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名单

“我没有!”一听君无过说要走,沉水一下子慌了,跟着站起来,抓住了他的胳膊,“我没有这意思,我找你商量,是想问问你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好,有没有稍微委婉一点的做法,不会让他们出了宫被人看低,反而过的不如现在。”

君无过被她硬拽得坐回原位,无奈地道:“他们有的是俘虏,有的是流民,既然肯做你的面首,一开始便已做好了被人看低的准备,只要送出去了,肯定过的不如现在,这有什么会不会的。”

沉水抿了抿唇,踌躇道:“其实……其实我留下乐先生,是想要他帮我一个忙。”

对不起了乐非笙,你受累背个黑锅吧,回头再补偿你,她在心里默念几句,鼓起勇气,开始胡扯。

“我很早就听人说起过他,他看起来就是个乐师,但其实不然,具体的……我不方便对你说得太细,你只需记住一件事,我对他没有情,让他以面首的身份留下,只是不想被人怀疑,所以他对下头的丫鬟这样那样,我也就睁一眼闭一眼,默许了。”

这话一说,君无过的脸色果然好看了不少,他凝视着沉水神情焦急的脸好一阵子,最后轻轻捧起她的脸,叹道:“对不起,沉水,是我太冲动了,你做事自然会有你的理由,我不该问这么多。”

沉水赶忙笑着宽解:“别说什么对不起了,只要你不走,就比什么都好了。”

君无过眼眸深沉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回道:“只要你还需要我,我就不会走。”

面对如此深情的承诺,沉水却莫名地想到了十分荒诞的一点——你要是走了,过几个月我行成人礼的对象会变成谁?碧落之神在上,这种事没个温柔体贴有耐心的真不成啊,君哥哥,就冲这事你也不能走!

醋罐子收拾好了,君无过的心情也明朗了不少,坐着陪她详细勘定了面首遣散计划的各种细节,还建议她最好等玉寰舒回来了再动作,一来那些混饭吃的家伙万一要是耍赖不走,以沉水的性子定是压不住的,还是得有个镇得住场面的人在才行,二来么,现在急着撵人走,乐非笙必然要被扣上个红颜祸水的帽子,既然请人帮忙,还是别坏了人家名声比较好。

沉水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便都答应下来,商量完这件大事,两人又一块儿吃了午饭,君无过才在云解忧的眼神威胁下依依不舍地走了。

遣散面首的事沉水不打算太早告诉云解忧,怕她又说自己不好好养伤成天琢磨些有的没的,于是当她随口问起自己和君无过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时,只敷衍了几句,喝了药,云解忧也就离开了。

云解忧走后,沉水正打算再斟酌一下面首们的去向问题,忽地发现自己压在砚台下的那张名单不见了!

要是名单上只有人名和一些圈圈点点那倒也罢了,可她在写的时候为了方便回忆和区分,连他们每个人的过去也简要地写了几笔,而这些信息,除了他们本人,宫中应该是再没别人知道的,尤其是那些俘虏,更是绝对不会将这么丢脸的过去端出来和人说。

不见了名单,沉水立时就慌了,如果这些信息落入叛徒的手中,那此人就可以利用名单上这些人的软肋,威胁他们为自己做事,这些有着不堪过往的面首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说不定反而会成为自己的心腹大患。

一想到这点沉水就感觉头皮发麻,立刻叫来四个丫鬟询问名单下落,抱着一丝侥幸,兴许只是她们中的一个当成废纸给扔了呢?

但询问下来的结果却是令她手脚冰凉,四个丫鬟都说没见过这么一张纸,含光正说要不要去问问今天来过楼里的人,沉水立刻就制止了她,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道:“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丢了就丢了,回头重写一份,都做事吧。”丫鬟们便依次退下了。

不是被丫鬟们当做废纸扔了,也不可能是被风吹走了,那就是说今天来过楼里的人,有人故意把名单拿走了。

光风霁月四个丫鬟自然包括在内,过来送药的云解忧也逃不脱嫌疑,并且……她来的时候君无过还没有走,自己因为不想她知道,她在的时候一直没有看过那名单一眼,君无过也是完全有可能趁自己没留心,将名单藏在身上带走了。

会是他们俩中的一个吗?

沉水只觉浑身一阵阵冒冷汗,六神无主地坐了一会儿,起身摇了铃,待含月上来问有什么吩咐时,她便硬着头皮命令:“去把不苦大师请过来。”

四个丫鬟,连同两个与自己关系亲密的人都摆不脱嫌疑,乐非笙又刚来不久,是好是坏都还难断定,此刻能够帮着参详的人,竟是只有那个臭和尚,想到这一点,沉水就恨不得跺脚捶桌,自己嘴上说自己会不要他插手,结果还是无法摒弃个人感情去思考,打从心底里,就不愿意接受云解忧和君无过会是叛徒的这一猜想。

含月很快就回来了,支支吾吾半天,沉水才搞明白,原来这一代高僧竟然受刺激过度,在辕台上玩起了坐禅,发誓三天三夜不会挪动半下,所以请也请不来。

这一个二个的,不想着替自己分忧解难也就罢了,还个个玩起了派头,轮着请不动!

沉水出离地愤怒了,不顾含月的一再劝说,一甩衣袖就冲出了楼,马车也不坐,大步流星地朝辕台赶过去。

那是她三年后将要殒命的地方,如果没有必要的原因,她根本一点儿也不想接近辕台,于是一路奔来的怒火在那层层高起的石阶面前硬是化为了怯懦,沉水僵在辕台下,半天迈不出脚步。

跟在身后跑得气喘吁吁的含月牵着她的袖子小声央求:“公主,咱们回去吧……”

沉水摇了摇头,定定地看着那一级级石阶,过了好久,终于鼓起了勇气,踏了上去。

只要足够小心,就不会重蹈覆辙,没什么可怕的,她不断安慰着自己,未来的三年之中,自己还要在这里陪娘举办年宴,要在这里登基祭天,怎能畏首畏尾,裹足不前!

百级石阶走完,沉水抹去额上的细密的汗珠,站在辕台边缘静静地看着碧落宫前山。

在那些高低错落的屋檐下,没有不怀好意的瑞国铁骑伺机而动,只有勤勤恳恳的碧落官员,在为国事奔波操劳。

她还有三年的时间来改变未来,有三年的时间来扼杀叛徒的阴谋,保护这座碧落宫,保护全祥国的子民。

她不知道阴谋自何时开始,亦不知道叛徒究竟是何人,眼下能做的,只有防,只有试,身边都是立场暧昧的人,眼下唯一能信任的……

沉水深吸了一口气,收回远放的目光,向后摆了摆手,含月乖乖地退下了辕台,留她一个人走向辕台中央。

整齐的青砖台面上,那人盘腿打坐,腰板笔直,双目轻阖,手合十在胸前,如同一尊静坐的佛像。

如此模样,谁信他不擅长入定?沉水无声地笑了笑,走到他身后,游鸿殿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天逍终于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活动上身,沉水方才出声问:“为何跑来这处坐禅?”

“诶?”天逍听到她声音,猛地回过头来,结果久坐的腰被这么一扭,咔嗒一声,整个人向后摔得四脚朝天。

沉水也不去扶他,仍旧坐在台阶上,重复自己刚才的问题:“为何跑来这处坐禅?”

天逍千辛万苦爬起来,一边捶着两腿一边答道:“自然是……为了反省,我回去认真想过了,当日之所以惹得公主大发雷霆,下令将我吊在树上,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这个和尚当得不太称职,该静的时候静不下来,所以决心狠狠惩罚一下自己,就来这儿坐禅了。”

对于他的避重就轻,沉水已经十分熟悉,遂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本也不能指望他答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答案,自己三年后死在这儿的事,他又怎么会知道,怎么可能避嫌。

倒是天逍对她的亲自到来受宠若惊,反问道:“你呢,怎么想到来这里,是来找我?你一个人跑出来的?云姑娘会生气吧。”

沉水淡淡回道:“她生不生气关我什么事,我是公主,娘不在宫里,就是我最大,我爱上哪儿去上哪儿去,她还管得到我了不成。”

这话与她平日对云解忧的态度大相径庭,天逍嗅出了几分不对劲,便拖着两条抽筋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边坐下,认真地问:“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突然这么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