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逍回到素竹小楼时,所有的灯火都已熄灭,月盘倒映在碧波荡漾的湖面,散碎成无数金玦。
他脚步轻盈地上了二楼,刚要进门,眼前的黑暗中忽然跳起一簇火苗,引燃了桌上的油灯,照亮了桌旁的人。
“你还没休息?”天逍不无惊讶地问道,据游鸿殿的内侍说公主戌时不到就离席了,还以为她嫌吵,应该是早早回来歇下了。
沉水抖了抖手中的火折子,将火熄灭,语气异乎寻常地平静:“我在等你。”
天逍一愣,有点吃不准她这是示好还是下马威的前兆,迟疑地问:“等我……做什么?”
“说不清楚……想问你些事,又觉得你大概不可能知道。”
沉水比了个请坐的手势,天逍便在她右手边的椅子里坐下,有点紧张又有点好奇地问:“你想问什么?什么叫我也可能知道,可能不知道,不会又是什么人告我黑状了吧?”
“不是,和你本人无关,”沉水忍不住微微一笑,橘黄色的烛光中,那笑容单薄得像一层随时会被融化的纸,“是关于我爹的事。”
“你爹?”这可是所有人人之中的空白地带,天逍来了兴趣,起身到圆桌边倒了杯凉水又坐回来,“怎么说?”
沉水出神地凝视着跳跃燃烧的灯芯,幽幽地道:“娘今天突然和我提起了他,让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我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是心里很慌,尤其是晚上从酒宴上回来,再认真回想娘白天说过的话,就更觉得……”
玉寰舒年轻时可谓浪荡轻浮,登基后却又洁身自好,无人不猜测那是因为她对独生女儿的爹——某个自始至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男人爱而求不得。不过大家都想不通的是,玉寰舒身为祥国的公主,后来更是女帝,怎样的人会令她求不得的呢?
“其实我一直认为我爹已经死了,所以娘的心也跟着死了,她格外地疼我,要什么给什么,大概也是因为愧对那个男人,”沉水说到这儿,笑了笑,抬眼看着对面的脸,“娘并没有多说什么,可我隐约感觉到,我爹他这十六年来可能一直都活着,说不定娘这次御驾亲征,还见到了他。”
天逍不由得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忙不迭问道:“你的意思是,寰舒陛下御驾亲征,初衷并不是踏平华国,而是去见那个男人,甚至是……把他从个什么人手中抢回来?”
沉水沉沉地点了一下头,话语突然开始吞吞吐吐:“我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我还想到……我想会不会……也许他现在真的死了,可能是娘叫师父动的手,也可能是娘亲手杀了他……我看到她长了白头发,她还那么年轻,走前都还没有,我越想越怀疑……”
看她紧张得嘴唇都开始发抖了,天逍立刻将油灯吹灭,屋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沉水略不安地刚要发问,天逍竖起食指嘘地一声,示意她别说话,然后慢慢地诱导:“别怕,闭上眼睛,忘记我的存在,就像你是在自言自语一样,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屋里漆黑一片,睁着眼也看不到人,沉水不知道他又要玩什么把戏,便乖乖地上了眼,按照他所说的去想。
“娘见到了他,可能还杀了他,”天逍以她的口吻重复道,“为何要杀了他?”
沉水紧闭着眼,随着他的步调慢慢整理思绪,口齿不清地回答:“因为恨他。”
“一定是因为恨他吗?不,这世上有些杀人的理由,可能恰恰相反,太爱他,也会想杀了他。”
——傻孩子,娘若不这么做,难道要将这毒瘤留给你来痛?
沉水的心忽然一揪,脱口而出:“娘是怕我杀不了他,怕我……狠不下心来杀他。”
天逍了然地“嗯”了声,又道:“难道非杀他不可吗?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娘和他还生下了孩子,如果不是爱之深,为何愿意为他生儿育女,如果爱之深,又为何不能同他相守白头?”
——华国的男儿却是血性真情,直到亡国,都要保护自己的妻儿活下去。
“我明白了,那个男人……我爹他,不是娘杀的,而是为了娘而死的,为了娘和我都能活下去,他自己选择了死,”沉水忽地就醒悟过来,眼也一下子睁开了,“我爹应该是华国人没错,他和娘相爱,却不能够走到一起,娘御驾亲征,就是想要把他带回祥国,但我爹他不能走……在这家国两难之际,他选择了死,用死来替代不忠或不情的抉择。”
心头豁然开朗,之前一直蒙昧看不清的关系似乎也在层层诱导之下浮出了水面,沉水难掩高兴感激之情,一面重新点燃油灯,一面谢道:“真是多亏你了,我终于想明白了,原来我爹他并不是故意要抛下我们母女,娘也并不是恨他才要杀了他,祥国和华国是宿敌,他一定是无法抉择,一个人痛苦了十六年!”
“是么?”天逍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沉水一脸的雀跃霎时间因为他这短短一句反问褪了个干净:“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天逍搓着自己的下巴,满脸的怀疑:“你娘现在是祥国的女帝,喜欢一个男人,大可以领着人冲杀过去,扛起来往囚车里一塞,带走,何必闹得两国不愉快?换做是你,华国的某个男人看上了祥国的姑娘,带着人私奔了,你会为此开战吗?”
沉水不太有底气地道:“也许我爹他身居高官,华国没了他就不行呢?”
天逍一下笑了起来,两手枕着头向后一靠,事不关己一般悠哉道:“说的是啊,这个男人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寰舒陛下御驾亲征的时候死,他一死,华国十几万草原铁骑,就被祥国三万步兵骑兵所破,看来华国没了他真不行。”
“又说疯话,”沉水没好气地骂了句,碍于他刚解了自己的心结,又不想太凶,只好干巴巴地道,“总之多谢你了,我想明白了,虽然我再也见不到爹爹,但是知道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也就够了。”
谢完人就要走,天逍却探手一把拉住她:“这就算谢过了?”
沉水翻眼一瞪:“你还想怎样,难道要我睡你一晚,再给你封个王做?”
天逍哈哈笑着,拽住她袖摆不放:“你在这儿等了我大半晚,难道不是想问你爹到底是谁吗?怎么现又不问了?”
沉水讶然失色,立即收住了往后退的脚步,回到他跟前:“你知道他是谁?”转念一想,知道也没用,人都死了,问了又有何用,华国已灭,战死的将士、殉节的文人都不会留下碑铭,连个烧香的地方也找不着。
“原本是不知道的,可刚才听你说过以后,倒是知道了,”天逍说着,厚颜无耻地把嘴撅成章鱼状,“来亲一个?亲一个我就告诉你。”
沉水转身去找画轴,屋里太黑没找到,正要就近抡油灯敲他,天逍早有先见之明,迅速把她双手一并反剪了,整个儿地带到自己怀里,扳着下巴就吻上去。
手受制于人的感觉很不好,而且因为是被反剪在身后,重心根本掌握不住,沉水既愤怒又难堪地发现自己不得不坐在他腿上,否则后腰就会有种要折断的感觉,虽说过去也有过不少经历,她还是有点难以接受这种姿势。
天逍并不介意、或者说有点喜欢这个姿势,只要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手稍微用点力,彼此就能紧紧贴到一块儿,他专注而热切地仰头吻着沉水,和上次一样,沉水也并没有明显地抗拒。以她的角度,如果真的不情愿完全是可以避开的,但沉水没有选择这么做,当扑面而来的热气越发急促起来时,她甚至觉得自己被这种热情所感染,双颊滚烫,身上也热起来。