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两天,天逍明显地感觉到碧落宫中飘荡着一股针对自己的、强烈的敌意。
按说玉寰舒还有一个月就要临盆,就算没了订婚冲喜的噱头,也是时候赶紧避到人后,找两个嘴巴闭得紧的稳婆来候着了。
再退一万步,这时候也不该再强撑着要收回大权才是。
但她竟然不顾自己的一再劝说,一定要召见临渊阁的大学士们到偏殿议事,虽说母亲担心女儿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这未免有点不自量力了,要说一直撑到最后也就罢了,偏偏还半途就受不住,搞得众大学士惶惶然,还得天逍出来收拾残局。
女帝突然间不信任他了,天逍认得清这一点,却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他来到碧落宫的当天,就把自己的身份来历、知道的一切以及最终的目的全盘托出,一直以来沉水不信他,是因为他隐瞒得太多,但玉寰舒却是一直信他的,希望他真能改变女儿以及整个祥国的未来。
都对她交了底,为什么还会失去信任呢?天逍实在不理解了,难道怀孕的女人比较多疑么。
吃过晚饭后双全留在碧鸢宫背书,天逍一个人晃悠晃悠散步到了素竹小楼,含风等丫鬟对他偶尔过来坐着发呆的事已经习以为常了,也不管他,仍旧做自己的事,天逍也从不麻烦她们。
距离上次用连心蛊交流已经过去七天,沉水应该早已照自己的话回答了大哥,那结果如何呢?
沉水没有再告诉他,与此同时,玉寰舒突然态度坚决地收回了监国大权,再笨的人都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可细节他却无从得知。
身边只有一个小徒弟双全,脑瓜子虽然聪明,武艺却是个半拉子,贺再起功夫不错,但家有母老虎,也不可能帮他去做些风险高的事,满朝文武更是不把他这个以色事主的淫僧放在眼里,沉水切断了与他的联系,就等于将他置于一个闭目塞听的境地,就算有十八般武艺,也施展不开。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他一面无意识地自言自语,一面在三楼的房间里乱逛,翻翻这个,挠挠那个。
挠到书案边时,厚厚的一叠练字纸引起了他的注意。
沉水的手书不怎么漂亮,更不爱练字,除了在碧鸢宫上课时候被逼着练之外,天逍几乎没见过她主动写什么。但案上竟然有厚厚的一叠写满字的纸,看来不仅是偷偷练了字,还写得颇为满意,没有扔掉。
天逍移开镇纸,将那叠宣纸拿起来一张张翻看。
大多抄的是兵书上的句子,可能是因为看得打瞌睡,用抄的比较容易记住吧,他猜想。
翻着翻着,一张写得整齐字又少的纸滑过去,天逍忙重新一张张检视,将那与众不同的一张找了出来。
然而纸上写的内容却让他瞬间如遭雷击,差点眼前一黑坐到地上去。
久别故里今日归,人人不同事事非,犹记驿亭饮乡土,杨柳折节南燕飞。
乐非笙带来无名箫曲的那日,沉水随口吟诵出一首七言绝句,并以此为箫曲命名为久别离。
天逍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连带着纸上的字也像是要被震碎了一般,他反覆地确认着诗句的内容和写诗人的笔迹,但没有任何破绽,这的的确确就是沉水亲手写下的。
但——但这首诗,应该是他所作,而且时间也不是现在,而应该是一年后的秋天!
这个时候的沉水为什么会知道这首诗,她醒来的时候……明明不认识自己,也不可能认识自己才对。
“你果然在这里。”
身后冷不丁的一声,将他直接吓得握不住手中的纸,嚓一声飘到了地上。
一身绛紫色袍服的青年仿佛鬼魅一般出现在他身后,天逍猛地转过身来,动作大得几乎撞倒书案,笔架上毛笔彼此碰撞,当当作响。
二人五官有几分相似,但来人的眉眼分明透出一股桀骜与跋扈,正是夏国帝君商虚闻。
天逍面对着他,内心挣扎了很久,才勉强开口道:“大哥怎么会来这里。”
商虚闻背着手傲然看他:“还记得我是你大哥?玩得连家也不回、娘也不要,居然还记得我这个大哥?”
天逍低头不答,商虚闻又道:“我交代你的事做得怎样了。”
“……”天逍咬了咬牙,抬头与他对视,“我是真心……”
“胡闹!”商虚闻爆喝一声,“跪下!”
既是皇帝,又是长兄,商虚闻的命令根本容不得他反抗,天逍默默地跪下了。
“你是真心?真心什么?真心喜欢那个白痴公主?”商虚闻如一头暴走的狮虎,几乎想动手扇他一耳光,“真心喜欢她,所以连脸都不要了,甘愿趴在她裙下任人踩踏?女人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你做出这种愚蠢的事来?”
天逍蓦然抬头,眼里怒火跃动:“大哥说话不要太过分了,你也是女人生的!”
商虚闻被他堵得一噎,舔了下嘴唇改口道:“就算是如此,天下好女人多的是,你怎么就瞎了眼看上这么个禄蠹无用的废物?好吧她是个女流之辈,无才便是德,可这样一个废物,却连要不要嫁给你都犹豫不决,你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个女人,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弟弟!”
天逍在他的炮火中跪得笔直,不卑不亢道:“沉水并不是个禄蠹无用的废物,你,还有其他人都看错了她,人之一生,贵在勤奋好学求上进,知错能改存谦卑,这些品质她都具备,大哥你却不具备。”
“放肆!”商虚闻大怒,狠狠一脚踹向他胸腹间,这一脚可不比沉水往日的恼羞成怒,后者还带了三分不忍,前者却是毫无保留,直接将天逍踹得喷出一口血,向后滑出一段,扑到了地板上。
“你为了一个女人顶撞我?你看清楚了,我是你大哥!”
天逍呸都吐掉满嘴腥血,爬起来跪好:“你是我大哥,也就只是大哥而已,你可以命令我做任何事,甚至可以随心所欲地取走我性命,但我喜欢谁不喜欢谁,你却管不着。”
商虚闻被气得也要吐血了,背着手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最后忍无可忍地指着他说:“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好,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在来的途中接到了小音的飞鸽传书,你心目中那个品格完美的公主非但不同意嫁到夏国来,还绑架了你的妹妹企图用她来逼退夏国军!”
“你如果不提那可笑的问题,还会发生这种事吗?”天逍冷笑起来,“沉水是照着我的话回答的,但凡你的眼里还把江山社稷看得比脸面更重要,六万大军对峙白泥关的蠢事就不会发生。”
商虚闻怒得又是一脚踹过去,这次天逍抬手格挡,没让他毁自己的容。
“好,好,”商虚闻喘着粗气向后退了两步,“天逍,你很好,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吗?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迟东照他没有死。”
天逍眼皮一跳,还没说出话来,就听他暴怒地咆哮道:“他是回来报仇的!玉寰舒那心狠手辣的臭女人这回完蛋了!她和她肚子里的野种都要完蛋!你要是现在去游鸿殿,说不定还赶得上替她收尸!”
商虚闻又大步冲上前来,用力掰着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抬起来,恶狠狠地道:“玉沉水给脸不要脸,我不会让她活着回到这儿来的,不仅如此,我还会放出话去,让她、让整个祥国的人都知道你是我派来的奸细,云解忧造反也好、迟东照潜入也好,都是在你的挑唆协助下进行的。”
“你——!”天逍怒目圆睁,却被捏得说不出话来。
“到时候你会成为整个祥国的敌人,再也没人会相信你的话,”幻想着未来让商虚闻露出满足的微笑,却比嗜血的野狼更加狰狞,“我倒要看看一个没有了玉寰舒和龙涯的祥国,要如何阻挡我统一的步伐。”
商虚闻推开弟弟,仰头大笑,带着对未来宏图大业的兴奋与喜悦。
天逍望着他近乎癫狂的模样,终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扶着额头弯下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