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缪萦蓦地望向他。
男人如墨瞳仁里,一片清冷。
“今日一战,赫连煊死伤过千,援军迟迟不到,粮草不济……再加上我与赫连烁联手,你认为他还能够撑得了几时?”
一字一句,喻锦程说的极之缓慢,像是将残忍现实,一点一点的剥开,将最细腻的纹理,都摆在她的面前,好让她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仿佛惟有这样,才能让她对这血琳琳的惨痛,有刻骨铭心的感受。
夏侯缪萦一时无话可说。
因为从他口中的吐出的一切,正是她与赫连煊面临的最困顿的真实。
喻锦程知道自己抓到了对方的痛处,心底却殊无半分想象中的报复的快感。
“我想缪儿你三更半夜、孤身一人,瞒着赫连煊来找我,应该不单单是为了叙旧吧?”
冷冷一笑,喻锦程望向面前的女子。犹如看着伤口撒盐,好整以暇的愉悦。
夏侯缪萦眼帘微抬,迎向他的视线。
“我希望,喻大哥你能够撤兵……”
一字一句,夏侯缪萦说的很缓慢。明知道,事情走到今日这个局面,已经十分的渺茫,却还是忍不住一试。
“撤兵?”
喻锦程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一个笑话般,笑了,短促的笑意,在他的薄唇间,一点一点的化开,形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也不是不可以……”
突如其来的转口,却并未令夏侯缪萦有丝毫的欣喜,只让她愈加不安。
“条件呢?”
只听喻锦程蓦地续道:
“眼瞅着胜利在望,十三公主却让本将军在这个时候撤兵,总要有一些条件吧……”
夏侯缪萦没有看他,垂在身侧的一双手,却不自觉的紧紧握了起来。
“只怕喻将军要的东西,夏侯缪萦给不起……”
事到临头,夏侯缪萦反而平静下来。这番话,她说的极之平淡,犹如说的是旁人的是非恩怨,无喜亦无悲。
喻锦程仿若未察她口中那疏离的“喻将军”,微微一笑:
“我还没有说要什么,缪儿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断定给不起,未免也太草率了……”
夏侯缪萦静静的凝视住他:
“喻大哥,我到这里来,不是为着跟你谈判或者交易……”
深吸一口气,夏侯缪萦语声更缓,每一个字眼,都仿佛坠着块巨大的石头,重若千斤:
“不管你怎么认为,喻大哥,在我心里,我一直将你当成我的朋友,我的大哥,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喻锦程听着从她檀口里吐出的每一个字眼,有一瞬间,他几乎被她语气中萦绕的那一抹诚挚深深动摇,但那自然的近乎残酷的“朋友”与“大哥”四个字,却再一次将他仅有的一丝心软,狠狠击碎,直到堕入那无尽的深渊里,再难捡拾。
“永远不会变?”
喻锦程哑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粗粝嗓音,犹如锐利的刀锋,狠狠磨着淋漓的血肉一般:
“缪儿,你可知道,你曾经也说过这句话……永远都不会变……但那时候,你说的是,对我的心意,你说,你永远都会在我的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你永远都会跟我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永远都不会改变……”
烈烈语声,从喻锦程的口中燃烧如炽热的火焰,舔过每一寸的肌肤,迫不及待的想要将一切都摧毁殆尽。
属于男人的温厚大掌,狠狠掐在夏侯缪萦的肩头,灼烫力度,像是恨不能将她捏碎了、揉烂了,深深嵌入他的体内一般。仿佛惟有这样,才能将她打上他的烙印,永远的占为己有,不被任何人抢走。
夏侯缪萦死死咬紧牙关,将入骨的疼痛,咽下了喉咙,抬眸,望向近在咫尺,被浓烈妒忌与痛苦,浸的眉眼嗜血,如刀锐利的男子:
“喻大哥,我早已不是那个夏侯缪萦了……”
一字一顿,短短一句话,已是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说的是如此的平静,就像是草长莺飞、日升日落,如同这世间一切正在发生的规律一般稀松寻常,纵然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无力改变半分。
扼紧女子肩缚的大掌,终究缓缓垂了下去,喻锦程望紧近在咫尺的女子,那样清丽的脸容,分明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但眼角眉梢,从她面上流露出的每一丝情绪,却无一不在告诉他,她不是她,她再也不是他从前的缪儿……心变了,所以连她与他之间的空气,都仿佛一并变了质地,变了味道,任凭你拼命的想要抓紧,却也留不住一颗逝去的心。
“是呀,你不是她……”
喃喃自语,在这一刹那,喻锦程迷茫如走失的幼童,像是灵魂生生从身体剥离,不知所措的痛。
夏侯缪萦心头亦是不由的一涩。
但她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许久,喻锦程渐渐褪去一切的情绪,平静脸容上,如同一场风雨冲刷过的海滩,再无喜怒。
他甚至没有再望她一眼,惟有疏漠语声,冷冷开口:
“既然你再不是从前的缪儿,我也不必再对你有任何的怜惜……你回去吧,转告赫连煊,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在两人之间划下不可逾越的鸿沟,拒之千里之外,这就是此刻喻锦程给她的所有了。
夏侯缪萦望着他清俊的侧脸,如铁石坚硬。
“喻大哥,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吗?”
夏侯缪萦问的很慢,做着最后的努力:
“我不想与你为敌……”
喻锦程却蓦地射向她。
“那就留在我的身边……”
烈烈语声,像是陡然掀起的一场山火,就着干燥的狂风,迅速的席卷而至:
“我会撤兵……甚至我可以助赫连煊一臂之力,帮他坐稳那个位置,这不是他一直想要的吗?”
男人灼灼瞳色,炽如鲜血一般,落在对面的女子身上。强势却又如此的卑微。
抬眸,夏侯缪萦迎向他的视线。
“如果要拿我来交换你的退兵,我想,赫连煊不会同意……”
一字一句,夏侯缪萦说的如此的坚决,而且信任。
喻锦程不甘:
“你不是他,又怎么会知道?”
撕裂的嗓音,蓦地划破空气,余韵尚在飘渺,却蓦地有一道沉沉语声,轻飘飘的插了进来:
“缪儿说的对,我不会……”
掀开的帐帘,缓缓走进一名侍卫打扮的男子,压低的帽檐下,一张冷峻脸容,缓缓抬起,赫然是赫连煊的模样。
再清晰不过。
夏侯缪萦只觉喉咙一炙,含在舌尖的三个字,嚼碎了、揉烂了,合着鲜血的芬芳气息,一点一点透进骨髓里,烫的整个世界,都是一颤。
喻锦程的眼底,簇起如火风暴。
“赫连煊,你竟然敢闯进这里……”
厉声如虹,响彻在偌大的营帐里,像滚滚闷雷,从头顶轰隆隆的压下。
被他点名的男子,却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仿佛身在敌营这个事实,从来不重要,他濯黑的比天边夜色还要浓烈的瞳孔,此时此刻,只紧紧的定在面前的女子身上,仿佛她才是他此刻的全部世界,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超脱于她之上。
“你有没有事?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暗沉嗓音,旁若无人,从赫连煊微启的薄唇,荡进夏侯缪萦的耳畔。
不需刻意,一句话,已诉尽一切不能言说的情愫。
垂眸,摇摇头,夏侯缪萦掩住心底缓缓流淌至全身的暖意,望向近在咫尺的男子:
“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声音极轻,仿若只得两个人听闻,不为他人道也的蜜语甜言。
但那个答案,他们都早已知道。
赫连煊只低低开口:
“你在这儿……”
四个字,抵得过千言万语。
夏侯缪萦藏起唇边泄露的一丝甜蜜,刺进喻锦程的眼底,比最锋锐的利箭,还要伤人。
“多么感人……”
冷戾笑声,从喻锦程喉间,声声溢出,像粗粝的沙砾,狠狠磨着柔嫩的肌肤:
“赫连煊,你不该来这里的……你这是在找死,你信不信,现在只要本将军一声令下,你就再也休想从这里出去……”
心中一紧。夏侯缪萦相信,如今的他,说的出做得到。
赫连煊却只一片平静:
“本侯既然来了这里,就预备了回不去……”
他说的如此稀松平常,生死之间,仿佛不过尔尔。唯一重要的,只有面前的这个女子。
对视的目光,像一根极尖锐的针,刺进喻锦程的瞳底,如同局外人一般,只能眼睁睁的望着对面的一男一女,容不下他丝毫的位置。
“好,本将军成全你……”
灼灼恨意,倾泻如洪,喻锦程扬声:
“来人……”
话音未落,夏侯缪萦已切声唤道:
“喻大哥,不要……”
蓦然踏前的脚步,慌乱而不安,生生的卡住了喻锦程喉咙中的苦涩。
被截断的“来人”两个字,余声未歇,幽幽回荡在空气里,像是一场没有休止的折磨。
喻锦程望着眼前面露乞求的女子,她从前,当他每次出征的时候,她亦会这样望着他,乞求他平安归来,而如今,她所有的情意,都给了另一个男人,不复他的存在。
如此的不甘。
“要我放过他,可以……他走,你留下……”
冷漠的嗓音,褪去一片浮华,只余残忍。
这样强势,却又这样的悲哀。
夏侯缪萦轻声开口:
“喻大哥,你知道,他不会抛下我的……”
她说的极轻淡,就像是四季的轮回,水向东流、日升月落一般,是这世间永无更改的规律,没有丝毫的怀疑。
她是这样的笃定。
不是因着他对她的情意如此深厚,而是因着她对他,因为她爱他,所以她如此的信任着,他会似她一般看重她。
这一点,才是喻锦程最不能接受的吧?
“那我们就试试……”
卸去眼底的一切悲喜,喻锦程瞳孔蓦地烧出一片炽热,迫不及待的想要摧毁一切的欲、望。却不知,那最终焚毁的会是面前的一男一女,还是他自己。
或者,同归于尽,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生而不能同衾,死同穴,也是好的。
不是吗?
燃烧在男人瞳底的疯狂,如同长满的弓,蓄势待发。
夏侯缪萦知道,这一次,他不会再放过他们了。
但是,男人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挺拔的身形,却不受控制的僵硬起来,如同被人生生的钉在原地,像是铁石一般,动弹不得半分。
抬眸,喻锦程不能置信的望向对面的女子,鲠在喉咙里的“缪儿”两个字,任凭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吐不出半分。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
身子重重软倒在地的刹那,他仿佛听见她轻柔的嗓音,依稀说的是:
“喻大哥,对不起……”
这就是她能给他所有的答案了吗?
喻锦程突然很想笑。但那些撕裂在心底的情绪,却像是团团的棉絮,堵在他的五脏六腑里,死死的纠缠在一起,摆脱不掉,磨灭不了。只能任由它们痛苦的折磨着他,没有尽头,没有休止。
意识陷入昏黑之际,他只看到,并肩离去的一男一女,执子之手,十指相扣,如此登对,如此亲密,真真一对璧人般。
喻锦程无声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