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放低一切的情绪,夏侯缪萦被赫连煊拉扯着随众人一起跪了下来,因是垂着头,只听得秦侯脚步稳重沉着,一步一步的踏过他们的身边。
“都起身吧……”
片刻之后,赫连武宸嗓音平和,开口道。
一阵衣料摩挲的窸窣之响,夏侯缪萦缓缓站了起来,赫连煊微带薄茧的掌心,还覆在她的腕上,温厚而干燥,仿佛一不小心握的久了,便再也挣脱不掉。
夏侯缪萦下意识的往回缩了缩,想要将圈在他股掌之中的手势,抽出来,男人显然察觉了她的意图,微瞥向她的寒眸,溢满警告的意味,同时,粗粝大掌,只将她禁锢的更紧,容不得半分的逃脱。
在这一刹那,夏侯缪萦只觉莫名的恼恨,又仿佛有隐隐的委屈,一丝一丝的漫延在血液里,叫人如此的没耐何。
她受够了他的不明不白,她真的很想不顾一切的从他手中挣脱,这样无休止的做戏,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尽头,而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支撑得住。
“陛下……”
却听那洛妃娘娘柔声开口道,“您不是在休息吗?怎么过来了?”
赫连武宸却只嗓音淡淡:
“难得今日天气不错,大家又聚在一起,宫中已许久不曾这么热闹过了,孤也想沾沾喜气……”
底下很快传来大臣们附和的笑声。
“都别站着了,落座吧……”
但闻秦侯平和语气中,却自有一番久居高位者,长年修养下来的威仪。
夏侯缪萦被牵着,随赫连煊一同坐下,那覆在她手上的大掌,顺势松脱,拉开的距离,有凛冽的寒风,瞬时灌满,带些刺骨的冷意。
夏侯缪萦不由的垂下头去,揉了揉被他覆住的手背肌肤,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滚烫的,一点一点的变凉,像是湮灭的一堆火花,烧到尽头,惟余一片灰烬。
心思微恍之间,却听一道低沉浑厚的嗓音,叫她的名字:
“缪儿……”
夏侯缪萦下意识的抬眸,陡然意识到,刚才这一声,正是出自那高高在上的男人之口,心底缓缓流淌的一切莫名情绪,在这一刹那,瞬时退了个无影无踪,只余被蓦地点名的紧张之感。
“是,父王……儿臣在……”
跌跌撞撞的从座位上起身,夏侯缪萦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在课堂上走神,却突然被抓起来回答问题的学生一般窘迫。
这近乎莽撞的一个举止,赫连武宸却仿佛并不在意她所谓的失礼人前,一把浑厚嗓音,敛去了威严,反而多了几分长辈特有的慈爱:
“孤听煊儿说,你最近身子不适,现在好些了吗?”
夏侯缪萦心中,不由一暖,因为听出秦侯语自挚诚,那种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大学校园,那教她药理学的老教授的口气一般,叫人安心而信任。
“多谢父王的挂心……”
认真的敛衽一礼,夏侯缪萦脆声道:“儿臣因为前些日子一直有些疲累,加之又患了风寒,所以一直都未能在给父王请安,现在看到父王你精神甚好,儿臣也高兴,就算有什么身体不适,也全都好了……”
清甜笑靥,在夏侯缪萦晶莹剔透的脸容之上,一点一点的绽开,就像是溶溶积雪,洒落着碎银子样的柔光,冰清玉洁之中透着股淡淡的暖意。
“你这个孩子,惯会哄父王开心……”
浅笑着摇摇头,这一刹那,赫连武宸并非那个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仿佛只是一个儿女绕膝、享受天伦之乐的父亲,没有心计、没有算谋,没有前朝后宫的尔虞我诈,日防夜防,放下一切紧绷的神经,偷取片刻的适宜时光。
“儿臣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半分也不假……”
夏侯缪萦心中亦是暖意如水,缓缓流淌进体内的每一根经脉,温烫着那些缠绕住她的隐忧与不安,在这一刹那,她只愿做一个在父母长辈面前,被精心保护着的小儿女,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必在乎,一切,由心而动。
赫连煊灼灼望住她,潋滟寒眸里,有影影绰绰的浮光,一掠而过,衬得一双黑濯石般的瞳仁,越发的深不见底。在这一刹那,面前这个女子,他仿佛可以毫不费力的将她看个通透,却又仿佛隔着层轻纱薄雾,明明离得很近,却始终无法触及的到她心底最深处的那些秘密。
他看不懂她。
赫连煊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
脑海之中,不受控制般的划过这个念头,男人心神都为之一凛,不动声色,便已敛尽一切暗涌,惟有落在她身上的似有若无的目光,越发暗沉。
席上众人,却已是大半惊的说不出话来。一直听闻,煊王爷新娶的这位王妃,虽然风闻甚多,但却深得陛下的青睐,今日一见,竟真的是如此,单就刚刚的一番关切,除了那远在南平国为质的七王爷赫连炘之外,也不曾见过陛下在别人身上流露过……看来,这吕梁国十三公主,确是有些不一样的……不知陛下,可会因为这个儿媳妇,而高看自己的儿子一眼?堂上一众皇亲贵胄,个个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心中既起了这样的念头,目光便不由的在赫连煊和赫连烁两个人身上打着转,莫不思忖着若是在陛下之后,继承王位的,除了那远在异国的七王爷外,在这两位王爷之间,到底谁的几率会更大一些……赫连烁不是傻子,光是那些落在他与赫连煊、以及夏侯缪萦身上的种种目光,已足够令他推断出些什么东西了。
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父王,赫连武宸,确实对这吕梁国的十三公主有另眼相看,但若真的因为她,而影响到王位的继承,显然还未免言之过早……况且只要有那个七王弟的存在,他们的机会,实在是少之又少……眸色一深,赫连烁瞳孔漆幽,落在对面的女子身上,探究的目光之下,却有一丝极绵长的情绪,回荡在他不见天日的心底,划下一道道痕迹,不够重,却足够清新的烙在那里,晦暗莫测。
那同样高高在上的洛妃娘娘,如画唇角,始终挂着抹叫人舒心的笑意,殊无半分的差别,惟有一双盈盈秋水般的明眸,状若无意的扫过不远之处的爱子,然后落向对面那款款而立的女子。
“陛下……”
柔柔嗓音,如同世间最精致的丝绸抖落的声响,从这洛妃娘娘的唇间逸出,成功将席上众人的目光,一时之间,全都吸引在了她的身上。
“你听,咱们这个儿媳妇,可真是讨喜……”
浅笑盈盈,仿佛全是婆婆对媳妇的满意,顿了一顿,却听这洛妃娘娘语声一转:
“煊儿,你可要好好待缪儿,若看顾不好她,就算陛下不说,本宫也可是不饶你的……”
夏侯缪萦一笑。仿佛是为着这洛妃娘娘为她“出头”,而略微的羞涩与感激,当然,口是心非,口蜜腹剑的一套,她虽然不甚擅长,倒也不是傻到看不出来……很显然,这洛妃娘娘绝不会但只为了嘱咐嘱咐她这名义上的“儿子”,必有后着……只不知她又在打什么主意?夏侯缪萦真心希望他们不要把她拉扯进去,做无谓的牺牲品,但毫无意外,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不是吗?攒开在唇边的轻浅笑意,被夏侯缪萦荡漾的深了些,却越发的无谓。
端坐在位子上的赫连煊,也已款款站了起来:
“儿臣会谨记娘娘的教诲……”
毓秀挺拔的身姿,在面前的女子眼底,笼罩下巨大的阴影,定定凝视住她的一双墨黑眼瞳,此时此刻,满堂宾客,在他的某种,却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存在,凉薄唇瓣,微微轻启,只将红口白牙里的每一个字眼,都咬的极之魅惑而深沉:
“决计不让缪儿受半分的委屈……”
这近乎承诺的一句话,仍是让夏侯缪萦不可自控的心头一跳,明知不过是他在旁人面前的做戏,她却险些当了真,叫人没耐何。
一旁的赫连烁冷冷瞧着,此刻,亦不由的呛声道:
“三王兄这话说的真好听……本王怎么记得,就在前日……”
语声到此一顿,男人一双料峭的桃花眼,悠悠的扫过夏侯缪萦的左臂,那里,藕荷色的衣衫,遮住了一切伤口,瞧不见任何淋漓的血肉。
夏侯缪萦几乎下意识的就要顺着他的眼光,抚上自己的左臂的伤口。实则,上了药的地方,早已感觉不到痛,且正在好转之中,但若是真的被赫连烁当场揭穿这件事,且不说她与赫连煊之间的恩怨,会引发怎样的风波,如果再牵扯出慕淮安的事情,只怕更难收场……眼见着对面的男人,凉薄唇瓣,微微开启,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夏侯缪萦只觉一颗心,揪的紧紧的,无奈一时之间,却只混乱一片,完全找不到阻止这一切发生的方法。
就在这时,却只听赫连武宸一道浑厚嗓音,徐徐开启,截断了所有未至的不安:
“好了,烁儿,不要打趣你三王兄和王嫂了……入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