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近在咫尺边,瑟瑟寒意凛凛,有着些许萧条。宫灯,闪烁着凄寒之美,在无子之夜中,聊慰清宵。只是在宫灯闪烁的背后,有一道依稀孤影,始终阑珊,却也始终在徘徊着,驻足不进。待到天渐阑之时,终有待,凭人一引,渐步而趋,进殿而去。
殿中,依旧的昏暗,似乎,从老皇帝病危的那一刻起,这寝殿之中,就未有过一丝光明一般。映一朵微妙之花,搁落中央,照打在凌风此刻的容易之上。一夜愁苦,虽未见白了发,但也似老了颜。沧桑如复的脸庞之上,更复沧桑。
但见龙床边沿之上,依稀晃动着的帷幔,缓缓,伸出了一只枯瘦老手,苍白着的手,对着直站在殿下的凌风,那是招了又招,似在呼唤,似在……企求!
皇帝的企求,未见言溢于表,只在那一招再招的手中,看得出那殷殷之中的那股脉脉期盼。“咳咳……咳咳咳……风儿……”皇帝见凌风始终无有前进一步的念想,不免一阵失望,也是悲哀,“难道你回得了这宫来,还是不肯进父皇这一步么?”在帷幔之中的他,苦笑了几声,很是干涩,“……既然回来了,何必再拘泥于这一步呢,……父皇知道,——你终究还是恨不得我的……”语中,虽然有刚才的失望,但也有着难以掩饰着的自豪与得意。
黑蒙蒙的光线,令谁也看不清楚谁的表情,但也只有凌风自己知道,自己此刻的扭曲神情,是在如何的挣扎着。在亲情与理念的边缘苦苦的徘徊挣扎着。一个,是将死的父;一个,是已死的妻,全都,拜他所赐!
紧握着的拳之间,汗水早经湿透,更也透着几许无奈,他颤抖着声音,对着那年迈的苍老,战战的,一问:“为什么?”
“为什么?”皇帝迟疑了,却呵呵的一笑,似有豁达,“风儿呀,你这为什么,指的是哪方面啊?是问父皇为什么非要把你召回来,还是问为什么不直接给你一个了断,还是问,父皇为什么不直接殡天,也省了许多的事呀……”皇帝一个一个的举列着,就独独不提凌风所问的那件事,他知道,他想问的,是关于画扇的!
“你知道我想问你的是什么,别和我装傻……”凌风忍不住的朝那老人大喝,“你明知道,明知道她是我最在乎的人……”
“最在乎的人……”皇帝觉得讽刺,“你果然是为了她回来的,而不是为了为父……”皇帝语中的遗憾,有着怨恨,但也有着悔恨,“终究,我这个父亲在你的心目当中,不如那个女子,不如那个青楼的女子,不如一支……”
“住口……”凌风再次一喝,“她都已死,还请你给她一份尊重,”猩红了的眼中,凌风因为皇帝的那句,‘不如一支’,再次的勃然大怒,“您是一国之君啊,难道连你自己的子民你都不懂得去尊重吗?”
“我是你的父亲,这是该用的口气吗?”显然的,皇帝也被触怒了,凌风的毫不在乎,令他这个身为皇帝的父亲郝颜,他本高高在身,便容不得别人的半丝诋毁,包括,——他的亲子,也是一样。
“你觉得你配吗?”凌风毫不客气的回嘴,“你觉得你配吗?配当子之父,配做国之君吗?”皇帝缄默了,然而,凌风却似乎意犹未尽,“您以为,你当真是顾及到父子之情,你才千方百计的召我回来吗,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无非就是当年将我逼进了死路,当年在皇陵之中,先祖的一记雷,将你生生的打醒了,要不是当年那晴天一雷,今日,我就是一堆白骨,而不是活生生的,能站在这里职责你的不是了!你也真的够活该,真够自作孽的呀!你有今日,当真报应,当真报应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然而皇帝,似乎也在逐渐的扭曲当中,无尽的笑意,竟然将整个夜,充斥得无边的诡异。“你骂得好,骂得痛快啊!……”又是静默,缠绕着两人,没有其他的声音,只有那喘息之声,此起彼伏的喘息之声,给彼此感觉,彼此都还在。
“可是你知道吗?”皇帝的凄惶与无助,此刻尽显,“当年,朕的这些年,活得有多么的痛苦,就一如你所说的那样,自作孽,朕真的是自作孽啊,才致今日这般,求死不甘,求生也无颜,面对你,面对凌羽,面对凌霄,甚至面对梅妃和画扇,朕所怀的,都只是愧疚,朕的无奈,身为帝君,身为人父的无奈,这点,谁又能真正的理解朕一丁点儿!……”
“朕现在,唯有希望,朕最愧疚的人,你,能享得人间最大的尊荣,受得万民崇敬,至于其他,朕管不得了,也不想管了,朕,毕竟也老了,……”他的声音在浮喘着,期希凌风能理解他此刻的念想,“你能明白吗?”
“时至这一刻,你一错,再错,你还冀望我能理解你什么,你觉得你还希望我能理解你什么?我的一切,在当年让你毁得所剩无几,时至今日,你为了让我回来,依旧毫不留情的毁了我的一切,包括我爱的人,你好奢望什么,你还有什么可奢望的,你一直觉得你自己可怜,这一切,只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无有任何余地的,凌风将满腹的激昂,彻底当然的将之宣|泄一出。
“……”但闻龙床之上,经凌风此一番言,经久无了声息,在一次又一次的陷入的沉默当中,皇帝的所有话,竟也成了一声声不堪耳闻的呜咽残泣,只是这声音,也只有在场的凌风所能听之得到,只是在他此刻的眼中,除了淡漠,还是淡漠,丝毫的怜悯,也被心中的那斯怒火,给彻底的湮灭殆尽了。
“你要我拿什么去怜悯你?”凌风冷冷的道:“一腔怒火,还是这番怨气,……对不起,我做不到,你的要求,全部都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外,哪怕是你要给我的帝位,我也消受不起,真的消受不起呀,陛下……”他的这一声陛下,喊得是何等的尊崇,就恍若,一个无比坚贞的臣子,对着他的信仰,对着他最为尽忠的主,如斯的唤着。
陛下,我们的陛下,在这样的一声陛下呼唤之声中,苍白的指间,缓缓的,从龙床之上,撇下了一张明黄之物。也不知是风的驱使还是怎的,那张黄布,竟飘也似的,依依的,便落在了凌风的脚边,静静的挨着,没有一丝这明黄之物该有的尊荣之贵,也没有了这明黄之物所该有的气魄与威严。
只是,凌风始终没有低下身而去,只是略略一觑,那张黄布,在他脚下,竟是这般的不经人意啊。然而,皇帝见凌风始终没有弯身去拣,不禁也有了一丝沮丧,“风儿,父皇不怪你不将为父放在眼中,父皇也不怪你丝毫不在乎为父,也不会去真正的追究你,竟然到最后一刻,也不是为了朕而来,而是为了与个女子……朕的最后心愿已了,朕只是想看你一眼,最后能看你一眼,如此便足够矣啊!……”
“你把那东西拣起来好吗?”皇帝终于禁不住的企求了,“朕的时日不长了,朕不希望最后的话没说完,抱着遗憾而去呀!”话说至此,皇帝的语气竟也是在激动着的,只是他这一激动,所能禁受的,便是那咳声四起,听得人酸心不已。
凌风一瞥,却也依旧无那拣起之意,只是那声音,仿佛镇定了许多,他对着皇帝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不想要你的任何东西,包括你的那个宝座。我相信,我不去坐,这个宝座也不会空虚着的,我不去坐,天下臣民也不会因此而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的,凌霄他,虽然不是个好兄弟,但将会是个好皇帝,所以你不必在这里假意惺惺的了……”
“不……”皇帝一口否定,“不是你所说的那样,凌霄之才,远不及你啊,论之谋略,论之胆色才气,他都在你之下,这个皇位,朕也是经过千思百虑后,才决定传给你的呀!”
“连最后一刻,你都在算计着的么?”凌风冷冷的嘲讽着,“连到最后一刻,我都走不出你的思虑之中,始终得当着你的棋子吗?”凌风的眸中,如复着冰寒,此刻,更有着一丝不耐人见着的怒意,在这话之中,有着他积蓄已久的怨呵,他怎能不怒。
“你终究还在怨恨着的呀……”皇帝终于也是无奈着的,似乎在感慨着的,却又呵呵的笑着了,“你猜,朕活不活得到明日啊?”他顿了顿,凌风也一阵诧异,似乎,始终料不到他会如此一问。
继而,皇帝又在肆无忌惮的笑着,似乎早将所有的事情都料得通透了的一般,“估计,怕是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朕的这一口气,撑得也确实是有够久的了,甚至朕都有听到人在背后议论着,说朕为什么还不尽快归天,霸着这一口气,还有何用呢?呵呵,呵呵呵……”
他的笑,在此刻,格外的凄凉,也似乎,格外的狰狞,“只有朕自己知道,霸着这一口气,有何用!”笑,一直的笑,舒心敞怀的笑,笑得凌风的心中,越见的不安了起来。“朕早料到你决不会接受朕的一切,朕也知道,朕的死,对你来说,只有快意,决不会有任何一丝的悲痛,可是,朕甘心,朕就是甘心!”
他渐渐的,将那一直垂着的帷幔,轻轻的挽了起来,露出那渐有死气的脸,只是指间的无力,让那已经挽起了一半的帷幔,再度落了下去,皇帝那艰难撑起的身子,也倾倒在了床沿边上。
帷幔,遮住了视觉的朦胧;这夜的黑,早经习惯,皇帝无力的苦笑,“你也看到了,朕连最后的一丝气力都使不上了,真的成了一个废物,废物了呀,不死,又有何用呢?”帷幔的半澈半清,罩在皇帝的嘴脸之上,一任他说话时喘息的起伏,竟也一起一落的,清晰的构陷出他的轮廓。
他依旧在笑着,与着他的话不符的笑着,显得极其的刺耳,却忍道:“凌风啊凌风,你终究摆不脱的,你是我皇家子,纵即你不愿接受我赋予你的一切,但你也终究耐不过天意。等明日,朕一死,呵呵……”他此刻,却是在期待着,期待这个他死的一刻,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道:“等明日,朕一死,朕留下的这张遗召,自然也会大白于天下。那时,即便你不想当这个皇帝,天下的臣民,也都会拥你而上的,你逃不掉的!……”
“逃不掉……”凌风刹那的失神。
“不错,逃不掉……”皇帝尽力的呼吸着那艰难,“你始终,还是朕的好儿子啊,哈哈……”
缓缓的,那笑声所覆盖着的那张帷幔,被凌风轻轻的挑起,皇帝竟然一愕,他不知凌风是何时到他身旁的,竟呆滞了好半天。怔忡的,看着凌风将他那歪斜在床沿边上的身体,缓缓移正,放在枕上。
“你……”在这一瞬间,老皇帝的眸子当中,竟浸满水雾,任他怎么料想,也料不到凌风,竟也会在最终的一刻,屈膝在他尊前,尽最后一丝人子该做的事!“你……”
凌风抿嘴一笑,他退了数步,却半跪在了皇帝的尊前,哀求着道:“父亲……”他如此的唤着,没有以往般皇室中该有的称呼,而是似平民一般的,以父亲唤,“放过我吧!”
皇帝无奈的闭眼,在那微渐的喘息之中,他没有回复凌风的话,只是那紧抓着被子的那只手,在缓缓,一点点的,往下滑着,“找……画扇,——去吧!”
最后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只在唇边开阂着,然而,凌风,却始终跪在了他的当下,谁也,不曾知道,皇帝曾对他说的最后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