刻,观测员连续不断地报着数:

“二百二十米。”

“二百米。”

“一百八十米。”

炮组把总再不犹豫:“点火。”

链弹急速旋转着冲出炮膛,抗不住这种力量的蜡封瞬间就被撕开,两个半球把两者之间的链条扯得紧绷绷的,在半空中发出撕裂空气的尖啸声,扭动着身体冲上最高点,略略一滞就朝着前方的人群猛扑下去。

第一发链弹重重地撞在并排两匹马的脖子上,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把两匹马的脖子生生绞断,跟着就卷在一个骑兵的身上,在他感到疼痛前就把大腿从他的躯干上扯了下来。这条链弹的一个半圆弹头此时刚好砸到了另外一匹马的头,白花花的脑浆四散溅射出来的时候,两米长的链条已经愤怒地又抡了一大圈,它在人群里打着滚乱扭,把遇到的人马都抽得筋断骨折。

另一发六磅炮的链弹则扫入了后金的步兵群中,它从空中掠入人群中时,第一批被链弹扫到头颈的几个人连哼都来不及哼一下就毙命当场,绷直的两米长链条带着刚打碎的头盔和脑壳的残渣,又从后排士兵的胸前扫过。这几个士兵的脊椎瞬间就被冲断,并整齐地向后坐倒,和链弹一起装在后排同伴身上,顿时又是一片噼啪的骨折声,被打折肋骨或是腿骨的伤员,纷纷倒在地上发出一阵阵的惨呼。

这时三磅炮的炮组也做好了拦截射击的准备,他们的观测员也纷纷报出了一百五十米这个距离,随着一声又一声“点火”的命令,一根根长达一米五的铁链也连续不断地飞上了天。它们金属的身躯在半空中如同毒蛇一样地扭动着,在冬日的照耀下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寒光。

这些如同闪电一样抖动着的光华飞过后金军头顶时,下面的人群都不由自主地抬头仰视着它们,直到有人看着它们如天降神兵般地猛扑到自己身前……

以前黄石曾经从能量守恒的角度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觉得跳弹的大部分能量都浪费掉了,不是全部被敌军人体吸收,而这个链弹就大大不同了,它就是要在人群里打滚,直到所有的能量都被士兵的血肉耗尽才会停下。

坚硬的冰面又一次强化了射击的效果,链弹每一次打入人群,那里就是一片血肉横飞,一根根链条就像搅拌器一样,在后金军的阵列中激起一朵朵灿烂的血花。

六磅炮又一次发出轰鸣,一根粗大的铁链呼啸着从天而降,它落在冰面后一跃而起,像一条被踩到了尾巴的毒蛇一样在冰面尖叫着上下翻腾,发出令人肝胆俱裂的咆哮声,把周围丈许内抽得人仰马翻。

另外一根铁链扯下一条马腿后凑巧没有被血肉缠住,就像是有个隐身的巨人握住了这条黑色的铁链的一段,它像电风扇一样高速旋转,把自己的另一个半圆弹头抡得虎虎作响。这根铁链带着半条马腿甩着大圆圈,紧贴着冰面盘旋飞舞,一边发出沉闷的呼呼风声,一边呼啸着撞向马蹄和鞋袜的密林,密如冰雹声的断腿折骨声又一次响起。

……

每根链弹最终停止后,都会把一批人留在冰面上的血泊中,满蒙士兵和汉军虽然都被铁链抽得皮肉纷飞,但往往却一时不得死。这些人痛苦地在冰面上慢慢冻结起来的血浆中爬动,发出撕扯心肺的哀号声,摆动着自己支离破碎的肢体,诉说着战争的残酷。那些被抽烂脸面、胸口的人虽然死得很痛苦,但这些人往往也不用熬很长时间,而被绞断脊柱、扯下四肢的伤员则要经过长久的煎熬才能死去。

链弹造成的破坏让不少后金官兵停下了脚步,无论牛录怎么喝骂都不能让他们把目光从幸存者身上移开,有几个后金牛录额真凑近看到这大滩的血肉后,嘴里的怒骂声也一下子被冻结住了。扈尔汉的部队也有部分失去了指挥,比如塔布林就停下了脚步,这个白甲老兵的行为先是让扈尔汉感到十分惊奇,跟着就是如狂的愤怒涌来。

深感丢脸的扈尔汉本已经把马鞭高高地举过了头顶,打算好好教训一下不服从命令的塔布林,但就在他把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下去前,这个牛录的视线也被那白甲兵注目的地方吸引过去了。

那是一个三磅炮链弹扫过的地方,现在已经是一坨稀烂的死尸堆,其中有满人、蒙古人,甚至还有汉人,无论穿着什么样的铠甲,链弹引来的死神对大家都一视同仁。额尔吉不幸也被卷入到了这堆血肉中,此时他仍在奋力挣扎着,想从同伴的残尸中爬出来。链弹已经扫倒了很多人了,最后的余势扫中了额尔吉的腰部,然后就顺势盘上了他的腿,额尔吉的腰椎在被扫中的那一瞬间就被打成了碎末,链子把他拖倒的同时还划破了他的腹部,肠子和粪便已经在体下流了一地。

额尔吉两手扶地缓缓地在冰面上爬行着,丧尽冲击力的铁链就缠在他的腿上,把他和另一个死去的士兵捆在了一起。额尔吉腰部以下就是两根暴露的白色大腿骨,上面还有些许的红色肉丝,他在冰面上垂死挣扎的时候,大腿白骨上的如缕肉丝也在寒风中无助地抖动——那链弹最后的一点能量就像脱裤子一样,把他大腿上的肌肉从腰部一直扯到了膝盖以下。

后金牛录额真高举着马鞭,目光凝固在那个拖着铁链爬行的士兵身上,扈尔汉和附近的一群士兵已经围成了一个圈,全都如同石化了一般地站在那里,除了越来越急促的沉重呼吸,他们已经发不出一个字的声音。塔布林如用秋风中枯叶般,哆嗦着渐渐萎靡成一团蹲在地上,他甚至没有过去把还剩半个身子的弟弟拉出来的勇气。

喉结一刻不停地上下急速滚动,扈尔汉眼睛里只有那充满视野的红色,他脑子里乱哄哄的几乎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现在这个在血与火中走出来的牛录额真已经什么也不知道了,耳朵里只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咚咚声,胸腹一阵阵的悸动也变得越来越剧烈。这个作战几十年的、见惯沙场厮杀的后金军官终于“哇”的一口吐了出来,如同他十几岁时第一次见到死人时那样,扈尔汉跪在地上吐得站都站不起来了。

第五十四节 死线

以前邓肯曾经推荐过霰弹,可是在测试霰弹时,它的中程攻击效果并不很让人满意,从现有技术和吃弹丸的稻草人数量来看,三磅炮的霰弹似乎在八十米发射为宜,而六磅炮最好也不要超过一百米。

因此长生岛最后确定的中程攻击兵器是链弹而不是霰弹,今天链弹的威力不仅对后金官兵构成了巨大的冲击,黄石身后的几个人也同样震惊于它的威力,链弹在冰面上的效果甚至也远好于黄石本人的预期。以前在长生岛对稻草人进行测试,链弹在土地上可发挥不出这种威力,黄石遥望着后金队列中的一片片狼藉,心里直可惜十二磅炮还不能生产出来,否则十二磅炮打出的链条威力一定更有震撼效果。

同样是震惊,毫无疑问吴穆表现得最为平静,好歹也来长生岛这么多年了,吴公公最大的进步就是在心理素质方面,现在无论什么样的震动都已经很难让吴公公失态了。哪怕黄石突然学会召唤陨石魔法,并在吴公公面前施展出来,估计吴公公也只会先惊讶地看一遍,然后波澜不惊地说上一句:“原来黄军门还会这手啊,好,咱家今天又学了一招。”然后一声不吭地记录到他的小笔记本上去。

旁边另外两个人的表现就远远比不上镇静自若的吴公公了,面前的红色和白色让赵引弓脸上也跟着一阵红、一阵白,他双手紧紧握住栏杆,胸口一阵阵的气血翻腾。看着战场上的景象,赵通判的胃不断地抽搐,他努力地把不断涌上来酸液咽回去,为了保持自己的面子还要尽可能地不引起其他人注意,所以现在的赵大人已经失去说话的能力了。

而姚参将也不比赵通判好到哪里去,他已经很久喊不出话来了,现在把一双眼瞪得大大的,嘴也傻傻地咧开了一条大缝,嗖嗖的尽是往里面吸冷气的声音,过了好久才挤出了一句意思不明确的话:“可惜……就是有些首级打烂了,可惜了啊。”

位于正中的黄石不苟言笑地观察着战况的进展。在长生岛炮兵的轰击下,后金军的队形已经开始脱节了,后面有越来越多的人畏缩不前,而队伍最前面他们的先锋线已经逼近到波浪型的外墙的边缘。这些敌军仍然不肯放弃那些盾车,而黄石认为在火器面前大多数人力战车都毫无用处。

自从长生岛军队发射链弹后,后金前排的士兵感到面对他们的打击似乎减弱了,顿感压力一松,他们走向前方的脚步也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前军的后金士兵看不见后方的惨状,所以他们步履轻快的加速前进,很快就和中军拉开了距离。

长生岛的野战工事确实比不上坚固的城堡,在这些后金士兵的眼中,他们面对的这种防御体系既没有巍峨的城楼,更没有高大厚实的砖墙,以往曾经有多少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堡垒挡在面前,不是一样因为他们的勇猛突击而陷落了么?

根据金求德、邓肯和欧阳欣的共同设计,外层三道矮墙上都分别开了三个缺口,每个缺口都是开在两个棱堡中间,中间两个棱堡夹住的那条通道基本垂直于整条中央防线,而两侧的通道和各个防线成四十五度左右的夹角,斜斜指向两翼明军阵地的后方。

这三条通道是用来方便长生军进行机动的,作用类似于城池的大门,假如没有这些通道的话,长生军如果要转入反攻就需要从自己的工事上翻出去。黄石认为,没有反击手段的防御是脆弱的防御模式,也是不完整的防御。

这些通道的存在可以让守军随时发起迅猛的反攻,迫使进攻方不得不重视这个防御核心并时刻留兵防范。进攻者在这种反攻的威胁面前,既不能随心所欲地在防线前机动,也不能把所有兵力投入对侧翼的重点打击。而三条通道的存在,就使得防线对防御者单方面有利,而不是同时制约两方,至于三条通道采用不同的放射角度,是为了进一步强化防御者的内线机动优势。同时,敌人也会更愿意冲击现成的通道而不是在火力面前穿着厚厚的冬装和铠甲翻阅矮墙。

从出发阵地到外围矮墙,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百米路,但几轮精确的冰面炮击已经让后金军队列受到了不小的打击。终于,外围矮墙的入口就在眼前了,足有几丈宽的通道后就是同样不算很高的城墙,再往后面就是只有半人高的栅栏。

眼看着面前的中央通道入口,位于前排的武讷格感觉自己的眼睛都红了,他下令吹动号角,几乎在同时,满兵的号角也先后响起,成吉思汗的子孙们和后金士兵更不犹豫,一齐发出猛烈的呐喊,向明军的防线汹涌冲来。

成群结队的步兵除了推着盾车外,还有些人带着团牌和挖掘工具,多隆阿指挥他控制的那几个包衣把盾车让开一个口子,让大批的骑兵当先涌入,然后就命令他们带好家伙,跟着自己一起朝明军防线直奔而去。

防线最后的木栅栏后,站着一个长生岛的军官,自打今天全军动员后他就一直等在这里,木栅栏后的长枪兵都站在一步开外,只有他紧紧贴着栅栏,以便让两翼的火铳手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这个醒目的目标。

这位军官姓张,十年前就在山东一个叫南山的地方落草为寇,当年绰号南山贼,和另一个年轻有为的强盗马大王相交莫逆。八年前山东官府为张南山和马大王这对草寇各出了五十两红花,他们就一起被决意反正的部下绑去见了官,然后一起被充军辽东。

六年前黄石在广宁征兵时,马大王和南山贼因为都能开强弓、骑烈马,所以就被招进了黄石的千总队。广宁平叛战役后,黄石远征旅顺,马大王和南山贼也都在其中……号称要当黄石“马前卒”的马大王死于和孔有德的那场驿站火并了,而南山贼祖上积德,则在神佛的庇佑下,哦,现在是上帝的保佑下好好活了下来,还成为训练队头一批的学员。

广宁、旅顺、金州、盖州、南关、复州,南山贼参加了黄石指挥的每一场战役,见证了他长官的一步步高升。最嫡系的出身、聪明、勇敢而且忠诚,一个军人还需要什么更多的么?提升和奖赏不断落到曾经的山东响马的身上,他现在已经是救火营丙队的千总队官了,还改了名字叫张承业。

上次宋建军这个新兵得到一枚三级卓越勋章让黄石的这些旧部都很羡慕,张承业也私下向黄石打听过他怎样才能得到卓越勋章,当时黄石思考了良久,亲口告诉他必须要有异乎寻常的英勇表现,这种表现必须能极大地鼓舞士气,还要可以成为长久流传的榜样。

听说是由自己负责统一指挥中央通道的防御后,张承业就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表现得既镇静又勇敢,一定要把勋章拿到手。”

为了避免意外,他还让丁队的队官提前做好接替指挥的准备,现在那位同僚正站在防线后的预备队中,神色紧张地向张承业看过来。

冲入中央通道的蒙古和后金骑兵的前方,左右各有两座锐角棱角的一条边,这两堵墙后和两座锐角堡的底边护墙上,都满是黑洞洞的火铳枪口,长生岛的士兵一个个踩在木桌或者木凳上,把火铳在护墙上架好。

从随军牧师做好战前动员开始,登上护墙防守的五百名火铳手就一直保持着戒备的姿态,他们和防线上其他的长生岛官兵一样,每个人都精神抖擞地握好武器,一动不动地牢牢守卫在各自的岗位上,整条防线上只能听见粗重不均的喘息,和偶尔发出的被极力压抑的低声咳嗽。

敌军进攻开始后,张千总还一直悠闲地在栅栏前来回踱步,他左手里握着一根膛棍,右手把一支手铳枪膛朝上举在耳边,这种长管手铳也是长生岛的新式兵器,刚刚配备到队官、队副一级。看到敌军进入正中通道以后,张承业就稳稳冲着正前站定,同时大声喝道:“预备。”

百多名火铳手都随着张承业的这声命令而进入了瞄准状态,把火铳冲着入口的方向稳稳瞄准好。这些火铳手们纷纷把腰微微前弓,把火铳更有力地靠在肩上,同时还闭上一只眼,歪头瞄准飞奔而来的骑兵。调整好了姿势以后,这批火铳手中仍然没有一个人开火,他们静静地吐出一团团的白气,就一直这样默默等待着,看着视野中的敌人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那些敌军在冲入第三道矮墙前,就大批地侧伏到了战马的腹部,他们举着步弓从还在跑动的马匹上飞身而下。这些身姿矫健的陷阵锐士一纵一跳间,就把身体躲藏到了战马后,向着长生岛官兵射过来一批羽箭,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站在指挥台上的黄石看见他们的柔韧动作时,也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了一句:“真不愧是马背上的民族,我练习马术六年,自以为不错了,现在才知道还差得远哩。”

“杀!”

耳边一声响雷炸起,不用问这又是姚参将发出的咆哮声,黄石一如既往地面沉如水,而吴公公则又是一声冷哼,脸上也浮起更为不屑的表情,扫视姚参将的那一眼仿佛就是在看一个在北京城里丢人现眼的土包子。站在一边的赵引弓则目光如电,在骄傲的吴穆和尴尬的姚与贤两人身上一闪,就又迅速地转回到前方的战局上去了。

这个时候武讷格和大部分先锋骑兵都躲到了马匹后,他们距离大部分的火铳手都还在五十米开外,根据他们以往的经验,这是一个还算安全的距离。而且火铳的弹丸会陷在马匹的身体里,从而变得对人无害。

他们漫射过去的弓箭大部分都撞在矮墙上了,飞越墙头的弓箭八成也从长生军的头顶飞过,少部分有机会命中的弓箭也被士兵们偏偏头躲开,只露一个头在墙上的火铳手们都带着低眉头盔,而且都已经把面具放下,面对危险时士兵只要微微低头就可以用头盔挡住攻击,所以最后那些侥幸命中的弓箭也全无功而返。

头盔受到弓箭的一击,它的主人也就是像是被人轻轻推了一把而已,弓箭一口气射了三、四波,长生军火铳手偶尔做做低头、抬头的动作,还是一挺火铳也没有打响。

后金军向前推进了一段距离,他们进入最后一道矮墙后又倾泻过来一波箭雨,个别胆大的勇猛之士还从马后面冲出来,一个加速跑后把标枪向十米外的棱堡锐角处投掷过来。可是对面的明军对这次的攻击还是毫无反应,充其量也就是让护墙后的待机火铳手更往墙边靠了靠而已。

张承业很清楚后金军的这种伎俩,早在训练的时候他们就被反复告知,后金军最喜欢吸引明军在远距离开火,然后趁机抵近攻击。现在后金军的目标很明显,他们试图一下子冲到棱堡底部攻击木栅栏处的明军,所以张承业就抱着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想法,绝不进行效率低下的攻击。

明军对面的武讷格心里也非常焦急,以往和明军对阵时,他已经无数次成功地诱使过对手了,那些明军甚至常常把三眼和七眼滥射到枪膛发热也没有打到几个人。这些后金官兵自认为已经很熟悉明军的火器战术了,但眼前的这群却说什么也不开火。

如果不能诱使明军胡乱射击,那能让他们开一次火也行,然后再冲向底线似乎会更安全些,武讷格又看了一眼前方的栅栏,两侧的墙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火铳口,这些黑洞洞的枪口给武讷格的感觉很不好,非常非常不好。

只是他已经没有什么时间了,虽然胡乱的四轮射击并没有花太多时间,但后面的步兵还是已经举着盾牌冲上来了,武讷格飞快地向后看了一眼,步兵已经拥挤在骑兵身后形成大团的人肉疙瘩,这说明他们这些先锋骑兵的行动已经大大落后于进度了。

成吉思汗的子孙们和他们的后金兄弟又向前挪了几步,他们身后的步兵也有人着急地把弩箭和火团射向了护墙,但上面的那些铁面人仍然没有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还有他们手中的火铳,也都用黑洞洞的枪口瞪着他们。

武讷格最后看了后方一眼,通道已经拥挤得有点不像话了,连盾车都被推上来了,可骑兵大队这时还聚集在道路口,挡住了大军勇猛前进的道路。

不知道是不是这种拥挤的现象吸引了炮组的注意力,六磅炮的跑组已经开始调节炮口,他们到通道的距离已经不需要测距员报数了。

武讷格虽然不知道跑垒处的动静,但他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突然间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冲着他焦急地大喊道。

——没有时间了。

勇敢的武讷格左手一牵缰绳,翻身跃上了一直被他当成掩体的坐骑,右手已经拔出了腰刀,随着他的一生大吼,无数的蒙古骑士和后金甲兵都熟练的跃身上马……

看着几十米外敌军又跳上了马,张承业侧过身把身体重量压到了左腿上,右腿则向前跨出了一步,握着膛棍的左拳轻轻搭上腰刀的柄,制止住它的摆动,右臂笔直地把发令手铳竖直指向了天空……

“预备!”张承业又一次叫了起来。

呜咽的号角声和激昂的齐声呐喊同时响起,武讷格一马当先,引领着后金军的冲击先锋纵马向着终线冲去,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侧火铳的威胁。站在黄石的角度看,那奔腾而来的马队之前,单薄的木栅栏线上就站着一个孤零零的明军军官,他在汹涌而来的敌军面前,就好像是挡在洪流道上的一个小石子。

这些火铳仍保持着沉默,它们身后的明军缓缓地调整着身体,如同伏击的猎人一样,把枪口缓缓地随着敌军转动。他们紧盯着身前大吼大叫,把腰刀、马槊挥舞成光球的骑兵,明军士兵冷漠的目光就如同在看一群死人,无数双握住火铳的手臂也如同刑场上的行刑队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抖动。

“预备——”

张承业拖着长音第三次大声喊出这口令时,他耳朵中已经听不到其他的声音,眼睛看不到正疾驰而来的马群,也看不见那逼身而来的雪亮马刀和虎虎长槊。

腰部轻贴在木栅栏上,侧身放平了的右臂笔直地指向前方,手铳一丝不抖地指向冲在最前面的敌将,张承业的身姿既轻松又写意,他闭上了左眼,圆睁右眼盯着那张越来越清晰的狰狞面孔,胸膛已经满满地吸足了气……

第五十五节 铁壁

眼前的人头越来越近了,高高挑起的双眉,露出满嘴白牙的血盆大口,张承业仍然一动不动地瞄准,近了,更近了……

曾经有无数新兵问过张承业——在战场上怎样才能把火铳打得百发百中?

而张承业也总是这样回答他们:“不要开火——直到你能闻到对面人嘴里呼出的臭气时为止。”

紧紧盯住正前方的那个明军军官,武讷格左手扶缰操马,腰向着侧后猛烈地弓了起来,紧握马朔的右臂在脑后竭力绷紧,他用的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右胸的肌肉传来了如同要撕裂一般的痛感。

马飞速上来了,几十米的距离一转眼就走完了,武讷格并紧双腿,站在马镫上猛地全力向后一仰,随着畅快淋漓的一声大喊,他在吐气开声的同时就要把马朔全力向前戳去。

前面战马后腿一紧,已经做出了要跃栏的前奏动作,就在敌将连人带马就要撞上据马的一瞬间——

“放!”

张承业嘴边的白雾和枪口的白烟同时喷发而出,命令声被他自己的手铳枪响盖住了,手铳还没有完全散去的余音,一瞬间就被淹没在上百支火铳的齐射声中了。

锐角棱堡的两边,还有和张承业平行的两段护墙上,无数火铳尽情地向中央喷射出大股的硝烟,中间的区域眨眼间就被激喷而出的白雾覆盖。在这弥漫的硝烟之下,黄石看见大队人马浑身浴血地在地面上翻滚,受惊的战马发了狂一样地胡乱跳跃起来。

没有一个火铳手停下来欣赏他们的战果,每个人都平静地转过身把手里的火铳交给身后的同伴,第二排的士兵一手接过他们火铳的同时,也都同时举起自己怀里的火铳,用力地塞到了射击兵的手中。

接过早已装填好的火铳,负责射击的长生士兵齐刷刷地转身把枪架好,没有一个字的废话,没有一声额外的呐喊,有的只是动人心魄的架枪上肩声,有的只有一片清膛添药音。

虽然头上戴着厚厚的头盔,但齐射的轰鸣声还是让张承业感到耳朵里嗡嗡作响,射击完的手铳已经塞在了腰带上。张承业腰杆挺得笔直,还维持着一脚前、一脚后的侧立姿式,他手里握着备用的手铳,左手的膛棍再次用力捅了一下。

“预备——”

虽然知道这命令不太可能被人听到,但张承业在举起手铳时还是习惯成自然地说了一句,他左右看了一眼,两旁的火铳手都换好了武器,一个个前倾着身,专心致志地瞄准着前方。

又一次缓缓放平手臂,张承业闭上眼,瞄准了一个最靠近他的后金骑兵,后者紧紧抱着他发了狂的坐骑的脖子,正努力不让自己被马甩下鞍去。

“开火!”

排枪的巨响声再次响起,在这个被两个棱堡和水平墙夹住的狭小区域内;在这个不大的梯形范围内;在这个漏斗状的死亡陷阱内,白烟又一次被密集的向心喷射而出,浓密的硝烟瞬间就覆盖满了战区,像是把其中的人一起吞噬了下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另外两条通道也响起了它们的第一次排枪声,张承业大张着嘴吸了口气,有些发痛的耳膜让他不自觉地甩了甩头,他屈臂收回手铳,把它重新举在了耳边,轻声发出了一句没有必要的命令:“自由射击。”

两侧通道上的明军也打完了他们的第二次排枪,在硝烟和巨响的刺激下,以往温顺的马匹都变得比雄狮更凶暴,有些浑身浴血的马匹一次次跃起到几尺高的空中,还有的疯狂地打着响鼻满地乱滚,而明军不断向场下射出更多白烟,这更加剧了马群的混乱。

陈光的岗位在第三座棱堡内侧的墙上,他闭着一只眼,斜着脑袋瞄准了一个看上去是头目的后金人。手指按下机扣,一团白色的浓雾遮蔽住了视野,虽然支架卸去了大部分的力量,但肩膀上传来的巨大的冲击力还是让他向后重重地一仰。

“不许观察战果。”

多年的训练让陈光牢牢记住了这句话,不过这次不用他自己埋头填充弹药,借着肩膀上的推力,陈光一个转身面向身后的同伴。手握着火铳,陈光默默地等待同伴完成装填,所有射击的士兵没有一个人会发出不耐烦的催促。

装填好了,那个同伴大力地把火铳直接推到了陈光怀里,回手拿走了空枪。陈光又默默地转身架好火铳,枪口指向了一个正狼狈逃窜的敌兵,他手里的火铳转动着角度跟上了那个敌人的步伐……又是一团白雾喷射而出,火铳手是没功夫检查战果的,牢记这一点的陈光再次转身等待装填。

又装填好了,又拿到手了,又把枪架好了……一个敌人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一个盾车后面,陈光等了一会儿,那后面的人不但没有出来,反倒又有两个人跟着钻进去了。他小心的最后瞄准了一下盾车,重重地扣下了扳机。

二十四毫米内径的火铳激射出一枚沉重的弹丸,它在硝烟的包裹中直奔那辆盾车而去,面对近距离的怒射,铺在盾车上的棉被轻易的就被一穿两洞,厚达两分米的木板被弹丸触碰的一瞬间就迸裂出一个茶杯大小的缺口,这个缺口在被穿透的背面上已经扩大到了碗口大小,放在木板背面的第二条棉被上,一个盘子方圆的织物被还原成了棉絮,随着纷飞的木刺一起洒向了地面……

就在战线后方不到二百米外,站在东山一道悬崖上观战的人们已经吃惊得说不出话了,呈一条线摊在他们眼前的四个棱堡,就如同四条不停喷吐着毒涎的怪兽,虽然隔着上百米,但那里的连绵的枪声和呼喊声还是顺风飘来,一直送到这些观战者的耳中。

赵家姐妹也在这观战的人群之中,刚才看到后金骑兵汹涌而来的时候,赵家大姑娘忍不住用手把眼睛都遮上了,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才偷偷把手指叉开一条缝,小心地把一只眼睛藏在后面看。

看到黑压压的洪流冲到明军阵地前时,赵二姑娘当时也惊得掩口欲呼,但接下来的变化让这声惊呼生生被憋在了肚子里。看上去明军的战线似乎薄弱,但实际上却是异常坚固,赵二姑娘忍不住踮脚向前张望,心情紧张地看着那站在最前的长生岛军官。

“摧狂锋于正锐,挽狂澜于既倒。”一只小手虚掩在赵二姑娘的嘴唇上,她扫了一遍长生岛官兵的防线,刚才几个指挥排枪的长生岛军官带来的震撼感直冲得赵二姑娘脚下发虚,这样的勇将她也就是在书中看到过。无论是赵二姑娘在广宁的所见所闻,还是这几年帮哥哥处理公务,她也算见识过不少了,但都没有听说过有类似这几个长生岛军官的勇将……一个都没有啊。

赵二姑娘又转头望向了明军中央的指挥台,黄石的将旗正在风中骄傲地飘扬,她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迷茫,轻声对自己吐出了心中的疑问:“黄宫保手下竟会有如此多的精兵良将,以长生岛的弹丸之地,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良才?”

被赵二姑娘誉为勇将之一的张承业此时还站在第一线,站在让每一个士兵都能看见的位置,他正悠闲自得地给自己的手铳上膛。身前又有一个敌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这个敌人满身的血污,脸上也充满了茫然的神色,他晕头转向地扑向长生军的防线。早在他双手接触到拒马以前,几杆长枪就如毒蛇般探出,同时深深扎入这个人的身体。

惨叫才刚刚响起,那几杆长枪就不约而同地顺时针一搅,然后猛地向后抽出,随着扑通一声,死人就一头扎到了地面上,尸身下汩汩流出的鲜血很快就和其它人流出的血液汇聚在一起。

这温暖的血液融化了地表的冻土,贪婪的大地饥渴地吸吮着这一汪汪的热血,但流淌的血液总是比它能吞下的更多。地面上先是形成了红色的池塘,然后是四处蔓延的河流,直到形成冒着热气的人血海洋。

这海洋不断延展着自己的边界,一直把武讷格整个身体都浸泡在其中,然后又沿着他向前伸出的手臂流去,从臂膀到手掌,再从手指流向马槊,最后一直漫过据马和木栅栏画出来的生死线。

流到靴前的红色并没有让张承业动一动脚步,他又用手铳瞄准了一个敌兵……然后一边填火药一边寻找新一个目标,直到血泊浸透了他垂在地上的大红斗篷边时,张承业才又算是找到了一个新目标。

所有的护墙前都挖好了壕沟,四座棱堡作为防御的核心,它们前面的壕沟也特别的宽和深,最宽的地方足有三米,最深的地方也有两米左右,这主要是为了防止敌人利用人梯直接冲上堡墙。刚才骑兵冲过后,后金步兵就一涌冲向堡墙,多隆阿纵身跳下右边的壕沟时认为自己已经安全了,他一边把盾牌顶在头上,一边快速向墙角摸去。

只要能摸到城墙下,那么除非守军探出头来攻击,否则就没有什么能伤到自己了。多隆阿已经参加过很多次攻城战役,他知道只要自己靠壕沟边靠得足够紧,再把盾牌好好顶在头顶,就是落石滚木也不太容易伤到自己了。多隆阿身前还有几个汉军包衣,他们一靠上沟边就要开始挖墙角,谁都知道只要能挖一个洞出来,就可以安全的就地藏身了,也能很快开始破坏头上的工事。

只是这次多隆阿指挥的这一小队人才开始挖墙角,侧面就泼过来猛烈的一顿火力,多隆阿猫着腰向侧面看了一眼,远处的护墙上有一排枪口朝着这里,那里的明军居高临下,向棱堡墙下进行着一排排的攒射。而多隆阿头顶上不但没有任何人探头攻击,也没有任何木石被扔下,他仰头的时候,只看到一股股的硝烟向着水平护墙方向喷去,把沿着壕沟摸到水平护墙下的士兵一个接着一个地打死在他们正开始挖掘的洞里。

左翼射过来的火力越来越猛,多隆阿左手的同伴一片片被打倒在地,多隆阿手脚并用地向壕沟的拐角爬去,弹丸不断呼啸着从他身边或是头顶掠过,多隆阿拼命地向前爬着,身旁和身前的同伴不断尖叫着倒下,在其他的尸体旁边痛苦翻滚着咽气。

拐角就在眼前,多隆阿一个鱼跃扑了过去,就地一个滚翻就窜过了拐角,两颗子弹追着他刚才的行进路线奔过,噗嗤打在多隆阿眼前的土地上。死里逃生的多隆阿看着地上的坑,长吁了一口气,他刚抬手想擦一下额头的汗,就感到一股大力袭来,就像是有人猛地推了他后脑一把。

扑地就是一个嘴啃泥,多隆阿晕乎乎地摇了摇头甩去嘴上的泥,只感觉头顶上凉凉的,他一抬头才发现自己的头盔已经滚落在几米开外,顶部还开了一个个的洞。多隆阿略一思索,顿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猛的一个掉头向后看去。

多隆阿的远处有一面同样的水平护墙,上面同样架满了明军的火铳,正向着他前面的壕沟中猛烈射击,就在多隆阿眼前的这道壕沟里,同样层层叠叠布满了被打死的后金官兵,和他刚刚逃出的那条壕沟并无二致。

猛烈的火力扑面而来,多隆阿把身体蜷缩成一个团,躲在几具尸体后面,周围有不少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地在壕沟里乱转,想找个安全的避风港,但他们都被无情地打倒。梯形区域内的后金官兵被打得存身不住,还纷纷习惯成自然地往壕沟里面跳,一个不知名的后金牛录拼命拉扯着他不听号令的手下。

“不能下壕沟,那是送死……”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一发铅弹就从侧面射入了他的脖子,牛录的脑袋张着大嘴飞到空中,划了一道曲线向十几米外飞去,无头的尸体犹自站了片刻,才心有不甘地扑倒在地。

面无表情的黄石又观察了一会儿敌军的动向,然后就抬眼向着远方看去,那里有努尔哈赤的王旗,曾经有一度黄石注意到对手的大旗似乎正在急促的舞动,战鼓也敲得更加的激烈。对手似乎想靠着王旗和战鼓的影响,来重新鼓起军队的勇气,把他们从恐慌中拯救过来。

在努尔哈赤当时看来,只要能凑到跟前,和明军开始消耗战,那么用不了多久明军整条战线就会因为兵力不足而开始崩溃,而一旦这时停下脚步,那刚才的牺牲也就白费了。努尔哈赤仍然以为这里的防御能靠突击拿下,又看到先锋已经靠得很近了,所以更加舍不得放弃。

看到中军止步不前时,六十八岁的老头焦急地催促旗鼓手鼓舞他们向前,更一口气派过去了好几队探马,让他们直接上去传令。但他的努力白费了,中军主力没能跟上前军的脚步,而个别响应他号召的牛录,也和前军一起被无情地射杀在棱堡前的空旷地带里。

“退兵,退兵,让孩子们撤下来。”

努尔哈赤艰难地吐出了这段话,凄厉的金声响起,这声音穿越了几里宽的战场,隐隐约约地送到了前线。位于右翼的皇太极回头看了一眼努尔哈赤的旗号,又看了看中央惨烈的战况,最后把目光向自己的右手投去:“中央垮得太快了,实在是来不及了啊……”

炮垒上,六磅炮的把总镇静地看着前方的通道,后金的前军官兵开始向后逃窜,他们丢盔弃甲地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最前面的人已经跑过了第一层缺口,正朝着西方仰面狂奔。在把总的视野里,所有还能动的后金士兵都呼喊着以最快的速度逃离。棱堡上火铳一排排地打下,不时有人被近距离射击的火铳打得飞到半空,但敌军还是不管不顾地向缺口涌去。

“霰弹装弹完毕。”把总身后响起了炮长的平静声音,跟着又是一声:“炮口校正完毕。”

分割敌军战线的拦截射击早已经完成了,敌军的中军正向明军火炮范围外撤去,现在是追杀逃敌的时候了,把总看着矮墙通道上涌动着的人头,头也不回地大叫了一声:“点火。”

六磅炮又沉闷地吼叫了一声,把装在炮膛里的罐子朝着几十米外喷了过去,成千上万颗弹丸化作金属之雨,淋了通道上的那些后金官兵一身。

“点火。”

其他的火炮也纷纷朝着通道喷起了霰弹,又是几十个溃逃的后金士兵被打倒在拥挤的通道上,剩下的人踩着同伴的死尸,疯狂地向外冲去。火炮连续轰击着近在咫尺的目标区域,几轮拦阻射击过后,上百死亡和垂死的人就在通道间形成了一道人墙。

第五十六节 侧击

位于棱堡斜边上的炮垒是双方攻防最激烈的地带,各个炮垒外的壕沟也都较其他地方有着更多的死尸。大炮的后座力让它们不能摆放在墙上,这样交在棱堡边墙上的炮垒的半圆型护墙就不能高于一米,小半圆堡外挖掘的壕沟也不到两米深,这些让炮垒的墙变得相对较低,所以有更多的后金士兵试图从这里爬入明军的棱堡。

对防守者来说,炮垒探出棱边的小平台也很可以利用一番,它也能消除棱堡射界死角的,探出棱边的小半圆平台上能容纳几个火铳射手,他们脚下的平台是悬空于壕沟之上,而且又没有探出几米远,所以也不会影响长达五十米的水平护墙的射界。

在炮垒边上守卫大炮的几个长枪手一个个身披重甲,站在大炮后面做着防御的准备,他们的盔甲和脚边还落着不少羽箭。还有一两个火铳手半蹲在大炮侧面向下射击,在这场战斗中,不少后金兵拿同伴垫脚爬到了炮垒的护墙上,企图干扰明军大炮的射击。但这些企图也都被保护炮组的长枪手挫败了,保卫炮垒的长枪手居高临下地把攀上墙头的后金兵都扎了下去,长生岛的八门大炮,从始至终没有停止过轰鸣。

火铳把总杨一凡单膝跪在大炮轮子边,把火铳支棍稳稳地支在半圆平台上,他一手扶着支棍,一手托着火铳寻找着目标。杨把总的盔甲上搭着几根无精打采的箭支,脚下还有几把甩刀和飞剑,不过这些都没能对他构成伤害。今天他遇到过的最危险的一击是扔过来的重头标枪,那标枪擦着杨把总的头盔飞过去,把他身后的一个炮兵装填手刺了个穿。

眼下后金军的士气已经开始瓦解,但就是到了时刻,仍然还是有人企图从炮垒壁上爬上来,杨把总又完成了一次射击,他转身接过装填好的火铳,小心把火绳头夹紧,这时又有一双手攀上了墙边,跟着就从双手中间的那段垒墙上露出了一个人头。

也不用麻烦长枪兵了,杨把总轻轻一抡手中的火铳,沉重的硬木枪托就划出了一个大圆弧,砸在了那人的右下巴上。随着稀里哗啦的破碎声,那颗头的下巴就生生被被打得凹了进去,人头消失在垒墙边的同时,一片血沫和几颗碎牙迸向了半空。

杨把总再次进行了射击,正要转身换枪的时候他又看见一双手出现在垒墙边,他左手单手向后把火铳交了出去,右手则从地随便检起了一把阔刃飞剑,杨把总反手紧握着剑柄,屈臂把剑尖瞄准了两只手之间,在那人眼睛才露出墙边的时候他就猛地一下子捅了进去……

后金军的中央战线面临后退的窘境时,鳌拜仍小心地猫腰在石头后面向前摸进,他身旁一共有三十个勇敢的后金武士,这些人被精选出来偷袭长生军的侧后。

皇太极交给领头的章京一个很明确的命令,那就是要趁明军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中央时,带着这一小队人绕过危险的冰层边缘,悄悄挺进到长生军侧面关宁军的阵地上。他们还需要杀散一段距离的守军并尽可能地制造混乱,这三十个人还每人都背了一面旗帜,准备用来制造声势并引导后续部队进攻。

那个章京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他利用战场的硝烟和海边起伏的地势,领着包括鳌拜在内的这五十个人交错前进,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明军的后侧纵深。以往后金几十个人就能追着大队的明军跑,虽然这个规则对长生军并不适用,但对关宁军却仍然有效,对于这点皇太极很有自信。

章京躲在石头后面小心地窥探着悬崖上的动静,指挥手下一个个地摸了过去,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上面的明军一直没有发现这一小股人,他们的注意力都被中央激烈的战斗场面吸引过去了。

和豺狼一样坚忍的鳌拜小口喘着气,贴着岩石的缝隙一寸寸的挪到了悬崖下面,完全没有丝毫的紧张和匆忙,因为他知道奇袭这事情最是着急不得。慢慢的、慢慢的,后金这小队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溜上了明军的防线。

鳌拜趴在地上看着远处的明军,他们一个个都翘首朝着枪炮声大作的方向,还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自己这队人马的动静。崖上真静啊,每当远处枪炮声的间隙,连明军低低的议论声也能听得清清楚楚,鳌拜学着领头章京的模样,用更缓慢的节拍小口吸着气,留心听着自己的咚咚心跳声。

只是……虽然他们的动作已经尽可能的轻,但上来二十个人以后,终于还是有人碰了一块不稳的石头,那石块翻滚着从悬崖上落下,发出一连串咚咚的碰撞声,虽然声音并不是很大,但在这平静的悬崖上,却无异于电闪雷鸣。远处的明军全愕然回首向这边看过来……

“杀啊!”紧贴地面的章京一跃而起,手一抖就把一柄甩刀飞了过去。领头冲向明军的时候章京已经拔出长刀,大吼着把长刀抡成了一个满月。

……

此时在长生岛官兵的防线前,后金军的溃退已经变得无可逆转,多隆阿抱头趴在地上,呼啸而来的子弹在他身侧的尸体上打出一团团的血光,他身前一个同伴的眼睛中充满了疯狂的光芒,那人嘴里流着口水,正用双手拼命的挖掘着冻土,十根手指已经磨破了,但他却似乎毫无感觉一样,徒劳地试图在这冬季的硬地上挖出一个藏身洞来。

明军的火铳手一刻不停地向下射击着,棱堡的交叉火网把中间的大片宽阔地和壕沟变成了后金军的地狱,火铳手趴在毫无危险的墙头,看着下面的像老鼠一样的后金兵,闹哄哄地在壕沟中乱钻乱冲,然后再把他们如同老鼠一样地打死在地沟里。

趁着火力间隔,多隆阿猛地抬头张望了一下周围的场景,然后又紧紧趴在地面上苦思对策,周围的友军都在挣扎着撤退,留在这里不跑,就算不被子弹打死也会被明军搜出来杀死,反正早晚也是一死,那就是冒再大的险也要拼一把,走是一定要走了。

“冷静,冷静。”多隆阿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冲动,要好好把握机会,心中的恐惧感越来越高涨了,有几次他差点就要不管三七二十一,跳起来拔腿就跑。但这种情绪被多隆阿压制了下去,他吞了一大口唾液,等待着更好的机会。

炮声不停地响着,多隆阿反复数了三遍数字,基本确认了明军大炮的间隔时间后就地爬向了沟边,刚才抬头的时候,他已经看见明军是如何屠杀在通道上奔跑的伙伴的了。爬到壕沟边上之后,多隆阿留心听着身后的炮声,嘴里小声数着数,和自己心里记下的数字加以比较。

连续听到两声炮响后……

“就是现在!”

多隆阿一跃而起,冲出壕沟后他一边跑着七扭八歪的大斜线,一边大声数着数字。身体两侧前方不停地激起尘土,多隆阿继续向前奔跑,嘴里还有节奏地念着数,在最后一个数字被念出口的时候,多隆阿一个鱼跃扑向矮墙。他重重落下矮墙前的壕沟时,身后也几乎同时响起大炮的轰鸣声,一转眼身旁就传来了一片哀鸣声。

“安全了”多隆阿坐在壕沟里,长出了一口大气。

“没有什么老鼠了。”陈光已经趴在墙上搜索了半天目标,但可打的敌人越来越少了,有几次在他开火前,目标就被友军的火力打倒了,通道上倒是有不少后金的伤兵,他们还挣扎着想从尸墙和血泊中爬出去,对于这种目标陈光已经懒得补枪了。

远处突然冲出了一个没带头盔的后金士兵,陈光瞄准那敏捷的士兵射击了一次,但没有能够打中。

“好样的!”陈光小声骂了一句,回身接过已经装填好半天了的火铳,他回过身后,看到那个后金士兵跑得飞快,在炮声响起前的一瞬跃入了矮墙后的壕沟。

波浪型的外墙和壕沟,使得这些壕沟都和这个或者那个棱堡的堡墙垂直,极大地消除了射击死角。随着这个后金士兵跳下壕沟,陈光和周围的几个人就一起瞄准了那段和他们这面墙垂直的壕沟……这次开火后陈光没有立刻去换枪,他周围的人也都没有换,这些轻松的火铳手不耐烦地等着排枪的硝烟散去。

好了,硝烟终于散去了,陈光看见那个后金士兵躺在地上,眼睛和嘴都张的大大的,嘴里还不断的冒着血泡,人已经死了。

……

蓬、蓬……

鳌拜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对面无数的明军正喊叫着朝他们涌来,带头的章京就倒在了他身前几米。刚才他们迅疾的冲锋确实把那批明军士兵吓得后退,但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周围成百上千的明军就像是一大群苍蝇,闻着味向他们猛扑了过来。

身上中了好几发三眼火铳,鳌拜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他看着一张张越来越近的明军士兵的脸,那上面似乎……似乎涌动着喜悦和兴奋?

蓬、蓬。

又是几发三眼火铳泼了过来,还有几根雕翎箭也飞过来凑趣,挨了这几下以后,鳌拜壮实如牛的身体再也顶不住了,他来不及看清明军的表情就扑面倒下,脸扎进土里死去了,一块长生岛银元从他的身上滚落——这是鳌拜很重视的一件战利品。

闹哄哄的大批明军一拥而上,对着几十具尸体又是一通乱枪,然后就纷纷拔出腰刀去扎尸身,还有不少来晚了的人跑去悬崖边,拼命扒头往下面四处张望,还发出悔恨不已的叹息声。最后这些寻找敌踪的明军官兵纷纷转了回来,朝着鳌拜他们的尸体又打了几枪,再拿腰刀反复扎他们的躯体,尽力给刀刃上多染点血上去。

早在今日开战前,黄石就认为大股的后金军队很难冒着火炮从边缘冰层地区迂回到自己的侧后,但关宁军都是新兵,他们面对小股军队偷袭或强攻时的勇气很让人担心。所以黄石就定下悬赏,但凡距敌十步内发一矢,皆赏银一两;但凡距敌十五步开一铳,亦赏银一两;但凡与建奴白刃交锋者,无论有无斩首,皆赏银十两。

觉华岛上有五十万两银子,如果关宁军真敢站在悬崖上朝下方二、三十米距离的后金军射击上五十万次,那黄石估计对面的人都不够死的。但关宁军将领还是觉得这个命令太粗糙了,姚参将亲自规定白刃交锋需要刃上有血来证明,朝建奴开火也要有旁人证明。

从觉华的银库里搬出来的银箱就摆放在关宁军的防线后,箱子也都敞开了盖子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银锭,打死了鳌拜等人后,那些士兵立刻就去领银子,一火铳加一刀就是十一两银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简简单单的就把快一年的薪水挣到手了。这现银不用担心长官克扣不说,而且银锭的成色也非常好,比平时发下来的军饷要好没边了。

“可算是等到了,真不错啊。”这些士兵一边把白花花的银子揣进怀里,一边兴致勃勃地走到悬崖边,四下察看还有没有敌军的影子。一些友邻部队的军官看着眼红,也纷纷夹着三眼火铳过来朝死尸打上一枪,再把自己的腰刀也染上些血,最后去发银子的军官兄弟那儿走后门拿些银两。

……

中央战线上的战况渐渐降温了,除了几门大炮还在轰鸣外,明军的火铳渐渐地都停止了下来,其实就是还在射击的大炮,它们的目标也都已经转向了远方正在溃退的败兵。地面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几百具士兵的尸体,还有铺了一地的无数死马,墙边的壕沟里更是被堆积层叠的人、马尸体填满。

冲入矮墙的几千后金前军官兵中,绝大多数根本就没有找到机会和明军一战,他们不是被自己人挡住了,就是止步于矮墙和壕沟之下,无数的后金官兵就是在壕沟里钻来钻去,徒劳地想寻找一个死角或是突破口出来。

相反,明军的火铳手和炮兵倒是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射击,交叉的火网不停地收割着人命,直到再也没有目标好打为止。

一匹满身是血的马漫无目的地在路中间走着,它的身上也开出大血口子,这孤零零的战马全身发抖,踱到壕沟边看了看,跟着就轻轻跳了下去,一声不吭地又站了片刻后,马儿打着哆嗦软倒在地,四脚朝天地抽搐了几下,连一声哀鸣都没有地死掉了。

冲击拒马和木栅栏的后金士兵总是零零星星的,从来没有一个人有机会对明军防线构成威胁,等到他们开始后退的时候,防线后的长枪兵中不但没有几个出汗的,更有不少觉得站得四肢都要冻僵了。

从火铳声大作到渐渐平息,站在指挥台上的赵引弓始终一句话也没说,直到战事平息了一会儿后,他才僵硬地转动几下脖子,用无法置信的惊讶语气向黄石低声探询道:“这仗就这么赢了?结束了?”

赵通判的这句话一出口,黄石还没来得及解释,他身边的吴穆就哈哈大笑起来,把周围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以后,吴公公又不着急说什么了,他志得意满地作足了势以后才抚胸长笑道:“赢——那是早就赢了,不过这仗——还没有打完啊。”

卖完关子后,吴公公也不搭理赵引弓看过来的疑问目光,右手按在胸口上滑动几下,自顾自地转身向黄石说道:“黄军门,赶快把剩下的活儿办了吧。”

黄石沉吟了一下,侧头对姚与贤说道:“姚参将,现在要清理战场了,本将的人手有些不足……”

刚才黄石刚一侧脸向他的时候,姚参将就立刻欠身,全神贯注地恭候着黄石的命令。现在他忙不迭的连声应承道:“有,有,有,黄军门放心,末将早已经准备好了刀斧手,敢问黄军门要多少?”

“三百。”黄石简短地回答了一声。割首级这种累活他不想要自己的手下干,他们的体力还是很宝贵的,另外后金大军还在一炮之地外,这个时候浪费长枪兵的体力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

再说,割首级的问题事先已经和关宁军队的几位将领说好了,收上来统一算功,不能谁割算谁的。黄石自然不怕关宁军抢走长生岛的那一份,而关宁军众将觉得反正都是黄石的兵在正面,长生岛的官兵不要求抢割首级自然随他们的意思好了。

“遵命。”姚参将点头哈腰地退开一步,回过身把脸一板,威风凛凛地命令自己的手下上前助战。

第五十七节 收获

东江军的长枪兵给这些刀斧手让开了路,这些关宁士兵就攀过栅栏打算去割首级,越过右翼栅栏的这批人才要动手,就看见一个人推开头上的尸体,挣扎着从壕沟下的死人堆里爬了起来。

那个人满脸都是红褐色泥浆,只有那双乌黑的眼睛一转一转地表示出他还是个活物,这人的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响声,衣甲浸透了血水,他左手五指叉开用力前伸,右手还紧握着一把刀。

那些准备过去割首级的关宁士兵本来都是农民,开战前不久还在家里种地,眼见那个仿佛鬼怪一样的后金士兵步履沉重地一步一挪,向前蹭了过来,他面前的那些从没上过战场的关宁军士兵一个个都感到口里发干,喉咙发紧,就不由自主的一个推着一个,脸色苍白地纷纷向后倒退。

得到队官王启年的示意后,独孤求单手一撑越过了栅栏,随手把面具撩了起来,大步流星地向着那个后金士兵走了过去。他双臂自然下垂,把长枪随随便便地横在大腿前,独孤求脚步轻快地一直走到那个人面前不到两米处才停下,脸上还带着不屑一顾的轻蔑表情。

那个重伤的后金士兵弯了弯腰,拿出最后的余力把刀拉到身后做出了一个搏斗的准备动作,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独孤求的眼睛。

独孤求缓缓把长枪平端到胸前,手臂迅捷地一挥,横过来的枪柄就闪电般地抽在了对手的小腹上,跟着倒转长枪又对着敌人前胸快速的一收一捅,那个后金士兵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里的刀也掉落了。

本来长生岛的制式长匕首就是加了短柄的枪刃,独孤求当辅兵的时候已经用匕首杀过人了,现在他在一帮目瞪口呆的新兵面前,独孤求大步走到跪着的敌人身侧,握着枪杆前端,如同以前拿匕首一样地把枪刃比在了敌人的后颈凹陷处。

那个人还伏在地上,毫无反抗的能力。独孤求一戳就把枪刃刺入了对方的脖子,然后一拧一转拔出枪。颈椎被绞断的后金士兵脑袋歪在一边,独孤求从刀斧手那里拿来砍刀,熟练地揪着辫子割下首级,无头的尸体如同一个沉重的包袱,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结束了最后的痛苦。

长生军的首级不用自己留,独孤求把脑袋扔在一边,转回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自己的队伍中,在关宁新兵面前把下巴都扬上了天。独孤求一边向自己的木栅栏走去,一边忍不住想道:“这鞑子还真是不堪一击啊!”

越过栏杆后,独孤求享受到了一片小声的喝彩,同袍们都觉得他又给东江军小小地挣了一点面子,他现在的果长李根正好就是以前教如何割首级的师傅,李果长还和独孤求碰了一下手掌,喝了声:“硬是要得!”这种同袍气氛也是为黄石所极力鼓励的。

那些关宁军的农民刀斧手一个个脸色木然地看着这杀人场面,独孤求一脸平静地向着他们走过来时,这些新兵蛋子都敬畏地给他让开一条路。这个东江兵轻巧地跃过栅栏后,那个死者的血也差不多最终流尽了,那些从没有见过战场的士兵们这才如梦初醒的开始剧烈呕吐。

黄石看着下面吐得七扭八歪的新兵,他们的磨蹭将会消耗不少时间,黄石扬起头来向西张望了一下,努尔哈赤的王旗正在远去,后金大军也渐渐要退到白雾后面去了。黄石就命令自己的长枪兵整队出发,配合姚参将的刀斧手一起进行战场清理工作。他下完这些命令后,转身向赵引弓说道:“赵大人是觉华守臣,还请为末将上个奏章,证实今天的战果。”

作为客将,这份战功奏章自然不用吴穆来写了,看着眼前辉煌的胜利,又惊又喜的赵引弓连声答应:“没问题,包在下官身上,一旦清点完首级,下官立刻就写奏章直奏天子。”

眼看着明军开始打扫战场,而本方的部队也已经退得连影子都不见了,地面上还剩一口气的后金士兵都明白对东江军、尤其是长生岛黄石求饶也没有用,这个人从来不收留俘虏。心知必死无疑之后,不少重伤待毙的后金官兵勉强撑起身,向着明军戟指大骂。

在三条通道的出口上,大批的尸体垒成了高高的人墙,既然爬也爬不走了,那些被打断腿的后金官兵也就索性停下休息,他们背靠着人墙,喘着临死前的最后几口气。一切希望都破灭后,他们对逼上杀人的东江士兵视若无睹,连挣扎反抗都懒得做了。

这些等死的人在长生岛官兵把枪刃刺进他们的身体前,都纷纷指着黄石的所在——指挥塔大喊着各种语言,有满语、蒙语,甚至还有汉语。一时间几百人的临终叫声交织在一起,铺天盖地的向黄石、东江军和关宁军将士、还有观战的人群涌来。

但黄石却显得毫不在意,他旁边的吴穆更是听得哈哈大笑,还抚胸长叹:“想不到鞑子也这么怕死,咱家还以为他们的心不是肉长的呢。”

赵引弓和姚与贤对视了一眼,后者小心地问吴穆道:“敢问吴大使,那些鞑子说了些什么?”

“赵大人、姚将军,你们听不来建奴的话,难道还听不懂那些汉军的话么?”在辽东和后金交战了这么多年,现在不仅黄石会听说些满语,就是后来的吴穆也能用满语骂人了,他先是得意地复述了几句对面的话,然后翻译给那赵通判和姚参将听,大意和那些汉人骂得基本也差不多:“以咱家想来,那些西虏鞑子骂得也差不多。”

“吴大使说得好,吴大使高见。”姚参将自然是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赵引弓听那些汉语骂得十分恶毒,除了断子绝孙、与汝偕亡的诅咒外,就是身化厉鬼、追魂索命的誓言。再看看眼前的战场,赵通判一时竟有所处并非人间之感,他额头上不禁也渗出了汗珠,心里更是阵阵悸动。他忍不住又向黄石这里瞟了一眼,眼睛里也流露出了一丝惧意。

这个小动作立刻就被明察秋毫的吴公公发现了,他现在觉得自己在这帮人面前特别有优越感,所以就加倍地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到赵引弓脸色得变化,吴公公心中大悦,又抚胸笑道:“赵大人可是担心这些鞑子死后化作厉鬼,骚扰黄军门么?”

一指黄石腰间的两柄长剑,吴穆就迫不及待地推销起他的见识来:“这一把是圣上御赐的尚方宝剑,黄军门奉命把它佩戴在腰上,此剑王霸之气充斥天地自不必说……”

看到赵通判和姚参将都听得连连点头,吴穆就更是得意洋洋了,但上方宝剑总是要收回的,不能为黄石保险一辈子,所以吴穆又点了点黄石另外的一把剑,口若悬河地继续讲了下去:“就是黄军门的这一把剑,上面的杀伐之气虽然不能跟圣上的尚方宝剑比,但也是剑气直冲云霄啊……”

一本正经的吴穆说着就伸臂直指向苍穹,满脸肃穆地重复了一遍:“直冲云霄啊,休要说是些游魂野鬼,就是成精的千年老妖,别说靠近黄军门的身边,就是在几里外遇上黄军门宝剑上的剑气,怕也是要魂飞魄散、神形俱灭了!”

这席话让赵引弓和姚与贤都大为赞叹,他们看向黄石腰间宝剑的目光里也充满了尊敬。黄石听吴穆越说越玄,心里暗暗好笑,但也不好打扰了他的兴致。长生岛的高级军官都知道吴公公就好这口,每次大战结束后他不吹上两段那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可是以前大家都将就吴公公的脾气,对于吴公公能吃几两干饭,人人心里有数,奉承吴公公的话说得虽然不少,但也就是哄哄他高兴而已。这次吴公公难得遇上姚参将和赵通判这两个大棒槌,居然把他的话奉若神明,吴公公大喜之余,自然是大吹而特吹。

后金大军已经退走了,等下面的士兵把首级收集好的时候,吴穆已经成了指挥塔上绝对的核心人物,正站在栏杆前手舞足蹈地分析两军的战略、战术,还把以前的战例拿出来做比较。黄石早已经坐在背后的避风处休息了,喝着茶听吴穆在前面指点江山,把赵引弓忽悠得云山雾罩。

关宁军的姚参将虽然没有什么实战经验,但好歹也看过些兵书,他渐渐也有点觉得吴公公的话不靠谱。可是赵通判却已经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越听越觉得这是个有大本领、大见识的公公,下面的士兵上来要赵通判去检视首级的时候,赵通判还意犹未尽,非常惋惜地对吴公公说道:“吴大使,下官还有公务缠身,只好先行告辞了。”

吴穆不愿意轻轻放过赵引弓这个难得的好听众,他宽宏大量的一挥手:“同去,同去,赵大人还不知道吧,在长生岛,清点首级的工作从来都是咱家来干的。”

说完后,得意洋洋的吴穆就转过身来,对后面的黄石说道:“咱家帮赵大人清点首级去了,黄军门有急事可差人去找咱家。”

黄石连忙站起来回了一礼:“吴公公请自便。”

大胜之后,眼前的所有人心情都很好,吴公公和赵通判互相谦让着下梯走了,关系亲热得就跟哥俩似的。他们走了之后姚参将脸上挂满讨好的笑容,不住嘴地奉承起黄石的功劳来了,坐在凳子上休息的黄石让姚参将也坐下说话,姚参将一脸诚恳地连连摆手:“不敢,不敢,黄军门面前,哪里有末将的位置哪?”

在黄石的坚持下,姚参将也满面笑容地坐下了,他嘴里不断地阿谀着黄石,双手同时兴奋地拍着大腿,心里还在快速地计算自己这次能分到多少战功。原本姚参将觉得自己隐隐然已经是觉华众将之首,这次又亏了他力排众议,让大家都不上船,留下来和黄石共进退,拼死博取富贵。

前期准备的时候,嗅觉一直很敏锐的姚参将就全力支持黄石,在大家都畏畏缩缩的不敢出头的时候,只有他老姚陪着黄石去跟赵引弓要银子,给黄石摇旗呐喊。战斗期间姚与贤更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唯黄石马首是瞻,还陪着黄石站在这个指挥台上,万一被突破了跑都来不及。现在大功到手,姚与贤琢磨自己怎么也能分到最大的一块肉,不然别说自己不答应、东江军将士不答应、黄宫保也是绝不会答应的。

想到得意之处,美滋滋的姚参将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奉承话都说不利索了。黄石和姚与贤攀谈的时候,另外几个关宁军的将军也都坐不住了。鳌拜一伙儿偷袭的是金冠金参将的阵地,金参将一看战斗告一段落,立刻就把几十个人头一起送过来了。虽然这几天金参将一直感觉有些不舒服,不过既然大功已经立下了,他身体再不舒服也要挺着把自己的一份功劳先拿到手再说。

金参将和几个亲兵把一大堆首级拖上指挥塔以后,亲自捧着十来个颗人头快步跑到黄石面前,眼睛已经笑得眯成了一条线:“末将奉黄军门将令坚守左翼近端,斩首三十级,幸不辱命,幸不辱命啊!”

黄石好奇地问起了战斗过程,金参将连忙点头,抱着怀里的首级就要开始讲,黄石连忙让卫兵给他看座。

金参将闻言大惊,抱着怀里一大堆首级退了两步,脸色都一下子变白了:“黄军门面前,哪有末将的座位?”

黄石起身亲手接下金冠的战利品,然后请金参将坐好,金参将连声说道:“折杀末将了,折杀末将了。”

金参将坐下来添油加醋地讲述起左翼悬崖上的战斗过程,经他一描述,真是好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金冠的亲兵队长白长发还在关键时刻插上一两句:“……仰仗黄军门虎威,我家大人身先士卒,总算是把建奴打下去了,方确保左翼无失。”

黄石神色肃穆地听完,也是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大气:“多亏金参将了。”

“黄军门谬赞了,谬赞了。”金参将笑得嘴巴一直咧到了耳根,眼睛也又眯眯成了一条细线。

金参将话音未落,几人就看见梯子那里又冒出来一个红缨盔尖,原来是负责防备长生军右侧后方的胡一宁也来了。胡参将气喘吁吁地爬上来后,顾不得歇口气就连忙点头哈腰地问道:“黄军门,此战末将可曾帮上一点点忙?”胡一宁和金冠一样,见到大事已了就急忙抛下自己的部队和岗位,争先恐后地赶来指挥塔黄石这里了。

“当然,当然。”虽然胡参将和金参将都是擅离岗位,但黄石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泼他们的冷水,何况后金军确实已经退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黄石冲着胡一宁一挑大拇指:“有胡参将和金参将在左右两翼,本将方可后顾无忧。”

就是人越来越多,指挥塔上的板凳有些不够了,黄石眼睛四下扫了扫,口中已经叫了出来:“来人啊,给胡参将看座。”

“啊~~~~~~~”胡参将发出一声惊呼,带着满脸不能置信的表情,扯着大嗓门喊道:“黄军门面前,哪有末将的座位!?”

好说歹说一番,胡参将很勉强地坐下了,还没有等黄石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看见梯子那里一口气又上来了几个人,原来季善、吴玉、张国青三位游击也坐不住,都急急忙忙赶来这里打探消息了。

黄石自然又是一番勉励,等他琢磨着让这三位坐什么地方的时候,指挥塔上又是一片惊叫:“黄军门面前,哪有末将等的位置?”

……

战斗停止后,长生岛的黑衣政工人员又及时地涌到了队伍前列,挥舞着宽袖向将士们叫喊:“胜利,胜利,为上帝所垂青的大明,为上帝所喜爱的东江军……”

牧师团是长生岛部队的重要洗脑工具,号称绝不外泄的个人忏悔也是长生岛收集官兵思想动向的重要途径之一。当然,黄石不会做杀鸡取卵的事情,士兵的忏悔记录都是不记名的,无论在里面看到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张再弟都不会去追究是谁说的。

为了更好地保护这个工具,长生岛牧师团所有的口号都要先经过吴公公的审核才能使用。

“以诚敬神——”

防线上黑压压的人群同时高举起手中的武器,攘臂高呼:“则祷无不应。”

“以忠事君——”

三千东江军官兵们站得笔挺,将士们的盔甲比冰雪更闪亮耀眼,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斗志直冲霄汉:“则事无不立!”

第五十八节 瓜分

又在指挥塔上等待了一会儿,派出去的探马终于返回,后金大军尽数撤退到对岸的营地去了。这个消息让黄石和其它几位将领都大出了一口气。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后金军今天走了十几里路来打了一仗,败成这个样子,现在又走了十几里路回去,想来士气已经低迷到了极点,觉华战役看来就到此为止了。这次战斗长生军伤亡非常小,让胡青白医生大部分的准备都失去了意义,随军牧师们也为个别的亡者尽到了临终关怀的职责。

新年前后的天气正是辽东一年最冷的一段,黄石命令留下必要的岗哨,全军回营休息,黄石站在栏杆俯视全军,他忠诚的部下们也都仰首向他们的主帅投来热忱的目光。

“全军——解散。”

“杀!”

……

宣布军队解散后,黄石用力揉了揉脸,站在高塔吹了快两个时辰的风,虽然他征战多年也有些受不了了。看着士兵大批大批地走回到防线后的野战营房中,再也没有必要在指挥塔上呆下去了,心情大畅快的黄石回身招呼几位关宁军将领一起下塔去休息。

刚才黄石下达命令的时候,那六位将领都必恭毕敬地在他身后站得笔直,等黄石和他们走下高塔后,几位关宁军将领就建议置酒高会,庆祝这场大胜。后金士兵也是人而不是牲口,在这鬼一样冷的天气里,夜里再拉出来遛一遍估计就要冻死批人了,因此关宁军将领也都主张趁此机会让士卒饱餐一顿,以防后金军贼心不死,还要再回来打上一场。

首级的精确数字虽然一时清点不出来,但矮墙内被直接击毙的敌军估计就有一千左右了,被打伤导致无法逃走的敌兵更是众多。外面被炮击打死的估计还有不少,后金军把那些尸体也都遗留在了冰面上,都拾起来怎么也还能有个一、两百吧。

黄石看着那六位将领热切而又略有不安的眼神,对他们那点念头也是心知肚明,这帮人既憧憬朝廷的赏赐,又怕自己说话不算数不分他们战功。其实黄石毫无独吞的念头,这次如果不是他们精诚合作,仅凭自己的三千人是无论如何也守不住觉华的。

今天的战斗经过让黄石非常满意,在他的印象里,好像还没有谁成功地和关宁军合作过,这次自己不但和关宁军并肩作战,而且还能取得胜利,这实在让黄石非常有成就感。熊廷弼生前就曾痛斥过他在复州之战中的部署,那次黄石觉得战斗力低下的友军是非常大的负担,但熊廷弼给他讲解了一些御人之术,让黄石明白在一个会用人的将领手中,再无能的友军也是可以物尽其用的。

一边和几位关宁军将领套近乎,黄石一边在自己脑海里搜索着相关的知识,他记得所有和关宁军合作的外系将领中,也就是左良玉曾经占过一次上风。

那已经是在锦州大战之后了,当时的崇祯皇帝已经称得上穷困潦倒,不但得连太监都养不起几个了,宫里的宫女不够他也不敢招,最后只能让他老丈人周皇亲出钱,买了些丫头化妆作宫女来装门面。但李自成三打开封的时候,崇祯皇帝还是做了最后一次砸锅卖铁的努力,包括把他吃饭的铜盘子都典当了,总算又凑了些银子悬赏让左良玉和关宁铁骑去援助汴军。

刚在锦州大战中抛弃了友军逃回来的关宁铁骑一听说有赏银拿,就立刻南下去开封找侯督师要钱去了,其他的援军还好,但同样来开封拿赏银的左良玉好歹也是在辽西混过的人,大家谁还不认识谁啊。当时左良玉一看到后援是关宁铁骑,心里那真是瓦凉瓦凉的啊,结果老左就留了个心眼,当然他也没把自己的心思和侯督师透露。

到了开战的时候,李自成还没有进攻呢,右翼的左良玉就率先临阵脱逃,而且果然不出左良玉所料,李自成才一开始进攻,左翼的关宁铁骑也跟着转进了……该战史称朱仙镇大捷,汴军和远道来援的鲁军被李自成打了个全军覆灭,明朝在中原的战略机动部队被闯军一扫而空。

历数明末历史,也就是左良玉这次胜了关宁铁骑一筹,黄石这次能和关宁军一起打赢敌人,那岂不是把明末那么多名臣大将都压过了一头了么?想到这里黄石心头也是不由得沾沾自喜起来,真是场来之不易的胜利啊。

回到营房后黄石就重申他只要三成的首级,剩下的七成都是觉华关宁军的,这话一出口,姚参将他们立刻就都松了一口气,刚才他们跑到指挥塔上就是为了试谈黄石的口风,看黄石给搬凳子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放下一半的心,现在总算是彻底踏实了。不过具体他们之间怎么分黄石就不管了,他思来想去,不管自己怎么分,肯定都有不满意的,现在已经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又何必去费力不讨好呢。

明确表明了态度以后,自认为事情做的很漂亮的黄石吃惊地看到姚参将他们又使起了眼色,而且彼此之间的交流还很激烈。不明所以的黄石诧异地看着他们,忍不住反思起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没有。

“黄军门,末将等……”姚参将这次用的又是末将等这三个字,周围的另外五位爷也都跟着连连点头,预先肯定了姚参将下面的发言是他们的共识。

“末将等觉得建奴不会再来了,所以……”说话的声音本来就不大,但说到这里的时候姚参将还是停了下来,还把身体向前凑了凑,显然不是要说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

“姚将军但讲无妨。”黄石也认为努尔哈赤再来送死一把的可能性不大,后金政权毕竟只是强盗团伙,而强盗都是欺软怕硬的,这次他们出兵辽西是为了打草谷过冬而不是来啃硬骨头的。

姚参将一边说一边冲黄石眨眼睛,声音也越来越小:“末将等以为当犒赏将士,激发士气,不知黄军门意下如何?”

觉华岛的军户和士兵固然是这几位的私有财产,但库存却是朝廷的财产,那五十万两银子今天并没有分出去多少,鳌拜等三十人顶多只够近千官兵把刀染红。但既然黄石把银子拿出来了,他们几个显然有些心动,看来是不打算还给赵引弓了。

黄石沉吟了一下,缓缓问道:“姚参将所言极是。建奴大军说不定会去而复返,现在确实不是贪财的时候,当以鼓舞军心为上。”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明白后金军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黄石这话是一个说的出去的借口,大家就能冠冕堂皇地分银子了。屋子里的人顿时就是一片附和声,都盛赞黄副将果然是高瞻远瞩,分银子势在必行。

姚参将又和几位同僚对了一遍眼神,郑重地伸出了三根手指:“黄军门,我们还三七开好不好?今天金参将已经赏下去的万两银子也算我们关宁军的,如何?”

如果黄石不来觉华,关宁众将根本没有一点儿机会把银子从库房里搬出来,更不要说没有黄石在这里坐镇,他们几个家伙估计早就是死人了。黄石心头不快,脸上也就露出了怫然之色。姚参将见状就嘻嘻一笑:“黄军门吃肉,末将等也就是想跟着喝口汤而已,如果黄军门认为不妥,那么银子二八开,东江军四十万两,关宁军十万两,如何?”

恍然大悟的黄石眼前一亮,目光从另外几个关宁军将领脸上扫过,见他们一个个都是满脸堆笑,还纷纷友善地冲黄石点头。姚参将哈哈笑道:“黄军门明鉴,末将等并非不识好歹之徒,这次承黄军门厚意,分给我们上千颗首级,末将等都不知道怎么报答黄军门才好。”

这六个家伙手下的四营七千兵,再加上驻防觉华的仓库军户,一年军饷差不多有二十万两银子。这次库银虽然不少,但辽西不太缺银子,缺的是首级。这次黄石分给他们的首级怎么看也要上千了,姚参将他们自认为升官已成定局,所以也就不太在乎银子了。不算杀敌的奖金,东江镇全镇一年才二十四万两银子的军饷,姚与贤他们不用想也能明白黄石对银子的需要有多么大,因此关宁这几位将军就觉得自己多拿首级,黄石多拿银子是最合理的分配模式了。

相反,如果做的太不地道,黄石一翻脸他们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姚参将哥几个对力量的感觉都很好,黄石现在是天子眼前红人,他们不会故意去踢铁板的。何况,多个朋友多条路,旁边的金冠也笑着接茬道:“以末将之见,这些银子都该奖赏黄军门手下的将士才对,但末将等转念一想,如果仅仅是长生岛拿走,恐怕朝廷里又有些苍蝇会嗡嗡叫了。”

这番话又听得黄石心中佩服不已,这几位爷一个字不用说,光凭眼色就把事情商量得这么透彻,这种沟通能力……果然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金冠说的也是实情,如果长生岛独吞,那御史不为此弹劾他才怪了,但如果是东江军和关宁军一起把银子分了,就把责任分摊了,起码也能落一个法不责众。想到这里黄石豁然开朗,有道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黄石心里也存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想法,和姚参将他们又谦让了一番。最后敲定还是三七开,五十万两库银东江军拿三十五万两,关宁军的六位将军去分剩下的十五万。

天黑前,赵引弓和吴穆就互相搀扶着回来了。搜索队一直沿着冰面走了几里,又捡回了一些落下的伤兵尸体。他们一共收集到了一千二百多具蒙古人的首级,辫子兵的首级共有九百余具,其中真鞑子至少四百多,回来的时候赵引弓还在一个劲地叹息,说有太多的首级已经无法辨认了。

听到有两千两百余具首级,姚参将他们笑得更是开心,而且在这样的大胜面前,区区五十万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内阁和六部的官员肯定也会想来分一杯羹,当然山东和辽东的文官也不会放过这块肥肉,这才是他们眼前的正经事情。

在分功的大环境下,黄石和姚与贤他们都认为不会有御史跳出来废话,就算有个别不知道好歹想搏出位的人,也肯定会被其他官员认为是挡路的多事之人,他们的弹劾肯定会被皇帝留中不发。

满面春风的赵引弓也一扫战前的晦气表情,兴致蛮高地邀请几位将领一起赴宴,现在他和黄石说话的语气也亲切了许多,和前几天那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态度判若两人。这次赵引弓保住了觉华的土地和库藏,虽然他不能节制黄石,但怎么也可以说自己帮助到了黄石。协调好三个参将和五个游击(黄石带来的金求德和章明河)的六个营的兵力共同作战是运筹之功,这份功劳既然黄石拿不走,那就怎么也跑不出他赵引弓的手掌心了。

借口军务繁重,宴会上黄石只喝了很少的一点酒,趁赵引弓耳红眼热的时候,黄石就拐弯抹角的告诉他银子都被按照事先的悬赏发了下去,五十万两都花了个干干净净。赵引弓先是一愣,然后竟然笑起来,连声让黄石尽管放心,他赵引弓作为觉华地方官,自然会替将士分说明白。

赵引弓的合作态度有点出乎黄石意料,不过既然他这么痛快,黄石也就趁势恭维了几句。姚参将等人更是一哄而上给赵通判敬酒,他们想把赵引弓灌得更醉一点儿免得他明白过来,然后趁赵引弓大醉的机会让他在众人前把话说死,免得明天又反悔。

其实这倒是姚参将他们多虑了,现在赵引弓虽然是喝得有点多,但脑子里还是挺清醒的。刚才去清点首级的时候赵大人就打定主意以后不和黄石作对了。他虽然可以弹劾黄石上岛后的跋扈行为,但既然有这么一场大胜垫底,那任何弹劾也没作用了。急着想分功劳的文官们只会在皇上面前拼命吹嘘他们事先就很看好黄石、拼命吹捧皇帝的高瞻远瞩,而弹劾黄石的奏章他们才懒得去看一眼呢。

赵引弓觉得,如果把自己和黄石不和的事情捅出去也对自己不利,宣扬自己和黄石文武同心明显会有更好的效果。再说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看,赏银导致士气大振、士气大振导致大破敌军,这明明是远见卓识嘛,赵引弓不打算说自己是这个明智之举的愚蠢反对者。

酒过三巡,吴公公又扯着大嗓门开始讲故事。无可否认的是,吴穆这厮确实讲得很有意思,跌宕起伏,抑扬顿挫,关键时刻卖的那点小关子也是恰到好处,把人心搓揉得七上八下,黄石真怀疑他以前到底是说书的还是保镖的,众人群星捧月般地听得津津有味。黄石也坐在一边微笑,不过他这时候已经是心不在焉,大战结束后黄石觉得后金去而复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紧张的心情也一下子放松了不少,一个念头就盘踞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了。

……

外传

《明史,恭帝本纪》

……

弘光二年 正月 甲辰 上以镇东侯有大功于国家,又深得众望,下诏以之为金紫光禄大夫、上柱国、左都督、大丞相、太保、录尚书事、总理两京一十三省,朝野大事悉先关白于大丞相,然后及于帝。镇东侯辞让曰:“臣驽钝,不堪大用。”诏书催促再三,方拜谢任职。

丁未 诏许大丞相剑履上殿、赞拜不名、朝觐不趋,仿萧何例,军国大事一决于大丞相。

二月 癸未 诏以登州府、莱州府、济南府等五府之地封石为齐国公,加九锡。镇东侯辞曰:“九锡非人臣之礼,不敢僭越。”上曰:“卿有大功于天下,岂不能当九锡耶?”镇东侯遂受之。

丁亥 进齐公爵为齐王,以开封府、襄阳府、河南府等五府益其国,诏许齐国置丞相以下百官,文武制度一如天朝。齐王以少师赵慢熊为相国,少保金求德为上将军。

辛卯 上加齐王殊礼,以齐王妃为王后,世子为王太子。诏许齐王立七庙,七世祖考皆追赠为王,祖妣皆追尊为妃。齐王逊谢之,上不许,齐王坚请者再,遂改立三庙,以此守臣下谦退之道。

三月 壬子 上复加齐王黄石假黄钺、都督中外诸军事,齐三庙祀邑过万户。

乙卯 齐王于饮宴间忽泪,慨然谓群臣曰:“寡人一世尽忠国家,历事三朝,大小百余战,旌旗所指,凶顽束手。挽狂澜于既倒,救大厦于将倾,余愿足矣,明年当解甲归于陇亩。”

群臣皆顿首奏曰:“死罪,按天文星象,太白在齐之分野,齐王当有天下。”

锦衣卫都指挥使李云睿复叩首:“有图谶云:‘立齐王,为天子’,此诚天授万民于殿下也,违天,不祥,殿下当慎思之。”

齐王迟疑不能决,赵慢熊进言:“殿下如不弃百姓,今上岂惜效尧舜禅让之礼乎!”

金求德亦奋然曰:“殿下不出,乃苍生何?望殿下早决之,无使中外失望。”

丙辰 诏禅位于齐,帝出居别宫,以侍中奉皇帝玺绶于齐王。百官上表劝进者三,齐王受皇帝玺。以帝为明王,皇后为王妃,先朝诸藩皆赐为公。

戊午 齐王筑受禅台于南郊,焚玉帛,祀天地,即皇帝位,以王后为皇后,王太子为皇太子。追尊仁祖、显祖、高祖三代为帝。

自古一朝兴必有一朝亡,群臣议仿旧例,毁明太庙,唯帝曰:“不可。秦汉之后,中国不幸,唐失河北,汉儿习胡语七百载,宋亡河南,更有神州陆沉之恨。明太祖以天纵之才,提三尺剑跃马取天下,北击胡、南却越,尽复秦、汉旧观;恢复河套之地,纳吐蕃辽东入版图,使四夷知中国有人;皇明混一海宇三百载,无汉唐之和亲,无两宋之岁款,极天际地,罔不臣妾。今虽天命在我,因收其国,岂敢稍毁其宗庙哉?”

帝亲祭明太祖于太庙,祷曰:“我华夏之正朔,自三代始,若非征诛,即由揖让,弱宋不能自守,遂令神器蒙尘。陛下驱逐鞑虏,廓清海内胡腥,光复中华神州,重塑汉家衣冠,微臣每思及此,不胜呜咽仰慕之情,自古得国之正,无甚于陛下者。

或云四季有更替,五行不长盛,明祚已绝,天命有归。微臣谨奉神器,战战兢兢,惶恐无地。臣及子孙,誓继陛下之志,不弃中国寸土、无遗华夏一民,如违此誓,愿人神共亟之……”

遂迁先朝太庙凤阳,命明王四季祭祀之,以齐三庙入于太庙。大赦天下,改国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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